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美文》2023年第7期|李達偉:蒼山
來源:《美文》2023年第7期 | 李達偉  2023年07月27日08:06

蒼山之冬

一整個冬天,我都在蒼山中到處行走。冬天的行走,就像是為了看到蒼山世界的枯索,看到蒼山中溪流的變小,看到許多的木葉脫落,也是為了看到世界在緩慢中的新生?,F(xiàn)實生活中的一些重負,帶來的身體和精神上的疲憊與困乏,以及對于城市生活中孤獨感的強烈感知,都讓我下定決心進入蒼山。有時目的明確,蒼山中相對明晰的村落、對明晰的人;有時沒有目的,一些無意間出現(xiàn)的地名、一些無意間出現(xiàn)的溪流、一些意料之外的事物不斷出現(xiàn)。更多是那些意料之外的行走,不斷加深著對于蒼山的認識。這個冬日,在蒼山下翻看葦岸的日記,他對冬日的深情,也影響著我對冬天的感覺與判斷。我告訴自己,要警惕那些閱讀與他人對自己的影響。我需要自己的冬天,我個人的蒼山,我個人的在蒼山中流淌的那些河流,那些本以為會在冬日變得清瘦甚而會干涸,實際卻是依然豐盈的河流。就像葶溟溪,在人們的印象中流量很小,甚至在一些河段已經(jīng)斷流。當我出現(xiàn)在葶溟溪邊時,看到的卻是與人們的印象完全不同的河流。我沿著一條又一條蒼山的溪流往蒼山深處走。我出現(xiàn)在了莫殘溪邊。“莫殘溪”,這真是絕妙的命名。蒼山中有著太多這樣的命名,特別是溪流,那時她說蒼山十八溪的命名真是很美妙。我想把蒼山十八溪的名字羅列出來:霞移溪、萬花溪、陽溪、茫涌溪、錦溪、靈泉溪、白石溪、雙鴛溪、隱仙溪、梅溪、桃溪、中溪、綠玉溪、龍溪、清碧溪、莫殘溪、葶溟溪、陽南溪。這些溪流背后是一個會激發(fā)人無限想象力的世界。想象很重要。我不能只是依靠想象。此刻,我再次出現(xiàn)在葶溟溪旁。我看到了蒼山的一些草木枯萎,溪流中的一些石頭在河床里裸露出來,是河流在拓寬著河床,還是河床在拓寬著河流?

出現(xiàn)在蒼山中,便意味著暫時從物質(zhì)的場中抽身。我感覺著與物質(zhì)時代不一樣的東西。冬天相較于秋天而言,并不是甜蜜的,反而是有點冷澀、有點苦澀,但冬天有雪,還有在冬天依然緩慢生長著的那些植物(生命的生長,被放入了暗處,暗藏起來,讓人很難輕易察覺,生長的聲音卻是真實的,這樣潛于內(nèi)部的生長同樣會讓人著迷,需要敏銳的聽力),還有那些流淌的河流,還有其他,還有光與陰影。光與陰影覆蓋了整個蒼山,更多的是光。托卡爾丘克說她有時會通過深刻而神秘的光來區(qū)分地點,而不是建筑或地名,在蒼山中我們也可以試著用光來判定一條溪流、一座山峰、一個村落。

不用推窗,就能看到蒼山。窗子上沾染著很難清洗的塵埃,塵埃飄到了空中,飄上了幾十層的高樓。冬天蒼山本身的純凈與色調(diào),把塵埃又從高樓抖落到低地。馬龍峰頂是裸露的巖石,巖石是鐵銹色的,那時的山變得單一而荒蕪。雪會在一整個冬天把鐵銹色覆蓋?;氖彽哪切r石,以及所帶來的那種荒蕪感,會滲透到日常生活中,對人產(chǎn)生一些影響。我像往常一樣,透過窗口望著蒼山(有個人望向了蒼山。許多人望向了蒼山。我們許多人談論到了蒼山)。詩人跟我說起了《沿河行》,那是激活經(jīng)驗,激活歷史塵埃的經(jīng)典,那些草木在生長,那些河流在流淌,一些生命與精神在完成屬于自己的表達,那是作家本人的蘇醒。塵埃不再是臟污的,塵埃飛了起來,在空氣中慢慢消散。我進入蒼山。我看見了冬天的樹。冬天的白樺林,遠遠望去,顯得格外清癯筆直,它們在冬天給人的印象要比別的季節(jié)深刻。

