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人記(節(jié)選)
1
覃玥病逝前的一刻,跟燕波說了一個秘密,一個關(guān)于她兒子的秘密。令燕波十分愕然。
當時覃玥的病床旁,只有燕波和芃芃。芃芃坐在床尾一張椅子上打盹,下巴垂到了胸脯上。小伙子27歲,覃玥的獨子,大名段亦芃,小名芃芃。這么大的小伙兒,按說不該再叫他小名,可是這孩子長不大,不是身體長不大,是腦子不肯長,他先天智障,不管到多大年齡,都只是個孩子。
燕波一直認為,芃芃腦子的毛病跟他父親有直接關(guān)系。芃芃的父親、覃玥的前夫,叫段軼,是個詩人,更是個酒徒。段軼喝酒燕波見識過,半斤白酒只當漱漱口,一斤下肚依舊氣定神閑,繼續(xù)喝下去,才略顯醉意。常年豪飲、千錘百煉之下,段軼酒量的頂峰時期,不疾不徐干掉兩斤高度數(shù)白酒,照樣自己走路,無需別人攙扶。
早年的段軼倜儻風流,高鼻梁,寬肩膀,寫詩著文,傾慕他的女子不在少數(shù)。女人愛他,他也愛女人。實話說,那年月的燕波對段軼,也曾心懷遐思,只不過從未表現(xiàn)出來。段軼那樣的男子,誰拿得住呢,即使是羞花閉月的絕世美人,心機深密的女中狠角,也未必將他把得定。當然了,燕波主要還是怕受傷。人說,過把癮就死;可是死不了呢,豈不活受罪,還是離遠些好。
35歲之前的段軼,身邊女友川流不息,感情世界花落花開,時常舊花未落,新花已開。35歲那年,他忽地和覃玥走進婚姻。他們結(jié)婚數(shù)月之后,燕波才得知消息。那時候燕波和覃玥還不甚親熟,照燕波看,覃玥的普通一眼可見,不是才女,不算美女,談吐平平,舉手投足和衣著打扮也不見令人驚奇的范兒。段軼咋想的呢?誰知道。
覃玥和段軼結(jié)婚次年,生下兒子,就是段亦芃。有幾年燕波沒見到過覃玥,當媽的人了么,不出來玩了正常。覃玥不出來玩了,段軼仍和從前一樣,該聚會聚會,該喝酒喝酒,想喝到幾點到幾點,仿佛也沒成家,也沒生子。燕波再次見到覃玥時,覃玥已顯出憔悴相,那年覃玥也就三十一二歲,消瘦,見老,氣色不佳。說起時年4歲的兒子,覃玥潸然淚下,孩子四五歲了,喊個爸媽都喊不清。有人安慰覃玥,說一代大儒王明陽五歲才開口說話,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芃芃或是第二個王明陽,大器晚成。覃玥只是苦笑,淚眼婆娑。
那時燕波就認定,芃芃智障,老段脫不了干系。用得著說嗎?他那么喝水似的喝酒,老天不給他點顏色看才怪。
芃芃7歲時,覃玥和段軼的婚姻走到了盡頭。燕波這才發(fā)現(xiàn),看上去毫不起眼的覃玥,實則是一個扛得起事的女漢子。離了婚,兒子她獨自一人養(yǎng),任何事情都不求段軼;連兒子的撫養(yǎng)費,她都不指望老段。為了不指望老段,離婚之前覃玥就苦心孤詣,定要找份穩(wěn)定工作,為這事她求助過燕波。燕波給覃玥幫忙的時候,心里還有些責怪,覺得這女子心大,要求多,既要工作穩(wěn)定,又要上班時間相對自由,還想收入不錯。仙女下凡?。肯膳路惨驳每辞瀣F(xiàn)實。后來才明白其中的緣故。
