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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趙武平:左岸隱士昆德拉
來源:澎湃新聞 |   2023年07月13日07:53

一直在看見昆德拉夫人維拉之前,我仍不能肯定自己到底能否見到昆德拉。米蘭·昆德拉隱居巴黎,拒絕接受任何采訪,這鼓舞人心的消息,由紐約時報的“旅歐書簡”傳出,年頭已經(jīng)許久了。我也不會忘記,十年前北京三聯(lián)版《小說的藝術(shù)》中,昆德拉大談特談的“關(guān)鍵詞,我心愛的詞,問題詞”里,怎么會變成“關(guān)鍵詞,問題詞,愛情詞……”,而且還遺漏一個重要的詞條“采訪”:

采訪。第一個允許記者隨隨便便復(fù)制其言論的作家真可惡!他開啟了只會導(dǎo)致作家——要對他所說的每個詞負責的人——消失的先河……

八個月前離京南下后,新聞生涯雖已暫時畫上句號,可心態(tài)上仍未轉(zhuǎn)換,所以能否見到昆德拉,就成為我的擔心之一。要是獲知我這個到訪者原來的工作,維拉,或者說昆德拉,會準予我到家中做客嗎?

八年的職業(yè)習慣,促使我在到達巴黎的當晚,就急不可耐地去踏看第二天的約會地點,可惜失敗而歸。大隱隱于市。昆德拉隱身的地方不在別處,乃在眾盡皆向往的大都會巴黎,一個曾是十九世紀世界首都的巴黎。徘徊在游人如織的通衢大道,懷鄉(xiāng)的萬端思緒會不會浮上昆德拉和維拉的心間?他們的故城布爾諾——那個人口不到四十萬人的捷克工業(yè)城市,哪一天會不會再迎回葉落歸根的游子?

一切都不得而知;傳聞也無從坐實。

昆德拉居住的雷卡米街在普通的巴黎地圖索引里無跡可循,雷卡米夫人則是我熟知的,她是郭宏安先生質(zhì)樸的譯筆下的巴黎沙龍貴婦,《墓中回憶錄》中一個不朽的形象,想到她,就不能不聯(lián)想到夏多布里昂(她是他的繆斯)、圣伯夫和斯達爾夫人?;蛟S從此以后,想到雷卡米夫人,不能不想到的又多了一個昆德拉。

下午快三點,維拉——一位裹白紗巾、戴墨鏡的高個中年婦女,從她快捷的腳步上,我一時也判斷不出她到底是四十多歲還是已過六旬——終于來領(lǐng)我到了雷卡米公寓三樓的昆德拉的家。

雷卡米大街是條只有兩三百米長的大街,那頭是鮮黃迎春爭艷、潔白水仙綻放的雷卡米花園,街面很寬闊,維拉我并肩路過時,餐館前打著黑色圍裙的侍者,都笑瞇瞇地朝她點頭。所有的街坊,怕都跟昆德拉夫婦相熟吧,我猜測。

小得有些逼仄的門廳,空空蕩蕩的沒有擺設(shè)。迎面墻上成排的書架,是一列列橫排的開本各異的書籍。書脊上的不同語言,暗示出這些都是昆德拉作品的版本樣書。維拉對我說,最新一本小說《無知》,是昆德拉八十年代末寫成,法譯本目前仍在編輯加工,昆德拉期望伽里瑪明年早春能把書印出來。他所有主要的作品,都交由伽里瑪印行。然而,成名前的詩集和劇作,他不讓再版,也不作任何說明。刻薄的批評家推測,在歡笑和遺忘間逡巡的昆德拉,是有意遮掩個人往事。他寧愿人們淡忘歷史,記不起他給斯大林寫過頌詩。悔其少作,或可是他唯一的動因。昆德拉杜絕一切正式授權(quán)傳記。他所簽的出版合同,都禁止譯本添加前言后記,規(guī)定作者介紹只能用同一句話:米蘭·昆德拉1929年出生于捷克斯洛伐克,1975年起一直在法國定居。

由前廳向右轉(zhuǎn)進門就是客廳,客廳陳設(shè)極其簡單:三只闊大而敦實的軟面皮沙發(fā),顏色是棕、黃和藍三種,圍玻璃高幾成三角形,邊上還有兩只不協(xié)調(diào)的高靠背布面扶手椅。維拉坐下后,我才覺察出,扶手椅是她的專座,維拉有嚴重的椎間盤突出癥。客廳的三面白墻上,垂掛著五六幅鑲框油畫。我逐個兒審視,卻辨不出是誰的筆墨,怪異的畫風像恩斯特、畢加索,又似米羅和杜比菲,屬于超現(xiàn)實主義一路風格。昆德拉自己也能動手畫,水平倒真不是業(yè)余的,倫敦和紐約出版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和《可笑的愛情》(編注: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的譯本,譯名為《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和《好笑的愛》),封面所選就是昆德拉的畫。客廳面積不算大,似乎也不常待客,貼著墻根而立的矮書架,上面插的都是陳年舊刊和樂譜,觸手可及的鋼琴樂譜,印著李斯特和瓦格納的名字。

維拉盤腿直腰落座,沒有墨鏡遮掩的臉龐愈發(fā)白凈,雙眼灼灼有神??礃幼右?jīng)八百地談事了??墒?,昆德拉仍然沒有出現(xiàn)。我已感到心中疑竇乍起:他是藏身里屋,還是根本就沒在家?他們怕是早商量好,只要有出版商到訪,昆德拉就躲起來,一切聽憑維拉對付,他煩人家當面討價還價。十幾分鐘前看到維拉激起的興奮,已在漸漸消失,悵然若失的情緒在升騰。

我能幫你什么忙?

