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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永玉:多少老友的影子從眼前走過,走在最后的一個是我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黃永玉  2023年07月13日08:15

編者按:2023年6月13日,著名畫家、作家黃永玉先生逝世。同月,作家出版社出版《還有誰誰誰》,這是黃永玉先生在最后幾年里對故友親朋的回憶。王世襄、張學銘、常任俠、許幸之、鄭振鐸、蕭乾等一代文化名家的故事經(jīng)由黃永玉先生記錄,也是記錄一種曠達自由的生活方式的消散,一種屬于一代人的精神質(zhì)地的隱逸?!哆€有誰誰誰》中袒露著一個憂傷而狂野、獨立而自由的世紀之魂。在《只此一家王世襄》一篇末尾,黃永玉先生寫下:“多少老友的影子從眼前走過,走在最后的一個是我?!苯?jīng)出版方授權(quán),中國作家網(wǎng)特遴選此篇再次發(fā)布,以紀念黃永玉先生的和那些曾經(jīng)照亮生命的文化瞬間。

 《還有誰誰誰》,黃永玉 著,作家出版社2023年6月

一、初到北京

王世襄是一本又厚又老的大書,還沒翻完你就老了。我根本談不上了解他。他是座富礦,我的鋤頭太小了,加上時間短促,一切都來不及。

那時候大家都在同一性質(zhì)的生活里行色匆匆。

我初來北京,近三十的人還那么天真爛漫。上完課沒事的時候,常到《人民日報》《文藝報》、文聯(lián)、中宣部、外交部、人民文學出版社、外文局、《世界文學》,去找以前的熟人:抗戰(zhàn)八年,福建、江西、廣東以及抗戰(zhàn)勝利后的上海、香港的老熟人。那些人也高興,不嫌我突然的到來給他們帶來紛擾。

熟人說:“人家上班,你去聊天,讓他對公家不好交待。”我說“有這番講究的老熟人,我怎么會去自討無趣?”(以后的日子,這類熟人倒是真沒碰到過。)

或許好多老朋友都知道我在北京,想見我還找不到門牌咧!

起碼大家都了解我是個專心刻木刻的人,使用“時間”比較專一。家庭玩意兒也多,總想著平平安安過日子。

有朝一日告別世界的時候我會說兩個滿意:一、我有很多好心腸的朋友。二、 自己是個勤奮的人。

五十年代初,苗子、郁風原住在西觀音寺棲鳳樓,跟盛家倫、吳祖光、戴浩他們一起,好大一塊上上下下的地方。后來搬了,搬到跟我們住的大雅寶胡同不遠的芳嘉園。張光宇先生原是中央美術(shù)學院工藝美術(shù)系的教授,住在煤渣胡同美院的教職員宿舍里,也跟著苗子郁風兄嫂一齊搬到芳嘉園去。

從此以后我常去芳嘉園拜見光宇先生。光宇先生住西廂房,北屋是一位在故宮工作的王世襄居住。這三邊屋都有走廊聯(lián)著,北和西的拐角又加蓋了一棟帶瓦的玻璃房,是王世襄買了一座古代大菩薩進不了屋,安排大菩薩在這里。這動作不是很容易學的。

張光宇先生買來本新畫冊,法國、英國或美國出版的,非洲人的實況記錄,很大很厚印刷精美之極的名貴東西。那天我上先生家,張先生特地從柜子里取出來給我看,我慎重地進洗手間洗了手,毛巾仔細擦干。畫冊放在桌子上,我端正了位置,屏住呼吸,一頁一頁地欣賞起來。

全部黑白單色,攝影家技術(shù)講究,皮膚上的毛孔都看得見。我一輩子難以以這種方式,以一本攝影集的方式認識偉大的非洲,非洲的老百姓,非洲的希望。最后一頁的心情,像是從教堂出來,忍不住站了起來致謝。

“你看看人家的腦子,人家的手,人家的角度……”張先生說。

“太了不起了。先生哪個書店買的?我也想去買一本。”我問。

“外文書店給我送來的。就這么一本。你犯不上再買一本。讓張三李四不懂事的人隨便亂翻,糟蹋啦。也貴,近兩百塊錢(一九五四、五五年的行情),想看,到我這里來看就是。”