我最喜歡冬天的蒼山。冬天,讓蒼山有了更多重的意義。這并不是在否認蒼山在四時都會呈現(xiàn)出讓人啞口的美,同樣也并不是在回避蒼山中依然發(fā)生著的關于生命苦痛的體驗與一些衰敗焦灼的現(xiàn)實。印象中其中一場雪下到了半山腰,雪在半山腰堆積的時間很短。蒼山被皚皚白雪覆蓋的樣子,總是會讓人興奮和激動。于我而言,我真正感覺到了蒼山那種會突然間讓你內(nèi)心為之一顫的美。美被這樣直接說出。美同樣以這樣的方式被直接感受著,同樣也想直接以這樣的方式描述美。描述美總歸還是有些難度,有些被描述的美很容易變得淺薄輕浮。世界在冬天,以及冬天積雪的映照下,慢慢變得清晰,自己同樣也從生活的一些迷霧中掙脫了出來,那種沉重的肉身感似乎暫時消失。

我出現(xiàn)在了清碧溪背后的山谷,那時女兒在遙遠的小城里。在遙遠的距離與女兒的作用下,小城從記憶的斑痕中顯露出了另外的樣子。清碧溪,與命名相符。清碧溪,那是李元陽與楊升庵等人放歌縱酒之地。不只是清碧溪,還有蒼山的很多地方,都有著他們的身影,那些是他們詩文中最為柔軟濕潤的部分,同時也是最具酒氣與江湖氣的部分。出現(xiàn)在蒼山中的時候,他們似乎總是如影相隨。我們必將很難走出他們所營造的那個場。他們就在蒼山中,在蒼山的日暮中,在蒼山的幽深中,想通過自然來應對世俗與現(xiàn)實的困擾與牽絆。有時,我約了一些人出現(xiàn)在蒼山中,我們想把一些地名具體化,想去找尋這些人在蒼山中的足跡,在文字中還原他們的身影。

溪后的山谷,無人,一些把進山的路封起的鐵鎖露出頹敗的銹跡,一些人越過鎖鏈入山,下落不明,一些人從山谷中抱出一些花紋很美的石頭,其中有大理石嗎?有人說提到蒼山,無法繞開的是大理石。真是這樣嗎?我說不清楚。我把大理石繞過去了。在他們看來,一些元素太重要了。此刻,我所希望的山谷,不是清碧溪所在的那個山谷,而是空闊些的山谷。把自己想象成一個要在那個山谷生活很長時間的人。我要在那里建造一個小屋(其實眼前真出現(xiàn)了一個小屋,只是那時里面沒有人,只有一些時間里,那些巡山的人才會出現(xiàn)在里面)。還要建造屬于自己的谷倉(那時谷倉沒有,谷倉同樣也是一個極具有夢幻氣質(zhì)的事物。我也想擁有一個可以盛滿秋天食物的谷倉,可以在里面盛滿那些美的因子。在蒼山中,我是遇到了一些谷倉,里面放著的是屬于牛羊的干草,牛羊正在遠處濕漉的牧場里悠然行走著)。小屋前面流淌著的是一條叫雪山河的河流(蒼山中是有那么一條河流,它緩緩地流淌著,從蒼山的西坡流淌而過,經(jīng)過一個叫漾濞的縣城,最終匯入瀾滄江。小屋前確實也流淌著一條河流,不是叫雪山河,是萬花溪,或者是其他溪流,蒼山十八溪的名字都散發(fā)著夢幻和詩意的氣息。

