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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德華·托馬斯詩全集》:“時光在我前方游弋”
來源:澎湃新聞 | 王一笑  2023年06月19日08:19

任何一個轉(zhuǎn)彎都可能引向天堂

或者,任何角落都可能隱藏著地獄

道路閃亮,像雨后上山的河流。

——愛德華·托馬斯

1914年12月至1917年1月,在戰(zhàn)爭的陰霾下,愛德華·托馬斯(Edward Thomas)用生命的最后兩年時間創(chuàng)作了他一生的詩篇。1917年1月13日,托馬斯寫下最后一首詩《真愛的悲哀》,兩周后,他作為英國皇家炮兵部隊少尉赴法國前線。4月9日,在阿拉斯(Arras)“復活節(jié)反攻”時被德軍炮彈擊中身亡。托馬斯的一百四十二首詩作在其身后結(jié)集出版,被認為是那個時代最偉大的詩歌成就之一。作為十六位戰(zhàn)爭詩人之一,他的名字被鐫刻在倫敦西敏寺詩人角的一塊紀念碑上。

愛德華·托馬斯生于1878年,十九歲出版第一本散文集《林地生活》。到1914年,在成為詩人之前,他已是著名散文家、傳記作家和深具影響力的文學批評家,被《泰晤士報》稱為“擁有英格蘭詩歌天堂鑰匙的人”。那一時期,托馬斯還實驗性地創(chuàng)作了冥想散文、印象派小說、神話、奇幻故事與寓言,他的寫作實踐幾乎涵蓋了所有的文學體裁,如果不是過人的文學稟賦,他或許也會以純粹的博物學家、自然學家、地形學家、民俗學家或社會歷史學家的身份來寫作。托馬斯廣泛而獨到的評論遍及自喬叟時代到他同時代的文學作品,既以非凡的洞察力評論同時代作家(哈代、葉芝、勞倫斯、龐德等),也敏銳地傾注于當時名不見經(jīng)傳的文學新人。他第一個意識到威廉·亨利·戴維斯(W. H. Davies)、德拉梅爾(Walter de la Mare)和弗羅斯特的詩歌才華。他積極評價戴維斯的處女作,并鼓勵他寫下在北美的狂野經(jīng)歷《一個超級流浪漢的自傳》,這本書被出版商拒絕,托馬斯幫助獲得蕭伯納的前言,助力出版;托馬斯在評論弗羅斯特的《波士頓以北》是“現(xiàn)代最具革命性的書之一”時,兩人還素不相識,后來成為摯友。弗羅斯特在1921年坦言:“是他給了我作為詩人的地位。” 從托馬斯與喬治亞詩派、意象派、未來主義等為代表的新興現(xiàn)代主義進行的批評性對話中可以看到,他吸收了象征主義、唯美主義和愛爾蘭復興主義,在保留上個世紀的美學的同時,也傾聽著新世紀的聲音,最終奏響自己的絕唱。

愛德華·托馬斯

托馬斯在生活中承擔著沉重的經(jīng)濟和精神壓力,過度的工作、嚴重的精神抑郁問題,都令他疲憊不堪,他形容自己是一根“三頭燃燒的蠟燭”。時常陷于絕望的托馬斯幾度試圖自殺,1901年的一篇日記里寫著,“但我太想自殺了;殺死自己的想法因其過于強烈而自殺”;1908年冬天,在一篇短篇小說里他記錄了一次試圖射殺自己的企圖。然而,這位最嚴厲的自我批評者最大的苦惱是對散文與書評之“文學性”的懷疑——他夢想著完全原創(chuàng)的寫作。托馬斯豐富的文學經(jīng)驗與精神風暴的原生沃土里,深埋了詩歌的種子,1897年,他在牛津大學讀書時的筆記本上就出現(xiàn)了詩行,但不知為何它們停止生長了。在托馬斯后來的寫作中,詩的內(nèi)核一直都在,只是披上了散文的形式。托馬斯散文中潛藏的詩的節(jié)奏被弗羅斯特發(fā)現(xiàn)了,后者一再鼓勵他寫詩。