明知我的來意,卻依然如此發(fā)問,使我略微感到些窘促。與我想象的經(jīng)紀人相比,她似乎沒有什么異常。

我想知道,有無可能在上海出版昆德拉。

當然,完全可能,她應(yīng)聲道,說說你們那邊的情況吧。

一副公事公辦的架勢,連客套話都是現(xiàn)成的。我不假思索,一如重返法蘭克福和倫敦的談判桌前:

出版在中國……

開場白尚未展開,耳中傳來門鈴的聲音。

是米蘭。維拉抱歉地聳聳肩,微笑著起身去前廳開門。

昆德拉已經(jīng)站在面前。他伸出厚實的大手,一種強力在握手時傳到我的身上。天藍色的套頭圓領(lǐng)運動裝,泛白的淺藍牛仔褲,黑色的運動鞋。七十歲左右的老者(乍看去只有五十多歲模樣),頭發(fā)灰白稀疏,深邃而有穿透力的目光……我暗暗感到驚訝的是,他的身高竟在一米九十以上,我仿佛看到一個田徑運動員魁偉矯健的體魄,一個不斷閃現(xiàn)在他小說中的人物。

我看到的是既熟悉又陌生的昆德拉。他坐在那里,神態(tài)有點拘謹,說話中氣很足,嗓音粗重,卻很緩慢。他似乎不是回到自己家中,而像是在別人家做客。維拉開始用英語和他說話:

剛才正說到為你在中國出書的事,他們出過格拉斯、多麗絲·萊辛、??思{和海明威。

哦,格拉斯,他的哪本書,銷數(shù)多嗎?昆德拉關(guān)切地問道。

《我的世紀》,差不多三萬本。

嗯,不錯。你估計我的書銷路如何?

這怕不好說,我有些猶豫。

昆德拉畢竟不是村上春樹?,F(xiàn)在癡迷村上的少年少女,有多少知道昆德拉?《挪威的森林》銷量兩年不到就過四十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恐怕難以匹敵。他的中國讀者在十年前最多,相對說來如今就要少得多。我對他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曾經(jīng)擁有數(shù)十萬讀者,可是《身份》(即中譯本《認》)的總印數(shù)不過才兩三萬。

兩本書你都讀過嗎,喜歡哪一本?

怎么說呢,我稍微停頓一下,畢竟從來沒有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這么說吧,作為關(guān)注社會思潮變革的讀者,我是偏愛《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因為它是第一部開啟我們了解一代捷克知識分子心路歷程的小說。在某種程度上講,我把它當成捷克的一段歷史來看,我和我的朋友都被深深打動;但是,從另一方面說,我更喜歡《身份》,因為我注意到你的意趣在變化,你所考察的普通人在消費社會時代的消極命運,更能使我感同身受,促使我以小說人物的遭際,去檢驗自己的身份和命運。

我告訴昆德拉,我不僅在倫敦買到《身份》英文版,還帶來了老早就讀過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譯本。

也是海盜本,嗯,想不到。

昆德拉接過書,皺著眉頭隨便翻了一下,順手遞給維拉。維拉看看書的封面,用鉛筆寫上“盜版”的字樣。

也許不能叫盜版本。我試圖加以辯解,說明中國加入國際版權(quán)公約前,這書就已譯出。但令我感到汗顏的是,這本初譯于八十年代的小說,卻標明1995年1月初版,而且是補充修訂過的版本。

我想不出如何恰當回答昆德拉。但我告訴他,譯者是我喜歡的小說家之一,我在耶路撒冷聽伽利瑪?shù)呐笥颜f,他的小說法譯本已經(jīng)出版。

是嗎?請把他的名字寫給我。

昆德拉興致很濃,說是要去伽里瑪找一本小說來看。他想搞清楚,到底是怎樣的一位作家,扮演了他的翻譯家。

昆德拉時而淺笑,時而神色茫然。他不能全聽懂我的英語,就經(jīng)常打斷話頭,要維拉來翻譯——我分辨不出,他們說的是捷克話,還是法語。

時間過得真快,四點過了!