我笑起來:“價錢真是把我嚇一跳。從文化價值講,區(qū)區(qū)兩百塊錢算什么?我要有錢,買十本送好朋友,讓大家開闊眼光。我?guī)У倪@包家鄉(xiāng)野山茶,泡出來一杯綠,滿口春天味道。先生和師母不妨一試?!?/p>

先生說:“她上朝陽市場買菜去了,回來我就叫她泡?!?/p>

“那邊茶具電爐的桌子上什么都有,我來吧!不用等師母回來!”過去一下就安頓好了,只等水開。

這時候西屋走廊進來一個大個子,土頭土腦不說話,把手里捏著的一本藍色封面線裝書交給光宇先生:“剛弄好的,你看看!”

張先生瞄瞄封面,順手放在桌上:

“好,下午我找時間看。謝謝!”

書就這樣放在桌上,就在我眼前,我順手取過來看看:《髹飾錄》,還沒看清,那人從我手上一把抽了過去,抽過去你猜怎么樣?從容地放回桌上昂然而去。

咦唏!那意思照我們鳳凰人揣摩:“你狗日的不配看我的書!”

趁他回走轉(zhuǎn)身的時候,順手拿一樣硬東西照他后腦來一下是講得過去的。又想這是在光宇先生清雅的客廳里,又是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的新社會。我傻了一陣,醒過來開水開了,想到泡茶,我什么動作也沒做,想也不再想。泡好兩杯綠悠悠的茶喝將起來。

“這茶真像你講的,她買菜回來會喜歡死了?!睆埾壬f。張先生好像沒注意到剛才發(fā)生過的事。

“要是明年弄得到,再給你送來?!蔽艺f。

(寫到這里想起個問題,苗子郁風兄嫂那時候可能還沒有搬來芳嘉園,要不然出了這一檔子事,我怎么會不轉(zhuǎn)身馬上告訴他們兩個人呢?)

過了相當長的一段時候,記不清楚和誰去拜望光宇先生,屋里已坐了一些人,還有那位上次失禮的人也在;看見我,馬上起身轉(zhuǎn)走廊走了。怎么回事?。课覀円郧罢J識嗎?結(jié)過怨嗎?

二、請欣賞《髹飾錄》

轉(zhuǎn)來了。手里捏著本那天同樣的書:

“失禮之至!對不住!我王世襄,你黃永玉!請欣賞《髹飾錄》,請欣賞?!?/p>

沒有想到陰云閃電過后的晴天來得這么快。他就是王世襄!好家伙!從此之后我們就經(jīng)常來往了。

我在好多文章里都提到,我的朋友——“廝輩均介于兄叔之間,凡此均以兄呼之可矣”的一種特殊狀態(tài)。他興趣廣泛,身體健碩,不少同齡老朋友不大跟得上了。身懷多般絕技的他,顯得有點像杰克·倫敦筆下那只孤狼“巴克”,只好在原野作一種長長的孤嚎了。

對我,他一定聽錯了點什么,真以為我是個什么玩家。我其實只是個畫畫、刻木刻的,平日工作注意一點小結(jié)構(gòu),小特性,養(yǎng)些小東西而已;我是碰到什么養(yǎng)什么,蛇呀,蜥蜴呀,貓頭鷹呀,小鹿呀!沒什么體統(tǒng)。

他不同,他研究什么就有一定的專注,一定的深度。務(wù)必梳理出根芽才松手。生活跟學問方面,既有深度也有廣度,并帶著一副清醒嚴肅人格的頭腦。

他說:“你打獵。我讀燕京的時候,好多洋教授也牽洋狗打獵,在河上搭鐵橋打野鴨,行事認真,局面單調(diào),十分局限不好玩。我養(yǎng)狗,悶獾子,不打獵,不玩槍。先講養(yǎng)狗。北京城不少人家都養(yǎng)狗。到春天生小狗的時候,我便騎輛單車四城瞎逛。一星期逛一次。逛這么一個把月。全城哪戶哪家出生小狗大致都摸清楚了。便挑選有好小狗人家,派家里幾個雜工,分別在有好小狗的人家隔壁租間小屋住定,天天坐在門口跟小狗套近乎,喂點好吃東西,乘其主人不注意時一把擼了過來,裝進口袋騎車回家。