托馬斯有時希望來一場革命或是災難以徹底改變自己,一場世界大戰(zhàn)滿足了他。戰(zhàn)爭改變了世界,重塑了歐洲文學,也深刻影響了托馬斯的生活和文學創(chuàng)作。從時間線上來看,托馬斯的詩歌意識萌芽于一戰(zhàn)前,其創(chuàng)作隨戰(zhàn)爭的形成與逼近而推進。但從主題和內(nèi)容看,托馬斯的詩與其他歐洲戰(zhàn)爭詩人的作品風格迥異,后者的詩作大都帶有明顯的現(xiàn)實主義、表現(xiàn)主義或超現(xiàn)實主義風格,含有辛辣的諷刺或悲劇性的虛無意識,而托馬斯的詩則避開了高亢的金戈鐵馬和慘烈戰(zhàn)場的描述。他的詩中沒有槍炮的轟鳴,但戰(zhàn)爭事件“傾斜著”在書頁的空白處發(fā)生:在法國被殺的失蹤人物,無人料理的花園工具,生銹的耙子,想念伴侶的老人,喪偶的妻子們……總之,他從不寫戰(zhàn)壕。1917年春天,在抵達法國戰(zhàn)場后,他給妻子海倫的信中說:“在這個新的令人不安的世界里不可能寫作,到目前為止,我只是一個旁觀者?!?/p>

托馬斯的第一首詩《在風中》誕生于1914年12月,這首詩是他無數(shù)次徒步英格蘭鄉(xiāng)野的筆記初次進入詩歌。該詩以弗羅克斯菲爾德高地一間“四面八方的小徑都通向”它的林中小酒館為背景,以一個狂野女人的口吻戲劇性地敘述孤荒之地的生活,獨白的背后是幾代人的故事,家庭史與社會、經(jīng)濟的變化史,與風景、氣氛交織在一起。這首詩浸染著托馬斯式的憂郁與絕望,他的絕望似乎是更深的東西,背負著對舊世界沒落的悲哀,與對即將來臨的新千禧年的悲觀。托馬斯詩歌的風景和節(jié)奏,是伴隨著他對戰(zhàn)爭的思考觀點的變化而變化的?!妒崭刹荨贰兑粋€夢》《詞語》《小溪》這幾首詩均寫于1915年7月,他入伍前后。它們仿佛來自同一時間矩陣,相互關(guān)聯(lián)補充,又各有側(cè)重,每首詩中都有一個決定性的轉(zhuǎn)折,一個時刻。

《收干草》一詩寫于托馬斯入伍之前,詩的開篇是一幅英格蘭夏季農(nóng)場風景畫,進深為一個悠長的西方文明遠景:

夜晚的雷聲過后

火熱的白晝有了一顆清涼的清新內(nèi)核,

在無瑕的藍色里,云朵舒展,

就像最初的眾神在創(chuàng)世和

制造苦難之前,在美和神圣歡愉之中

浮游于無風暴的大海。

接下來,是白色路面,白色水流,白喉蜂鳥,白堊礦坑,歇息的勞動者,停在紫杉陰影里的長長的貨車。白色將“房子”“空路”和“磨房水流”連成一體,所有這些在最后一刻靜止于一個強大的象征:

……一切靜默,一切老去,

這清晨時光,帶有數(shù)不盡的偉大歲月,

比克萊爾和科貝特、莫蘭和克羅姆還要古老

比田野遠邊的農(nóng)舍,蹲在大樹腳下的

白房子還要古老。

蒼穹之下,不知歲月悠悠幾何

人們,獸畜,樹木,器具

言說著在遙遠的將來會說的

我們?nèi)济撾x了蛻變的影響——

不朽于一座古老農(nóng)莊的畫卷。

詩的結(jié)尾將人、動物、與房子和樹交織在一起,影射出時代的農(nóng)業(yè)、文化和畜牧與過去悠遠歲月的聯(lián)系,眼前之物(人們、獸畜、樹木、器具)的“言說”,將過去、現(xiàn)在與將來聯(lián)系起來,“脫離蛻變的影響”以及“不朽”封印了這些風景,將整首詩統(tǒng)一成畫卷,猶如一曲鄉(xiāng)村死亡的挽歌,與遙遠的戰(zhàn)爭呼應。這首短詩將一個悠遠的農(nóng)村場景完全歷史化了,它預兆著一種社會生態(tài)的斷裂,戰(zhàn)前習俗和未來的喪失。有學者認為,很少有詩人能比得上托馬斯的歷史想象力,他的詩行幾乎總是被地方和風景的歷史感滲透,他可以“在幾個世紀中徘徊,讓時間變成虛無”(《美麗的威爾士》,1905)。從他評論柯勒律治的文字可見一斑:“在一些地方,歷史就像地震,在另一些地方則像螞蟻或鼴鼠一樣;到處都是,一直不斷地發(fā)生著;因此,如果我們知曉或留心,每棵草的豎起,每條搖擺不定的樹籬或小路或道路都是一種銘文……”這種讀取自然銘文的歷史理解形式將歷史主體與自然環(huán)境、社會模式綜合成為一個整體,避免了碎片化和片面化,這決定了托馬斯的詩與大多數(shù)意象派詩人的不同,它們是完滿自足的而非斷片式的。

《一個夢》是托馬斯的第一首十四行詩。托馬斯夢見與弗羅斯特在萊丁頓附近散步,在一條陌生的溪邊兩人失散了:

夢中與一個老朋友越過熟悉的田野

我走著,突然來到一條陌生的小溪邊。

它黑暗的水流從大山的心臟涌出

迸發(fā)最耀眼的光亮沖入光明。

它們在陽光下奔流一小段,然后折返

跌入一個深淵,再次變得黑暗

如誕生時分:我站在那兒想著

多么白,當日光照耀水流,它們

起伏、翻卷。這咆哮和嘶嘶聲

這深淵中的劇烈震蕩

使我茫然,以至于忘了朋友

一直到最后也沒有見到他,沒有尋找他,

當我從水邊醒來,回到人間

說:“總有一天我會再來此地。”

托馬斯在他的筆記本中記錄、加工了許多夢境,“夢”的意象在他的詩中反復出現(xiàn)。在這首詩中“熟悉的田野”或許指向熟悉的生活,它將被黑暗水流(戰(zhàn)爭)打斷,那深淵是否暗示(或是在他的無意識層面折射出)戰(zhàn)爭對他的吸引?在日光(美國)與黑暗(戰(zhàn)爭)之間,他從“想”到“茫然”再到“忘記了朋友”,是他對戰(zhàn)爭的思考的一系列情緒和想法的波蕩。1914年8月,托馬斯在筆記中寫道:“西北方的天空一片黑暗凸凹,明亮的月露出三分之一,近乎橙色,低低的,沒有云,我想到在同一時刻,東邊的人能看到它。直到現(xiàn)在還愛著英格蘭似乎很愚蠢,如果不知道它可能會被蹂躪,而我本可以,但也許不會做任何事來阻止。”《一個夢》這首詩預示了他的入伍選擇。幾天后,他就報名體檢,7月19日正式入伍。托馬斯曾說,他的詩是他入伍決定的“形而上對應物”。戰(zhàn)爭爆發(fā)后,因為超齡,托馬斯本來可以避免服軍役,他當時正考慮赴美國與弗羅斯特會合,繼續(xù)從事文學。戰(zhàn)爭逐漸讓他意識到,英格蘭已被改變,她所有的一切都被推入戰(zhàn)爭深淵了,他無法旁觀:“如今所有的道路都通向法國/生者/步履沉重,而亡靈/歸來舞步輕盈?!保ā堵贰罚└チ_斯特得知他的決定后很難過,他回信說:“我很清楚你已經(jīng)走了多遠,偏離了多遠。只有最勇敢的人才能這樣獻祭。”

