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3年第6期|吳昕孺:魚王
我讀四年級的那個暑假,父親要在我家后院打一眼井。他邀了鄰居宋武的父親幫忙。那天上午10點,父親點了三炷香,殺了一只公雞,將它的血全部滴到他們選定的地址。然后,我們眼看著我父親吳自強和宋武的父親宋天奇,像坐著升降機一般,緩緩從地面向地下沉落。
我們幾個孩子興奮得像要飛起來。宋武也不像上學時那樣跟在班長匹超的屁股后面轉,而是帶著妹妹宋霞圍著我家后院跑。他張開雙臂,嘴里發(fā)出嗚嗚嗚的聲音,就像一架失事掉落下來的飛機。宋霞跟著她哥跑,抬起兩只手,米黃色的確良襯衣往上吊起,點綴著白花的紅短褲晃蕩著,像一只蕩起來的彩色水桶。我本來在一邊,不屑于參與他們的小兒科游戲,可看著看著,心血來潮,也湊上去跟在宋霞后面跑起來。
這樣我們三人就組成了一列火車,一齊發(fā)出嗚嗚嗚的聲音。宋霞幾乎貼著宋武,我?guī)缀踬N著宋霞,正當這列火車奔馳在我家后院的大地上時,宋天奇忽然從井里鉆出來,雖然距離宋武還有一段距離,但這小子顯然被他頂著一頭黃泥的老爸嚇住了,來了個緊急“剎車”。于是,宋霞像朵彩云一樣撲到了宋武身上,而我又像座大山一樣撲到了宋霞身上,我們一起把宋武壓在地上。我把這當作游戲的重要部分,就像啃到一根甘蔗的根部,那是最甜的地方。我遲遲沒有起來,這惹惱了宋武。他用力掀翻我們,一躬身“噌”地站起,揪住我就要把我往地上推,被宋天奇喝止。
宋武怒氣沖沖地說,他故意壓在我身上!我有些理虧,但又覺得還可以圓場,就硬著脖子回道,我沒有壓你,我是壓在宋霞身上。他手一掄,差點掃到了我的鼻尖,說宋霞壓我,你壓宋霞,還不是壓在我一個人身上!宋霞本來沒生氣,聽她哥這樣一說,也對著我白起眼睛,那我也只好不講道理了。我說,這是我家后院。宋武當即扯著宋霞回去了,他在匹超面前可從沒有過這樣的骨氣。
我很無趣。姐姐除了督促我做作業(yè),從不跟我玩。她現(xiàn)在把自己關在房間讀一本很厚的書,據說是花了一個蝴蝶結的代價,從她最不喜歡的一個同學手里借過來的。為此,我媽抱怨了三天,因為那個蝴蝶結是我們遠在武漢的表姑媽委托熟人捎來的禮物,姐姐當時連睡覺都不肯取下來。我對姐姐的這一舉動也很不理解,這本書她看完還得還回去,那只漂亮的蝴蝶結卻永遠回不到她頭上了。
我出門往河邊走。其實,我本沒有目的,就是出去逛逛,碰碰運氣。但我的腳步被一根無形的繩子牽往河邊的方向。當拐過我家對門那道山坳,走過一條扭曲在田間的簡易馬路,我似乎看到羅嶺橋下的河灘上,有蝴蝶在飛。走近前才知道,那是文娛委員李燕子頭上的蝴蝶結。
早知道李燕子在河邊,我跟宋武、宋霞玩什么呀!不過,現(xiàn)在曉得也不遲。我加快了腳步。但和李燕子照面的時候,我竟然難以自控地臉色飛紅,仿佛剛剛做了某件對不起她的事。她不計較,頻頻向我招手。我歡快地跑過去,霎時臉色又變成灰白——在距離李燕子十來米的一株碩大的棕樹后面,匹超用一扇棕葉遮著自己,好像故意不讓我看見似的。我沒搭理李燕子,徑直跑到匹超面前,發(fā)現(xiàn)他正在生氣。李燕子朝我使了個眼色,我們心照不宣地向匹超的哥哥匹勇和李燕子的二哥李宏志釣魚的地方走去。