這就等于是全北京千家萬戶為你培養(yǎng)優(yōu)生小狗。這三四只小狗再一次精選,選剩的送朋友,不會有一個不多謝的。

養(yǎng)這種大壯狗只有三個用處:一、看門。二、逛廟會。三、悶獾子。北京家里有狗人家,都牽來廟會“顯擺”。到那時候,誰還有多余的眼神看別的狗?驢般大的黃狗脖子上套的是當年王爺寶石帶滾珠的狗鏈。我們要的就是這么一番精彩光景。正所謂:“圖一時之快”。玩,就是玩的全套過程,探、偷、養(yǎng)、逛的快樂。唉!那時候年輕,有的是時間,你看耗費了多少寶貴光陰。

我完全同意他這個看法:人但凡玩東西,往往只注意結(jié)果而忘記過程。人間的快樂往往跟過程一起計算的,甚至是主要部分。比如打高爾夫,花這么多錢入會,難道是僅僅為了把一粒小圓球打進老遠的那個小洞去?太陽之下來來回回自軟草上下小小走動實際上比那粒破小球進洞重要得多。

一個人喝悶酒沒意思,怎么也不如一桌子朋友猜拳鬧酒好玩。好玩在哪里?在那個可貴的胡鬧胡說的過程中。跟別的玩意不同的一種特殊老小不分的場合。第二天醒來,各奔東西,什么也不曾發(fā)生。

他說,他聽說我常到近郊打獵。他說他不搞這洋玩意,只“悶獾”。

三、悶獾子

“很花時間。往往是湊巧碰見坡上的獾子洞,那就好了!鄉(xiāng)下有人報信,某處某處有獾子洞,那就更好。于是約上七八個朋友,帶上足夠的網(wǎng)子和干辣椒悶獾子去。

獾子窩,一般說來曲曲折折起碼有四五個出入口,留一個洞點火煽扇子燃辣椒之外,其余洞口都要有人把守,留神用網(wǎng)子罩住洞口逮住獾子。

獾子公母或是鰥寡孤獨的獾老漢獾老娘。

辣椒一熏就竄出來。

這類活動自己也忙,滿身臭汗,累得像個孫子,還讓辣椒熏得自己氣都喘不過來。捕得了固然高興,往往是空手而回。這特別練人的耐心。

獾子肉可口,獾油治燙傷,特別一提的是那張獾毯子。

野物窩最講究的是獾子窩。它們每天都要坐在地面,后腿蹺起,前腿往前拖動,讓 屁股來回摩擦地面,老老小小一家都這么干,讓居庭之處清潔無瑕。所以說,獾的屁股都光溜溜地,全家的屁股毛都粘在獾的居室里,年深日久,變成一張?zhí)鹤印.斈陽|四牌樓隆福寺門外街上,常見農(nóng)村大車上順便賣這個的。買回家用城里眼光手腳增彩、好好打扮,是種相當稀罕有意思的手工藝品。

他說:年輕的時候我也“駕鷹”,上山追兔子、野鴿子,我不敢動洋東西。

(寫到這里我心里也不好過!我不懂”悶獾子”。我打過山羊,兔子,大雁,它們都有家,有伴侶。把殘忍行為不當一回事。世界是大家的,人老了才明白這道理,唉!)

(這里要說清個事。世襄兄事后補送的書是《髹飾錄》,不是以后多少年正式出版的《髹飾錄解說》。記得我當時拿回家后翻了又翻看不懂,只覺得里里外外全部手工裝訂令人尊敬感動,“文革”抄沒了。)

四、讓你玩兒個三天

芳嘉園離大雅寶胡同近,他有時候拿一個明代竹根癩蛤蟆給我看,生動精彩之處是伸得很長的那只后腳!

“明朝的,讓你玩三天!”