很長一段時間,燕波為覃玥感到不值,好比莫泊?!俄楁湣防锏呐魅斯?,為一串僅戴了一夜的假鉆石項鏈,買了個極其巨大的單。《項鏈》里的女主,好歹是為自己的過失買單,項鏈是她自己弄丟的;覃玥生下芃芃這樣的孩子,主要責任在她么?板子全落在了她一個人身上。好些年之后,燕波的想法才漸生改變。
燕波獨身,無子,有過短暫婚史,短得如同只是到婚姻的領(lǐng)地里匆匆打了個卡。隨著年齡攀升,倒有些羨慕起覃玥來,覃玥有兒子啊,弱智的兒子也是兒子,是活生生的人,母子朝夕相伴,彼此都是對方堅實的依靠。芃芃為中度智障,慢慢也能做點事,洗碗、洗衣、拖地,還學會了炒幾個菜。一度他喜歡畫畫,尤愛畫小貓小狗,畫得有些意思。這份興趣持續(xù)數(shù)年,覃玥便有意為長大成年的兒子求一份與畫畫相關(guān)的工作,要是能進美術(shù)館、文化館、少年宮這樣的地方,打個雜也好啊。覃玥勇氣可嘉,帶著芃芃直接去找那些機構(gòu)的負責人,當面陳情、請求;意料之中,沒求到一絲運氣。燕波也出手幫忙,遍找能找的熟人朋友,結(jié)果同樣不出所料。覃玥對這結(jié)果只淡淡一笑,對燕波說,“我們沒背景沒資源,人家曉得幫我們值不上?!庇挚酀恍Γf,她給芃芃另找工作,只要芃芃愿意,什么工作都行。
芃芃試過幾份活兒,最終在一家餐館里落下腳,做了個洗碗掃地的小工。芃芃喜歡上班,干活相當積極。覃玥從長遠考慮,希望芃芃做個面包師。理想是到她退休后,開一家小面包店,以求兒子捧牢一個安穩(wěn)飯碗。芃芃愿意么?愿意,非常愿意。為了兒子學會手藝,覃玥先行自學烘烤面包,親自給兒子當師傅。燕波吃過他們母子做的面包,大贊,贊得芃芃滿面發(fā)光,扯著嗓子說:“媽媽說我還得學習和練習,學會所有的步驟,烤很多很多的面包。”
“會的,芃芃肯定能行,到時候我第一個來你們店辦卡。”燕波許諾。
誰能料到,覃玥沒等到退休,距離她55歲生日僅一個月,竟殞命腸癌。
她的身體是去年春夏之交出的狀況。疫情圍困,上醫(yī)院麻煩,一拖再拖,直拖到今年3月末,病重得萬分扛不住了,才去的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出來,腸癌晚期,已發(fā)生轉(zhuǎn)移,手術(shù)和放化療皆不宜,唯保守治療。說是保守治療,治個啥呢?無非延捱時日。覃玥有個姐姐叫覃琤。其時覃琤在另一家醫(yī)院,為自己女兒的事忙亂,她女兒是個大齡孕婦,突發(fā)急性腎盂腎炎。覃琤分身無術(shù),顧不了覃玥。覃玥便請求燕波幫她辦理出院,說,要死她想死在家里。
回到家,覃玥的狀況平穩(wěn)下來,燕波幾次去探視,感覺覃玥的精神狀態(tài)比在醫(yī)院時好。正當她以為覃玥能平穩(wěn)一段時日,覃玥又回了醫(yī)院。燕波得知消息趕到醫(yī)院,覃玥在病床上昏睡。她守著覃玥醒來,覃玥聲氣虛弱地說,她怕自己死在家里,讓芃芃害怕。
隔天燕波再來病房,覃玥又說了幾句話,懇請她以后多看顧芃芃?!捌M芃有姨媽、有表姐,可是她們經(jīng)常有自己的事……”
“我明白,我會的,你放心?!?/p>
“我欠你的情……”
“不說這個。放心好了。”
覃玥合上眼,再次昏睡過去。芃芃歪在椅子里也睡著了。燕波在覃玥床邊坐了一陣,下樓去轉(zhuǎn)了一圈,返回覃玥病床邊時,見覃玥翕開了眼縫,要說話。
燕波把臉湊過去,覃玥問,芃芃呢?