原來,匹勇和李宏志約了一起來河邊釣魚。李燕子剛好做完作業(yè),被她哥哥帶了出來,沒想到匹超也跟著他哥哥來了。李燕子在河邊采野花、撿貝殼,折黃荊樹枝做成頭套給李宏志和匹勇遮陰,匹超則強行去搶匹勇手里的釣竿,被他哥扇了一巴掌。我偷偷覷了兩眼匹超,不由得有些幸災樂禍,因為很難看到匹超如此氣急敗壞的樣子。可能是我的到來加深了他的屈辱感,他把那扇棕葉狠狠撂到地上,瘦長的身體像一道陰影消失在陽光里。
李燕子邀請我在沙灘上堆一座城堡,把她采的野花都插在城堡上,還有被她哥扔掉的黃荊枝頭罩,也罩在城堡頂端。所謂城堡,遠遠看去,竟像是清明節(jié)里的一座墳。我頓時沒了興致。但有這么好的機會和李燕子一起玩,卻不知道玩些什么,也不知道怎么玩,又讓我感到很是沮喪和失落。我剛剛還在慶幸匹超和她隔得那么遠,沒玩在一起,而現(xiàn)在我比匹超也好不到哪里去。我甚至更懷念和宋武、宋霞組成火車,因意外撲在宋霞身上的那陣子,雖然那種玩法同樣不具備可持續(xù)性,但好歹沒啥顧忌。
不多時,李宏志打起了退堂鼓。魚老不上他的鉤,卻接二連三地跑到匹勇的釣鉤上去了。匹勇是羅嶺村公認的最會釣魚的人,李宏志很不甘心,卻從沒釣贏過他的這位老同學。李宏志和李燕子走了。我看著那只蝴蝶漸漸遠去。李燕子回頭揚了兩次手,不知是跟我告別,還是要我一起走的意思。
我躊躇了一會兒,往前游走了幾步,總覺得不妥,最后決定折回來,恰好看到匹勇扯起釣竿,一條拃把長的條子魚在釣鉤上撲騰,甩得水花四濺。
“你喜歡李燕子吧?”
他坐在河邊,背對著我,把那條魚捉在掌心。他的背寬得像堵墻,和他那個像根竹竿的老弟完全是兩碼事,會讀書和不會讀書差別咋這么大呢。我胡思亂想著。
“看來你是真喜歡上李燕子了!”他又扔出這么一句,同時把取下了魚的釣線扔到河里。
“才不呢,誰稀罕她!”話雖這么說,我其實是對自己有些生氣。
“還怕丑呵,喜歡就喜歡唄,李燕子又不是妖精。不過,她確實比較妖,還沒成精而已。”
“就是不稀罕,就是不稀罕!”
我臉上熱得和太陽有一比,而此刻,太陽卻躲到云層里面去了。我正準備溜,身子都轉過去了,匹勇的聲音像他的釣竿甩過來,把我鉤住了:
“你想學釣魚嗎?”
我沒有像條子魚那般撲騰,身上也沒有水花可濺。相反,當聽到這句話,我眼前迅速閃過那條水花四濺的條子魚,仿佛它一直在我的釣鉤上撲騰。
我乖乖地坐到匹勇邊上,學著他,瞅住那枚用野雞毛做的、豎立在岸下一汪相對平靜水域里的浮子,想象魚來咬鉤的場景。
“喂,你想不想?。窟@可是我的獨門絕技?!彼臀艺f話,卻不看我,但似乎知道我點了頭,便接著說,“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p>
我看著他的側面,一件顏色形同黃草紙的圓領白汗衫上面,是黑得像炭一樣的脖子和臉塊,隱約可見右額頂那塊不算小的紅色胎記,酷似一攤干了的血跡。
“你不能把我教給你的東西告訴別人?!边@下,他扭頭脧我一眼。
我問道:“你是不想我告訴匹超吧?”他的頭已經回過去了,浮子在動,不過是突然來了一股水流,將它沖斜了些,如果是魚咬鉤,浮子會上下扯動。這點常識我還是懂的。
“包括他在內?!彼淖彀蛧肃橹褚ё∧持粺o形的鉤子。
“你為什么要教我呢?”
