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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池》2023年第6期|周吉敏:棉花,不是一朵花
來源:《滇池》2023年第6期 | 周吉敏  2023年06月30日08:33

美國歷史學(xué)家斯文·貝克特在他的著作《棉花帝國》中寫道:“棉的故事在亞洲,特別是中國和印度?!?/p>

——從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開始,東海一隅的永嘉男兒,受某種力量的驅(qū)動,父帶子、兄帶弟、親戚帶朋友,背起棉花弓,走南闖北謀生活。這股潮流一直持續(xù)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據(jù)說,當時永嘉有五萬多人在外彈棉花,儼然是南方近代史上的“闖關(guān)東”?,F(xiàn)在還在以彈棉花為業(yè)的,或許只有徐曉兵了。

一、穿過風(fēng)雪,彈響古老的棉花謠

楠溪江,是甌江下游北側(cè)的一條支流。這個有著二千多平方公里的區(qū)域,像一個布袋,只有南端向甌江敞開一個口子,隸屬于永嘉縣。

“澄碧濃藍夾路回,崎嶇迢遞入巖隈。人家隔樹參差看,野徑當山次第開?!弊哌M楠溪江,還是清人陳遇春《楠溪道中》的情境。那些叫蒼坡、芙蓉、巖頭、楓林、花壇的村子古貌蒼顏,有著時光沉淀下來的溫厚。

我就是在楠溪江中游的巖頭村遇見他的。當時村子的公園里正在舉辦文化活動,熙熙攘攘地?zé)狒[著。一塊大型的“爵士樂∨S彈棉花”的廣告牌醒目地豎立在草地上,老手藝與現(xiàn)代音樂的比拼產(chǎn)生的新鮮感,讓許多人駐足?!扒偕健睉蚺_上,爵士樂隊正在調(diào)音,耳朵里灌滿了音樂碎片。在戲臺的斜對面,一塊鋪著藍印花布的木板上堆著雪白的棉絮,像一座積雪的孤島。他就站在“徐曉兵彈棉花” 廣告牌旁。我看著他做上場前的準備。

——一根細細的牛筋線,像一條攀援時光而來的藤蔓纏繞弓木而上,越過半月形的弓頭,被手拉扯著,竭力與弓尾的一截牛筋線相扣。就在連接的那一瞬間,他手上的筋脈像老樹根拱出地面。提起的那一口氣落回去后,一個指頭勾了一下弦,發(fā)出“嘡,嘡”兩聲,像調(diào)試樂器。只有主人的手和耳朵能聽出這根弦是高一度,或是低半度,是松了,還是緊了。

他拉好了弓,然后系上一根寬腰帶,拿起背竹竿反手往背后腰帶上一插,食指挑起腰帶上一截線,在竹竿末端繞了三圈后綁定。這是一根弓形的小竹竿,高出頭頂半尺,像釣魚竿,下垂的線扣在弓木中間的位置,分擔了手持棉花弓的一部分力。一根小竹竿、兩根線、一根木頭,這幾樣簡陋的材料組成的工具,仿佛某種裝置,浮在空氣中,而人則被這幾根線擒住了似的。

他左手持棉花弓,右手舉起棉花椎,往牛筋弦上一敲,“嘡”的一聲,陽光晃了一下,所有在場人的影子仿佛也扭了幾下。聲音在空氣中漾開,仿佛一枚石頭子丟進湖中,泛起的漣漪推著他走向湖中央那個積雪的島嶼。

彈棉開始了。

孤弦沉入,花棰敲落。那一堆雪似被一陣風(fēng)吹散,揚了起來。“咚咚咚錚……咚咚咚錚……”。聲音有兩種:弦在棉花里,是吃進去的,聲音沉悶,是“咚”的音色;棉花纏弦上提起后,是吐出來的,聲音清遠,是“錚”的音色。弦音單調(diào),卻音在弦外。從棉花床的這一邊移到另一邊,從這個角挪到另一個角,棉絮似云海向前翻滾,又蓬松如云山高聳。

爵士樂和人群的嘈雜聲仿佛都被蓬松的棉花吸附了似的,耳邊只有彈棉花的聲音,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我嗅到了母親、故鄉(xiāng)、童年的氣息。

——天光透過木板窗的縫隙,落在被面上那朵大紅的牡丹花上。母親推門進來給我穿好衣服,隨后把被子一卷,抱出去放在院子里早已架好的竹簾子上,然后拆線,抽走被單和被面,趕緊浸泡清洗。棉胎袒露在陽光下,像一塊積雪的田野,我撲上去,把臉埋在棉胎里。下午三四點光景,陽光威力減弱,母親又趕緊穿針引線,用一條淡綠色的長條細格子被單和一條綠孔雀被面,裱一幅畫似的,把棉胎細致地縫合起來。曬過的棉被柔軟而溫暖,蓋在身上,呼吸間都是陽光的香氣。

