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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芙蓉》2023年第2期|朱文穎:唯精神論者
來源:《芙蓉》2023年第2期 | 朱文穎  2023年07月21日08:52

“你可以寫無產(chǎn)階級的小說,也可以寫資產(chǎn)階級的小說,但絕不能寫小資產(chǎn)階級的小說?!?/p>

默片俱樂部后半段聊天時,徐世鈞突然沒頭沒腦冒出這樣一段話。

我沒有接話。因為我不能確認這話的指向??赡苤赶蛭?,但也可能不是。

我的主業(yè)是寫報刊專欄的,三流作家。小說只是偶爾為之。當(dāng)然那天在座的還有幾位報刊專欄作家,也是三流左右,也會有人偶爾來篇小說什么的。

所以當(dāng)時我們都愣住了。面面相覷。場面一度有點尷尬。

是歌手咪咪率先打破了沉默。

咪咪是藍貓酒吧聘用的駐唱歌手,通常出現(xiàn)在每周四默片俱樂部結(jié)束后的閑散時光。她性格開朗,音域?qū)拸V,非常適合把人從歷史的魔幻、感傷,甚至涇渭分明的深淵中,拖回色彩斑斕而混沌的現(xiàn)實世界。我第一次被咪咪打動,是在某次即興演唱時,她發(fā)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完美高音。唱完以后,我就直接沖了上去。

我說:“咪咪,我可以請你看場電影、吃個飯嗎?”

這就是我和咪咪走近的過程。一個明亮的高音。兩個形體相差很大的女人(我長得纖弱嬌小,咪咪的身材則是洪亮音色的有力支撐),度過了一個輕松愉快的下午。我請她看了一部比較小眾的電影——關(guān)于一位黃梅戲女演員的自傳,后來又邀請她吃了全套下午茶。在這個過程中我們聊了很久,涉及方方面面。她的坦蕩敞亮,還有不時發(fā)出的笑聲,這一切,統(tǒng)統(tǒng)令我感動。

有些地方咪咪和我非常相像。比如說,對生活仍然抱有幻想。還有些地方則不太相同,甚至完全相反。就如同那個直入云霄的高音,咪咪簡直是超強意志力和不屈不撓的典范。她告訴我,她來藍貓酒吧駐唱,主要是為了賺錢(這個我完全能夠理解)。而這里結(jié)束后,她要趕下面兩個場子,直至午夜時分。除此以外,她還是一位單身母親,與十多歲的小男孩同住。她說這些時毫不避諱,倒令我稍稍有點吃驚。更讓我吃驚的是,她抬手看了下手表,叫來服務(wù)員,干凈利索地買了單。并且順手把餐廳贈送的小禮物放在我面前:一小束金燦燦的雛菊。

我把她的順手買單理解成習(xí)慣,關(guān)于獨立的習(xí)慣。因為除此以外,完全無法解釋這個行為。

關(guān)于“無產(chǎn)階級”“資產(chǎn)階級”“小資產(chǎn)階級”,以及它們與小說關(guān)系的那段話,是徐世鈞說的。他是一位自己創(chuàng)業(yè)的前高校美術(shù)教師。兩三年前,徐世鈞在藍貓酒吧旁邊開了一家小型畫廊:“獨尚”畫廊。

畫廊生意一直不是很好,所以徐世鈞常來藍貓酒吧坐坐。他經(jīng)常穿一件粉紅色帶綠條子的襯衫,坐在臨河靠窗的座位。喝茶、咖啡、啤酒、翻書,以及沉思。徐世鈞抽煙,并且煙癮不小。他離開座位去外面小院抽煙的時候,那個空間頓時變得灰蒙蒙的,仿佛凹進去了一塊。直到一支煙或者兩支煙的工夫,粉紅深綠間隔的“色塊”歸來,把那個空間再次填滿。

我?guī)еP記本電腦,坐在徐世鈞的斜對面。我每周平均有三到四個專欄。第一個關(guān)于美食,第二個關(guān)于美容,第三個關(guān)于情感,第四個不太固定:關(guān)于歷史與未來。如果報紙版面足夠以及允許,我一般會處理成:歷史上的美食與美容,或者未來世界的美食美容。