“因為你不是別人。”
這句話徹底把我“鉤”住了。我完全沒想到匹勇會這么說。一般而言,“我”之外的人都應該是別人。匹勇說我不是“他”的別人,可我更不是“他”自己呀,是不是可以理解為,我是他最信得過的人呢?這當然是讓我極為高興的事,我在班上長期被匹超壓一頭,如果能被他哥哥匹勇“欽定”為最信得過的人,至少在匹超面前可以扳回一城。雖然匹勇兄弟間關系不太和睦并非秘密——匹超聰明,成績好,除了老師,他在誰面前都神氣活現(xiàn),也沒把早早輟學的老兄匹勇放在眼里——但他的這句話著實讓我受寵若驚,我決定要好好珍惜這次機會。
匹勇明白我的態(tài)度了,笑著說,不著急,要真想學,明天這個時候,帶二十條蚯蚓和一百只蒼蠅卵來這里。我像是被水嗆了一下,但已經沒有退路,何況,習得一門技能、讓匹超望塵莫及的渴望,還是能遠遠壓過去找蒼蠅卵的惡心。
回到家,我從灶屋、茅房到豬圈溜了一圈,沒見到幾只蒼蠅卵。媽媽喊我去打豬草,我提著竹籃往后山上走時,突然想起,學校的廁所那么大,可以去那里看看呀。
學校坐落在半山腰,廁所是用土磚砌的,男廁所和女廁所隔著一堵墻。我自然鉆進男廁所里。墻角蛛網上粘著一些形同米粒的東西,那就是蒼蠅卵。我一個個捉了放進玻璃瓶里,可男廁所都清光了,還不到五十個啊。實在想不出其他辦法,我不得不打起女廁所的主意。男生當然不能進女廁所,可這是假期,女廁所里不可能有人的。我小心翼翼地把頭探進去,發(fā)現(xiàn)女廁所與男廁所的區(qū)別僅在于,沒有那條長長的小便池。但隨即,我嘴巴張得像個山洞——天啦,里面墻上、地上,密密麻麻,全是蒼蠅卵!我一邊捉蒼蠅卵,一邊納悶,只隔了一堵墻,何以有如此巨大的差別呢?這讓我對這一方“禁地”油然而生敬意。
蚯蚓就好辦多了。我在學校菜園隨便扒開幾處比較濕潤的松土,它們便骨碌碌地鉆出來,不到十分鐘,二十多條蚯蚓就在玻璃瓶里扭成一團。第二天,我興沖沖地把這個瓶子遞給匹勇。匹勇點點頭說,嗯,至少態(tài)度還端正,不像那個鬼崽子,只曉得搶釣竿,要他去挖條蚯蚓,就像要了他的命。
“這些蚯蚓好肥實,哪里搞的?”
“學校菜園里?!?/p>
“你小子賊呵,占公家便宜?!?/p>
“不是。我是去學校廁所找蒼蠅卵,順便……”
“不錯,蠻用心的。這一關你過了?!?/p>
“好奇怪,為什么學校的男廁所蒼蠅卵很少,而女廁所里面鋪天蓋地都是?”
“哈哈哈,你還鉆到女廁所去了!看到什么奇觀沒?”
“女廁所沒有小便池。還有就是,蒼蠅卵多得放不進腳?!?/p>
“女廁所沒有小便池還要去看嗎?唉,你這個書呆子。我家那個也是,要他鋤地,鋤出一個蠅蛹,他以為把自己的腳指頭鋤掉了,坐到地上,捧起腳大哭大叫一陣,才發(fā)現(xiàn)五個腳指頭好好的,都在腳上。好吧,我現(xiàn)在回答你剛才的問題,蒼蠅卵并不像你一樣,更喜歡女廁所些,而是學校的男廁所當陽,氣溫高,而蒼蠅更喜歡在陰濕的地方產卵,曉得不?”