又一次拿來半片發(fā)黃的竹節(jié):

“玩三天!明朝的?!?/p>

上頭什么都沒有,半點兒好玩之處都沒有,看都不想看,趕緊收起來,以便三天后妥妥當當還給他。

阿姨見了,和我開玩笑說:”你不看好,我真不小心把它劈了當柴燒?!?/p>

我在隆福寺近東四那條小街地攤上買了只“臘嘴”回來,賣鳥的還奉送一粒小骨頭珠子。你只要松開臘嘴頸圈,手指頭把珠子往上一彈,臘嘴馬上騰空而起銜回來,放回你手掌心。

我叫來院子所有的孩子看我的表演。

我手捏橫桿,臘嘴站在橫桿上,我松開頸圈,讓臘嘴看著我手指上的小圓珠子,就那么一彈,臘嘴果然騰空而起,咬住小圓珠子飛走了。

我問孩子們:”你們看見它飛到哪里去了?”

孩子們齊聲回答:

“不知道!”

遇到世襄兄告訴他這件事。

“當然,要不然這么便宜八角錢賣給你?這輩子他吃什么?養(yǎng)這類飛的,不管大小,它只聽一個人的話。它會含著小珠子飛回家去了。過幾天你再上隆福寺小街買臘嘴,說不定還是你買過的原來那只……”

我偶然興趣來這么一兩下,談不上有資格跟他促膝論道,更不想提鷹鷂和鴿子見識。這方面既無知且無能耐,勉強算一個邊緣趣味者而已。

我跟他相識之后,總是會少離多。長時間的分別,心里的掛念仰慕是難免的。他為人磊落精密,在命運過程總能化險為夷。在故宮漫長的工作時期,三反五反運動中,他是個被看準的運動目標。他怎么擺脫掉這個可怕的干系呢?在故宮管的是文物,家中收藏的也是文物,令我想起四川往日民間老頭玩笑屙尿詩:

“年老力氣衰,屙尿打濕鞋

心想屙遠點,越屙越近來”

運動一天緊逼一天,好心同事為他心跳,也有幸災(zāi)樂禍的人等著看抓人熱鬧。他也慌,也亂。眼前正像那個屙尿老頭越屙越近來的緊逼陣勢。他想起柜子里鎖著的那一大疊貼有印花的發(fā)票。拿出來一張發(fā)票對一件實物看看能不能救得出自己?想不到百分百的準確,最后得到個“無罪”的判決結(jié)果。

我沒想到住西觀音寺棲鳳樓苗子老兄們成右派的同時,芳嘉園的王世襄也一齊應(yīng)了卯。苗子兄做右派之后有聲有色熱鬧得很;世襄兄只靜悄悄地浸泡其中,無聲無息。就這樣多少年過去了。

五、倒霉和開心也是身外之物

以后的日子各家各人的變化都很大。苗子去東北幾年,我有個時候去看看郁風。記得第一次收到苗子寄來的明信片,苗子在上面寫著“大家背著包袱,登高一望,啊!好一片北國風光……”郁風捏著明信片大笑說:“你看他還有這種心情:好一片北國風光!哈哈哈……”這老大姐忘了自己捏著的斷腸明信片,自己還笑得出……唉!她一生的寬坦,世間少有!

這時期,我沒遇到過世襄兄,也沒見到過荃猷大嫂。

又過了多少多少年,苗子從東北回來了。一身襤褸,我們高興,相擁痛哭。

這日子里,我常在芳嘉園走動,給一把宜興大茶壺做一個扭結(jié)的葡萄提梁:做一對銅鎮(zhèn)尺,硫酸腐蝕成凸字長聯(lián),用的是昆明滇池孫冉翁的大作。我每一動作他都欣賞。這讓我工作得很起勁。

人說黃裳、葉靈鳳、黃苗子三位書多,人向他們借書最難。我說不然,三位對我恰是非常大方。感謝他們長年累月的信任。借書給人是一種豪爽的鼓舞。

我開始對苗子宣講今后的工作計劃,重新刻一套精細的《水滸傳》人物,包括武大郎,潘金蓮,西門慶,王婆,蔡京……不是寫意,是繡像,比陳老蓮的水滸頁子還細。

苗子說: “好”,宋朝方面我做過不少筆記卡片,你拿去抄一抄,可能有用, 你來不及的時候, 我還能幫你看書, 找材料, 你這番工程很重, 對歷史文化會有點用處, 要我的時候你盡管說……”