徐世鈞從來不試圖主動和我說話。

如果歌手咪咪是一個匪夷所思的完美高音,那么,徐世鈞就是沉悶的低音鼓。他吸收周圍的噪聲,使一切重歸安寧。

所以說,那天,藍貓酒吧著名的默片俱樂部后半段,大家開始聊天的時候,徐世鈞突然冒出這樣幾句話,我是有點吃驚的。

“你可以寫無產(chǎn)階級的小說,也可以寫資產(chǎn)階級的小說,但絕不能寫小資產(chǎn)階級的小說?!?/p>

當(dāng)時在場的,有我,徐世鈞,歌手咪咪,專欄作家暮生、霧生和桔生,還有德國人瓦格納,以及他的雙胞胎弟弟——我們叫他小瓦格納。

瓦格納和小瓦格納是附近國際學(xué)校的外教,藍貓酒吧的??汀6荷?、霧生和桔生都是第一次來藍貓酒吧。

“那個默片俱樂部……有點意思的?!笔俏已埩怂麄?。對徐世鈞來說,他們應(yīng)該只是初次相識的陌生人。

那么,畫廊老板徐世鈞的這段話,究竟又是說給誰聽的?

那次和咪咪一起喝下午茶的時候,我們倒是聊過類似的話題。

“你的歌聲具有魔力。”我首先非常真誠地夸獎了咪咪。

咪咪笑了。她笑的時候就如同清爽的流水。

“而我,只是一個三流作家?!闭f完這句,我也笑了。我認為這句話里含有黑色幽默的意味。而這,是一種相當(dāng)高級的表達與能力。

“三流作家?”咪咪瞇起了眼睛。

“你太謙虛了?!边溥湮⑿χ嗽斘摇?/p>

我連忙解釋說:“這確實不是謙虛?!?/p>

“那么,什么叫三流作家?”咪咪開始追問我。

我想了想,不太確定地回答:“就是說,我的寫作幾乎從不觸及本質(zhì)?!焙髞?,我補充了一句:“但它們是優(yōu)美的?!庇诌^了一會兒,我再次補充:“至于說,是為了維持優(yōu)美而無法觸及本質(zhì),或者反之,我就說不太清楚了?!?/p>

這個回答咪咪一定不滿意。因為她沉默了不算短的一段時間。

后來她聊起了小男孩嘉林。嘉林最近身體和精神都出現(xiàn)了問題。有時候睡眠不好;有時候胃口不好;更多的時候是心煩意亂,只要有人和他說話他就心煩意亂。

咪咪帶他去看醫(yī)生,一位白胡子的老中醫(yī)。

看完醫(yī)生后的第五天,吃完晚飯,小男孩嘉林猶猶豫豫地問咪咪:“媽媽,以后,我是不是永遠都不能喝牛奶了?”

咪咪回答說:“那位老中醫(yī)的意思是,人過了嬰兒期就不能喝牛奶。但我并不這樣認為。你現(xiàn)在不能喝牛奶,是因為你自己要求看病,你說自己不舒服,所以你必須遵守規(guī)則不喝牛奶。如果哪天你告訴我們你好了,我們也覺得你好了,你就可以喝無數(shù)的牛奶。”

小男孩嘉林沉默著。很顯然,咪咪的回答也沒有令他滿意?;蛘哒f,這個回答有點復(fù)雜。雖然從邏輯上來說,它絲毫不存在任何問題。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規(guī)則。遵不遵守這些規(guī)則,取決于你要成為什么樣的人,以及你的強大程度?!边溥浣又抡f,推進著她的邏輯。

