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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作家》2023年第6期|高洪波:走河北
來源:《作家》2023年第6期 | 高洪波  2023年06月20日08:00

我應(yīng)該與河北有緣。

為什么?因為祖籍。

在我的履歷上,填寫的是內(nèi)蒙古開魯縣。開魯屬科爾沁草原,建城歷史短,滿打滿算剛過百年,是民國初年才有的城市。為啥叫開魯?因為要開發(fā)扎魯特旗一帶的土地。誰來開發(fā)?漢人。漢人從哪里來?山東、河北一帶的窮苦農(nóng)民,當時叫“闖關(guān)東”。

關(guān)東就是我現(xiàn)在的故鄉(xiāng)東三省,也包括內(nèi)蒙古的“東三盟”(通遼、赤峰、呼倫貝爾)。小時候聽父親和祖母講故鄉(xiāng),告訴我是“蘭州府”,一直認定是甘肅。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忽一日頓悟,我的故鄉(xiāng)非“蘭州”而是“灤州”,因為我當時與河北“三駕馬車”之一的關(guān)仁山已成朋友,他是唐山人,聊天時聽他口音,從幾個關(guān)鍵詞上辨析出我們是大同鄉(xiāng),哪幾個關(guān)鍵詞:一是“筆”“北”同音,二是“蘭”“灤”不分,尤其是后者,讓我對故鄉(xiāng)進一步確認。這是口音上的判斷,文化上亦有一例:評劇《楊三姐告狀》,楊三姐告的豪門正是高家,可見此姓氏在灤縣是大姓,大姓高家注定良莠不分,惡霸有之,窮人更多,而我闖關(guān)東的祖爺當是灤縣高氏宗族的一條漢子,日子過不下去的漢子。

唐山后來我去過多次,灤縣也走過,我甚至還對灤縣的抗日名將高志遠發(fā)生過興趣,這個人物命運復(fù)雜,在孫犁先生的名著《風云初記》中,他好像是小說中高疤的人物原型。高志遠也是灤縣人,而且在敵寇入侵時能登高一呼拉起一支抗日武裝令強敵喪膽,可見高姓在灤縣的勢力。

扯遠了,還是說河北。

河北保定是我最早到過的城市。

因為我妻子的姥爺(外祖父)一直居住在保定,他是河北滄州人,通武術(shù),老年臥病在床時,還跟我們說道:“想當年,我一個‘單刀花’就能飛身上房。”說這話時,老爺子已癱瘓多年,可虎倒威風在,所以在竊笑之余,我們都點頭。

保定有一處老宅院,是姥爺?shù)募?,我入住時有點感到像進入《聊齋》的外景地,門樓里有宅院,宅院后面有荒蕪的園子,如果有一只狐貍從草叢里出來,我肯定一點也不奇怪。

保定的美食是“白肉罩火燒”,還有馬家老雞鋪的鹵煮燒雞,此外是叮當作響的鐵球,在手心里滾動,有美妙的簧音,這工藝至今讓我感到不可思議。

走保定時是在1976年,改革開放前,那時我剛25歲,保定古老又陳舊的印象,交織在李英儒先生《野火春風斗古城》的小說情節(jié)中,搖曳生姿,遙遠而又親近。其實當時住在這座古城中還有兩個人:徐光耀與鐵凝。還有一本在新時期文學(xué)史上留下重重一筆的刊物:《蓮池》。它當年登載了莫言的小說《民間音樂》,讓孫犁先生賞識,也被軍藝文學(xué)系主任徐懷中將軍認可,莫言從此走上文壇,直到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若再往深處說,鐵凝也是從《蓮池》這本保定文聯(lián)的刊物上走出來的,因為她的老師徐光耀先生是刊物創(chuàng)辦人之一。是謂蓮池聚荷香,搖曳綴秋光。

河北是個好地方,我在河北的足跡中,留在文字里的有唐山、承德、曲陽、易縣、香河,留在記憶中的則是邯鄲。我寫過關(guān)于唐山大地震的散文,也寫過曲陽石雕大師彥昌的故事,我多次走過易縣和承德,在香河出席過兒童文學(xué)作家玉清的研討會,在井陘的秦馳道發(fā)思古之幽情,在興隆的霧靈山參觀過天文臺,甚至在大城縣還為自己的老硯臺配過紅木硯盒,在易縣的臺壇村買過古樸的易水紫硯……可這里我想說一說邯鄲。

邯鄲是戰(zhàn)國文化集中的地方,也是寓言之都,美夢之鄉(xiāng)。在2006年和2007年我曾兩次走訪邯鄲,留下極深的印象,在涉縣我一步一登高拜訪女媧,又在赤岸村的八路軍129師部舊址逗留許久,我記住一組數(shù)字:129師在涉縣6年,進山時9000人,出山時30萬,然后千里躍進大別山,成為著名的劉鄧大軍。

