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2年第6期|張楚:眾生的回響
黃河里的一棵樹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黃河。
沒錯,一個土生土長的中原人,人逾不惑,才有幸目睹一條傳說中的河流。
不得不說,這是一種遺憾。
多少年來、在課堂上、課本中、歌曲里、小說中、電視電影里、新聞中,不斷聽到它的名字,不斷朗讀它的名字,不斷歌詠它的名字,盡管腦海常常閃現(xiàn)它虛幻卻真實的身影,卻沒有真真切切看過它一眼。當然,作為一個內(nèi)向膽怯、將旅行視為煎熬的人,我也沒有過多的熱望去特意朝拜它。況且,作為中華文明的源頭之一,它早已流淌在我們的祖先以及我們的血液里。它像夏天的糧食、春天的泥土,它像四季的天空、森林里的空氣,它像鑲著烏云的太陽、大海里的月光,歲歲年年年年歲歲伴隨著我們,佑護著我們。也許,它更像是我們頭上的神靈、夢中的仙境,牽扯出我們對未知世界的向往,這向往并不熱烈,卻有著宿命般的儀式感。
沒錯,我看到的是鄭州的黃河。關于河南,關于黃河,有無數(shù)的典故、傳奇和新聞。大多數(shù)時候,它們構(gòu)建了關于苦難的標識符。地上黃河。1938年?;▓@口大堤。480萬難民。1942年。饑荒。逃亡。這些詞匯是中原大地上曾經(jīng)的疤痕,沒有人會忘記。多年后,當我站在黃河岸邊的時候,這條中國最著名的河流如此安靜,如此沉默。它寬闊而無序,能望到交織的土地和莊稼,它綿長而迂回,在和天際相交的盡頭,能依稀眺望到它的羸弱。它的水質(zhì)沒有我想象中那么渾濁,也沒有平常的河流那般清澈。它的兩岸是褐色碎石,沒有白色水鳥滑過水面,沒有膽小的野鴨藏進蘆葦蕩。它的河面上,也沒有漁船和過客。
它那么普通,那么樸素,當我站在它身邊,內(nèi)心大聲呼喊它的名字時,它沒有給我想象中的回答。然而,它就是黃河,它就是黃河的分身,它的名字,就是那個在《萬里長城永不倒》和《黃河大合唱》中被億萬人歌唱過的名字。它是黃土高原的終點,也是華北大平原的起點。當我站在它的身旁偷偷展開雙臂讓河面上的風拂過身體時,我感受到了獨屬于它的溫柔鼻息。也許只有此刻,我才真正認識了它,擁有了它,讓夢中的那個它和現(xiàn)實中的它重疊,匯合成真正的母親。
在岸邊,在木柵欄的里頭,我看到一棵柳樹,傾斜著倒在河面上。這是一棵普通的垂柳,枝干不是很粗壯,說明它還不曾經(jīng)歷過太多風雨,它的枝條也不葳蕤,也許,近乎與水面平行的姿勢讓它的枝條早被黃河水滌蕩而去。它的根幾乎是半裸的,露出的部分,已經(jīng)有些干涸。我想,這可能是一棵年輕的樹,這棵樹很榮幸,被栽種在黃河的岸邊。由于暴風雨,或者別的緣由,它倒下了,倒下的它并沒有被清理,而是聽之任之地偎依著黃河,以一種倔強的神態(tài),平靜地伸展著,生長著。多年之后我可能依然會回想起這個畫面,在寬闊的黃河水面上,只有無盡的風細細卷過波浪,而略顯光禿的岸邊,一棵樹,一棵倒下的樹,一棵受傷的樹,歪歪斜斜地倒在水面上,它努力地與水面保持著一種即將擁抱卻沒有擁抱的姿勢。
我還真的從來沒有見過,這么美的一棵樹。
白馬寺
傳說中的白馬寺,始建于東漢,是日本、越南、朝鮮等國家的釋源。