老家鎮(zhèn)上鄰居的兒子林有也是一個彈棉郎,他在外面彈了幾年棉花,帶回來一個叫“萍谷”(諧音)的湖北女人。林有留著長發(fā),穿著西裝喇叭褲,女人也穿著西裝西褲,一個英俊一個漂亮。大娘把公路邊的兩間平房拾掇了一下作為他們的新家,一間鋪床,一間彈棉。剛開始彈了幾床棉花,后來就沒有生意可做了。彈棉郎的命就是流浪,在家怎么會有生意呢?男人沒有別的技藝又不愿意干農(nóng)活,整日游手好閑,女人也沒有手藝,兩個人都無所事事。林有后來開始酗酒,然后打自己的女人,睡夢中經(jīng)常深更半夜被這個湖北女人“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的哭號聲驚醒。接著會好幾天不見這個女人的身影,再見時那個女人的目光又黯淡了一些,人也蒼老了一些。女人對周圍的人說,她是被誑來的,他說自己是溫州城里人,家里條件好,就跟了過來,誰知越走越偏僻,最后到了山里。她想回家,身上沒有錢又回不去。后來,女人生了一個兒子。再后來林有上吊了。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小鎮(zhèn)因造水庫整體搬遷后,我再無她的消息,不知道她回老家了沒有。

人世間那些轟轟烈烈的事情,都被時光的河流悄無聲息地襲裹而去。家里那條棉花被在何時不見了,就如童年的時光何時結(jié)束,母親的第一條皺紋何時爬上眼角,等等,都沒有感知到而記下具體的時間。但在時光的流逝中,我們才認識到那些失去之物的意義。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突然間,弦音從八分音符突然變成了十六分音符。這是一次變奏,也是唯一的一次。棉花彈松后,要再彈平。此時,弓要放平,弦要壓著棉絮。人隨棉花弓一起傾下,弦移椎跟,一口氣從這頭連著彈到那一頭。此時的弦音跳脫,恍若一群小鹿跑過水洼,又似忽來的一陣山雨掃過屋檐,彌漫起一層薄薄的水霧。他說:“這是花弓?!边@樣炫技式的彈法實在迷人,擺脫了“技”旁邊的那只手,撥動的是一條心弦。老子說的“大巧若拙”就是如此吧。先人發(fā)明彈棉弓,應(yīng)是受到弦琴的啟迪,不然發(fā)出的音響怎會撫慰人心呢。

這個操持四尺棉花弓的彈棉匠,實在顯得太瘦小了。他的瘦小不是瘦弱,而是精瘦。如果要形容這種瘦,似乎只有懸崖石頭罅隙中長出來的那種枝干曲折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樹木可比擬了。他的一雙手,卻是出奇的粗壯,手臂肌肉突起,手掌寬大,每個指關(guān)節(jié)樹瘤般突起,這與他瘦小的身材極不相稱。他看了我一眼。成年人很少有這樣一雙清亮而柔軟的眼睛。

他與千余年來所有的彈棉匠一樣,不同的是他成為時光的選擇,彈響古老的棉花謠。再看他時,身上已落了一層疏疏的白,仿佛穿過一場風(fēng)雪而來。

二、煙火深處,目睹一條棉花被的形成

沿江路,是楠溪江下游上塘鎮(zhèn)上一條狹窄的巷子,擠擠挨挨的商店,五花八門的貨物,鋪陳出小鎮(zhèn)的煙火底色。

“徐曉兵彈棉店”在這條巷子的中段,門口充塞著一卷卷棉花筒和已經(jīng)做好的棉被。彈棉店一共兩間,一間放置一架現(xiàn)代破棉機,另一間放置一架布紗磨棉的機器。兩間房被機器幾乎填滿,人只能側(cè)身而過。此時彈棉機正在工作,后面的滾筒傳送出一層層薄薄的棉絮,卷到前面的滾筒上,不多時就疊了厚厚的一層,而后吐出一條“粗坯”。

“機器就是速度快,手工彈棉一天彈兩條,機器一天可以做十五條,但核心技術(shù)仍然是古代技術(shù)?!贝┲簧砬嗌珜竺薏忌赖男鞎员?,一邊說著,一邊興沖沖地帶著我們上二樓,要給我們揭開什么機密似的。

看見一把彈棉弓像一枚弦月掛在白粉墻上,一張木板床上鋪著雪白的棉花。門框上有楹聯(lián)——“三尺冰弦彈秋月;一天飛絮舞春風(fēng)”,橫批:“弦舞飛花”。寫聯(lián)的人應(yīng)是一個與我一樣追尋一條棉花被的人吧,聯(lián)語寫出了徐曉兵彈棉的情境。

“彈棉最費時,為了縮減時間,讓你們看到后面的程序,我已經(jīng)彈好了?!毙鞎员f著就忙活開來。

徐曉兵用一塊長方形的竹籬把蓬松的棉花輕輕地壓出棉胎的雛形。這是“壓棉”,這叫“竹拿”,壓好的粗坯叫“花坯”。這些行業(yè)稱呼從徐曉兵的口里說出來,有山野草木之氣。

“花坯”上是真有“花”的。徐曉兵躬著身,低著頭,把一團染了紅和綠兩種顏色的棉絮,慢慢地扯出一個“囍”字粘在“花坯”正中央。此時,我看清楚了他那雙手,除了關(guān)節(jié)粗大,皮膚粗糙龜裂,還浮著一層白粉,而上半截的手指蒼白,是在水里長時間浸泡過的那種。難道棉花也有水性嗎?徐曉兵可以扯出花草、魚、鴛鴦等花樣。彈棉郎沒有學(xué)過美術(shù),但總有辦法,比如粘出一條“魚”,就用腳在棉胎上踩出一個印,然后按著印跡編出一條魚來。