他要我坐在邊上,盯著浮子,一有動靜就喊他,他則躲到棕樹下面抽煙去了,煙是偷了他爸的。我喊他過來取了兩次魚,當?shù)谌胃∽由舷鲁秳拥臅r候,我沒喊他,而是直接拽起釣竿,結果釣鉤上是空的,別在上面的那截蚯蚓卻不見了。匹勇沖上來吼道,“又不是趕集,那么快!魚還在蹭線就被你驚跑了?!痹龠^一會兒,浮子又上下扯動了,我好奇地看著它,一動也不動。匹勇同樣沖上來吼道:“快起竿啊,快呀!”我趕緊起竿,釣鉤上也是空的,剛換上去的那截蚯蚓也不見了。匹勇氣得直跺腳,他右額的胎記隨之而上下晃動,活像一個被魚咬了鉤的浮子。我想,那條魚就是我吧。我忍不住撲哧一笑。
“還笑,讓你慢一點又不是要你發(fā)呆,等浮子扯動最厲害的時候,必須立刻起竿,要不魚就跑了。”
“什么時候浮子會扯動得最厲害呢?”
“魚剛接觸魚餌,浮子只有一些晃動,這個時候起竿,就會把它嚇跑。餌一入口,魚正要享受,它發(fā)現(xiàn)有鉤子,就會放肆掙扎。扯得浮子沒入水下、再冒上來,就是它掙扎得最厲害的時候,如果再不起竿,它就可能掙脫了……時機,你懂不?恰當?shù)臅r間,就叫時機。”
幾經磨練,我起竿基本上不會失手了。
“昨天李宏志就坐在你這個地方,他為什么一條魚都釣不到呢?”我覺得,我現(xiàn)在有資格問匹勇更深奧的問題了。
“李宏志坐到哪里都釣不到魚。他釣到魚也是狗戴帽子碰中的。”匹勇說這兩句話時,中間有較長的停頓,他大約看出了我的疑惑,接著說,“這個地方確實是這段河岸最好的釣魚點。首先它陰,人怕熱,魚也怕熱,它們會往陰涼處跑;其次,前面那塊又大又長的石頭擋住了水流,這里形成一個深水區(qū),魚的逗留時間要長些。李宏志看到我在這里釣到過很多魚,先搶了這個位置?!?/p>
“你那么有把握贏他?”
“沒有。我只有把握釣到魚。”
“我家里在打井呢?!?/p>
“我聽說了。”
“從井里能釣到魚嗎?”
“你傻啊!你在臉盆里養(yǎng)活過魚嗎?井不就是一臉盆大。不過,井里能養(yǎng)活青蛙。有青蛙的井就是好井,你家的井會是羅嶺村最好的一眼井。”
“因為是我家的,所以最好嗎?”
“呵呵,你面子沒那么大。你看啊,你家后面和宋家后面那條山脈,一直延伸到坳背范家,那么長,唯有你家后山那一帶樹高草密,說明那里有好水源。你今天回去,你爸肯定打出水來了?!?/p>
我回到家里,跑到后院。井口像一張豁開的嘴,似乎在等待某種聲音。我顧不得井沿撒落的黃泥,趴下來對著井里喊道:“爸——”
父親的應答聲沉悶而混濁,仿佛有人用一塊抹布捂住了他的嘴。我再用力喊一聲。這下父親沒有應,我聽到他一鍬一鍬挖土的聲音。
“出水了嗎?”我大聲問。這回父親應了,依然是那般沉悶而混濁的聲音,我都沒聽清楚他說的什么。但那一瞬間,我看到了水。淺淺的一層水,它以特有的光亮和陰影,像是在對著我眨眼睛。
我高興得跳到了半空:“我家井里出水了!我家井里出水了!”
宋武、宋霞從鄰家跑過來:“嘚么子瑟咯,要不是我爸幫忙,你家的井一個暑假都出不得水!”
我瞪起眼睛:“放屁!匹勇哥說,我家的井是羅嶺村最好的井!”
“最好的井不也是一井水,又不是一井金子,還養(yǎng)不得魚?!彼挝溥@句話戳中了我的痛處,我是才知道井水養(yǎng)不活魚的,他竟然早就知道了。
我仰起脖子,驕傲地回道:“哼,我家井里能養(yǎng)青蛙!”
