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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楊靖:霍桑的寓言
來源:澎湃新聞 | 楊靖  2023年07月07日08:33

小說家霍桑(1804-1864)是美國“黑暗浪漫主義”的代表人物,以《紅字》《七角樓房》《福谷傳奇》和《玉石雕像》等四大羅曼司聞名于世。此外,霍桑在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方面也卓有建樹,有短篇“圣手”之美譽。他的短篇佳構多收錄于《故事重述》(1837)、《古屋青苔》(1846)和《雪影》(1852)等三部故事集中,其中若干題材涉及巫術、變形以及萬靈藥水等超自然現(xiàn)象,無疑是對社會現(xiàn)實的扭曲反映。這類故事的主人公大多生性善良,不乏藝術天賦,但由于身處惡劣環(huán)境之中,往往難以逃脫悲劇性結局。同時代的小說家梅爾維爾曾評價霍桑隱居“古屋”(Old Manse)期間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籠罩在黑暗之中,因而分外黑暗”,并指明作家的本意并非神異其事,而是影射現(xiàn)實——從這個角度看,此類短篇皆可歸為“寓言”。

《雪影》(The Snow-Image)取材于新英格蘭普通家庭生活:家中兩個孩子與雪花形成的雪孩一道在戶外快樂玩耍,寬厚仁慈的父親擔心雪孩受凍,堅持將其帶回家中爐前烘烤,雪孩立時化為一灘水漬。這是霍桑筆下最淺顯的兒童寓言:作家一方面以清麗的筆觸描繪自然景物,一方面謳歌人性之純潔善良。然而,故事的結局卻點明本文寓意所在:美國社會(及民眾)最為推崇的務實精神與心靈世界格格不入——從一定意義上甚至可以說前者是后者的天敵。由于缺乏藝術的想象力和感知力,他們往往在無意之中扼殺美和藝術。

《海德格爾醫(yī)生的實驗》(Dr. Heidegger’s Experiment)同樣是一則寓言。故事中的醫(yī)生邀請五位老友,前來品嘗他最新的科學發(fā)明——一種能讓人返老還童的青春泉水。在場的所有人都信誓旦旦,保證重獲青春后將開始嶄新的生活??僧斔麄兒认氯⑷缭钢鼗厍啻簹q月后,立刻又恢復了舊時的惡習本性。最后,眾人在一番搶奪中失手打碎水壺,于是一場美夢宣告破碎。這一故事體現(xiàn)了霍桑短篇一貫的主題,即“人性惡”無處不在:它可能在某些特定條件下被掩藏,然而一旦時機成熟,它便會故態(tài)復萌——永遠也無法根除。

相比而言,《拉帕齊尼的女兒》(Rappaccini’s Daughter)則極具現(xiàn)實關懷。拉帕齊尼醫(yī)生是一位科學家,畢生醉心于植物的毒性研究,以獻身科學為志業(yè)。為了取得獨步古今的科學成就,他選擇以女兒作為實驗對象——她自幼便與世隔絕,每日徘徊于攜帶毒株的百花園中,渾身沾滿毒性。盡管她本人百毒莫侵,但她自身攜帶的病毒卻足以令人致命。由此,她無法正常與人交往——試圖親近她的醫(yī)科大學生最終被嚇跑,她本人也因誤服“解藥”導致毒性發(fā)作而死(或說她因愛情幻滅而死于心碎)。故事里的醫(yī)生寓意冷酷無情的科技力量:這種力量強大到足以改變大自然的規(guī)律,卻無力挽回年輕可愛的生命。對人類而言,科技的瘋狂發(fā)展到底是福是禍?作者的態(tài)度不言而喻。

《美的藝術家》(The Artist of the Beautiful)探討藝術與現(xiàn)實的關系問題,寓意極為深刻。故事男主沃倫達是一名鐘表學徒,但后來沉醉于創(chuàng)造美的藝術品,遭師傅嫌棄,被逐出師門。師妹是他的夢中情人,對他一直不離不棄,最終卻被迫嫁給另一位師兄——此人務實能干,深得師傅青睞,但其人性情愚鈍,完全不能理解美為何物。師妹婚后不久即產(chǎn)下一子,家庭和睦,其樂融融,而沃倫達依然沉迷于藝術創(chuàng)造,被周圍人視為走火入魔的“瘋子藝術家”。在故事結尾,他攜帶遲到的結婚禮物——一只會飛的機械蝴蝶——來師妹家中拜訪,眾人皆夸贊這一藝術品精美絕倫、巧奪天工,但同時又惋惜它“似乎沒什么用”。說話之間,機械蝴蝶被嬉鬧的孩童損毀。沃倫達平靜地與師妹一家告別,因為他深知:在美國這片貧瘠的土壤,追尋美的藝術家的確派不上任何用場。

