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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當止則止
來源:光明日報 | 朱以撒  2023年07月14日08:24

豐子愷的畫自成一格,不易與他人混淆,但也不易溯其源,不知從何處來。這一點,周作人就比較清楚,他認為,“日本的漫畫由鳥羽僧正開山,經過鍬形蕙齋、耳鳥齋,發(fā)達到現在”,竹久夢二保留了其中的飄逸筆致,又特別加上艷冶的情調,而豐子愷的畫很有點竹久夢二的氣味。朱自清在為豐子愷的畫題詞時,也鮮明地指出了竹久夢二對豐氏的影響。這說明一個很結實的道理:凡有審美意味的作品,都是有出處的。只不過有的易識,有的難知。因為有的師從近的,有的師從遠的,近的好感知,遠的就難追溯真相。譬如一個人若沒有條件接觸到日本的鳥羽僧正、鍬形蕙齋等人的作品,又如何知承傳之緒,便以為豐子愷的畫就是橫空出世。

藝術是需要傳播的。每一位藝術愛好者都在學習中不斷地發(fā)展,希望終了有自己的鮮明形象。至于向什么人學習、接受什么樣的風格的引導,就全依憑個人主張了。有的人是學一些眾所周知的名家,他們的作品為人們所樂道,被奉為經典,只要筆下流出,就有很明白的特征。有的人則學一些為人不熟知的國外的藝術家,于是筆下所表現令人驚異。當然,這里沒有取法范圍的限制,也不論說取法高下,每個人的審美走向,都是自由的。就如學習古代日本書法家,另開一途,亦無不可。

關鍵是如何規(guī)劃自己的發(fā)展途徑。

我們能夠讀到的豐子愷的繪畫作品,里面大抵都是一副比較固定的面孔。譬如上世紀20年代后期他的《護生畫集》畫風,和后來幾十年間的畫風都是一致的,是一種比較固定的狀態(tài)。原以為許多時間過去,審美的形式、方法會有所遷移,有一些新的筆法、情調進入,畢竟文化環(huán)境在變,審美情懷也在接收新知。與豐子愷相近時期的書畫家,也變化不少。像傅抱石,也留日,也受日本新畫風的啟發(fā),上世紀30年代在重慶時期是一種畫風,60年代又是一種面貌,總見出審美差異,看到人的情性的跌宕、懷抱的舒卷。然而豐子愷的畫總是如此一致,都循既往的樣式,愈發(fā)熟練。連同題字的書法也如出一轍,有些漢簡、章草筆意,還有一些弘一文稿中的行書筆意。比較明顯的跡象可以追溯到他學習《月儀帖》,經過融匯后書法與繪畫如合符契。書畫都基于這么一種默契,相互配搭,成為慣性,愈發(fā)鞏固,不為時日進展而化之。

當然,就豐子愷的書法來評說,用筆、結構、章法都是比較單調的,走一條簡單之路,不再與其他筆調有所瓜葛。單調的運用不能夠達到豐富,但也摒棄了復雜羈絆,以單調的技藝同樣可以打天下。一個書畫家已經形成的藝術表現若足以獨立,那就守住這一種特色,鞏固它的特色,不再融此化彼,生出許多不確定因素,這也不失為一種藝術經營策略。

如何對待自己的藝術進程,每個人都會有思考。黃庭堅曾說:“以有限之才追無窮之意?!边@是一種不止歇的狀態(tài),以有限追無限,永遠在路上,生有涯,學無涯。另一種,則未必如此快馬長風,而是守其成以免散漫。清人李漁認為:“有創(chuàng)始之人,即有守成不變之人;有守成不變之人,即有大仍其意,小變其形,自成一家而不顧天下非笑之人?!笨梢?,每個人的藝術追求都含有不同的理解與進度,有勇猛精進的,有安于守成的。豐子愷一如既往地畫畫寫字,很俗常,很童真,都是那種形態(tài),那種韻味,已如一個堅硬的堡壘,自己足以在堡壘里悠然自得。

一個人固守一隅,也就意味著不外向馳騖,以舊為舊或以舊為新,注意力、表現力都集中在自我的表達風格上,著重個人藝術內部的建設,使之形態(tài)更典型更純粹,韻致更濃郁更深厚,讓人們的感知也形成慣性,一觸目即知何人之所作,不必去猜去想。一直在變和一直不變是大不同的。我們不免要思考這樣的問題——面目鮮明之后,是否還應該破繭而出再開新境、再融新質?

在藝術上,人的追求力終究有限,有所進,更有所止,便覺甚好。四海問鼎,又幾人豐子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