《這不是簡單的是非問題》(寫于1915年12月)是托馬斯唯一宣稱的“戰(zhàn)爭詩”。他在詩里說:“我不恨德國人,也不熱衷于/用對英國人的愛去取悅報紙。”托馬斯不認為自己是愛國者,他厭惡民族主義,對他來說,人就是人,不管穿什么軍服,面對槍口時同樣會感到恐懼,他曾經(jīng)并不想置身于戰(zhàn)爭的暴力。然而對英格蘭與戰(zhàn)爭的復雜心理,倫理、文化以及一系列因素令他矛盾不安。1914年8月29日至9月10日,托馬斯穿越英格蘭,在火車車廂、電車、酒館和公共場所傾聽人們談論戰(zhàn)爭和戰(zhàn)爭的影響,他想知道這一切會給英格蘭帶來什么。他相信,這不是“政客或哲學家/能判斷的是與非的簡單問題”。他譴責那些煽動和宣傳式寫作,他的詩《洛布》就是對《戰(zhàn)時英格蘭的歌曲和十四行詩》(1914)等文集的反擊。他在《論戰(zhàn)時詩》一文中指出:

詩:全國性的戰(zhàn)爭,在大腦中仍是一片黑暗和混亂……人們表達各種各樣的觀點,捏造出老掉牙的偽善的套話,但對這“場合”來說,還不是堅實而必需的真理。政客們可能會說“當榮譽和自由受威脅時,沒有什么代價是太高的”等等,但它不能被翻譯成詩。

《這不是簡單的是非問題》一詩在結(jié)尾處說:“但與最優(yōu)秀、最卑微的英國人一起/我呼喊,上帝啊,救救英格蘭,免得我們喪失/永不為奴的自由、蒙福的牧群。”這包含了彌爾頓等人對英式自由的贊美,十八世紀英國最高法院法官曼斯菲爾德伯爵反對奴隸制時曾言:“英國的空氣對奴隸來說,早就太純凈了,每個呼吸它的人都應該是自由的?!薄懊筛5哪寥骸敝赶颉渡昝洝罚?8: 4):“你身所生的,地所產(chǎn)的,牲畜所下的,以及牛犢,羊羔,都必蒙福?!蓖旭R斯的英格蘭,是一個不禁止人做自己想做的事,也不強迫做他人想做之事的地方:“我相信英格蘭是一個巨大的圓周系統(tǒng)、環(huán)繞著家園的微小鄰接點?!蓖旭R斯將生命的意義賦予一個地方(家園)和生態(tài)(畜群、歌唱的鳥兒)。由此,我們似乎可以理解,托馬斯為什么選擇參戰(zhàn):他是為了這片深愛的土地、它所支撐的生活方式而戰(zhàn)。據(jù)托馬斯的知己埃莉諾·法吉恩說,她曾追問他為什么選擇入伍,托馬斯停下來,彎腰抓起一把土說:“就是為了這個。”

托馬斯與弗羅斯特都認為,在詩中“耳朵而非眼睛才是最重要的:耳朵是唯一真正的作家,也是唯一真正的讀者”(《弗羅斯特書信選》)。對他來說,詞的聲音可以構(gòu)成自然與歷史的場景,他的詩中涌動著各種人聲、號角聲、鐘聲、回聲,鳥鳴、樹木的“吼聲”、溪流的“嘶嘶”、太陽“黑色空洞的咆哮聲”, 托馬斯在1913年《沃爾特·佩特:批判性研究》中寫道,聲音帶有“我們不知道的過去或深淵中的事物的持久回聲”。托馬斯機敏的耳朵捕捉著聲音,將它們編輯轉(zhuǎn)化為詞語,織入思想的流動。他詩中的鳥鳴具有超越性(如《無名鳥》中神秘的音符)。托馬斯希望詩歌能夠平衡語言和音樂,1911年,他在《莫里斯·梅特林克》一文中指出每個詞語都應該“活出它最強烈的生命”。他似乎能夠同時使用所有的感官,運用文字傳遞所感,賦予感官一種認知中心的地位:“今天,我只用氣味思考”“記憶有著野玫瑰的香味”(見《詞語》一詩)等等。而記憶,在托馬斯詩中意味著“過去”,也伸向未來。正如他所言:“詩歌是一種自然生長,與玫瑰、樹木和山丘的關(guān)系一樣不只是表面上的。無論它的葉子和花朵上是多么的大氣和優(yōu)雅,它的根都深扎于一個實質(zhì)性的過去。它顯然來自于對土地的占領(lǐng),來自于漫長的、忙碌的、安靜的時間,在那里,一個人或一個國家可以找到自己的靈魂。要有未來,就必須有過去?!比欢^的“過去”其實沒有實體性,是“陰影領(lǐng)地上的一個陰影”(《離別》),它盤旋著,重返光明。在《橋》這首詩中,過去與未來被“黑得發(fā)亮的溪水淹沒”。