“在。睡著了,我叫他?”
覃玥輕輕搖頭,竭力睜大眼睛,瞳仁卻沒有亮光。燕波喉嚨間涌出一股苦澀味道,覃玥這是燈火將熄,要走人了啊。她輕喊了一聲覃玥,覃玥眼珠看定她,氣若游絲道,“燕波,芃芃不是段軼的兒子。”
燕波握緊覃玥的手,覃玥這是恨段軼吧?恨那個人。他說,“我知道,他不配當父親。覃玥,不想這個了,啊?”
覃玥合上眼皮,似攢了攢勁,重新張開眼睛,“我是說,段軼,他不是芃芃的親生父親。”
覃玥不是說胡話吧?燕波看著氣息奄奄的覃玥,一張臉瘦得不成樣子,皮膚灰暗,唇無血色,但面色平靜,眼神也靜,無有昏亂之狀。燕波猛地意識到,覃玥說了一個秘密,一個她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
窗外光線一沉,好似老天抖了一下。芃芃不是段軼的兒子,那他是誰的兒子?他的親生父親是誰?覃玥又閉了眼,眉頭漸漸擰緊,仿佛有把螺絲刀在狠狠擰她的眉心。她痛得很么?燕波按鈴叫護士,好一陣不見護士過來,正要起身去找,只見覃玥撐開了眼皮,嘴里發(fā)出模糊的聲音,是喊“芃芃”。燕波忙跟著喊,“芃芃,芃芃!”不及喊醒段亦芃,覃玥的手一顫,面孔定住,沒了聲氣。
2
覃玥的后事,是燕波協(xié)助覃琤一塊兒操辦的。疫情期間,萬事從簡,無追思會,也沒通知很多人,只芃芃、覃琤夫婦、覃玥供職的出版社的兩個同事,加上燕波,到火葬場送別覃玥。
不到兩個鐘頭,覃玥化作了一把骨灰。
覃玥走了,留下一個秘密。燕波試探著問過芃芃和覃琤,發(fā)現(xiàn)他們對這秘密一無所知。
這么說,覃玥只把秘密說給了她。
覃玥什么意圖?希望她幫著芃芃尋找生父?希望她把這事告知芃芃?若覃玥有意告訴兒子,早該告訴了;即使以前不想說,是病發(fā)后轉(zhuǎn)了心意,那么在走人之前,覃玥有足夠的時間跟兒子說明,為何不說?
要么就是,覃玥希望她在適當?shù)臅r候,把這事講給芃芃??墒巧稌r候算適當?shù)臅r候?還有,芃芃的生父知情嗎?那人究竟是誰?燕波把記憶拉回到二三十年前,細細檢索記憶的庫存,不期然,翻檢出陣陣感慨,無聲唏噓。當年一起在酒吧里喝過酒,在小餐館聚過餐,在迪廳舞廳跳過舞,在某個地方聚過會、說過話,乃至在同一家報社共過事的人,而今大多沒了聯(lián)系,彼此都在時光中失散了。段軼也多年不見,快10年了。
段軼知不知道芃芃不是他兒子?燕波估摸,應(yīng)該曉得。不然沒法解釋他過去的行為:做了父親,他喝酒愈發(fā)上癮;辦了離婚,芃芃的撫養(yǎng)費他經(jīng)常放空。芃芃八九歲起,燕波和覃玥的關(guān)系漸行漸密,遇到心情不好又不想跟人聚會時,她常去覃玥家里,看覃玥照料孩子,操持家務(wù),跟覃玥坐一坐,心情便平和下來。第一次聽覃玥說撫養(yǎng)費的事,燕波好不惱火,脫口大罵段軼。另一次,段軼半年沒給覃玥一分錢,燕波聽說后怒不可遏,當即要打段軼手機,找他要說法:你以為當個詩人就有什么特權(quán)么!被覃玥攔住了,“有什么用呢?”