白馬寺。秘聞與逸事交織的白馬寺。全世界唯一擁有中、印、緬、泰四國風格佛殿的白馬寺。收藏最早傳入中土梵文佛經(jīng)《貝葉經(jīng)》的白馬寺。譯出第一本漢文佛經(jīng)《四十二章經(jīng)》的白馬寺。擁有中國第一座齊云塔(又稱釋迦舍利塔)的白馬寺。發(fā)生第一次佛道之爭的白馬寺。屢遭戰(zhàn)亂破壞卻依然矗立的白馬寺。武則天的白馬寺。
當我身處其間,不得不驚嘆于它的宏闊,它的莊嚴,它層巒疊嶂的歷史。我們的導游,是一位年輕的和尚,他是方丈的弟子,言語含笑,不急不緩地為我們介紹著白馬寺的由來、歷史和變故。我們跟隨著他走過天王殿、大佛殿、大雄寶殿、接引殿、毗盧閣,又走過石牌坊、放生池和石拱橋。夕陽即將西下,我們聽到了白馬寺的鐘聲,一剎那,我醍醐灌頂,心中默念了一段熟悉的經(jīng)文:一念中有九十剎那,一剎那經(jīng)九百生滅,諸有為法悉皆空故。我們勞奔于世,為物為欲為情為權(quán)所困所擾,而所有的一切,都將歸于枯滅岑寂。人說佛法與宇宙大爆炸的理論相切近,細想開去,真能驚出一層冷汗。然而,即便想得徹底,悟得明白,參透到根本,又有幾人肯拈花含笑?
和尚十三歲就到白馬寺,沒有念過佛學院,只是跟師父修行,如今已然年近而立。也許有些不禮貌,還是忍不住問了句:為什么要出家?他笑了笑。也許,很多無知愚蠢的游客都問過他這個問題。他的回答很簡單,他說,施主為何今日到了白馬寺?我一時語塞。他也沒有再說什么。
我,以及我們,為何到了白馬寺?還真有個奇妙的緣由,然而,卻不可說。
石窟
小時候,跟隨父親在大同,去過三兩次云岡石窟。第一次是游覽,后面是陪著親戚游覽。在我的記憶中,云岡石窟里都是高大的佛像,有的面目清晰,有的則面目模糊。站在它們的腳下,自己顯得渺小單薄。那時候,并不知道為何雕刻了這么多佛像,也不知道是誰雕刻了這些佛像,更不知道,這些佛像歷經(jīng)了多少暴風驟雨。孩子們在它們腳下照相,孩子們在它們腳下吃棉花糖,孩子們在它們腳下嬉戲,它們沒有聲音,它們?nèi)匀蛔谀抢锘蛘驹谀抢?,眼睛凝望著前方,或者低垂著俯瞰我們?/p>
2019年去麥積山石窟那天,下著小雪,我們只有短短兩個小時的游覽時間。那些或高大或矮小的佛像,讓我震驚,震驚之余,則是長久的沉默。我盡可能地多拍些照片。它們在此處,我們在別處。它們不言不語,我們多言多語。他們有自己的名字,我們也有自己的名字,然而它們不是它們,而我們,只能是我們。
那天在龍門石窟,我難免想到了云岡石窟和麥積山石窟。去云岡和麥積山,都是白天,而來龍門石窟,則是夜晚。風有些涼,夜色下的石窟被燈光映射出神秘虛幻的色彩,仿佛沉睡之人一腳踏入了夢境。
洛都四郊,山水之勝,龍門首焉。據(jù)說大禹開鑿的龍門山,就是現(xiàn)在龍門石窟所在。經(jīng)書說,昔大禹疏龍門以通水,兩山相對,望之若闕,伊水歷其間,故謂之伊闕。夜晚的伊河靜而深邃,與石窟相偎相依,卻相對無言。我們在夜色中仰望盧舍那大佛。大佛通高17.14米,頭高4米,耳長1.9米,眉如新春柳葉,目蘊萬千淺笑,大佛睿智慈祥,讓人心生敬畏而無驚懼。石像右側(cè)為迦葉,左側(cè)為阿難,隨后是普賢菩薩、文殊菩薩、天王、力士。這座依《華嚴經(jīng)》雕琢的摩崖式佛龕,將極樂世界的祥和平正表達得如此具象真實,連塵埃都仿佛飄落雷音寺。
菩薩低眉,眾生自有喜樂,心中無限感慨的我們,在這伊水河畔,佛陀腳下,默然前行。
一萬只天鵝