雖然“毀滅”和虛無主義的前景因戰(zhàn)爭而加劇,但并不妨礙酷愛自然的托馬斯經(jīng)常獨自徒步荒野,即使在軍營里和戰(zhàn)場上。他的戰(zhàn)爭日記中精辟記錄了軍旅生活,戰(zhàn)爭對大自然和村莊的毀滅性打擊,以及無處不在的美:“在彈片的爆裂中,敵人的飛機就像蒼白的飛蛾,很美?!痹谝淮闻趽舻拈g歇,他把野戰(zhàn)望遠鏡轉(zhuǎn)向一只盤旋的紅隼,看著它俯沖、撲擊,抓起一只老鼠。他說:“我想那只老鼠在旅行了?!睆膶ψ匀坏哪曋校旭R斯看到時間的褶皺,看到歷史學家、動物學家、哲學家難以解釋的時間與生命流逝的痕跡。他將揭示在這些動物和植物中生命是什么,我們自己的生命與它們的生命有什么關(guān)系;他質(zhì)詢著作為“大地居民”的人類在世界中的“地位、責任和債務”(見托馬斯散文集《南國》)。這種認知與反思是他的生態(tài)中心觀念的體現(xiàn)。他在詩中揭露了人類對其他物種的暴力,比如《峽谷》中英格蘭最古老的獸種獾被捕殺,被挖出來給了獵犬,《空心木》中“小鳥像魚兒游動”“會笑和尖叫的魚”“跪倒的枯樹”等等。從這一切中,他直覺到了更深層的危機,而戰(zhàn)爭只是加劇了托馬斯對于生態(tài)的悲情傾向。托馬斯的詩邀約著我們記住自然中的人和人對自然的干預,努力去創(chuàng)建新的共存方式,以彌合人類與自然的對立乃至分裂。托馬斯的詩與散文是生態(tài)批評的先驅(qū),根據(jù)英國學者艾德娜·朗力(Edna Longley)的說法:“沒有哪位詩人能比他更好地將喬納森·貝特(Jonathan Bate)所說的浪漫主義生態(tài)學帶入新的層面,帶入新的世紀?!?/p>

但是,把托馬斯僅僅讀作一個“自然詩人”顯然是片面的??缭揭话傥迨械拈L詩《洛布》寫于1915年4月,是托馬斯最為自信的一首詩。這首詩有著廣闊的文學、社會、自然背景,結(jié)合了民間傳說和神話自然史,詩里的洛布是一個“有一千三百個名字的傻瓜”, “他一直在英格蘭,與鴿子和寒鴉一樣古老”。這個角色曾以多種形式在他的散文和詩中出現(xiàn):捕鼴鼠者、雨傘人、圣人等等,通過他,托馬斯展開了英格蘭的民間傳說和神話之旅:這一角色以不同身份、不同的腔調(diào)在詩中演繹著英格蘭與詩的理念。自然環(huán)境、文化記憶和文學之間的交互是《洛布》最顯著的特點,英國社會歷史學家阿倫·豪金斯(Alun Howkins)將托馬斯對洛布的構(gòu)建與英格蘭鄉(xiāng)村成為懷舊對象的歷史時刻聯(lián)系起來。但不止于此,在這首詩里,洛布又成了“無人區(qū)”的領(lǐng)主,有人看到他死在“滑鐵盧、黑斯廷斯、阿金庫爾還有塞奇摩爾”,這四個地點是四個著名戰(zhàn)場,與戰(zhàn)爭術(shù)語“無人區(qū)”(英德戰(zhàn)壕之間的土地)共同指涉當時的戰(zhàn)爭。洛布從民俗傳說中跳出來,他“永遠不會承認自己已死”,暗示著所謂的英格蘭精神,成了過時的、虛幻的、游蕩的鬼魂。