有一段時間,我有意去往蒼山十八溪,以及與蒼山有關的那些溪流邊,這樣的行為里,同樣有著對于河流的那種渴望。當有著對于河流的強烈渴望之時,我們身在一個大的城市——昆明,還是其他哪里,能確定的是不在大理。那時窗外沒有河流。我們卻談到了云南眾多的河流,我們再次談到了《沿河行》,于是,我是第三次還是第四次打開了這本書?!八?,令我魂牽夢繞。也許是我內(nèi)心干渴難耐,也許是我太過于英國化,也許只是因為我對美太敏感??傊?,如果附近沒有河流,我就渾身不自在?!边@是開頭。然后,我看到作家找尋到了與靈魂相契的另外一個作家米沃什,這同樣也是與我的靈魂相契的作家?!皞挠^時,我們就返歸某處河岸?!痹谀莻€雨天,我的目的很明確,就是去看看一些河流,我出現(xiàn)在了蒼山十八溪中的幾條溪流邊,然后在每一條溪流邊駐足良久。溪流的氣息似乎都不一樣,它們的聲息也不一樣,可能我沿著它們往蒼山深處走去的話,它們會越來越像。當我發(fā)現(xiàn)它們不一樣時,我并不是出現(xiàn)在蒼山深處,那時那些溪流已經(jīng)與現(xiàn)實的城市與村莊緊密相連。這似乎也是矛盾的,那些溪流離城市與村莊很近,當它們行將匯入洱海時,它們變得越來越相似。我想暫時忘記村落和城市,就順著溪流往蒼山深處走,那時的微雨,沒能阻止我的腳步。

賣 雪

我看到了那個在喧鬧的集市上賣雪的老人。他早早就去蒼山上背雪。那時,蒼山上還有一些雪。冬日的蒼山上,最美的色調(diào)就是雪色。與秋天不同,秋天最美的是那些突然之間就集體變黃的樹木,像白樺林,像櫟木林。在秋日里,我們還會看到一些變紅的水杉,那樣的紅色同樣美得讓人激動不已。秋日已盡,那時是冬日。老人指了指背后的那座山峰,是玉局峰。他并沒有說自己就是去玉局峰背雪。老人的存在,像極了一首寓言詩。他就像是因為看到了聚攏在集市上的人們內(nèi)心的喧鬧與迷茫而憂慮,他是為了驅(qū)除一些憂慮而去背雪來賣。我跟一些人說起自己遇見了那個背雪的老人,很多人都面露驚訝,在他們看來,這近乎不可能會在現(xiàn)實中發(fā)生。然而這樣的事情確實發(fā)生了。

蒼山下的磻曲村。我出現(xiàn)在了蒼山下的這個村落。小叔同我們聊著與蒼山有關的一些東西。小叔說起來到蒼山下這個村子生活的幾十年時間里,所收獲的各種人生況味。小叔不斷強調(diào),努力就會有收獲。這么多年,小叔的身份不再是放牧者,他一直在另外一座城市努力工作,每年很少的時間才會回到蒼山下的這個村落。除了小叔,還有一些人,我們都不怎么能聽得懂對方的話,我感覺自己一直是游離于那些人之外的。那時,我無比需要蒼山。我朝蒼山望去,蒼山上斑駁的雪跡在那些山脈間的縫隙里堆積、聚散。寂靜的雪,以及寂靜的聲音、小叔的聲音慢慢消散,只有從靈泉溪那邊傳來的自然之聲。