現(xiàn)在回頭看,原來一切事出有因。
倘若老段清楚段亦芃非他親生,卻從不說破,也算他有情有義。他知不知道芃芃的生父是何人?這事得當面問問。想到此,燕波便從手機通訊錄中翻出段軼的號碼,撥過去,一個平平正正的女聲傳來:“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p>
她打給芃芃,讓他從覃玥手機里找到段軼的名字,調(diào)出號碼。芃芃一一念出那串數(shù)字,一樣的,同一個號碼。燕波又打程欽手機。程欽和老段,兩人多年的老哥們兒;她跟老程也熟,但同樣好長時間未通電話了。
也沒聯(lián)系上老程。他的號碼倒不是空號,是手機關(guān)機。老程為啥關(guān)機?這時候燕波自己的事情來了,平臺給她派來了單子。如今她是個持證的心理咨詢師,入駐一個平臺,接受平臺派單。做線上咨詢。去年入秋以來,平臺派單量猛增,比過去翻了一倍,這天上午她就接了一單,此時又來一單。這次的來訪者是個三十多歲女子,情感問題,情感問題后面糾纏著其他問題。女子話語綿綿不絕,說到時間到點,要求加單。再次說到時間到點,燕波方得以脫身。下了線做完筆記,只覺頸肩酸痛渾身疲憊,沒精力再打程欽電話。
她是6年前考取的心理咨詢師資格證書,是年剛好50歲。拿到證,她給一位開工作室的心理咨詢師做了一年助理,待方方面面準備充分了,才開出自己的工作室。
這一行不好做。許多人至今沒有為心理疏導(dǎo)買單的觀念,不愿付費咨詢。她執(zhí)業(yè)頭一年,來訪者屈指可數(shù),又因首次咨詢免費,那年她幾近顆粒無收。第二年情形稍好,也沒好到哪里去。第三年下半年,她選擇了一個平臺入駐,開通線上渠道。
相比于線上咨詢,她更喜歡線下,面對面。面對面更宜交流,效果更好。再一個,平臺派單,哪怕派的單子多,咨詢師累個半死,收入仍上不去,平臺付給咨詢師的費用很不合理。有什么辦法呢,她一個半路出家的咨詢師,想一口氣吃個胖子也不成。這兩年疫情影響,她的“業(yè)務(wù)”多靠了平臺,不然真要失業(yè)了。
晚上她又給芃芃打去電話,問他明天多久下班,“明天是你媽媽的‘頭七’,我們給你媽燒點紙。對了,你姨媽有沒有說要跟你一塊兒燒紙?”芃芃說沒有。燕波說,“那明天你下班后我去接你,我們給你媽媽燒?!?/p>
“我沒班上了?!?/p>
“怎么了?”
“我沒班上了?!?/p>
“怎么回事啊芃芃?”
“今天上午我去上班,老板說,不讓我上班了。”
燕波心知電話里問不出個名堂,便叫芃芃在家等著,掛了電話,拿了車鑰匙,鎖門下樓,開車往覃玥家去。不是覃玥的家了,現(xiàn)在是芃芃一個人的住處。
不消說,芃芃被他老板辭退了。這兩年餐館難做,生意蕭索,老板裁人不奇怪。不過芃芃的老板一向?qū)ζM芃很關(guān)照的呀。“那老板兩口子人好”,這話覃玥對燕波說過不止一次。疫情并非現(xiàn)在才開始,為何那老板偏在這時候辭掉芃芃?
芃芃在家里看電視,看上去情緒還好。燕波笑著擼了擼他的頭,芃芃眼睛忽地發(fā)光,“燕阿姨你的手好軟?!?/p>
燕波拉了芃芃坐下,讓他說說上午的事情。芃芃眼睛不離她的手,“燕阿姨你的手好軟?!?/p>
燕波聽懂了他的意思:想讓她再擼擼他的頭,拉拉他的手。覃玥走了,這些親密動作從芃芃生活中消失了。燕波默默嘆口氣,心說傻小子,你得習慣啊。拉住芃芃的手,換了個角度問他,他姨媽知道這個事不?