接著是“牽紗”。

徐曉兵叫來自己的妻子謝曉薇作對手。先要布紅紗。徐曉兵手里的一條竹竿挑著一根紅線,引給對面的妻子?!皩κ帧苯幼『?,兩人把線的兩頭往棉胎上一按,幾乎同時竹竿迅速返回來,第二根線拋過去。如此反復(fù)。紅線斜著拉五條,橫著拉九條,豎著拉七條,都是單數(shù)。單數(shù)是陽。紅線落在雪白的棉胎上,瞬間活起來,像一條條血脈。第二步拉綠紗,是雙數(shù),與紅線構(gòu)成棋盤式的圖案。紅男配綠女,生動和諧。最后才拉白紗,密密地布線,像一張網(wǎng),橫一層豎一層,再橫一層豎一層,網(wǎng)住棉花。牽紗的動作不能以個論,所有的動作仿佛就是一個,不可分解,一氣呵成,形隨意至,舒展流暢,簡直就是一套無懈可擊的劍術(shù)。

其實這一根根順著引竿過來的紗線是一把刀。徐曉兵說:“特別是冬天,手心被割開一道一道血痕,鉆心地疼,但也要伸出手去,由不得片刻猶豫,彈棉的學(xué)徒,接不住那根凌空而來的細線,師傅手中的竹竿就狠狠地打下來?!?/p>

“也是不打不成器,有本事的師傅,一手可以拉兩根、三根、四根,甚至六根、八根的紗線。”牽紗不僅僅憑眼疾手快,是長年累月鍛煉出來的技巧。那一來一去的流暢,是兩人從身到心的默契。能牽好了紗,做徒弟的才有資格拿起那張彈棉弓。

接著要磨棉。

磨盤叫“花盤”。徐曉兵身體前傾,雙手推壓著花盤走。徐曉兵說:“主人家擔心彈棉師傅不夠賣力,抱了自家的孩子坐在‘花盤’上,孩子笑成一朵花,而彈棉老司已累得氣喘吁吁。”

彈棉郎的“花盤”是烏桕木做的。做“花盤”的烏桕也有講究,要選泥土以上三十公分至八十公分,一尺到兩尺五之間這一段,其橫切面上,布滿針尖一樣的洞孔。這一段上下,越往上重量越輕,越往下則越重,獨這一節(jié)剛好。晾干后,要先用砂紙打磨,再放在麻袋上磨上幾個小時,而后還要在舊棉胎上磨幾次。然后看紗線與棉胎起的疙瘩,不粗不細,像一層雞皮疙瘩,就是一個標準的“花盤”了。

“花盤”是彈棉郎的命。彈棉郎在一個地方遇到同行“夾排”(競爭的意思),往往去偷生意好的那個彈棉郎的“花盤”。沒有“花弓”,還可以就地取材做一張應(yīng)急,沒有“花盤”就是捏住彈棉人的命脈,一時半會哪來那么大的烏桕木做磨盤,枕著“花盤”睡就成了每個彈棉郎的習(xí)慣。

“都說棉胎四個角,彈棉不用學(xué),怎么不用學(xué)呢?” 徐曉兵說,“我的師傅是我的父親,我們徐家彈棉是四代父子直系傳承。這個花盤是我太爺爺留下來,大家看到有這么一個黝黑發(fā)亮的大花盤,就知道這個彈棉郎不是新手。”徐曉兵說著就脫了鞋子,雙腳站到花盤上,扭動腰,雙腳像長了吸盤似的,帶動花盤在棉胎上走。他微笑著,衣擺翻飛,在雪白的棉胎上像一個優(yōu)雅的舞星。

花盤走過的地方,漸漸地結(jié)出一粒粒小棉球,像一層雞皮疙瘩。這些小疙瘩把紗線和棉花緊緊得粘連在一起,那個大紅的“囍”字,讓人不由眉開眼笑。目睹一條棉被的形成,感受到一種傳統(tǒng)與時間對抗的力量,以及蘊含其中的無限可能。

三、一把彈棉弓,與一個時代

楓林是徐曉兵的老家,去仙居的故道經(jīng)過此地,早在宋代就形成了繁華的集鎮(zhèn)。

楓林的新街,像深色衣服翻出來的一條嶄新的花邊,環(huán)繞著楓林古鎮(zhèn)。徐曉兵的父親徐三川戴著“雷鋒帽”,穿著棉褲,微僂著背,坐在新街小賣部的柜臺后面,笑呵呵地,給我講徐家彈棉的故事?;貞浵褚话褟椆?,翻新了那些陳年往事。

徐家的彈棉花手藝是從徐三川的曾祖父徐余實手里傳下過來。農(nóng)閑時節(jié),徐余實就背上彈棉弓和磨盤,到溫州城郊走街串戶彈棉花貼補家用。到了他兒子徐象弟,就不做“臨時工”了,開始背著棉花弓外出闖蕩,在江西宜春一帶小有名氣??上煜蟮苡⒛暝缡?,那時兒子徐三川只有十歲。沒有了父親的依靠,還是孩子的徐三川就背起彈棉弓,跟著大哥,開始走南闖北?!皬椕蘩?,走四方”。當時,十一歲的徐三川應(yīng)是永嘉彈棉郎這支大軍里最小的身影。