那個賣雪老人的身影再次出現(xiàn)。他會不會就出現(xiàn)在背后的蒼山上,沿著小路慢慢攀爬著,進入蒼山的那些縫隙中,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積雪的表層撥弄開。純凈的積雪真正顯露出來,老人喘著粗氣,像呵護著自己最重要的東西一樣,把干凈的積雪放入背簍里的甕中,老人只能背起一小罐。我忘了問老人那一小罐積雪是怎樣被他保存下來的,積雪為何在那個擁擠悶熱的集市上沒有融化為雪水。我同樣沒有問老人,他到底是從蒼山的哪座山峰上背回了那些積雪。老人就那樣坐著,安靜地坐著。一些買雪的人絡繹不絕。只一勺。每人只能買一勺。買雪的人絡繹不絕。

當我再次回到老人所在的位置時,老人早已消失不見。我問了很多人,所有人都搖了搖頭,他們對老人并不熟悉,他們只知道老人每年總有那么幾天出現(xiàn)在那個集市上,只是賣一罐又一罐的雪。我想起了老人出現(xiàn)的那個集市,便是人們傳說的那個可以看到一些亡靈的集市。莫非老人也是其中的一個亡靈?似乎用“亡靈”才能解釋老人賣雪的行為給人的復雜感受。

當我離開磻曲村時,已經(jīng)是黃昏。在黃昏中,蒼山上那些斑駁的雪更加突顯,冰冷感也越發(fā)強烈,同時寂靜感同樣也很強烈。在朦朧的色調(diào)中,人影被暮色吞去,山影卻還清晰,雪同樣清晰。那時的我,很激動,我說不清楚是冬日的原因,有點冰冷,還是因為暮色中的蒼山和蒼山上的雪給我?guī)砹撕艽蟮恼饎?。那時,我所見到的風景,真是美,那時的空間與時間不再是條分縷析的,一些暗色正從村落里慢慢往蒼山上聚集,給人的感覺就是美,那是蒼山的另外一種黃昏,是我在這之前往往忽略的黃昏。黑色筆記本中記下了這樣的文字:老人退入黃昏中,老人退入蒼山中,老人退入那些寂靜與純凈的雪中,雪回到了蒼山之上。

三只老虎

三只老虎出現(xiàn),與蒼山中懸掛在樹枝上成串的蝴蝶出現(xiàn)時是一樣的。黑色筆記本翻開,那些空白處是三只老虎的腳印,是那些蝴蝶羽翅的繽紛。三只老虎從蒼山中走了下來。蒼山,可能是我現(xiàn)在面對的真實的蒼山,也可能是另外的山。蒼山,那時成了一座有著形容和象征意味的山。當我出現(xiàn)在真正的蒼山下的那個村落,那個叫鶴陽還是什么的村落時,人們竟驚人地提到了三只老虎。而在這之前,三只老虎首先出現(xiàn)在那個會議室,三只老虎在沒有任何自然氣息的會議室里被人們講述著。

那些老人跟我說三只老虎就是從那里下來的,他們指了指那里,那是在樹木不是很茂密的地方,三只老虎結(jié)伴而行實在是太醒目了。三只老虎從蒼山中的那條溪流中渡河。溪流在冬日色調(diào)的作用下,更加清澈,溪流在冬日里依然是豐盈的。那條溪流,讓我想到了蒼山中的一條溪流。鶴陽村往上。靈泉溪。溪流豐沛。疏浚河流的幾個人(只可惜,他們只顧著疏浚溪流,而不跟我說任何有關那條溪流的種種)。水中的廢鐵(隱喻一般的存在)。河流成為空間(宮殿,抑或陋室)之內(nèi)的聲音,河流成為教堂彩繪壁畫的一部分,河流從本主廟前流過。坐在露在溪流外的一小堆砂石上,看河流流淌,主要是聽,聽那些不斷撞擊著胸膜的流水聲,還有夾雜在流水聲中的鳥鳴。一些鳥飛過,遮擋著陽光照入溪流,陽光被切割成鳥的碎影落入水中,又從水中振翅,朝靈泉溪的源頭飛去。

