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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李白之詩天上來
來源:長江日報 | 王蒙  2023年07月27日08:12

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

李白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長風(fēng)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

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fā)。

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

詩題是說,在以李白深深喜愛的南朝詩人謝朓命名的樓上,送別秘書省掌管朝廷圖書的校書郎李云和文學(xué)家李華。

抒情主人公李白的心情似不甚佳,他一上來先講“所有的日子”,屬于昨天的一天又一天已經(jīng)逝去,想挽留也留不住了;所有的屬于今天的、正在變成明天的一天又一天的日子呢,帶來的是許多苦惱憂愁,使人心煩意亂。

心煩意亂者仍然在高樓上感到了秋季的長風(fēng)萬里、秋雁高飛,時令與大自然的變化似乎帶來了一些清爽與酣暢,帶來了心理狀態(tài)的一些轉(zhuǎn)機(jī)。

你們二位,一位是校書郎,熟悉的是蓬萊閣的藏書、文章、文案、文檔;另一位是文學(xué)家,把握住了漢魏時代的文學(xué)主流,慷慨悲涼、雄健深沉,稱作建安風(fēng)骨。我呢,參加進(jìn)來,算是小謝(謝朓)一類的人物,追求的是清新與意氣風(fēng)發(fā)。我們都懷著俊逸瀟灑的興致,追求著雄奇的精神飛翔,都要直上青天,把攬明月。

(然而生活并不輕松,事業(yè)并不順利)想阻斷自己的憂愁,就像要用利刀砍斷水流一樣,越是砍下去,越是大水只管嘩嘩地流。而為了沖洗憂愁,一杯杯地喝酒呢,結(jié)果是愁上加愁。

唉,人生在世,難得稱心如意,不如明天散開頭發(fā),解放身心,一葉扁舟,隨波逐流,漂游到江湖河海之上去吧。

此詩開頭,如魔術(shù)師憑空一抓,沒有抓手,沒有切入點,沒有具象人物事由端倪,一出來就是昨日之日、今日之日、是逝者如斯夫,不可流連?又有幾個神經(jīng)質(zhì)人士在那里流連戀棧,并為日子的不可挽留而嘆息呢?多煩憂?您怎么啦?煩什么?憂什么呢?

明白了沒有?不是由于一時一事而煩憂,不是為了仨瓜倆棗、貧病冤枉的具體事宜而煩憂,而是為人生而煩憂,為昨日之日與今日之日,為抽刀斷水、水反而更暢快地奔流,舉杯消愁、飲了酒更覺愁上添愁,而益發(fā)憂愁(這就是人生的煩憂。人生怎么可能沒有這樣的煩憂呢)。

人生在世,有多少不能稱心如意的時刻啊。既然如此,離開塵世,明天駕上一葉扁舟,獨自到江河湖海里浪蕩逍遙一番去吧。

李白從籠而統(tǒng)之的煩憂中,一跳離開了自己、離開了現(xiàn)狀、離開了昨天與今天的不稱心的日子,他夠著了天和地,夠著了船和水,夠著了自由、自然、自如的扁舟。李白將高揚起頭,看長空萬里、秋雁高飛、高樓華美,人生除了有不舍晝夜的憂思,也還有它的寥廓清爽、高大開闊、天地悠悠。

再想想今人古人,哥兒幾個的才情,謝朓古人,還想到了老謝靈運呢,文章風(fēng)骨,蓬萊仙山。建安曹氏父子,都不是外人,都在拼命召喚我等的精神飛翔,我輩本來也是才高八斗、振翅高飛、沖向青天、思攬明月的主兒,并非等閑之輩。

大志未成,大才未遇,不免想有所節(jié)制、有所阻隔、有所安慰、有所淡化。而各種煩憂,誰又解脫得了呢?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這句話絕對天籟,順嘴說出,順手一寫,要音有音,要韻有韻,要情有情,要淚有淚,通俗上口,脫穎而出,面目本真,含意普泛,本是天然自在現(xiàn)成,本是仙詩仙語仙思,讓李白揮手捉住,簽上了不俗的名字,與它們共生不朽。

寄情山林,寄情江湖,束發(fā)弱冠,散發(fā)道人,脫離俗世,再無期盼,再無失意。想一想,有詩為證,也算找到了點出路。

短短古風(fēng),古今天地,壯飛跳躍,你我彼此,東拉西扯,渾然一體,情緒(意識)如流,詩句如飛。

李白的詩,是精神上的孫悟空,精神上的筋斗云,又是不可留,又是多煩憂,又是流更流,又是愁更愁,一個筋斗翻過去,立馬成了長風(fēng)、萬里、秋雁、酣高樓、思壯飛,攬明月,又一個筋斗云,登上了一葉扁舟,江河湖海去也。