宋武站到井邊,眼睛望向井里,故意拿腔捏調:“我看看,養(yǎng)了一只什么青蛙。哇,真的是一只大青蛙,好大一只青蛙!”
我明白他話里的意思,敢把我父親當成青蛙,撲上去要打他,被他躲過,他一溜煙逃回自己家去了。
我跑回去向匹勇莊嚴宣告,我家的井出水了!他沒什么反應,我就降低聲調,帶著憤怒也帶點委屈地說了我和宋武吵架的事。他還是木然地聽著,眼睛一直盯著水面。我說完,他冷不丁又問我那個問題:
“你是真的喜歡李燕子吧?”
我忽然覺得,否定的回答會讓這個問題沒完沒了,索性冷不丁回了一句,是又怎么樣,匹勇哥,不會你也喜歡她吧?
他咧嘴而笑,黝黑、干燥的嘴角難得地泌出一抹羞澀:“你們這些小屁孩……走,我教你釣魚去。”
匹勇帶著我在羅嶺河岸邊上躥下跳,尋找最佳釣魚點——
“水流湍急的河段肯定不行,水的速度太快,魚咬鉤的機會極小。過于平靜的水面也不適合。這里就不行。水面越平靜,魚的動靜越顯形,在平靜水面活動的魚很容易被虎視眈眈的鳥類發(fā)現(xiàn),從而供它們飽餐一頓。
“魚游得最忘乎所以的地方是激流旁邊較為平緩的凹潭,尤其當前面阻止水流的石頭高而陡峭的時候,會形成一種洄流。你看這兒,仔細看,這里的水不是一味往前,而是有的往前,有的往后,是不是很像炊壺里即將燒沸的水?但還不是沸水,它們只是拱動和翻滾著,沸水就會跳起來。
“魚群最喜歡在這樣的洄流地帶游玩,因為樹葉、枯枝等浮游物相對集中,蟲子也在水面上飛個不停,不愁沒有東西吃。有時運氣好,有魚正張開嘴等著從天上掉下來的蟲子,釣鉤可以直接放進魚嘴里……”
匹勇在羅嶺橋下給我表演了神奇的一幕。
羅嶺河從西往東,在羅嶺橋西約三百米處拐了一個幾乎成直角的彎,再加上三個羅嶺橋墩的影響,橋下的水流變得緩而深,水色由白轉青,橋體一側的陰影部分更是呈現(xiàn)出濃郁的黛色。匹勇叫我停下來,他從我拿著的餌盒里挑出一段肥碩的蚯蚓,像我們一筆一畫認真寫字一樣,將它別在釣鉤上—蚯蚓的身體將釣鉤包裹得嚴嚴實實,看上去那就是一條蚯蚓,而不是一截魚餌。
“匹超很想跟你學釣魚,你干嗎不教他?”
“魚餌最好是活的,在水里還能動,魚就不會懷疑?!逼ビ滤坪鯖]聽到我的問話。我沒有再問,只是也不知道再說什么。
突然,匹勇拽住我的胳膊,指著河岸與橋墩之間一片黛青色水域,悄悄對我說,“看到沒,那個小小的白點?!蔽覔u搖頭。他將身體湊上來——仿佛要將那片胎記移到我身上——伸出的那只手挪到我的眼睛前面,仿佛是從我自己身上長出來的。我順著他的手臂、手指、指尖,隱約看見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浮動著一個形似瘢痕的白點,一會兒又看不見了。等再看見時,匹勇推開我,將手里的釣竿猛地一甩,釣線在空中畫出一條美妙的弧線,釣鉤上那條肥實的蚯蚓正中那個白點。
蚯蚓不見了。白點也不見了。
“一、二、三!”僅僅過了三秒鐘,匹勇再用力將釣竿往上扯,卻扯不上來。
“這條魚不小。”他邊說邊卸了力,將釣竿在水里往回拖。那條魚在水面上下不停地撲騰著,直至岸邊。我們用網兜將它撈上來,是一條約莫兩斤多重的鯉魚。
“你拿回去犒勞你爸吧,就說是你釣的。打井最辛苦,地下雖然沒外面熱,但悶起來難受死了?!?/p>
“我拿回去就能證明是我釣的?他還以為是我偷的呢。打死他也不會相信,我能釣上這么大一條魚?!?/p>
“那就說我們一起釣的。等你家井打好了,我到你家來挑水,好不?”