那里再不能往上了,一些人脫了鞋子趟過溪流。三只老虎進入了溪流。有人出現(xiàn)在了那里,就像我出現(xiàn)在了那里。三只老虎似乎并不饑餓,它們無意去殺害眼前那個無辜的人。它們對視了一下,甚至根本看都不看那個人。三只老虎繼續(xù)往前,而那個未被傷害的人嚇得暈了過去,醒來便瘋了。它們將出現(xiàn)在另外一條大河上。那是蒼山中的那些溪流匯入(也可能不會匯入)的一條大河。那條叫“瀾滄江”的大河?!叭焕匣?,”講述的人說,“其實不只是三只老虎,而是很多老虎,它們浩浩蕩蕩地從蒼山中離開。”它們曾經(jīng)讓自己斑斕的色澤把蒼山的草木染得更加斑斕,它們還在暗夜中釋放出炫目又感傷的色彩。

三只老虎在被講述出來時,我是被迷住了。講述的人在提到老虎時,那三只老虎的命運與人類的命運聯(lián)系在了一起。我離開了講述的人群,逃離了他們的記憶,出現(xiàn)在他們所指的溪流邊,脫掉鞋子,過河,從河的那邊又走了回來。那時我便是其中一只老虎。我試著感受那三只老虎渡河時的內(nèi)心,感覺不到,能感覺到的是空,是河流的冰冷,是河流的清澈。三只老虎還將從凍結(jié)的冰層上跌跌撞撞地走過。

三只老虎被那些在蒼山中行走的藝人畫在了某個廟宇之上。抽象的老虎,屬于印象主義的老虎,只是色彩的,又只是憂傷的色彩。只是不能肯定的是那變形而憂傷的三只老虎,就是被人們津津樂道的那三只老虎。是那對父子跟我說起的,我們無意間說到了它們。我以為是那對父子畫的。那對父子堅決地搖了搖頭,他們同樣驚訝于那些栩栩如生的老虎。

那個蒼老的父親這樣說完后,繼續(xù)在那里畫著。我看了一會兒,他們正畫著一條我熟悉又不熟悉的河流。我能肯定的是,那無疑就是蒼山中的一條河流。那條河流同樣是印象主義的。我離開那對父子,遠遠看著他們,那時蒼山,蒼山中的廟宇,廟宇旁流淌的河流,那對父子匯入廟宇的紅中,成為一幅印象主義的畫,或者是我所認為的印象主義的畫。我竟然產(chǎn)生了錯覺,那對父子還畫下了時間,一個變形的鐘表,正在融化的鐘表,有點像達利的時間與鐘表。當我再次望向他們時,我以為的鐘表沒有出現(xiàn),卻出現(xiàn)了一只老虎的身影:真出現(xiàn)了一只老虎,它正把自己的頭探向河邊,飲水。然后又出現(xiàn)了一只幼虎,試探著朝那只大老虎與那條河流走去,同樣飲水。在轉(zhuǎn)瞬間的色彩變化中,那對父子不見了。

古 碑

他成了眾多碑文的搜集者。他在蒼山的那些村落中到處找尋著古碑。讓他感到吃驚的是,在一個很大的場院里,那是人們在上面曬谷子的地方,他遇見了幾百塊古碑。當他發(fā)現(xiàn)那些古碑時,暮色落在了那個打谷場上,谷子的顏色頓時暗了下去。一些人開始掃那些谷子,谷子被收入谷倉里,古碑就那樣顯現(xiàn)出來。發(fā)現(xiàn)那些古碑,對他所造成的沖擊感很強烈。那個人,因為職業(yè)的原因,因為真正懂得與熱愛,面對古碑時,變得激動而感傷。

在他看來,那些刻滿字的古碑,后面是人,是生命。古碑背后,同樣存在著一些被篡改的人,篡改的一切,美化的一切。古碑背后,同樣有著一些真實。我們是為了那些可能的真實而尋找和面對它們。他不斷加重語氣給我講述之后,我才真正有了強烈去看看那些古碑的想法。他想把那些古碑一塊一塊扶起來,像扶起一個老人,像扶起碾落于塵的卑微生命。他悲痛地意識到自己無法做到,那些古碑太重了。有那么一刻,他忍不住讓眼淚在蒼山中的那個村落里簌簌往下掉,只有風幫他輕拭著那些復雜的眼淚。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對于古碑的那種熱愛。