借來的卡片認真抄了, 也恭敬地奉還了,多謝了,木刻板兩百塊也備齊了,自己也學著讀一些宋人史料。后來木板給人搬光,卡片也散落在造反派辦公室地上,問案的時候我親眼看見被人踩來踩去。

以后老了,木刻刻不動了,只好畫一本簡筆的水滸人物。

我這種在江湖長大的人不容氣餒,慪氣的事從不過夜!人常說財物和名氣是身外之物;他不明白,倒霉和開心也是身外之物,都得看開點才好。

世襄兄身邊玩的很多東西我都不懂,覺得很費力氣。比如養(yǎng)鴿子,玩葫蘆,玩鴿哨,玩那些會叫的小蟲,甚至出數(shù)本專著,精道十分。我只是佩服,卻是沒有勇氣相隨。

有天他帶我參觀滿房子的老家具,這個那個,那個這個, 他耐心介紹,我渾沌地跟著,直到他說到地震的時候,他指著那張黑色大柜子: “我晚上就睡在里頭!” 這才讓我重新振奮起精神來。家具方面, 我是個絕對不可教的孺子。

仿佛他還給我欣賞過真的可以殺人的薄刃大關(guān)刀,還有閃寒光的鐵盔甲……

過后我們又是多少年沒有相見。大局面已經(jīng)開始,我頑劣天分一直改不過來, 躥空子出來到東單菜市場買了條大魚公然提著上芳嘉園找苗子夫婦,沒想到人都不在,只見到光宇先生的太太張師母緊張:

“嗯呀!儂還敢提條魚來,伊拉讓人捉去了,儂快走快走!”

我問: “那冬冬呢?”

“在我屋里廂, 儂佛要管, 儂快走!” 張師母說。

我明白, 苗子夫婦吃官司去了。

我有病,叫做傳染性肝炎,單獨住一間小屋,有時候要上協(xié)和掛號看病。太平年月,白白一本醫(yī)療證沒什么大用處,到這時候, 三本都不夠用。

又是多少年過去了,想起那時候用說謊來對付荒誕,是需要點勇氣的。

六、一大盤油燜蔥

朋友們又團圓了。

王世襄對朋友們發(fā)了個通知, 他有許多發(fā)還給他的文物,不要了, 擺在芳嘉園院子里, 每三天換一次,共九天,朋友們有興趣隨便來拿。那幾天熱鬧得很, 取走的大多是陶瓷器,還有些拉雜小玩物, 我想不起來。

我那時住在火車站蘇州胡同一個小拐彎胡同叫做罐兒胡同,離許麟廬兄的住處很近,幾家人見面商議春節(jié)一家拿一個菜, 在許家聚一聚。

到時候, 每家都拿來一兩個菜, 只見王世襄進門提了一捆約莫十斤大蔥,也不跟大家招呼, 直奔廚房, 我輕步跟隨看個究竟。

只見他把大蔥洗干凈之后,甩干,只留蔥白,每根蔥白切成三段,好大一盆。熱了鍋子, 下油。他穿的是唐裝, 左上衣荷包掏出包東西灑向鍋里,不一會兒又從右口袋荷包掏出東西放進鍋, 濃煙香味冒起, 左褲袋里看得清楚掏出的是一包紅糖放進去, 上衣大荷包里掏出的是小手指大小一整包蝦仁干。于是急忙地倒進全部大蔥, 大翻炒一陣之后下料酒、醬油,歇手坐在灶門口一聲不響。一下子猛然起身從灶眼里抽出幾根熱炭, 揭開鍋蓋,輕輕用鍋鏟翻動幾下又蓋上鍋蓋,這神氣真像個佛門子弟做他的法事。再揭開鍋蓋時,鍋底就那么不厚的一層在冒著泡。

他對我說: “你走吧!告訴大家別等我,我馬上就來!”