“好啊,我巴不得你天天來!”
“我很自私,你知道不。我連初中都考不上,就這么點絕活,教給他,他更會門縫里看人……”在路上,匹勇湊到我耳邊,壓著聲音低低地說。他剛說完,太陽就落山了,一抹淡黃色光暈像只小獸,掠過他黝黑的面龐。
“我和匹超是同班同學,你不怕我告訴他嗎?”這句話我沒說出來。
回到家,父親倒是沒問,他累得都不想開口。我媽問魚是哪兒來的。我說是我和匹勇一起釣上來的。她笑了,左看右看還是一副不相信的樣子,我懶得跟她解釋。
幾天后的一天,匹勇出乎意料地沒釣到魚,我問他是什么原因,他說,“沒釣到就是沒釣到,我從不找借口?!蔽覀冏诹_嶺橋下的草地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我掄起手臂,猛地將一枚石子扔向河里。良久,傳來“咚”的一聲,那是石子砸開河面的聲音,也是河水吞噬石子的聲音。匹勇說:
“你信不信,我扔出去的石子能浮起來?”
我詫異地看著他。
他起身,拍拍屁股,從地上揀起一塊略為扁平的石子,夾在右手的拇指和中指之間,并用食指頂住它。他走到河邊,雙腳劈成弓步,彎下身子,右手向后一揚,再往前一甩,真是瀟灑至極。那石子像一枚可以跳動的樹葉,在河面跳了十余下,直至與河中心的水波光影融為一體。
我要他教我。他幫我選石子,糾正我的姿勢,告訴我身體要放松,甩小臂,使暗力,但無論如何,我最多只能讓石子在河面上蹦三下。他搖著頭說,你們只會讀幾句死書,都是些書呆子。我明白“你們”的意思,他從不放過諷刺一下匹超的機會。
臨別,我跟他說,我家井打好了,記得來挑水哦。他點點頭,順手撿起地上的釣竿遞過來,這根釣竿送給你。我納悶地望著他,不敢接。他說,拿著吧,我有好多根,要學會釣魚,沒有一根好釣竿是不行的。
第二天傍晚,他真的挑擔空桶過來打水了,此后每天都在那個時候來。直到有一天,他挑著滿滿一擔水已經下了臺階,到了前坪,返身對在坪里打陀螺的我說,我們有一陣兒不能一起釣魚了,“雙搶”搞完了,鎮(zhèn)上幾個釣友約我去桐仁水庫,要安營扎寨,不把魚王釣上來不罷休。
桐仁水庫距我們村十來里地,在高橋鎮(zhèn)邊上,我沒去過,但我聽說過魚王。很多人說起它。它在村里,和土地神、灶王爺、九尾狐貍精、落尸鬼一起,常被人們作為精怪鬼神一類掛在口頭上。特別是那些自稱見過它的人,總會說得眉飛色舞,活靈活現(xiàn),好像魚王就養(yǎng)在他家水缸里似的。我有意無意接收到的信息是:有人說是一條大青魚,有人說是鯉魚;有的說有五十斤,有的說足有八十斤,還有的說至少一百斤;舉鰭如旗,卷尾似席,眼睛大得像兩口鐘,嘴巴張開能吞進去一只船……
“你不怕嗎?要是被它吞進去了怎么辦?”我跟上去怯怯地問。
“我就說你是書呆子嘛,你聽那些人胡說,魚再大也斗不過人,何況我們人多,個個都是高手。你等著吃魚王的肉吧。”
他這樣一說,我也興奮起來,甚至很想跟他一起去。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爸媽不讓,他也不會帶?!拔宜徒o你的釣竿沒丟吧?”他停下來問道。我說:“沒哩,我藏起來了?!彼χf:“藏起來干什么,這些天你自己多練練,說不定能釣到一條大魚。”但接下來幾天,我從沒使用過那根釣竿,而是在腦子里不斷想象著他們釣魚王的場景:
魚王翻江倒海,劈波斬浪,沒有人能攏它的邊。唯有匹勇,用他的釣線將魚王縛住,然后縱身躍上魚王的背脊,威風凜凜地制伏了魚王,讓它低下高傲的頭顱。在岸邊觀看的人一片歡呼,我就站在歡呼的人群中。