前些天咪咪和小男孩嘉林一起看了部科幻電影。電影里的人類世界早已毀滅,人類被機器打敗,并成為機器的電池(機器通過吸取人體的生物能獲得能量進化)。為了不讓人類有所察覺,機器建造了母體。于是有了母體人(代表被智能機器人征服后,肉體沉睡在培養(yǎng)皿中、感受著電腦幻景的人類);還有錫安人(代表被智能機器人征服后,極少數(shù)從虛擬世界覺醒的人類)。

這是一部很復(fù)雜的電影。咪咪承認她也沒有完全看懂。但為了推進邏輯,說服小男孩嘉林,只動用電影里的基本概念也是可以的。

于是咪咪對小男孩嘉林說:“在所有的選擇中,你只能有一種選擇?!?/p>

小男孩嘉林抬了抬眼睛。

“如果你選擇成為母體人,將來過舒適安謐的生活,你就要遵守一切規(guī)則。好好讀書,考好分數(shù),走絕大多數(shù)人的道路。并且從競爭中取勝?!边溥湔f。

小男孩嘉林面無表情。

“如果你選擇成為錫安人,選擇覺醒,反抗既定規(guī)則,你就要具有強大的本領(lǐng)和內(nèi)心,才有可能走出一條自己的道路,但會很辛苦……你不能既要叛逆,但是又毫不努力。在電影里面,這種人是第一批被干掉的。”

我不太清楚小男孩嘉林聽了咪咪這段話是什么反應(yīng)。然而,我的臉色卻漸漸陰沉了下來。在咪咪和嘉林的對話內(nèi)容中,我竟然模模糊糊地發(fā)現(xiàn)了某種自己的對應(yīng)物。

如果我們早一點認識雙胞胎瓦格納和小瓦格納,他們一定很快就能把“三流作家”這件事解釋得非??b密完美。

瓦格納比小瓦格納早兩年來到中國。他們自小感情很好。在小瓦格納還沒辦完手續(xù)來到中國時,瓦格納在窗臺上種了一盆綠色植物,辛勤栽培,施肥,澆水。

“它最近長得很好。”有一陣子,他會這樣興奮地告訴我們。

“它這幾天有點問題,葉片發(fā)黃,沒有精神?!边€有一段時間,他顯得憂傷而又迷惘。

再后來,他比較完整地總結(jié)了這盆綠植的神秘之處:“它代表著小瓦格納的未來,以及我和小瓦格納共同的未來。”

我們私下偷偷議論,認為此種行為有著迷信的嫌疑。但也有人加以糾正,說:“這是瓦格納的信仰?!?/p>

當(dāng)終于有一天,雙胞胎瓦格納和小瓦格納同時出現(xiàn)在藍貓酒吧時,我們都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瓦格納窗臺上的那盆綠色植物??瓷先ィ麄冋娴暮芟衲欠N同根生長的植株。瓦格納微笑著,向左邊歪著頭;小瓦格納則同時微笑著,用右手托著自己的腮幫——在生命最早的時期,他們一前一后來到這個世界,其間相隔十分鐘。

“你必須承認,”瓦格納看著小瓦格納,“我要比你更加懂得這個世界?!睅е敲匆稽c滑稽,以及得意揚揚。

我們都很喜歡瓦格納和小瓦格納。只是覺得他們不太像德國人。雖然典型的德國人是什么樣,我們并不能給出精確的答案。

瓦格納的中文一般。發(fā)音吐字、用詞造句如同一輛老舊而扎實的機器。令人驚訝的是小瓦格納的語言能力,大約用了半年時間,他就基本掌握了漢語;與此同時,相對于一直單身的瓦格納,小瓦格納很快就與一位中國姑娘交往了起來。

“在你們中間相隔的那十分鐘,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呢?”有時候,我們會和他們?nèi)绱诉@般開開玩笑。

藍貓酒吧周四的默片俱樂部活動,瓦格納和小瓦格納幾乎每次都參加。有一天,在歌手咪咪結(jié)束了她的鋼絲高音以后,我們開始聊天說笑話。下面這件事是咪咪的吉他手說的,大致的意思是:

一個老太婆念六字大明咒功夫很深,身體乃至房屋都會發(fā)光震動。有一次,一個陌生人聽她念咒。她念了,閉目,傾神……但是念完以后,陌生人說:“你念錯了。”并且糾正她說,“不是念‘?!?,而是念‘吽’?!崩咸懦姓J了自己的錯誤,從此以后用正確的發(fā)音再念。然而,奇怪的是,身體和房屋再也不發(fā)光震動了,再也不會出現(xiàn)那些殊勝的場景了。

小瓦格納大致聽明白了這個故事。然后輾轉(zhuǎn)講述給瓦格納聽。

瓦格納的臉上一點一點地浮現(xiàn)出笑意。

他緩慢地、一字一頓地、如同舊式大卡車駛過清晨初露的街道般,說:“這個故事在說什么?”

他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然后,自己把話說下去:

“我理解她,那位女士。她在念那些字詞的時候,她的感受,就像——”說到這里,他伸出手臂摟住了旁邊的小瓦格納,“就像我窗臺上的那盆植物。我看著它,頭腦里浮現(xiàn)出小瓦格納的形象。如果那時有人打斷我,告訴我,它和小瓦格納完全沒有關(guān)系,我相信,它立刻就會死去?!?/p>

德國外教小瓦格納和小美是在徐世鈞的“獨尚”畫廊相識的。小美是我開設(shè)的那些專欄版面的美術(shù)編輯。小美的精神世界很像歌手咪咪:強硬的意志力時不時拔地而起;而身形則多多少少與我相似:小骨架,楊柳腰,給人一種嬌媚的錯覺。

小美對于小瓦格納的描述大致可以分成三個部分。在斷斷續(xù)續(xù)的聆聽中,我理解為小美的共鳴、好奇及困惑。這三個部分都可以通向“愛”,當(dāng)然,也可以隨時轉(zhuǎn)向或者回返。就像我們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所有情感一樣。

第一個部分:小美和小瓦格納,他們兩個都無比熱愛馬塞爾·杜尚,那位法國藝術(shù)家。與此同時,同樣熱愛這位20世紀實驗藝術(shù)先鋒的,還有畫廊老板徐世鈞。你猜對了,“獨尚”就是杜尚的諧音。

小美回憶說,她和小瓦格納第一次相遇,是在畫廊一樓的角落。旁邊墻上則是杜尚那句著名的話:我一生一點遺憾都沒有。真的沒有。

“您的一生有遺憾嗎?我的意思是:迄今為止?!?/p>

小美說,當(dāng)時是小瓦格納首先向她提問。當(dāng)然也不排除發(fā)問的人是她自己。然后,他們都笑了。因為知道這問題其實無解。

他們交換了對于杜尚和藝術(shù)的看法,結(jié)果驚人一致。兩人都極其欣賞杜尚那種非常輕松、基本溫潤的風(fēng)格(甚至當(dāng)它表現(xiàn)在矛盾以及對立中)。這個人從來沒有奮力制作,或者迫切需要去表達自己,從來沒有那種需要——小美認為這種姿態(tài)很牛。當(dāng)然了,我知道這其實暗合小美孤傲的內(nèi)心,她一直認為報社美編的職位配不上自己……然而小瓦格納熱烈而誠摯的附議,讓兩人很快引為知己。而這本身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啊。第一次相遇就以杜尚作為背景,暗示了這種關(guān)系的獨特,以及具有不可預(yù)測的延展性。

第二個部分:小瓦格納告訴小美,來中國以前,他原先任教的一個學(xué)院因為經(jīng)濟問題倒閉了。然后,有一段時間,他混跡于(當(dāng)然,他沒有直接使用這個詞)柏林一些私人畫廊。通常年輕人會占據(jù)那些地方,他們是自由知識分子、藝術(shù)家和烏托邦分子。