知道,芃芃給姨媽打了電話。覃琤怎么說?“姨媽叫我在家里好好給自己做飯吃?!?/p>
燕波撥通覃琤的手機。覃琤說,她給芃芃的老板打過電話,芃芃不是被辭退了,是餐館出了個事,老板讓芃芃回家待兩個月,等事情處理完了看情況。餐館出了什么事?老板沒說。覃琤說,“那老板人挺不錯的,這段時間給芃芃放了多少回假!現(xiàn)在人家是遇到事情了,不得已。不過……”
頓了頓,覃琤接著說,“要是人家那邊的事情處理不好,餐館開不下去了呢?什么情況都有可能發(fā)生是吧?”
是的,是得做個備案以防萬一,不能干等著。覃琤的初步打算是,若兩三個月后芃芃回不了餐館,她帶芃芃去申請個低保。
申不申請低保的,另說;將來芃芃怎么過日子,這個事覃琤是什么主意?辦理覃玥喪事期間,不便也沒時間討論這事,此刻燕波話到嘴邊,還是咽了下去。另找時間當面談吧。
燕波估摸著,覃琤讓芃芃住到她那里去的可能性不大。眼下覃琤住在她女兒家里,照顧懷孕的女兒,等女兒生下孩子,她還得照顧嬰兒,哪有精力料理芃芃?按說,最好的辦法是給芃芃換個房子,搬到覃琤住處附近,但換房、搬家皆麻煩事,何況換了房,熟悉環(huán)境變成陌生環(huán)境,對芃芃并非好事,他也不會樂意。
“芃芃,這兩個月不上班的話,你準備在家里做些什么?”
“我去釣魚?!?/p>
“除了釣魚呢?”
“我釣魚,喂小貓?!?/p>
小貓是這個小區(qū)的流浪貓。芃芃喜歡貓狗,早先覃玥為兒子養(yǎng)過貓,第一只養(yǎng)了幾年,跑丟了;第二只一樣,也來個離家出走,不知竄去了哪里。覃玥不再養(yǎng)貓,芃芃便把熱愛轉(zhuǎn)移到小區(qū)流浪貓身上,常給它們投喂。
“你去釣魚能注意安全么,能按時回家么芃芃?”
“我又不是第一次去。燕阿姨你的手好軟。”
3
剪秋河由西北向東南穿城而過,河面不寬,水色暗沉,暗似老態(tài)龍鐘,沉如磐石不動。盡管看著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它畢竟是一條活水,又經(jīng)過這些年的治理,水質(zhì)有所提升,河里的小魚小蝦頑強存活下來,河邊的垂釣者也漸多了起來。走到一些河段,常能見到他們,三五成群,或單人獨坐,一頂遮陽帽,一把折疊椅,守著竿,望著河,早也釣,晚也釣。
芃芃釣魚,去的就是剪秋河邊,固定河段,固定位置。他這愛好由畫畫而來。覃玥有段時間常帶他去河邊畫畫,見到別人垂釣,他也起了興趣。覃玥為他置辦了釣魚行頭,陪他去過幾次,便試著讓他自己去。芃芃釣魚一向在固定地點,從不擅自更換地方。這孩子坐得住,一本正經(jīng)守著魚竿,能坐幾個鐘頭,有人搭話,他禮貌回復(fù),又認真,又熱情;搭話人走開時若沒說再見,他會起身追過去,大聲說個再見,再走回來坐下。覃玥再三跟兒子強調(diào):直去直回,不許跟任何人去任何地方,不能要任何人給的任何東西,尤其吃喝的東西,如此等等。雖反復(fù)強調(diào),也不是完全放心;雖不完全放心,仍讓他獨自去,“他總得學會自己生活?!?/p>
為訓練芃芃的生活技能,覃玥可謂用心良苦。覃玥的苦心沒白費,芃芃會做飯炒菜之外,還會買菜、購物、記賬,會在ATM機上取錢、存錢;電腦游戲、手機游戲他也會玩玩。某種意義上,他基本能獨立生活。
這些天,燕波每天給芃芃打個電話,芃芃今天過得怎么樣?挺好的,燕阿姨你今天過得怎么樣?燕波說,我也不錯。又問,芃芃今天有沒有什么事?有啊,芃芃大聲說,今天他釣到了5條魚,或者釣到了4條魚。燕波便贊他。
轉(zhuǎn)眼到了覃玥的“二七”之日,燕波去到芃芃住處,在覃玥的照片前點了兩支燭,沒再燒紙了。然后和芃芃一塊兒做飯。她對芃芃說,明天進入七月份,雷雨季要來了,到時候千萬別去河邊釣魚,過了雷雨季再說。
“為什么?”