可就在匹勇跳下魚背的一瞬,魚王驀地張開巨口,甩頭將匹勇吞了進去。啊——歡呼立刻變成驚叫。我在這驚叫聲中醒來,竟是午睡時的一個夢。幸而姐姐關了門在房里做作業(yè),沒有看見我嘴角淌下的大片涎水,酷似魚王留下的遺跡。
正是那天晚上,宋天奇像頭水牛一樣撞進我家里,對著黑暗的虛空喊道:勇伢子死了!這聲喊,有如一根迅速收緊的鋼索,將我爸從后院、我媽從廚房、我姐從她做作業(yè)的臥室、我從前坪的一堆刨木屑中,拉到他跟前。
七個伢子約了去桐仁水庫釣魚王,他們扎了兩個帳篷,帶了十幾根釣竿、五六張尼龍網,在傳說中魚王出現(xiàn)過的地方擺下陣勢。第一天一無所獲。第二天傍晚下起小雨,有條大魚上鉤了,它在水面露出船幫一般的碩大背脊,他們斷定就是魚王。忙活了個把小時,不僅沒能逮住它,反而覺得是它在戲耍他們,把他們耍了個團團轉,最后尾巴猛地一掃,濺得他們每人一身透濕,它卻倏忽不見了。
魚王的挑釁讓他們血氣上涌,怒不可遏。高橋鎮(zhèn)去的一個姓楊的釣手帶了兩枚手雷。第三天,魚王又上鉤了,其實是又來帶著他們耍。當他們又被耍得團團轉時,楊伢子氣惱地點燃一個手雷的引線,扔了出去,但手力有限,而且沒扔準,離魚王還有一二十米遠,沖天的水浪翻出了魚王的白色肚皮,卻沒損其一根毫發(fā),反而把他們架設的尼龍網給炸得稀爛。
楊伢子要把另一枚也扔出去,勇伢子喝住了他。他說,太遠了,沒用,得再想辦法。他們從附近人家借了一條劃子,決定等魚王上鉤后,就坐劃子靠近它,用最后一枚魚雷,一擊致命。劃子小,只能上去兩人,一人劃槳,一人投雷。開始預定是勇伢子劃槳,楊伢子投雷。后來,勇伢子對楊伢子說,你來劃槳吧,我投得準些。
第四天又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魚王比前兩天現(xiàn)身得更早,午后就在那片水域里若隱若現(xiàn),全然不把由十幾根釣竿和三四張尼龍網組成的埋伏圈當回事。等它好不容易咬了魚鉤,楊伢子奮力劃著劃子向它靠過去。勇伢子站在劃子上。劃子越靠越近,魚王似有所察覺,它慢慢向湖中心轉移,雖然前面橫著一道尼龍網,但誰都清楚,那不過是做做樣子,比竹籬笆還不管用。勇伢子怕失去機會,趕緊窩著身子,遮住雨,用打火機點燃手雷的引線。他舉起手雷,正要扔出去,可引線燃一段就沒冒煙了。他以為熄了火,摁開打火機準備再點。
這時,“轟”……
待大伙兒回過神來,楊伢子被手雷的氣浪沖到了湖中,把他撈上來時,還嚇得說不出一句話,好半天才吐出幾口水,癱軟在地,像一團軟乎乎的爛泥。勇伢子的身體斜掛在劃子上,雙只腳尖翹著指向陰沉的天空,上半身則幾乎浸在水里。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的頭不見了!找遍整個水域,都沒有。有的說炸飛了,有的說是被魚王吃掉了。
魚王早已無影無蹤。除了手忙腳亂的人們,那片水域頃刻平靜下來,仿佛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
我當時認為這個消息是假的,理由是宋叔叔老說桐仁水庫下雨,可我們這兒半點雨都沒有下過呀。水庫屬高橋,羅嶺村也屬高橋,水庫下雨羅嶺村不可能不下雨啊。我還是有點放不下心,就問姐姐,宋叔叔說桐仁水庫總是下雨,為什么我們這里好久沒下過雨了?