為什么選擇彈棉花呢?當然是彈棉花投入成本少,入行門檻低。但個體再微小的舉動,都可以連接到宏大的歷史敘事下——十八世紀,隨著歐洲工業(yè)革命和土地的擴張,以印度和中國為主的世界棉紡織產(chǎn)業(yè)中心,從亞洲轉(zhuǎn)移到歐洲國家,直到二十世紀中期再次回到亞洲,中國也再次成為世界最重要的棉花種植和棉布生產(chǎn)國家之一。哈佛大學(xué)歷史教授斯文·貝克特在《棉花帝國》中寫道:“1860年,美國幾乎壟斷了棉花出口,而今天,全世界只有14%的棉花在北美種植。中國和印度居于前列,每年生產(chǎn)3400萬包棉花和2600萬包棉花,而美國為1700萬包?!闭沁@一歷史性地轉(zhuǎn)變,在東海一隅的永嘉產(chǎn)生了彈棉郎大軍的蝴蝶效應(yīng)。

《永嘉縣志》(2003年9月方志出版社出版)“耕地”條的一組數(shù)據(jù)可以觀照這一現(xiàn)象背后的在地原因——“1949年至1990年,全縣人口從34.56萬人增加到80.93萬人,凈增46.37萬人。而耕地卻從42.39萬畝減至36.65萬畝,減少5.74萬畝。人均占有耕地從1.25畝降至0.45畝?!边@些數(shù)據(jù)換成徐三川的話說:“不出去,沒飯吃呀!”

徐三川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他最小,全家一畝二分田,兩間半房子。徐三川落地時,正值“換新天”,接著又是集體化,大辦公共食堂,一個鍋里吃飯。一個失去父親的小孩子,哪里有能力賺工分讓自己吃到飯。再說,迎頭又是饑年?,F(xiàn)在當?shù)厝诉€拿那幾年作比較——“多吃一些,現(xiàn)在又不是五八年?!?/p>

當時外出彈棉花在當?shù)厥且还砂涤俊T谌珖r(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形勢下,男女老小都要投入勞動,哪有農(nóng)民跑出去做工的,搞副業(yè)或者外出賺錢是投機倒把,走資本主義道路。徐三川說,那時候外出人員要向生產(chǎn)隊繳納“積累金”,一個月五元錢,彈一條棉被的工錢是一毛五分錢。當時永嘉各縣公社革命委員會,嚴格控制人員外流,僅個別人在大隊、公社里拿到外出彈棉的證明。于是很多人就動腦筋私刻公章,造假證明來蒙混過關(guān)。村里一個啞巴專門刻私章,就是被抓到也問不出什么名堂來。如果碰上“嚴打”,見到彈棉郎進行盤問,查驗身份證明,對沒有證明的,或者懷疑是假證明,就會被扣押下來,然后打電報回鄉(xiāng),進行查證,等所在的政府回電才放人,或者關(guān)押幾天遣送回鄉(xiāng)??垩浩陂g要去參加當?shù)氐霓r(nóng)業(yè)學(xué)大寨勞動。但還是有很多人,“皮剝了都是膽”,出去再說,找不到活干的,就如一句順口溜說的那樣——“出門借盤纏,回家賣花盤,賣了當盤纏”,還是要回家種田。

“在外彈棉苦啊!”徐三川說?!皬椕藁此仆度氤杀旧匍T檻低,其實人的身體是最大的投資,要靠一雙腳走遍千山萬水,靠一張嘴問盡千家萬戶,這些也是彈棉人除了技術(shù)外要練的本事?!?/p>

都說各人有各人的苦,但在彈棉花這一行,大家受的苦竟然都是一樣的。在江西受的,拿到安徽去也一樣合適。河南的那條山嶺,與河北的那條山嶺,都是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在福建路上遇見的冰雹,第二年轉(zhuǎn)到安徽會變成大雪在那兒等著。湖北柴倉里的跳蚤,與四川柴倉里的跳蚤一樣會咬人。風(fēng)在吹,水在流,今天不受,明天也要受的,此地不遇,在其他地方也會撞上。彈棉郎被風(fēng)霜雨雪左一刀右一刀地雕刻著。

那年十一歲的徐三川,跟著他的大哥去了新疆伊犁。永嘉彈棉郎的棚屋就搭在路邊的田野上,生活和工作都在棚屋里。冬天大雪壓下來,這些低矮的棚屋仿佛要被壓塌,田野成了茫茫雪原。南方的孩子哪里見過這樣的冬天?南方有山擋著,有水擁著,轉(zhuǎn)個彎就能看到黑黑的魚鱗瓦,裊裊的炊煙。彈棉郎的棚屋沒有燒坑,只有一個煤球爐,既用來煮飯燒菜,也用來取暖。寒氣沿著徐三川的腳指頭一寸一寸入侵。第一年冬天的寒氣還沒有在這個南方孩子小小的身體里消解完,第二年的冬天又來了,年復(fù)一年,小小的身體里的某個角落不自覺囤了一塊陳年的堅冰。

一九六三年的冬天,屋外大雪紛飛,正在彈棉花的徐三川一頭栽倒在彈棉床邊。醫(yī)生從很遠的地方趕來,看了后說,下肢凍壞了,要截肢才能保命。大哥與鄉(xiāng)人們都束手無策。十六歲的少年茫然地看著四周,只說要回家。徐三川在家中養(yǎng)了一年多后,凍壞的雙腿竟然奇跡般地恢復(fù)了健康。撿回了一雙腿的徐三川,第二年又背起棉花弓出去了。徐三川還是那句話——“要活命呀!”