是邯鄲的山水土地,養(yǎng)育了中國人民解放軍這支勁旅(順便說一句,我的老部隊隸屬于劉鄧大軍),而前面提到的莫言的恩師徐懷中,正是129師在涉縣6年中參軍的邯鄲子弟,最近他出版一本奇書《底色》,以83歲的高齡回憶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參加援越抗美的經(jīng)歷,書中不乏對冀中地道戰(zhàn)與南越地道戰(zhàn)的比較品評,頗有趣。

邯鄲永年廣府古城,是楊氏太極創(chuàng)始人楊露蟬故里,也是當年竇建德、劉黑闥戰(zhàn)斗過的古戰(zhàn)場,名將羅士信亦戰(zhàn)死于此,在隋末唐初,應(yīng)是兵家必爭之重地。

邯鄲更有名的一處景點是黃粱祠,那里有鐘離權(quán)、呂洞賓及夢主人盧生睡像供人憑吊。盧生之夢,借黃粱之炊味,傳之彌久,堪稱“夢文化”之首。在杭州西湖邊上,有“夢神殿”所祀之夢神,為明代赫赫有名的忠烈之臣于少保于謙,在科舉文化盛行的時代,舉子們可來此殿祈求夢神佑護,所以香火頗盛。而邯鄲的黃粱祠,無論從歷史年代還是夢者身份,都更適合舉子們認可,只是沒有做大做強,這或許是南北文化觀念上的差異所致吧。

邯鄲還有兩處讓我吃驚的地方,一是涉縣的鱘魚養(yǎng)殖場,場長是一位東北的石先生,養(yǎng)殖場卻是從北京遷來,因為涉縣的冷泉水適合鱘魚生長,我在水池中見到若干黝黑如魚雷般的身影游動,每條重達數(shù)百斤。石場長告訴我們,說這來自黑龍江水域的鱘魚成年時可達千斤,壽命120歲。水中游動的大魚雖體重百公斤,卻剛剛6歲,是幼兒期,一旦成年,每條懷籽的母魚價值數(shù)十萬,魚子價比黃金。

在觀賞鱘魚時,我想起蘇聯(lián)作家阿斯塔菲耶夫的名作《魚王》,寫的正是西伯利亞漁村的生活,描寫對象恰是這種千斤鱘魚!但無論如何我也想不到“魚王”們有朝一日會從西伯利亞游到太行山深處,并讓這里的冷泉水延續(xù)它們壯碩的種族!

奇跡每天都在發(fā)生!

另一件奇跡是古石龍。這處景點是羅敷故事的發(fā)生地,從李白小路走向山林深處,有美女羅敷的雕像與李白先生遙遙相望,這是人文景觀,古石龍則是自然景觀,幾條頎長粗壯的龍形石梁,蟠屈在山中,加上人工塑造的龍首,感到威嚴無比,石龍的形成有多種說法,石龍的功能也眾說不一,大自然是奇跡的創(chuàng)造者,唯此一點是注定無疑的。

邯鄲有磁州窯博物館,我在參觀眾多瓷枕后留下一句話:“把歷史枕在腦后,讓色彩固定黑白?!边@豐富多彩的瓷枕,分明是一部北宋民俗風情史,是烈火與泥土把這風情史凝固在瓷枕上,也留駐在后人驚喜的目光中。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古鄴城遺址和響堂山石窟,古鄴城遺址在臨漳,曹操在此居住16年,銅雀臺、冰井臺、金鳳臺均在此地,現(xiàn)在“銅雀春深鎖二喬”的銅雀臺已杳然不可尋,但金鳳臺還在,曹操留下的運兵地道亦可參觀,在文管所欣賞文物時,意外見到8尊北齊鎦金供養(yǎng)佛,又見到玉枕、席鎮(zhèn)(又稱茵鎮(zhèn)),全是罕見的文物,這些寶貝堆放在一間不大的庫房里,不免讓人有些惋惜。

在參觀響堂山石窟時,讓人驚奇的除了摩崖碑刻,還意外地見到北齊(550-577)創(chuàng)始人高歡(又一個姓高的)的陵寢,居然在石窟里的佛頭之上,由此可見此老想象力之超拔與匪夷所思的決斷!高歡是河北景縣人,世居懷朔鎮(zhèn),又名賀六渾,是鮮卑化的漢人,當過晉州刺史,為東魏政權(quán)的實際掌控人,在他任大丞相的時期,曾替其子高洋廢魏立齊奠定了基礎(chǔ)。他的陵寢讓我在驚詫之余,還感悟到歷史捉弄人的地方。因為高氏的北齊僅存在26年,后為周武帝所滅,而周武帝政權(quán)到手的第一件事便是滅佛,此為佛教傳入東土之后第一劫難,不知是否與前朝佞佛過度他要矯枉過正有關(guān)!

歷史正是這樣踉踉蹌蹌地前行著,而河北在歷史的前行中是不可或缺的一個階梯,因此走入河北,便走入中華民族濃郁的文化氛圍中,吞吐呼吸,全是文化的、歷史的塵埃,不過這可不是PM2.5,是營養(yǎng)血脈與靈魂的那種與生俱來的基因,是你逃脫不了也掙脫不開的文化宿命。

這就是河北,我遙遠而又具體的故鄉(xiāng),多慷慨悲歌之士的燕趙大地。

祝福河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