小說中“粗野的手指”折斷機械蝴蝶“翱翔的翅膀”這一意象本身便充滿寓意,正如霍桑在另一部名篇《卓恩的木像》(Drowne’s Wooden Image)中感慨的那樣:“誰會在一個美國佬機械師身上尋找現(xiàn)代的皮格馬利翁(Pygmalion)!”從這個意義上看,本篇的主題既體現(xiàn)了美的藝術與世俗生活的分離,又反映出藝術與現(xiàn)實的沖突和隔絕。文中師傅一家及鄰人對沃倫達的鄙夷不屑和冷嘲熱諷充分證明:藝術/藝術家在實用主義大行其道的美國難以容身。根據(jù)王佐良先生在《照瀾集》的看法,霍桑這類“寓言式的寫法”,無疑極大地“擴充了短篇小說的領域”。

在上述“寓言式”寫法的短篇小說中,發(fā)表于1852年的《羽毛冠》(Feathertop)尤發(fā)人深省。故事講述一個由女巫創(chuàng)造并賦予生命的稻草人,在歷經(jīng)繁華虛榮的夢境后幡然悔悟,決定親手了結自己的生命。本文故事情節(jié)并不復雜,語言也質(zhì)樸明快,但由于其中人物形象及其寓意高度契合,小說由此取得了非凡的藝術效果,在文學評論界備受贊譽。美國著名文論家哈羅德·布魯姆斷言,《羽毛冠》“以不同凡響的力量,表現(xiàn)了一種與我們的世界相交的現(xiàn)實秩序,它既不完全和塵世相同,又和塵世相去不遠,因此它或許是我們語言中一篇無與倫比之作”。

故事中的這個稻草人,是新英格蘭最厲害的女巫里格比媽媽的作品。女巫本想做個普通稻草人,去嚇嚇玉米地里偷吃的烏鴉和麻雀,但那天早晨她心情十分愉快,于是決定做一個“紳士般的”稻草人。她用家中犄角旮旯殘存的原料為他喬裝打扮,感覺效果特別好,于是隨手又給他戴上一頂她已故丈夫的假發(fā),外加一頂插著一根羽毛的帽子。就這樣,這個稻草人被命名為羽毛冠。

女巫以慈母般的眼光打量自己的杰作,越看越像真人。當她在自己的煙斗里裝好煙草并點燃后,一個大膽的想法油然而生:何不讓稻草人去見見世面?畢竟,“外面的世界,有許多跟稻草人一樣腦袋空空如也的草包”——而他們通常都活得很好。

為了讓稻草人成為真人,女巫讓稻草人拼命吸煙——“抽煙,親愛的。一直抽下去,你的生命就靠它”。稻草人拼命抽煙,于是漸漸具備人形:他的衣服開始變新,人也變得英俊迷人。隨后,女巫又讓他學習說話,經(jīng)過一番努力后,稻草人竟說出“別怕,媽媽,我會像一名誠實的紳士一樣混得很好”這樣的蜜語甜言。一切準備就緒,女巫還給他配上一根閃閃發(fā)光的金頂手杖。稻草人告別女巫,走出屋子,雄赳赳地朝鎮(zhèn)上走去。

一路上,幾乎所有人都把稻草人當成“貴族”“美男子”,對他竭力奉承、贊美——除了鎮(zhèn)上的一條狗和一個小男孩(像安徒生童話里的角色,后者一眼識破稻草人的“新裝”)。稻草人前往女巫指明的目的地——鎮(zhèn)上法官古金老爺家。原本盛氣凌人的古金老爺,在稻草人說出一句女巫交代的暗語后,立馬轉變態(tài)度,變得笑容可掬,并吩咐自己的女兒寶莉走出閨房,好意款待稻草人。在與稻草人聊天的過程中,少女墜入情網(wǎng),難以自持。直至她在穿衣鏡中看到稻草人的真實模樣,立刻被嚇昏在地板上。與此同時,稻草人也從鏡中看到了真實的自己——一個沒有被施法術的稻草人。