一九六八年,二十歲的徐三川用彈棉花掙的錢,回家娶親成家,然后帶著妻子一起走南闖北。一九七六年,他再次走進新疆伊犁。此時,成年的他已有足夠的能量來對抗邊疆的嚴寒。當時一家供銷社向社會招聘彈棉師傅坐鎮(zhèn)棉麻部。這可是一個肥差。來應(yīng)聘的彈棉郎足有五十余人,且都是溫州人。招聘單位想出一個怪招——誰彈的棉胎能撐住一百公斤重的石頭,且棉胎沒有損傷變形,這個業(yè)務(wù)就交給誰。徐三川將棉花彈得“爛熟”,在紗網(wǎng)上下足了功夫。他橫豎在棉胚上覆蓋了十層棉紗,又加粗了經(jīng)緯線,用大磨盤進行了反復(fù)磨,經(jīng)過二十個小時的忙活,一條超級棉胎完成了。第二天,四名員工抬著石頭對所有參選作品進行測試,結(jié)果只有徐三川的棉胎毫發(fā)無傷。徐三川在伊犁立足了腳跟,一呆就是十年。

徐曉兵清晰地記得那年夏天父親從新疆回來時的情景。父親回來后,第一件事情就是關(guān)上門,解開外套,脫掉襯衣。他看見父親的腰間捆綁了一層厚厚的白色棉布。父親急忙將綁帶一圈圈解開,從每一層里拿出一張張不等面值的錢,最后一層的紙幣幾乎被汗水浸透了。

年幼的徐曉兵從來沒見過那么多的錢。那時他還無法想象,父親是在火車、輪船、汽車、車站、碼頭,倒騰了十多個日夜,把這些辛辛苦苦賺來的錢平安帶回家的。

徐三川用彈棉賺來的二萬元錢,建起了鎮(zhèn)上第一間四層樓新房。這是徐三川幾十年走南闖北打拼下的家業(yè)。此時是一九八二年。

一九八六年,徐三川回來,帶了十幾個鄉(xiāng)人去新疆,也帶走了寄養(yǎng)在妻子娘家的兒子徐曉兵。不知是巧合,還是老天刻意安排,父子倆都是同一個年紀出去彈棉花。其實徐曉兵打娘胎里起雙腳就在外地了。母親是在新疆懷上他,回鄉(xiāng)生下他后,又去了新疆。

十一歲的徐曉兵跟著父親從楓林出發(fā),走上父輩謀生的那條路。徐曉兵不記得出發(fā)的具體時間,還有那天的天氣,但記得出行的路線,因為之后走了好多次。

——先坐拖拉機到珍溪口,過渡到對岸。再坐拖拉機到清水埠住那種通鋪的旅館。第二天,父親坐渡輪去溫州安瀾亭排隊去買去上海的輪船票,要排好幾天的隊才能買到票,買不到,就去黃牛那里買,但價格比住旅館的錢還要貴,很多人寧愿住旅館,也要排隊去買票。買到票后,坐兩天兩夜輪船去上海。到了上海先住下,然后排隊去買到蘭州的火車票。到了蘭州,因為那邊下雨少了,就睡在火車站,父親又排隊去買到烏魯木齊的火車票。烏魯木齊到伊犁,只能坐汽車,順利的話兩天兩夜到,如果碰到風(fēng)雪,車停發(fā),就不知道何時能到達了。徐曉兵算了一下,從溫州到新疆伊犁,車上需要十一天十夜,把住旅館的時間也算進去,總共需要二十天才到達目的地。

“父親說,只要拿得起棉花弓,才有他的一口飯吃?!痹瓉?,徐曉東長身體時需要的那些營養(yǎng),都被一雙手搶走了。

一九八八年,徐三川帶著家人從新疆回到了楓林,收起了棉花弓,在自己建的新房子一樓開了一個小店,心滿意足地坐在一屋子花花綠綠的商品中,再也沒有出過遠門。永嘉彈棉郎的時代結(jié)束了。

四、新舊交替,也是絕處的求生

時代變化的氣象,就如一縷春風(fēng)吹過田野山川。

徐三川歇業(yè)時,徐曉兵十四歲,做裁縫,賣紐扣,賣手表,買菜刀,做皮鞋,踏鞋包等行業(yè)已像芽葉般冒出來,彈棉郎紛紛放下彈棉弓,另創(chuàng)新業(yè)。