三門峽對我來說,如此遙遠。地理知識匱乏的我,只知道三門峽水電站。所以說,一只井底之蛙對陌生之地的想象,總是充滿了狹隘的主觀性,認為天空也不過是井口那么大。
到了三門峽,才知道仰韶文化、道家文化和虢國文化都發(fā)源于三門峽,同時還是黃帝的鑄鼎地、老子《道德經(jīng)》的著經(jīng)地、佛教禪宗始祖菩提達摩的圓寂地。到了三門峽,才知道這里盛產(chǎn)靈寶大棗、仰韶酒、澠池仰韶杏、牛心柿餅……
而最讓我難忘的,卻是三門峽濕地公園的天鵝。
那景觀,對我這樣詞語匱乏的人來講,只能用震撼二字來形容了吧?見過天鵝,一般是在公園里,七八只,黑白兼有,優(yōu)雅地游弋在水塘或湖泊里。那天抵達濕地公園時,天有些陰沉,輕薄的霧氣彌漫,遠遠地,我只望到密密麻麻蠕動著的白色斑點,近了些,才看清是一只只天鵝!那些天鵝,有的成群結(jié)隊在濕地上散步,有的結(jié)伴在河水中覓食,還有的獨自舒展翅膀,擦著水面或蘆葦緩慢地飛翔。
那是怎樣的一種場景呢?在城市邊緣,一條不算寬闊的河流將依稀可見的高樓大廈隔在一側(cè),而水的這邊,在樹木和蘆葦?shù)狞c綴下,體態(tài)優(yōu)雅、神色自若的成千上萬只天鵝在悠閑地過冬。讓我意外的是,這些天鵝全是白天鵝,沒有一只黑天鵝。在眾人的歡呼聲中,天空中的小雪一片一片落下,由疏而密,由小及大,漫天雪色中,天鵝們拍打著翅膀歡歌,而本來眼神不濟的我,已分不清是天鵝在雪色中舞蹈,還是雪花在鵝群中飄散了。我當時最真實的想法,是想這一刻永遠停駐下來,連同這初冬的喜悅和快慰,連同這身邊的友人和陌生人。
而此處為何有這么多天鵝?問了問當?shù)氐呐笥?,才知道?988年12月份,人們第一次發(fā)現(xiàn)白天鵝在三門峽越冬,當時僅有50多只。為何這些遠在西伯利亞生活的天鵝,飛越千山萬水,在凜冬來臨前遷徙來到三門峽黃河沿岸的濕地?沒有人知道。鳥類總是以它們的直覺尋找屬于自己的天堂。而當?shù)卣畼O為重視,出臺了一系列保護政策,加大對白天鵝和野生動物的保護,民間也自發(fā)成立了保護白天鵝志愿者協(xié)會,并把11月22日定為白天鵝保護日。那么,來這里過冬的西伯利亞天鵝,到底有多少只?有人專門統(tǒng)計過,2019年,來三門峽越冬的白天鵝已突破8600只。
看著這些在芭蕾舞劇和油畫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白色精靈,我心底期盼著,來年冬天,能再次與它們相會。
【作者簡介:張楚,天津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在《人民文學》《收獲》《十月》等雜志發(fā)表作品,出版小說集《七根孔雀羽毛》《夜是怎樣黑下來的》《野象小姐》《在云落》《中年婦女戀愛史》《過香河》等。曾獲魯迅文學獎、郁達夫小說獎、《小說月報》百花獎、《小說選刊》獎、孫犁文學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華語青年作家獎等。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法、俄、日、韓、德、西班牙等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