小瓦格納接著說了這樣一句話。他說,一段時間以后他決定離開,因為“與藝術(shù)家相處太復(fù)雜了”。

這個部分是小美不太明白的。因為她認為藝術(shù)家的特色以及優(yōu)點之一,就是簡單。

第三個部分與現(xiàn)實有關(guān)。

他們相愛了。兩人都有些驚愕、困惑,但又不約而同地意識到了這個問題,非常嚴肅的一個問題。雖然他們共同的偶像杜尚,他很早就認識到,人不應(yīng)以太多的重壓拖累他的生命,諸如忙碌的工作、妻子(丈夫)、度假屋、轎車等,但是,在這個階段,杜尚的光芒很快退去了。

接下來,形象與氣息代替邏輯站到了前臺。

有一段時間,代替了瓦格納,與小瓦格納同時出現(xiàn)在藍貓酒吧的,總是小美。他們坐在以前雙胞胎坐的座位上,背對著我們。但即便背影也洋溢著微笑。那些甜蜜的下午、黃昏及夜晚,哥哥瓦格納或者姍姍來遲,或者完全缺席,也有那么幾次,他們?nèi)齻€人圍坐在一起,小聲說話,突然又爆發(fā)出一陣掀翻屋頂般的大笑。

應(yīng)該是畫廊老板徐世鈞干的事吧。有一天,徐世鈞照例穿著粉紅色帶綠條子的襯衫;我照例帶著筆記本電腦,坐在他的斜對面,苦思冥想我的專欄。就在這時,瓦格納一個人出現(xiàn)了。

點頭招呼寒暄以后,我聽到了徐世鈞的聲音:“您窗臺上種的那盆綠色植物,最近……怎么樣了?”

孤獨讓人清醒而智慧。那是瓦格納邏輯思維最清晰的一段時間。

我甚至有機會偷偷向他請教非常抽象的問題。

我向他傾訴我的困惑。我知道我的寫作幾乎從不觸及本質(zhì);我的所有文字都極難帶來快感;我并沒有企圖撒謊;我盡可能保證文字的優(yōu)美(多多少少,它們能慰藉我)……但是,我仍然覺得自己是三流作家。

“什么是三流作家?”

瓦格納用了很長時間才聽明白大致的意思。但他的回應(yīng)相當(dāng)迅速。仿佛,他一直就在那里等待,等待著我提出類似的問題。現(xiàn)在,好了,我問了,他緩慢而堅定地給出答案。

“三流作家書寫世界的虛相,比如說,今天天氣很好,太陽溫暖,我們馬上要在午餐時享用美味的食物,心里想著:某人愛著自己啊。那種感覺,美麗、憂傷而又甜蜜?!?/p>

我若有所思。

“二流作家書寫世界的真相。通常來說,它們整體扭曲、怒目、寒冷?!?/p>

“比如說呢?”我小聲地提問。

“比如說,我是德國人。我住在柏林的時候,幾乎每周末都會去市中心的浩劫紀念碑……你應(yīng)該明白我在說什么。”

“那么,一流作家?”

瓦格納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他燦爛地微笑著說:“我窗臺上的那盆植物!”

是的,從頭到尾,我都沒弄明白徐世鈞的那段話究竟指向誰——

“你可以寫無產(chǎn)階級的小說,也可以寫資產(chǎn)階級的小說,但絕不能寫小資產(chǎn)階級的小說。”

無論你是幾流作家,都能聽出其中摻雜著諷刺的意味。然而諷刺、荒謬也好,黑色幽默也罷,都不像絲綢錦緞般光滑。至少,我承認,我是被刺痛了的。就像歌手咪咪轉(zhuǎn)述她和小男孩嘉林的對話,電影里那些肉體沉睡在培養(yǎng)皿中、感受著電腦幻景的人類……

我的本能差點讓我脫口而出:“你在說誰呢?!”