徐三川覺得彈棉又臟又累,也希望兒子能改行。當時做裁縫很吃香,剛好同村一位做裁縫的師傅,從新疆回來要帶學(xué)徒出去,說好第一年打下手,學(xué)鎖紐扣和鎖褲腳邊;第二年學(xué)踩裁縫車,能把衣服褲子縫好;第三年學(xué)裁剪。父親就讓兒子跟著師傅去了新疆伊犁的昭蘇縣學(xué)做裁縫。

徐曉兵再次去了遙遠的西北。徐曉兵不知道自己與新疆的緣分,其實也是新疆與棉花的緣分。新疆從古至今都是中國重要的產(chǎn)棉中心。公元六世紀,印度的棉花進入了中國新疆地區(qū),最初是作為觀賞植物,而后才慢慢地在全國傳播開來。徐曉兵并不知道是新疆與棉花深厚的歷史情緣,驅(qū)使著他一次又一次踏上那片土地。

徐曉兵跟著裁縫師傅打了一年下手后,還是沒讓他學(xué)做衣服。師傅把學(xué)衣服的機會給了自己的親戚。徐曉兵見師傅不守信用,就對師傅說,不讓他學(xué)做衣服,自己就走了。師傅以為他年紀小,又身無分文,不敢走,順口對他說,隨便你,你要走就走吧。

初夏的夜晚,天上的星星離得特別近,仿佛伸手就可摘到。下半夜,雨稀稀疏疏的,篩糠一樣。徐曉兵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天還沒亮,他就從那間低矮的棚屋里走了出去。他要去父母彈過棉花的特克斯縣,找那里的鄉(xiāng)人,彈棉花賺錢。

十六歲的少年,不知道從昭蘇縣到特克斯縣有幾百公里的路程,也不知道要走多長時間,只想著走幾天總能到。不知道當時哪來的膽?是走南闖北的彈棉人后代天生的膽量,或是年少對世界的懵懂無知而無畏。

徐曉兵從上午五六點鐘,一直走到下午四五點鐘。一路上很少看見村莊,只見一個個隆起的小沙丘。他腳板麻木,肚子餓極,看到一戶人家就去敲門,一只大黃狗從籬笆上撲出來咬住了他的左小腿,頓時出現(xiàn)幾個血窟窿。房子里跑出一位少數(shù)民族婦女,趕緊把狗趕開,給咬傷的地方撒了一些紅糖,給了他一些干糧。徐曉兵覺得不怎么痛,就繼續(xù)趕路。

茫茫戈壁上,一個小小的身影,像一粒沙,其實比一粒沙弱小幾萬倍,甚至沒有可比性。少年不知道,這些黃沙有腳也有口,對于生命有著無限的容納性。夏天的太陽毒,少年的臉上泛起一層堿花,風(fēng)一吹就生痛。又走了幾個小時,路上沒有看到一戶人家,太陽的威力在漸漸減弱。在黑夜來臨之前,少年看見前面公路上停著一輛拋錨的東風(fēng)牌綠色大卡車。駕駛員問他怎么一個人在路上走?!白呗犯镜讲涣颂乜怂箍h?!鄙倌瓴砰_始害怕。駕駛員說可以幫他攔一輛過路的順風(fēng)車。一個多小時后,一輛黑色的皮卡車開過來。好心的駕駛員讓少年坐上自己的車。中途攔車吃飯時,少年沒有錢?!帮埧傄缘??!瘪{駛員給少年點了一碗羊肉大拉面。少年沒有記下駕駛員的名字,只記住了這碗面的味道。

到了特克斯縣后,徐曉兵向路邊開診所的醫(yī)生打聽當?shù)赜兰稳藦椕藁ǖ牡胤健D俏会t(yī)生看到他腿上的血跡,知道被狗咬了后,馬上給他的傷口做了消毒包扎,而后幫助他找到同鄉(xiāng)。那位彈棉花的師傅,叫徐曉兵試一下彈棉花的弓,只彈了一下,就說很好,給徐曉兵開出一個月一百五十元錢的工資。

遠在東海一隅的父親,并不知道自己十六歲的兒子,在茫茫戈壁灘上千萬里追尋,是為了回到他的路上來。當年十六歲的徐三川,也經(jīng)歷了一次生死磨難。與其說父子倆的命運,不如說彈棉郎的命運,何其相似啊。

流水向前,時間的催化劑不斷起反應(yīng)——皮鞋廠、眼鏡廠、服裝廠遍地開花;李春波的《小芳》,楊鈺瑩的《讓我輕輕地告訴你》在街上飄蕩;黑白電視機前聚集著黑壓壓的人看《精武門》《霍元甲》《陳真》;錄像廳里不論白天夜晚不斷傳來打斗聲……

市面上開始流行九孔被、太空被、踏花被、絲綿被等五法八門的棉胎,這種新型的棉胎原材料不是棉花,而是化纖之類。人們不知道這些東西從哪里來的,就如那么多條棉花被往哪里去了一樣,傳統(tǒng)棉花被基本沒有人定做了,傳統(tǒng)的彈棉手藝人紛紛改行去做這種被子了。一切猶如潮水,退去的一撥,不是涌來的那一撥。