“以前打雷下暴雨的時候你媽媽讓你去釣魚嗎?”
沒有回答,芃芃手持鍋鏟站在那里愣神。燕波喊他一聲,芃芃愣愣看向她,“我媽什么時候回來?”
燕波把燃氣爐的火關(guān)小,轉(zhuǎn)向芃芃,“你媽媽走了,去了另一個世界,回不到我們這里來了,這事我給你解釋過的是不是?只有很久很久以后,等我們也去到你媽媽去的世界,才能見到她?!?/p>
“我要我媽回來?!?/p>
“這事我沒辦法啊芃芃?!?/p>
“我要我媽回來?!?/p>
燕波說,“你媽媽在的,只是我們看不到她,但她能看到我們。我跟你說啊芃芃,我相信你媽媽一定在某個地方看著你,陪著你,看你是不是在好好地過生活……”
她說話過程中,芃芃不停地轉(zhuǎn)動腦袋左右觀望,猛地露出惱怒的神氣,“你騙人!騙人!你不是說我媽去了另一個世界嗎?她怎么在這里?哪兒呢?”隨即大聲喊媽,對著空氣一聲接一聲,喊得又急又氣,喊得燕波傷感,“芃芃別喊了,你媽媽要傷心了?!?/p>
“她在哪兒呢!你叫她出來??!你騙人!你胡說!”
燕波攬住芃芃的肩。芃芃個頭不高,只高出她小半個拳頭,而段軼身量不矮,覃玥也不是多么嬌小的女子。從身高,從長相,芃芃確實不像段軼,他的生父究竟是誰?這時候她發(fā)覺芃芃安靜了下來,垂著頭,咕咕噥噥說,“我媽也騙人,我媽騙我?!?/p>
芃芃說,他媽說過要陪伴到他50歲、60歲。覃玥食言了,可那不是她的意愿,她抗不過命吶。覃玥還計劃為兒子開一家面包店,按芃芃的思路,這也是騙他了。芃芃卻沒說面包店的事,他說,“我媽說要給我找女朋友的,為啥不給我找就走了?她騙我!”
給芃芃找女朋友?燕波問,“你媽啥時候說的?”
“我媽說過的?!?/p>
“你想要女朋友嗎?”
芃芃點頭,“我想要女朋友,我想娶媳婦?!?/p>
一雙眼睛落到燕波手上,“燕阿姨你的手好軟?!?/p>
燕波不接芃芃這話,吩咐他炒下一個菜,“找女朋友的事以后再說,我們先做菜,先吃飯。”
不一會兒,她又問了芃芃一句,萬一找不到女朋友呢?她得給芃芃打打預(yù)防針,這個事難度之大可想而知,不能鼓勵他抱太高期望。芃芃又問為什么,燕波說,有些事情沒法心想事成,哪怕付出努力都可能做不到。
“芃芃你得長大啊,得學會處理生活中的各種不如意。其實你已經(jīng)長大了,是個大人了,那就得像大人一樣有擔當。從現(xiàn)在開始我不叫你芃芃了,我叫你亦芃?!?/p>
亦芃又在愣神。突然他問,“燕阿姨你有男朋友嗎?”