我的理智阻止了這樣的行為。

我轉(zhuǎn)身假裝和其他幾位報刊專欄作家聊天說笑,我假裝沒有聽到徐世鈞的話,或者沒有聽明白他究竟在說什么。這樣就好多了,就容易多了。和暮生、霧生和桔生說說笑笑,他們也樂意和我說說笑笑,尷尬難堪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更何況還有歌手咪咪,她用嘹亮的歌聲及一記響亮的定音鼓,鎖定了我們幾個三流作家暫時的勝局。

當(dāng)然,我其實是希望了解真相的。但不是在如此公開難堪的場合。而是私底下,偷偷地、顧及體面地交換意見。

但是,沒有時間了。

因為這些年所有人生故事的最大轉(zhuǎn)折,都可以用以下這句話來概括:

后來的事情大家就都知道了,大流行病來了。

我最后一次見到徐世鈞,是在藍貓酒吧的告別之夜。那天晚上,歌手咪咪的歌聲有著一把鋼絲一把眼淚的效果。藍貓酒吧里燈光交織、幻滅、閃爍,非常迷離莫測。突然,我看到有個身影在門口一閃,憂郁的側(cè)影。

徐世鈞?

我聽見自己叫了一聲。

唱完歌以后,咪咪在我身邊坐了會兒。她告訴我說,剛才那個一晃而過的應(yīng)該就是徐世鈞。徐世鈞今晚確實來了。

“‘獨尚’畫廊破產(chǎn)了。你不知道嗎?”咪咪從隨身小包里取出口紅,輕描淡寫地在嘴唇上畫了兩下。

或許,我臉上表現(xiàn)出的驚訝反而讓咪咪吃驚了。

“這很奇怪嗎?”她瞪大了眼睛問我。

“這不是早早晚晚會發(fā)生的事嗎?”她看著我,眼睛瞪得更大了。

報社美編小美也在那個晚上出現(xiàn)了。她一個人,旁邊既沒有小瓦格納,也沒有瓦格納。

她臉色不太好,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小美告訴我,就在昨天,小瓦格納把瓦格納窗臺上的那盆綠色植物搬回了家,準備觀察兩到三天。

“為什么呢?”所有的事情都讓我感覺奇怪,簡直奇怪極了。

小美說,大流行病來了,瓦格納和小瓦格納不得不重新認真考慮他們的將來。而因為她,小美,這一次,他們產(chǎn)生了分歧。

瓦格納想要離開。

“回柏林嗎?”

小美搖了搖頭。

小美說,瓦格納和小瓦格納,這弟兄倆一直有個約定,如果有合適的時機,他們會相伴去一個氣候寒冷的地方,住一段時間,一年、幾年,或者度過他們的余生。

“寒冷的地方?為什么?”我的問題一個接著一個。

小美繼續(xù)解釋。瓦格納和小瓦格納一直希望非常嚴肅地思考一些問題。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愿望越來越強烈。而他們一致同意:讓人清醒而智慧的不僅僅是孤獨,還有氣候和溫度。

“他們說,有人考證過,熱帶地區(qū)出不了哲學(xué)家,溫帶地區(qū)可能也不適合深度的哲學(xué)思考?!毙∶罎M臉愁容。

至此,我已經(jīng)完全理解了小美的傷感與憂愁。同胞出生的瓦格納和小瓦格納,遵循他們原先的約定,在這個變動的時間點上,他們會一起去地球某處的寒冷之地。但是,現(xiàn)在,小美出現(xiàn)了,她橫亙在瓦格納和小瓦格納之間,橫亙在她和他們的未來之間。

小瓦格納面臨著艱難的選擇。

“他要觀察那盆綠色植物做出抉擇嗎?”我忍不住偷偷笑了一下。

“是的。”小美極其認真地回答。

大約三天以后,我參加了送別瓦格納的最后一餐飯。

瓦格納、小瓦格納、小美、小美的家人……大家圍坐在了一起。

那天烹飪晚餐借用的是小美家的廚房,廚師這個角色則由瓦格納和小瓦格納共同承擔(dān)。

晚餐的主菜是牛排。當(dāng)那幾塊大約五厘米厚度、表皮微焦、中心粉紅的牛排,顫巍巍、香噴噴地端上桌時,天哪,我的潛意識飛快地轉(zhuǎn)動、呈現(xiàn)、噴薄。

還記得歌手咪咪和我的那次聊天吧,咪咪和她的小男孩嘉林,他們一起看的科幻電影里就有這么一段。也是大約這種厚度的牛排,表皮微焦,中心粉紅,一看就是出自大師之手。電影里那位人類反叛者塞弗叉起了牛排,說了這樣一段話:“我知道這塊牛排并不存在,我知道當(dāng)我把肉放進口里,母體會告訴我的大腦,這塊牛排既多汁又美味……九年苦日子啊,你知道我學(xué)到了什么?無知是福!”