一九九二年,徐曉兵跟著鄰居去了深圳,做這種新型棉被。

徐曉兵一踏上傳說中的撈金寶地,那股悶熱潮濕的空氣撲面而來,讓他胸口發(fā)悶,但他還是被腳下的柏油路吸引住了。他先花了八百塊錢辦了一個邊防通行證(當時也有人偷跑進去)。在老鄉(xiāng)家里住下后,幾十戶老鄉(xiāng)一起去村里把田園租過來搭棚屋。此時,師傅已改稱為老板。每一個老板底下都有自己的工人,老實一點的就在里面做棉被,腦筋活絡(luò)一點的就出去賣棉被。徐曉兵被分配去賣棉被。

徐曉兵每天騎自行車,馱著一堵三十條被子疊成的高墻,從郊區(qū)出發(fā),經(jīng)過香蜜湖中國娛樂城時,總會停下來,看一會兒空中那個特大號的車輪,他不知道坐摩天輪的感受,然后繼續(xù)踩著自行車,身體前傾,躬著上身,雙腳用力地蹬著,經(jīng)寬闊的深南大道到深圳市中心。他穿梭在一些綜合市場和工業(yè)區(qū)的商店銷售完踏花被后。這種被子很好賣,價格在二十五元到五十五元之間,一條踏花被利潤在五元到十七元之間,一天能賣完。

徐曉兵賣了兩年的踏花被后,自己另起了爐灶。做了老板才知道不容易——墊本,租地,應(yīng)付地皮敲竹杠,一些治安人員也過來白拿,還要辦理暫住證,沒有暫住證要被遣送到當?shù)匾粋€叫樟木頭的地方。徐曉兵沒有在深圳繼續(xù)待下去。

這段深圳賣棉花被的經(jīng)歷,倒成為徐曉兵討老婆的一個優(yōu)秀條件。當時謝曉薇的大哥問那個男孩是干什么的,她說是在深圳送賣踏花被的。她大哥說,這是個聰明人,這門親事可以定。

父親還是希望徐曉兵做生意,干凈又體面,但他覺得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他對這個被大多數(shù)人放棄的手藝充滿著一種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的感情。每次到轉(zhuǎn)折的關(guān)頭,總是被一種力量拉回來。他帶著妻子到寧波、湖州等地,還是“村村彈”(當?shù)貙椕蘩傻姆Q呼)。這樣一彈又是十多年。

多年后,當徐曉兵站在深圳“世界之窗”的車水馬龍間,覺得自己當年就像一個不會游泳的山里娃,一個猛子扎進洶涌的大海,還沒來得及激起一朵小水花,就被大浪打了頭。

五、烏桕發(fā)芽時,回到了家鄉(xiāng)

二〇〇六年三月,楓林路邊的那棵烏桕樹,枝頭雪白的籽實間,已見新芽冒了出來。過不了幾天,這些芽眼就會長成招風(fēng)的葉子。十多年過去了,這棵小樹已長成碗口粗的大樹。

在徐曉兵的記憶中,永嘉的烏桕樹特別多,到了秋天,漫山遍野像火一樣燃燒著。但是種烏桕的人不是為了看風(fēng)景,也不是為了做彈棉郎的“花盤”,而是收桕籽。上世紀八十年代,化工產(chǎn)品替代了桕籽油,桕籽也無人收了。到了九十年代,溫州鞋業(yè)興起,烏桕樹材因堅硬不易變形,幾乎被砍伐殆盡,做成了一雙雙鞋楦。

二十一世紀的這個春天,徐曉兵夫妻倆背著彈棉弓回到了永嘉,家人和鄰居都以為他們不再彈棉花了。此時,烏桕做成的鞋楦已換成塑料制品,彈棉郎的“花盤”幾乎不見了蹤影,當年在外的五萬多名永嘉彈棉郎,不是歇業(yè)就是轉(zhuǎn)行,辦起了公司當大老板的不在少數(shù)。

徐曉兵回家后,每天早出晚歸,家人也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一個星期后,徐曉兵在永嘉縣城的沿江路上掛出了“徐曉兵彈棉店”的招牌。父母,包括鄉(xiāng)人,對他開彈棉店很不理解,連房東都認為這個店開不久,就在不久前,這條街上的一家彈棉店剛關(guān)門搬走。

徐曉兵有自己的主意。十年間,徐曉兵經(jīng)歷了“大空被”圍剿棉花被,“羽絨被”替代棉花被,還有許許多多材料的被子替代了棉花被,也記不清自己彈了多少條棉花被。徐曉兵認一個理:無論時代如何變,還是有人來找他彈棉花,說明這個行業(yè)餓不死人,古人說“行行出狀元”,他要當彈棉花行業(yè)的那個“狀元”。

徐曉兵要停下流浪的腳步。他幾乎把所有的積蓄都投了進去,定下經(jīng)營的標準——“技術(shù)過硬,服務(wù)熱情,多做好事”。最初一年,生意清冷得很,顧客大都是來翻新舊棉被當墊被的。喧鬧的沿江路上,人如流水,大家的目光停留在這家“徐曉兵彈棉店”上不過那么一瞬,而“徐曉兵彈棉店”卻要做磐石。