稻草人羞愧難當。他一口氣沖回女巫家里,悲涼地感慨:“我已經(jīng)贏得寶莉的歡心,只要再吻上她的唇,我就會完全成為一個‘人’??墒俏铱吹搅俗约海铱諢o一物,什么都不是,我不想再活下去了。”說完,他從口中拔出煙斗,擲向墻角,然后慢慢癱倒在地——還原成墻角的一堆稻草、破衣、木棍,和一只南瓜。

從某種意義上說,《羽毛冠》中的稻草人可謂現(xiàn)實中美國人的隱喻。女巫用代表不同歐洲國家的邊角材料和家中常見的農(nóng)場物品制成了稻草人:他的身體是由掃帚柄、連枷、布丁棒、椅子的斷臂、鋤頭柄、塞滿稻草的飯袋和南瓜做成;他的衣服原料包括來自倫敦的梅子色大衣、天鵝絨馬甲,和來自法國的猩紅色馬褲、絲襪、假發(fā)和三角帽——上述物品都極為破舊,分明一副貴族破落戶的景象?!皞惗刂圃臁钡耐馓纂m然有“刺繡遺跡”,但“遺憾的是它已經(jīng)磨損并且褪色”,而猩紅色的馬褲即便“曾被法國路易斯堡的總督穿過”,但在交易給女巫之前卻被贈送給一名“印度巫師”——屬于廉價的二手貨。鎮(zhèn)上的人們看到“羽毛冠”華美的服飾,都在私下揣測“他是荷蘭人、德國人、法國人,還是西班牙人”??梢姡静萑说臉嫵砂凳玖怂菤W洲遺產(chǎn)與美國土壤相結合的產(chǎn)物——二者共同創(chuàng)造出一個混合的“土著”身份。這名土著在女巫的命令和指引下(“在其他稻草人中抓住機會”),不無自豪地走向世界去創(chuàng)造屬于他的財富和未來。

1781年,從法國移民美國的博物學家克雷夫科爾(Crèvec?ur)在《什么是美國人?》一文中曾描述過這一混合身份:它對應著一個古老的神話,即“美國人”是“英國人、蘇格蘭人、愛爾蘭人、法國人、荷蘭人、德國人和瑞典人”的大熔爐,這里“充滿了無拘無束的工業(yè)精神,因為每個人都為自己工作”。根據(jù)克雷夫科爾的觀察:“(美國)不像歐洲那樣,由擁有一切的大領主們和一群一無所有的人組成。這里沒有貴族家庭,沒有宮廷,沒有國王,沒有主教,沒有教會的統(tǒng)治,這里不存在少數(shù)人擁有隱形權力,不存在大型制造商雇用成千上萬人,也不存在優(yōu)雅精致的奢侈品。”因此,他的結論是,在美國廣袤的土地上,“富人和窮人之間的差距并不像在歐洲那樣大”。

然而,在熟悉新英格蘭和美國史的霍桑看來,克雷夫科爾的論斷無異于一則笑話。盡管人人平等作為天賦人權被寫入美國的法律條文,但事實上,從華盛頓國會到塞勒姆海關,霍桑觸目所及,到處是爾虞我詐、恃強凌弱,哪里有平等可言?以寓言中的小鎮(zhèn)為例,倘若稻草人沒有女巫暗語的加持,鎮(zhèn)上的法官古金老爺絕對不會高看他一眼——即便是從歐洲淘金歸來的暴發(fā)戶,也沒有資格與當?shù)氐耐迕髌狡鹌阶9沤鹄蠣斎绾伟l(fā)跡,作者并未交待,但既然女巫能以暗語相威脅,說明其中必定有“貓膩”,只是不足為外人道也。同樣,女巫相信稻草人完全具備“混社會”的資質(zhì),因為她不僅賜予他一張精致的南瓜臉,而且賦予他社會上追捧的貴族腔調(diào)和體面——于是命令稻草人去追求尊貴的古金老爺?shù)膶氊惻畠海骸跋蚯斑M!世界就在你的面前!”