李白、莊周,這樣自由馳騁的天才,中華歷史上只有兩個。

古風(fēng)·大雅久不作

李白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

王風(fēng)委蔓草,戰(zhàn)國多荊榛。

龍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

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

揚馬激頹波,開流蕩無垠。

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

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

圣代復(fù)元古,垂衣貴清真。

群才屬休明,乘運共躍鱗。

文質(zhì)相炳煥,眾星羅秋旻。

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

希圣如有立,絕筆于獲麟。

像《詩經(jīng)》中屬于“雅”類的那種正經(jīng)、重大、富有規(guī)勸與諷喻政治社會風(fēng)氣的詩作,已經(jīng)久久沒有看見過了,我的衰老感疲弱感憂患感,又能夠向誰陳述呢?想想東周時期,春秋戰(zhàn)國,圣王的禮義正風(fēng),被丟棄埋葬在野草爛泥當(dāng)中,而戰(zhàn)國年代,到處都是傷人殺人的荊棘榛刺,到處是龍爭虎斗,叢林法則,殺殺砍砍,直至強(qiáng)秦取得了勝利。

詩文的仁義道德、正道主流之聲,變得微弱含混,出現(xiàn)的新潮是吟詠屈原式哀痛怨懟的調(diào)子。雖然也有揚雄、司馬相如的文章,針對消極頹廢的潮流,注入了一些激越的力量,但仍然是有頭無尾,不知伊于胡底。

文章詩歌的頹勢得不到扭轉(zhuǎn),有志者揚雄、司馬相如也并沒有對文學(xué)詩學(xué)做出什么歷史的交代。固然可以說是有興有廢有一些起伏變化,整個說來,詩賦文章的法度綱紀(jì)主心骨已經(jīng)淪喪解體。建安之后,文學(xué)追求詞藻的綺麗花哨、形式主義,更是沒有什么可取之處了。

到了圣明偉大的唐代本朝,朝廷肅然正裝,無為而治,追求清流純真,回到王道禮義的源頭,讓眾多的文人處于清平盛世,乘著大好形勢,一同鯉魚躍龍門般地提升向上。文質(zhì)彬彬,形式與內(nèi)容互動出彩,文星互相照耀,綴滿在秋天晴空。

我的志向是學(xué)習(xí)孔子,編輯刪述《詩經(jīng)》《春秋》,留下一些經(jīng)典,扶正祛邪,令亂臣賊子恐懼。我要像孔子一樣有所貢獻(xiàn)、有所遺存。直到發(fā)生了如古代麟這種吉祥動物,竟然被捕獲的兇險惡劣狀況,才輟筆。(我的使命才算完成了。)

此整整齊齊、一韻到底的五言古體,所吟所思,有三方面的主體:一個是講世道、民風(fēng)、政風(fēng)、詩風(fēng)、國運、文運。一個是講詩人自己的文學(xué)追求、政治追求、人生追求。此詩還有一個角度就是懷念孔子,抒寫與孔子相通的“吾衰”感、“禮崩樂壞”感、“無義戰(zhàn)”感,一直到對于孔子追求“復(fù)古”與“絕筆于獲麟”的理解與同理同情感。

這樣,解讀此詩就要保持彈性與多義性?!按笱啪貌蛔鳌保词恰疤煜隆钡脑姼枞鄙倭苏?。缺少了王道,缺少了禮義原則與古圣先賢的垂范,也是李白自己的反省、自怨,還是孔子當(dāng)年對于東周、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憂患意識。

至于“吾衰竟誰陳?”里的“吾”,既是我,也是我們,還是孔子對于“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與“克己復(fù)禮,天下歸仁”的抱負(fù)。絕了筆于獲麟,更是對孔子的一生奮斗、成敗得失的認(rèn)同。

問題是此詩話中,我們剛剛分析過同是李白本人的“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我們也熟悉和欣賞李白的《嘲魯儒》“魯叟談五經(jīng),白發(fā)死章句……”李白的大量詩篇中,出世、道家、莊子、酒神的氣息有時多于重于儒家修齊治平與功名追求之路。

但說起來也很簡單,李白也不是不受孔子的鼓動,不是沒有追求過“賈之哉,賈之哉,吾待賈者久矣”,希望把自身這塊驚天寶玉推銷給朝廷皇上,能做一番治國平天下、光宗耀祖、大富大貴、流芳百世的事業(yè)。

但是沒有做成。待價而沽,等個好價錢把自己的精神資源販賣出去,這樣一個指引,本來是有吸引力與說服力的,但同時,成千上萬背誦儒家經(jīng)典的人擠在追求一官半職的窄路上,成功率又極低,確實令人擁擠窒息。

李白的官運被杜甫形容為“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與“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而李白自己,才華蓋世、詩貫中華、風(fēng)流瀟灑、闊大自如又絕非一般,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于是他就與其他國士國才一樣,儒道互補(bǔ)起來了。

儒道互補(bǔ),是中國讀書人的智慧、救贖、悲哀、喜劇,也是一大批文學(xué)作品的源頭。與杜甫的友好憐愛詩句所寫的情況相比較,李白的人生、詩作、精神面貌,也就夠宏偉、超拔、堅韌、有所成就了。

李白自己,少有自怨自艾、悲悲切切的詩作,寧可多少夸張牛皮一點,絕對不顧影自憐、怨天尤人。他是值得點贊的詩人詩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