姐姐沒好氣地答道,不下雨怎么會有水庫呢,我們這里要總是下雨,不也成水庫啦!
翌日凌晨,村里驀地爆發(fā)出一陣凄厲的尖叫,接著是震天價響的號哭。匹勇的媽媽,一邊踉踉蹌蹌走出屋子,一邊震天動地哭喊:“勇伢子吔,你回來呀!勇伢子吔,你回來呀!勇伢子吔,你回來呀!……”匹超遠遠地跟在后面,他抽泣著,像一頁單薄的影子,那么孤獨無助。
此后,每天那個時候,匹勇的媽媽都要走出屋子,繞村子一圈,用同樣的聲調,同樣一句話,為自己的兒子招魂。但從第二天起,匹超就沒跟在后面了。有一天,我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想跟在匹勇媽媽后面,被我媽嚴厲制止了。從她的眼神可知,她并不懂我。
那比鳥鳴還準時的哭叫至少持續(xù)了個把月,不記得終止于何時。村子陡然闃寂的那個早晨,并沒有人感到意外,或者發(fā)出一聲疑問,甚至是一聲嘆息。九月,我們上學了。剛開始,匹超要內斂和沉靜許多,但他依然是班長,依然是班上成績最好的那個,不多時,神采就在他的臉上重新飛揚起來。
秋日的一個下午,我和匹超不約而同地在河邊放牛。我指著河墈邊一塊石頭告訴他,我和匹勇曾在這里釣過魚。他虎著臉說,他的釣竿都被他爸給燒掉了,一根都沒留。我本來想說,我那里還有一根。但他接著說了一句,我要是釣魚,我爸會擂死我去。我就把那句已到嘴邊的話咽回去了。
其實,我還很想和李燕子聊聊匹勇。不知道為什么,就是很想。但沒有哪次,我們在一起的時候聊到了匹勇。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是聊不到。匹勇在李燕子的世界里留給她的印象,還不如一只被踢壞的毽子或被遺失的發(fā)夾來得深。
匹勇教會了我釣魚的技巧,雖然他死之后我再沒拿過釣竿,但我相信那些技巧已在我的身體里保存下來。我的耳邊時常響起他的喊叫:“又不是趕集,那么快,”“快起竿啊,”“時機,你懂不?恰當?shù)臅r間,就叫時機”……慢慢地我發(fā)覺,生活中很多事情都和釣魚的道理是相通的。而且,很奇怪的是,我有一次在羅嶺橋下,竟然打出了十幾個水漂。直到現(xiàn)在,我站在任何地方的河邊湖畔,都能保持這樣的水準。我的妻子,就是有一次外出游玩,我表演這樣的絕技時愛上我的。
我對匹勇的徹底釋懷,是在做了那個夢之后。
匹勇騎在魚王的背上,不是從水中,而是從空中,威風凜凜地向我飄來。我開心得向他揮手。他和魚王明明是朝著我的方向而來,而且速度很快,但我們總是隔著很遠的距離。我急得跳起來了,奮力向他呼喊,使勁揚起手。他似乎用力拍了魚王一掌,魚王像火箭一樣向我疾馳——可是,他們沒有停下,而是從我身邊掠過,直接去了后院,遁入井中……
一覺醒來后,我趴在父親鋪了沙合土的井沿,把頭伸進井口,仿佛看到匹勇騎著魚王,正在里面飛奔。我喊了一聲:“喂——”井底的水面立即變換了花紋,待那蕩漾的漣漪平靜下來,我不僅看到自己的面孔,還聽到那從井底傳遞上來的回音,仿佛在說:
“因為你不是別人。”
吳昕孺,本名吳新宇,湖南長沙人,1967年生。中國作協(xié)會員。出版長篇小說《千年之癢》、中篇小說《牛本紀》、短篇小說集《天堂的納稅人》、長詩《原野》等二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