《十月》2023年第3期|趙汗青:詩三首
趙汗青,山東煙臺人,1997年6月生,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文藝學碩士研究生在讀。本科畢業(yè)于北京大學中文系漢語言文學專業(yè)。曾入選第十三屆星星大學生詩歌夏令營。作品見于《星星》《詩歌月刊》《詩林》《中國校園文學》《散文詩世界》等。
《希 孟》
那個字跡秀美的宰相
創(chuàng)造了我。九百年前,他的字
如風吹馬群,奔襲起
我散亂的命運。十八歲就
做天才的人是這樣
二十歲就死的人
是這樣。六行字。它狹窄到,都不夠形容
我在人生最后一次生日宴上
看過的星星。當然了
我當然知道,很多人活出了我
幾倍的壽命,卻依然沒有丞相
為他留名。這有什么辦法呢?
在照亮宇宙和照亮冰河之間,我選擇了
照亮紙
我選擇了成為硯臺上的
孫悟空,絹紙上的小哪吒
用婉轉(zhuǎn)的手翻起
雨的風火輪。他們在樓上、
在舟中聽雨。我在汴梁的
耳蝸里聽雨,在雨的身體里聽雨
天給我顏色,天給我雨……雨
我相信雨曾平等地淋濕過我
和他,淋濕他可能苦吟過的
宋元明清。雨滋潤出的青草
織起我們,古董商的巧手
撫平我們——我就這樣竊走了
他金碧恢宏的一生
用我的名字——它孤零零地掉落在
一個馬上就要破滅的王朝里
像空洞的回聲掉入
一個白晝的雨
十八歲的是我不是你。我懶散
貪玩,每天在畫中的亭臺里
叼著酒壺閑晃。我想
斗雞走犬,想一事無成
想嚼著沒有辣味的炊餅然后
變成天上不加鹽的云。而你
你是冬夜里枯坐的人
雪是燈油,眼淚是燈油
點滴著,就坐成了一尊
山的守夜人。抽筋的手指
會在夢中,顫抖出一道新的河
我是你茫茫真跡的一生中
最大的贗品——藍是真跡
綠是真跡;山是真跡
剝落是真跡。我們會在蒙住眼睛的
地府里相遇,像兩只
斷掉的左手和斷掉的右手
別扭地緊握。來,讓我們在大宋滅亡之后
再共同創(chuàng)造一種美。我去看
你去呼吸。我們
“分明是一位美少年。他只能十八歲
他不可能老?!?/p>
也不可能長高。我們是
擬人的顏色,是顏色都
灰飛煙滅的舞蹈
(致舞者張翰)
注:有一說為《千里江山圖》乃清初收藏家梁清標集蔡京跋(1114年)、李溥光跋(1303年)與無名氏巨幅青綠山水畫拼貼“再創(chuàng)作”的藝術品,并杜撰出了一個“王希孟”天才早逝的故事。(見曹星原:《王之希孟——〈千里江山圖〉的國寶之路》)
《家屬區(qū)》
我的記憶起源于老樓前
終年破洞的石板。被折下的紫丁香
還沒告訴我名字,夏天種下雨
長出青蛙。星光是宇宙的海灘
我拿著鏟子,從沙灘下跑來,把沙子
重組成沙子。晚風把一天的熱氣
收起,煮成魚肉香
發(fā)小家的炊煙如狼煙,召喚我
舉筷出征,率領兩只擰滿發(fā)條的恐龍
他家的無花果樹
大蔽數(shù)千貓,我掰開陽光下的綠拳頭
啃掉又紅又甜的掌心肉。登窗
入室,一座油畫棒的敦煌
我們叼著冰棍,吸溜吸溜地
再趴到墻上,重繪遠古文明
家屬區(qū)的院里,噌噌站著
一排排蜀葵,昂著花頭花腦
如滿園貓鼬
垂著爪,瞭望我。我曾經(jīng)走遠過嗎?
我好像只是又睡過了
一個午后,醒來,世界
都惺忪了。青菜還是嫩的,菜市場
卻老了。對面的幼兒園是動物園,有
成功越獄的我,和在草地上被罰站
并被罰長生不老的長頸鹿。
家屬區(qū),你讓我自幼就從飯菜
洞悉教授的本質(zhì),用無數(shù)閑言碎語把我
從末梢,拼出中樞。附小的人散了
書聲散了,童年如一擲而出的雪球
雪停后,就再也沒回來。
《梁朝偉語怪力亂神》
瘦。他瘦得有種中唐時,貍貓拒絕
加入十二生肖的桀驁。于是竊笑著
抓亂星歷表,留下一地怪力亂神
供他后世的瘦師父解讀。
瘦師父,瘦得
春寒料峭開始拔劍,瘦得春風駘蕩
開始束腰,在病小姐的閨門前
把住欄桿,吸氣——呼氣——
吸氣——呼氣——
……還是沒他瘦,于是春風氣得準備
摘兩根剛長出桃花的肋骨
他那樣瘦,瘦得讓時間的近視眼
無法分辨,于是輕松地就從唐朝
滑到了明朝。他的同伙都想成為書
只有他,輕松地就瘦成了
書里的分頁符。透過肥蟲
蛀出的洞,他張望著外頭:有字飲酒,
有字放逐,有字登樓。
他每一個都認得,但只和里面最硬的
做朋友。
更瘦的梁朝偉
不演戲,他把戲裝滿一車車,從大腦
運到心臟,從永恒運到永恒
——學富五車的大遷徙
車站般胖墩的施耐庵
下站了,還拖著他那零食小推車般
滿腹鬼點子的吳承恩。在他的
瘦心腹里,一屁股坐下。聽他講
并爭相成為
那香辣多汁的怪力亂神。
(贈李鵬飛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