他讓人幫忙扶起了其中一塊古碑。那是元代的碑,碑文的作者為蒼山的風景所吸引,他在以自己的審美努力抵達蒼山的美,像極了此刻的我。我不斷進入蒼山,同樣也有著這樣的希冀。前半部分是蒼山的風景之美,后半部分不再是風景,而是自己在現(xiàn)實中的懷才不遇。那種苦悶與焦慮,我們都能理解。努力把那塊古碑豎起來的他,同樣也能理解古碑的作者。

那是用古碑鋪出來的場子,古碑上曬著的是谷子,是金黃的谷子,是已經(jīng)不像田里那般金黃的谷子。他朝村落前的田地望去,還未收割的谷子釋放出生命的金黃,金黃隨風飄蕩著,他遠遠聽到了谷子成熟的聲音。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等人們把所有的金黃收入谷倉,他就要過來把所有的古碑扶起來。然后我出現(xiàn)了,我看到了那些貼著地面的古碑,那種情形是在這之前我從未曾想過的(我曾想象過一兩塊貼地落寞的古碑)。

它們是在什么樣的情形下被人有序地排列在了那個場子里?那些古碑旁,一些草木正在生長著,長得繁茂。在那個稻谷成熟的季節(jié),它們依然繁茂。那是不真實的繁茂。那些古碑上的一些文字被金黃的谷子磨去痕跡,古碑上殘剩糧食的氣息。我遇見了古碑的一種命運。如果細視,我們還將遇見古碑背后一些人的命運,就像他扶起來的那塊碑的作者。當我來的時候,那塊碑又倒了下去,又成為那些有序排列的一部分。遠遠看,那是有序的場景。近看,有序開始變形,成了另外一種有序,或者是無序。

他說,自己要扶起的是一些生命與精神,那些撒落在蒼山中,如那些撒落在古碑上的谷子一樣的精神。他說,他有意在那個村落里住了一晚。他已經(jīng)說不清楚是在夢中,還是真實的情形,他來到那個曬谷場里,他說自己聽到了一些很清晰的聲音,他是順著那些聲音來到了曬場里。那是蒼山下這個村落的背后,一些石匠鑿刻石頭的聲音,聲音時而清脆,時而低沉,然后是一些人氣喘吁吁地把鑿刻出來的石碑抬到了蒼山下的某個神祠中??瘫娜顺霈F(xiàn),在夜色中雕刻的聲音,金石的聲音。一些命運的嘆息被刻入石碑,時深時淺;還有自然被刻入石碑??套匀粫r,石碑突然變得柔軟下來,溪流從石碑上流過,留下了河流的影子;植物的種子被刻在了石碑上,植物開始在石碑上生長。當我們看到那些石碑時,我們?yōu)樯厦嫔L的繁茂的植物感到驚詫。他說自己聽到了一塊石碑的成形,那是一個會讓人在暗夜中莫名激動,會不自覺流下眼淚的過程。我也在那個村落里睡了一晚,我也想像他一樣在蒼山的夜色中捕捉到一些聲息,結(jié)果那一夜我睡得昏昏沉沉,連半夜村子里的雞斷斷續(xù)續(xù)鳴叫的聲音都沒能捕捉到。黑色筆記本中,記下了這樣的文字:古碑、河流、植物、谷子瘋長。

李達偉,1986年生,現(xiàn)居大理。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大益文學院簽約作家。有逾百萬字作品見于《青年文學》《清明》《大家》《散文》《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等。出版有散文集《暗世界》《大河》和《記憶宮殿》。曾獲第十二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第三屆三毛散文獎、云南文學獎、云南省年度作家獎、滇池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