托馬斯曾稱自己是“虔誠的不可知論者”,在質(zhì)疑上帝對人類的苦難袖手旁觀這一點上,他與另一位戰(zhàn)爭詩人威爾弗雷德·歐文相似。歐文曾與托馬斯在同一個營地受訓,但很可惜,這兩位戰(zhàn)爭中最優(yōu)秀的詩人都對自己寫詩之事嚴守秘密,歐文沒有認出自己的教官是文學批評家和詩人。寫于1916年2月的《二月午后》是一首十四行詩:

人們聽見椋鳥會談的咆哮,看見

一千年前,恰如此刻

黑鴉與白鷗緊隨那只耕犁

好讓在先的變得在后,直到一聲呱叫

命令在后的再次變得在先——一條

古老的律法,當一個人,比如我,恍夢著

千年塵埃將如何落上額頭

鳥兒也這般落在樹籬和林藪間。

時間在我前方游弋,讓一千年

如同一日,當耕地上寬闊的橡樹

發(fā)出磨坊般咆哮,人類擊打,也承受

戰(zhàn)爭的打擊,英勇或聽天由命,亙古不改,

上帝仍端坐于高空那我們?yōu)樗?/span>

排布的陣列,聾如石,盲如石。

詩中“一天/一千年”的轉(zhuǎn)化將漫長的歷史收縮。黑與白兩種顏色象征著古往今來征戰(zhàn)的兩個陣營,它們都將如塵埃落在林木間?!暗谝粋€也是最后一個”指向《圣經(jīng)》中的一句“但許多在先的,必在后;在后的,必在先”(《馬太福音》19: 30),磨坊的比喻可能是借用威廉·布萊克長詩《耶路撒冷》中“黑暗的撒旦磨坊”;結(jié)合前句以及最后兩句“上帝/聾如石,盲如石”,其中明顯涌動著托馬斯的反宗教暗流。本詩中的椋鳥、烏鴉、海鷗、犁與耕地,將生態(tài)、農(nóng)業(yè)、文化和戰(zhàn)爭帶入了一個脆弱的田園框架,這個田園很快將被城市擴張的轟鳴、被戰(zhàn)爭擊打。這首詩的重點是,它激活了一個深層次問題:自然的“律法”可能是恒久的、地域性的,春耕秋收,萬物各從其類,有其局限性和平衡的空間,只有人類,會無節(jié)制地將暴力排布入超驗的“陣列”,以上帝之名相互殺戮。

我們在閱讀托馬斯的詩時不難發(fā)現(xiàn),英格蘭的自然生態(tài)、文化記憶、語言文學是他的靈魂與才華的主要迸發(fā)之地,而歷史和社會政治在他的詩中并沒有缺席。詩中出現(xiàn)的各種各樣的勞動者(草工人、田間耕農(nóng)、收干草的工人、旅館的女房東、被疏散的城市工人);各種野生動植物、海洋森林、土壤水流,村莊城鎮(zhèn)、山川道路以及各種聲音,是少見的多維全景的統(tǒng)一體,它既包含了咫尺間的現(xiàn)實、地方風景,也涵蓋了遙遠時空的文化元素(民間傳說、民謠、希臘和拉丁作家以及英國文學中未注明的典故),且兼有先行的生態(tài)視野和對意識的微妙探索。這些獨具特點的詩學坐標,讓托馬斯的詩區(qū)別于同時期的任何詩派,也另類于其他戰(zhàn)爭詩人。盡管學術(shù)界的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創(chuàng)始敘事將愛德華·托馬斯邊緣化了,但他的詩歌與散文影響了幾代詩人,歷經(jīng)百年,仍一次次再版,在現(xiàn)代讀者中保持著強韌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