維拉要我和昆德拉喝一杯,不過并非下午茶,而是來自加勒比海的威士忌。酒端來放在高幾上,盛在高腳玻璃杯中那么晶瑩,如同閃亮的可愛寶石藍,這是昆德拉最愛喝的佳釀。維拉說,昆德拉很喜歡加勒比海,也熱愛那里的風情和藝術(shù),墻上的畫框中,就有加勒比畫家的真跡。

你寫作嗎?昆德拉飲著酒,就把話題轉(zhuǎn)到我的身上。

主要寫書評,以前當記者。對了,既然問到我的老行當,我可要問你幾個問題。

開玩笑似的,我借機給昆德拉提出難題,雖然明知他極不肯接受別人的采訪。

哦,原來如此,好吧。昆德拉爽快地答應(yīng)了。

你的新作遠離政治和暴力,性描寫也接近虛無縹緲,是要改變寫作風格嗎?

昆德拉不大情愿談?wù)撜?。他告我說,日后再版《玩笑》,一定不能再用路易斯·阿拉貢的前言,因為容易誤導(dǎo)讀者,引發(fā)極端的政治思考。那實在太糟糕。但是,阿拉貢那篇評論,有些話說得其實并不過時:我仍要對米蘭·昆德拉感激不盡,他的作品使我堅信人類一定會生存下去,世界一定會生存下去,我全心全意在這個世界上所信仰、尋求和熱望的一切,都將恢復(fù)其人性的面貌。感激他是因為在這個悲劇的今天,他使我比任何時候都更強烈地體會到,面對不朽的東西,即使死神也無能為力。

維拉不能無視我的疏忽:

沒有性?不對吧,你看到《身份》里就有的嗎。

昆德拉只是微笑。寫作最不厭倦重復(fù)的他,大概已無心思重復(fù)自己的老話:如今,性已不復(fù)成為禁忌話題,單純的描寫,單純的性自白,已經(jīng)日顯乏味。不僅是勞倫斯,甚至連亨利·米勒的淫穢抒情,看上去都是老掉牙了!不過喬治·巴塔耶的某些情色片斷,確實給我留下長久印象。或許是因為,那些段落不光是抒情的,而且有哲學意味。我有一種感覺,即肌膚相親的做愛場景,產(chǎn)生一道強烈的光芒,會突然揭示作品人物的本質(zhì),斷定他們生活所處的處境。

你是否已不關(guān)心捷克?會考慮回國定居嗎?

《不朽》在九十年代初問世后,大家發(fā)現(xiàn)這是他小說當中,第一部與自己出生的國家沒有任何關(guān)系的作品。有人斷言,他要徹底背離捷克斯洛伐克。

不是吧,有沒有看過《緩慢》?

那是他的第一次用法文寫的小說。昆德拉想告訴我,老年搬家可不那么簡單,他們己無意把家搬回布拉格,但是那里人們的命運,依然牽動他們的心扉。無論發(fā)生什么,朋友都會及時轉(zhuǎn)告??催^昆德拉的哈維爾回到布拉格也承認:我發(fā)現(xiàn)他對這里的消息很靈通。我的印象中,他無意要竭力生活在隔離他祖國的地方——只不過與傳媒隔離而已。

習慣性地,我還想打聽他寫作計劃,可是時間已過六點半。雖然他已告訴我,手頭正一邊修訂《小說的藝術(shù)》,一邊寫這部書的第三個續(xù)篇——《被背叛的遺囑》是第二本,同樣都是小說創(chuàng)作論。

還在寫小說嗎?

昆德拉巧妙地笑答:

怎么說呢,等著瞧吧。

那好,我就等著。不過,我現(xiàn)在得告別了。

再打擾兩位老人,就實在不禮貌了。

在屋門口,維拉抱歉地說:

米蘭送你吧,我的腰難受死了。上帝,啊,真要命!

維拉站起來時,手得扶著腰部,臉上表情痛苦。這倒要我內(nèi)疚起來:明知她的身體不好,怎么就沒有早些告退呢?

彎彎曲曲的公寓通道又在身后藏起來,昆德拉和我并肩來到大門口,我禁不住對他說:

你們家真是在迷宮中。

是啊,我要給你送行。

昆德拉英語沒有他的法語好,說起話又吃力又慢。沒有維拉的翻譯,昆德拉交際都有些麻煩。我心里有些想笑,因為維拉和他的語言合作,讓我想起了另一位維拉,和她的丈夫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納博科夫移民美國在大學教書,并無法用英語上課,維拉不得不跟到課堂上,一邊聽丈夫講課,一邊用英語轉(zhuǎn)述給學生。

我不能讓昆德拉再往前送,可他卻有些天真地認真對我說:

你知道地鐵站的方向?

前邊就是,我知道,請留步。

我停下腳步再一次同他握手,說希望秋天再來巴黎時,重來看望他和維拉。

好啊,那時我們應(yīng)該在巴黎,他說。他們夏天要在外省鄉(xiāng)下住兩三個月。

昆德拉向我揮揮手,轉(zhuǎn)身朝雷卡米花園旁的公寓大門走去。夕陽透過鑲著金邊的云朵灑下來。昆德拉灰白的發(fā)絲染成金黃,高大的身軀也落滿燦爛的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