這一大盤油燜蔥上席之后,大家都不說話了,專注地像讀著詩, 一字一字地品嘗它的滋味。

“沒什么訣竅。挑好蔥,注意火候,一點肉桂,幾顆生花椒、胡椒,紅糖。不要動不動就講冰糖,這油燜蔥一下冰糖就俗了。最后滴幾滴不著痕跡的山西醋。特別要看準火候,千萬不能弄焦?!?湯不是湯,是汁!是托著油蔥的慈祥的手。

從此, 我家請客, 有時候露兩手,其中就有油燜蔥。

聽說世襄兄年輕時請客吃飯,自行車上綁了張十二人的桌面。問他有沒有這回事? 他說:“這哪里是我!聽說是京劇小生XXX當年的事,我也是聽說,不太相信!桌面是兜風的, 那還不讓風刮倒!”

七、黃霑猛然撲過去

有好幾年我在香港住,香港大學曾經(jīng)請世襄兄來港大開講明式家具學。我家住在香港大學上頭一點, 我請他來家晚飯, 他來了。沒想到黃霑不請自來。這伙計是我的好朋友, 也是香港著名的“嘴泡”。王世襄那天的打扮非常土:扎褲腳,老棉鞋,上身是對襟一串布扣的唐裝。我故意不介紹,黃霑也不把他放在眼里,就那么東聊西聊。黃霑告訴我:“港大最近有個關(guān)于明式家具的演講,是請大陸的王世襄來主講, 你知道不知道?你和他熟不熟?我還真想去聽聽,我在英國聽一個牛津教授說:“I have never seen the real Ming style furniture !”(我從來沒見過真的明式家具)

王世襄笑瞇瞇地用英語回答:“I’m here this time , is to talk about my collection:Ming style furniture .( 我這回來,就是談我家藏的明式家具)

黃霑左手掌指著王世襄,回頭看著我,不知怎么回事。

我介紹:“這位是黃霑,那位是王世襄?!?/p>

黃霑猛然撲過去,跪在王世襄跟前:“阿爺阿爺,我失禮至極!罪該萬死!我有眼不識泰山!請原諒!啊呵呵!今天我算榮幸見到大駕,做夢也想不到!”

大家笑成一團。

“我以為您是黃公家鄉(xiāng)鳳凰來的爺叔,不把你當回事,萬萬沒想到我挨了一記五雷轟頂。我運氣真好,這一頓飯我混定了?!?/p>

我有幾年回到香港住。有次約苗子、郁風兄嫂和世襄兄到巴黎去玩玩,住在麗思酒店。世襄兄遲到,黑妮上機場去迎接,沒想到他在服務(wù)臺辦手續(xù)的時候,雙腿夾著的手提包讓扒手一把搶跑了,追趕不上。里頭有護照和其他證明文件和有限的錢。這真是旅游者碰上的絕頂麻煩。幸好酒店還讓人住。住定之后黑妮一次又一次地陪他上大使館。王世襄在巴黎讓扒手扒了,這絕不是一件小事。王世襄被絆在巴黎回不了中國絕不是一件小事。當年大使館并不清楚王世襄是何許人?有何重要?萬一法國人知道了,來了一位重要的古家具專家,事情可能是一個麻煩,不小的麻煩。

黑妮當時年輕,氣足,好不容易跟大使館溝通清楚,給王伯伯弄來一份可靠的來回身份證明。世襄兄一直很喜歡這個女兒,佩服得不得了。

王世襄兄跟朱家溍兄在下放勞動的時候,有一天經(jīng)過一片油菜花地,見一株不知原因被踐踏在地上,哀哀欲絕之際,還掙扎著在開花結(jié)子,說了一句:“已經(jīng)倒了,還能扭著脖子開花。寫下來一首詩:

“風雨摧園蔬,根出莖半死,昂首猶作花,誓結(jié)豐碩子?!?/p>

我回北京蓋了萬荷堂,有一次他來,見到堂里幾張雞翅木的大椅子,順口說了一句:

“劉松年!”

劉松年是南宋有學問的畫家,當然不是劉松年設(shè)計過椅子;大概在劉松年的畫作里,他記住的有這式椅樣。

最后見世襄兄一面是在他們新搬的家里。他跟荃猷大嫂請我喝茶,欣賞荃猷大嫂精妙的剪紙藝術(shù)。

仍然是滿屋擁塞著古家具,氣氛和老住屋難分軒輊。一切都行將過去或早已過去。我坐在桌子邊寫這篇回憶,心里頭沒感覺話語已經(jīng)說透。多少老友的影子從眼前走過,走在最后的一個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