塞弗想回到母體虛擬世界的理由有很多,那塊牛排就是其中重要的一個。

然而,我的聯(lián)想也就到此為止了。瓦格納最后的晚餐仍然還是充滿了不舍、微笑、愛以及流動的能量。并且很快、最終發(fā)展成了瓦格納和小瓦格納的單獨交流。我們知趣地把時間和空間留給了這對即將分別的同胞手足。而他們也極其自然地?zé)o視了我們。就如同關(guān)于哲學(xué)思考的無數(shù)比喻之一:從生活必需品束縛中醒來。

有些必需品是無法脫離的。比如說長途旅行的飛機。

我、小美、小瓦格納一起送瓦格納去了機場。

“十分鐘是多么遙遠的距離啊?!蹦翘焓俏议_車。在路上,為了緩和多少有些傷感的氣氛,我不斷地開著玩笑。然而,不知道為什么,那些玩笑總是向著讓事情更傷感、更無法解釋的方向而去。

瓦格納站在國際出發(fā)通道口,向我們揮手。他戴上了巨大的白色口罩,所以,真正的告別時分,我們已經(jīng)看不清他的表情了。

在那個時刻我們是一致的:不僅是瓦格納,我、小美、小瓦格納都戴上了巨大的白色口罩。

小瓦格納選擇了神秘的啟示(誰也不知道,在那兩天,在那盆綠色植物上他觀察到了什么),他選擇了留下,與小美在一起。而比他大十分鐘的瓦格納,則飛去了一個遙遠、荒寒而孤獨的島嶼。小美說了好幾次,但我仍然很難記住它的名字。當(dāng)然,最終我還是記住了。那是一個很長很奇怪的名字:南喬治亞島和南桑威奇群島。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我再沒遇到小美和小瓦格納,也沒遇到歌手咪咪,破產(chǎn)老板徐世鈞,或者專欄作家暮生、霧生和桔生。我們常去的地方都關(guān)門了。非但如此,很多人改變了他們的生活軌跡。這種改變經(jīng)過疊加再疊加,讓事情和人物變得模糊了,也不那么迫切了。

只是有兩件事情,我仍然是印象深刻的。

其一,有一天下午,我心血來潮地查了資料。關(guān)于南喬治亞島和南桑威奇群島。資料很清晰地告訴我,它是英國在大西洋南部的海外屬地。該屬地由一連串既偏遠且荒涼的島嶼組成,屬寒帶海洋性氣候,年平均氣溫低于0℃。

其二,又一天下午,我聽到外面的小巷有花農(nóng)的叫賣聲。

我無比興奮地推門而出。

在這個古老行業(yè)的偶然呈現(xiàn)時分,我精心地挑選了一盆很小很小的綠色植物,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自己的窗臺上。

朱文穎,1970年生于上海,現(xiàn)居蘇州。20世紀90年代末開始寫作。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深海夜航》《莉莉姨媽的細小南方》《戴女士與藍》《高跟鞋》《水姻緣》,中短篇作品《繁華》《浮生》《重瞳》《凝視瑪麗娜》《俞芝與蕭梁的平安夜》《分夜鐘》《春風(fēng)沉醉的夜晚》《一個形而上的下午》《橋頭羊肉店》《日暮黃昏時分的流亡》,散文集《我們的愛到哪里去了》《避免受到傷害的途徑》《必須原諒南方》等。被中國評論界譽為“江南那古老絢爛精致纖細的文化氣脈在她身上獲得了新的延展”。部分作品被譯為英、法、日、俄、韓、德、意等國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