“為什么大家不愿意蓋棉花被呢?”徐曉兵開始動腦筋找原因:蠶絲被、鴨絨被、絲棉被,都比棉花被輕軟。然后找解決的辦法。他從新疆采購一級的棉花,然后嘗試著去掉棉紗網(wǎng)。他改變機器磨盤下面的紗布,讓它類似于傳統(tǒng)的花盤,經(jīng)過反復(fù)地磨,在棉花表面形成了一層包漿,手拎起來,也不會散棉。無棉紗的棉胎實驗成功了。

妻子謝曉薇的裁縫手藝也派上了用場,她給棉胎制作了漂亮的被套,傳統(tǒng)的棉胎變身為環(huán)保又輕軟的踏花被。徐曉兵的無網(wǎng)棉胎技術(shù)獲得了“國家新型專利證書”,又注冊了“弦舞飛花”品牌商標。物美價廉的“弦舞飛花”牌踏花被,給“徐曉兵彈棉店”帶來了生意。

徐曉兵根植傳統(tǒng)又跳出了傳統(tǒng),是一次破繭。這些有著數(shù)千年歷史的東西有它頑強的生命力,怎會輕易退場呢?徐曉兵其實把傳統(tǒng)所包含的永遠富有生命力的東西找出來——人天生對自然的愛好和真摯進行了發(fā)揚光大。二十一世紀,在喧囂、浮華、甜膩之后,傳統(tǒng)正在緩慢歸來,人們開始“返璞歸真”。

作為植物,棉花是一種“真”。作為人,有一種“真”,那是善。“人之初性本善”。徐曉兵身上有這種“善”。他記得戈壁灘上,兩位駕駛員的救命之恩。記得初到一個個陌生的村莊,村人送來米飯、蔬菜接濟的溫暖。徐曉兵沒有記下他們的名字,他以自己的能力幫助別人,來回報這些恩情。在寧波彈棉時,夫妻倆從一條舊棉被里拆出二千元錢,找到老人家后悉數(shù)奉還,當?shù)厝思娂娊o這位老實的彈棉郎介紹生意。貧困的村人來彈棉花,他從不收錢。他給永嘉當?shù)乩щy家庭和孤寡老人贈送棉被,照顧生病的鄉(xiāng)親。二〇一六年至二〇一九年期間,四次不顧個人安危,沖進鄰居家去救火。徐曉兵經(jīng)營之道里的最后一項就是“多做好事”。二〇一八年,徐曉兵因“樂于助人,誠實守信”被評為“溫州好人”。這一年,徐曉兵在永嘉縣城買了一個套房。

徐曉兵的“真”,是一個彈棉郎“吃了百家飯,蓋了百家被,彈了百家棉”,在幾十年彈棉郎的流浪生涯中與棉花相依為命,而養(yǎng)成的一種與棉花相同的品質(zhì)——溫暖,也可以說是一種棉花精神。我恍然大悟,徐曉兵那清澈的眼神,淡淡的微笑,隨和的性格,也是棉花精神的一種外在表現(xiàn)。

徐曉兵是一個彈棉郎,但已不是一個傳統(tǒng)的彈棉郎。他成為彈棉花非遺項目傳承人后,開始有意識地收集傳統(tǒng)彈棉花工具。他聽聞楓林山面村里有一座清光緒年間的雕刻龍鳳圖案的腳踩彈花機,多次登門求購,終于打動了藏主。徐曉兵甚至返回新疆,把見證父親彈棉生涯的兩臺彈棉機運了回來。徐曉兵的彈棉花文化展示館已收藏了五十多件老工具,其實也收藏了五十多個彈棉郎的故事。

“現(xiàn)在我每次彈棉花,腦子里總會出現(xiàn)很多人影?!毙鞎詵|感覺自己不是一個人在彈,而是與很多人在一起彈,他們是古人,是爺爺,是父親,是當年的伙伴,也是那些曾經(jīng)幫助過他的人,和數(shù)不清的顧客。

“咚咚咚咚錚……”,也是光陰跑過的足音。今年四十八歲的徐曉兵,有三十八年的彈棉歲月。他與年齡不相符的滄桑,與棉花卻有著相依為命的明白如話。彈棉對于徐曉兵不僅僅是謀生,其實是多次的絕處逢生。他對彈棉花那種說不清楚的感情就來源于此吧。

徐曉兵發(fā)來央視《探索與發(fā)現(xiàn)》欄目組拍攝的紀錄片《弦舞飛花》。我點開視頻,看見徐曉兵一頭挑著彈棉弓,一頭挑著花盤,淌過潺潺流淌的溪流,走過斑駁的石板路,在青苔斑駁的老屋里彈棉花,這是對自己走過的路的一次回望,是對傳統(tǒng)的一次回望,也是時代的一個縮影。

棉花,不是花,是果實。在人類文明的進程中,棉花給予人類的饋贈何其豐厚和廣大。我們今天的生活看似擺脫了那些古老的事物,其實仍然被它們的濃蔭照護。

周吉敏,浙江溫州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文章見于《中國作家》《十月》《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人民文學(xué)》《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匯報》等報刊雜志,著有散文集《月之故鄉(xiāng)》《民間絕色》《斜陽外》《古游錄》,童話長篇小說《小水滴漫游記——穿過一條古老的運河去大海》。曾獲琦君散文獎、三毛散文獎、豐子愷散文獎等。多篇散文作品入選全國各類散文隨筆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