在故事的結尾,女巫留下一段諷刺性獨白:“天下有多少花花公子和江湖騙子,還不是跟你一樣,都是些破破爛爛、無人惦記、一無用處的垃圾!可他們個個活得滋潤,名聲又好,從來就沒認清自己是個什么東西。為什么我可憐的稻草人偏就認清了自己,還為此送了自家的性命?”其實女巫明了,在這個遍布草包的世上,有尊嚴的稻草人并無容身之地:“我可以再給他一個機會,明天再送他出去。但算了!在這樣一個空虛無情的世界里,他的感情太溫柔易碎了。他太有良知,不愿意為自個兒而活?!?/p>

《羽毛冠》在霍桑短篇創(chuàng)作中占有獨特地位。盡管故事背景設定為十七世紀女巫橫行的新英格蘭,但作者影射現(xiàn)實的“寓言”功能不言而喻。由于美國政壇臭名昭著的“政黨分肥制”,在海關任職的霍桑被無端罷免,內(nèi)心的憤慨可想而知——故事中面目可憎的古金老爺便是這類翻云覆雨的政壇大佬的化身。為養(yǎng)家糊口,霍桑被迫投身文學市場,但屢屢遭遇挫折:美國“庸眾”像故事中的小鎮(zhèn)居民,只注重外表華麗光鮮,根本無法辨別金玉其外的敗類和真正的藝術天才,更不會像英國人崇奉莎士比亞一樣崇奉這類天才。

這一切讓霍桑感到無比悲哀。正如亨利·詹姆斯日后在《霍桑傳》中所言,“歐陸的浪漫文學所憑依的源頭活水,美國卻一無所有:既沒有悠久的歷史,也沒有民間傳說?!币虼?,作家霍桑事實上“生活在一個簡單、粗俗的社會之中”。用霍桑本人的話說,即美國是“一個沒有陰影,沒有古風,沒有奧秘,沒有刻畫生動而又令人沮喪的不義之邦,只有光天化日之下,觸目可見的一片繁榮氣象”。這樣的社會現(xiàn)實和“繁榮氣象”顯然不適合傳統(tǒng)文學創(chuàng)作,于是作家只能轉向寓言。

當然,霍桑的寓言并非全然原創(chuàng):一方面,他受到本土作家影響,如他的康科德鄰人、《小婦人》作者路易莎·梅·奧爾科特(她于1849年創(chuàng)作短篇故事集《花朵的寓言》),以及文學前輩華盛頓·歐文——在《睡谷傳說》結尾,主人公伊卡博德醒來發(fā)現(xiàn)身旁“一只破碎的南瓜”,而伊卡博德本人也被描繪成“一個從玉米地里逃脫的稻草人”,而且無論走到哪里,他都隨身攜帶一冊清教神學家科頓·馬瑟(Cotton Mather)所著的《新英格蘭巫術史》。

另一方面,霍桑也受到歐陸浪漫主義文學尤其是德國浪漫派作家的啟迪。愛倫·坡曾指控霍?!柏飧`”德國小說家蒂克(Ludwig Tieck)及法國作家大仲馬,固然是空穴來風(霍桑在《海德格爾醫(yī)生的實驗》“序言”部分已力辨其誣),但霍桑若干小說(從立意到表現(xiàn)手法)與另一位德國浪漫派大師霍夫曼(E. T. A. Hoffmann)高度“雷同”,卻是不爭的事實。

以霍夫曼代表作之一《侏儒查赫斯》為例。此人原是人見人惡(心)的丑八怪(“后背弓得像個南瓜”),機緣巧合獲賜女巫的法寶,在宮廷飛黃騰達,最后竟坐上了內(nèi)閣大臣的交椅。借助這一侏儒形象,霍夫曼不僅揭露出當時社會的陰暗面,而且也描繪出德意志小公國里各階層民眾的生活狀況:“那里是個庸人的圈子,四周的空氣令人窒息?!薄\如批評家指出的那樣,霍夫曼筆下的“寓言”并非憑空臆造,而是當時社會現(xiàn)狀的真實寫照。這也是它引發(fā)霍桑強烈共鳴的主要原因。

值得一提的是,和霍桑一樣,同時代的馬克思對《侏儒查赫斯》也情有獨鐘。流亡倫敦期間,馬克思不僅時常對女兒們講述這則寓言故事,而且曾推薦它為課外讀物,或許正是因為其中富含天才的藝術想象和強烈的社會批判意義——借用笛卡爾《方法論》中的名言,即“世界是寓言”(Mundus est fabu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