“沒有?!毖嗖ㄐχf,“燕阿姨是單身。”
“那你做我的女朋友啊?!?/p>
燕波呵呵笑,“我比你媽媽還大些,做不得你的女朋友?!?/p>
亦芃問為什么?燕波說不合適。亦芃說,“燕阿姨你做我的女朋友嘛,我們結(jié)婚?!?/p>
“謝謝你了亦芃,不可以?!?/p>
回家的路上,燕波琢磨這個事,段亦芃按年齡是該找女朋友了,腦子有問題不耽誤他的生理發(fā)育。覃玥真打算給兒子找女朋友?怎么找?怎么都是個難。而今覃玥沒了,越發(fā)地難。段亦芃是不是一時心血來潮?會不會過段時間,他自己把這念頭給忘掉?忘不掉呢?
到家后燕波給甘恬打去電話。這些年她保持往來的女友,一個是覃玥,一個是甘恬。甘恬交了個異地男友,年齡小她好幾歲,兩人是旅行時遇到的。眼下甘恬正在男友的城市,在那里度假。聽她講完這個事情,甘恬問,“你想當他的監(jiān)護人么?”
“他有監(jiān)護人,他有姨媽。”
“這就是了,這事該他姨媽管?!?/p>
“覃琤自顧不暇,再說我答應(yīng)過覃玥,幫她照顧芃芃?!?/p>
“你打算怎么做?”
“沒想好?!?/p>
她想過,通過相親網(wǎng)站為芃芃試試運氣,不過這事須得覃琤同意。覃琤同意了,事情依然麻煩,各種麻煩,麻煩不說,還可能出現(xiàn)意想不到的問題。
“最好的辦法,”電話那頭甘恬說,“幫那孩子找到他爹。他父親不是在的么,找找嘛?!?/p>
甘恬說的是老段,段軼。燕波沒跟甘恬透露那個秘密,老段不是亦芃生父的秘密。
“找到老段,你對覃玥和芃芃都算有交代了,仁至義盡了。”甘恬說。
“找不到呢?”
“找不到你也盡了力?!备侍竦穆曇魯蒯斀罔F,“我建議你啊,這事你不要介入太深,介入深了,麻煩沒完。你不是一個喜歡麻煩的人嘛,是吧?”
4
程欽的手機,燕波仍沒打通,發(fā)去微信也不見回復(fù),這讓她感到不對勁。
她聯(lián)系另一個朋友老鞏,才驚訝地得知老程那頭出了事,他的獨生女兒遭遇車禍,被一輛車子撞成了植物人,時間是去年年初。
燕波失聲驚呼。老鞏嘆息說,“老程的女太不幸了,人家規(guī)規(guī)矩矩走在斑馬線上,哪曉得遇到一輛瘋叉叉的轉(zhuǎn)彎車。聽說那個車的速度也不是多么快,本來不至于把人撞得很嚴重,霉的是,老程的女被撞出去后,腦袋正好磕在馬路牙子上,那個地方又正好有個缺口,就有這么巧!”
“老程的女兒不是在北京工作么?”
“是啊,她回來過節(jié)嘛,結(jié)果……唉,老程就那么個女,太不幸了?!?/p>
程欽的女兒燕波幾年前見過一面,一個漂亮灑脫的年輕姑娘,漂亮又出息,海歸,法學碩士,在京城一家國際貿(mào)易公司做法務(wù)經(jīng)理,向來是老程夫婦的驕傲。那么個風華正茂的女子,成植物人了?
“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燕波問。
“我也有快一年沒見到老程了。出了那樣的事,什么安慰話都是輕飄飄,老程也不想聽人安慰。唉,唯一的女啊,老程老了一大截?!?/p>
“怎么能聯(lián)系上老程?”她告訴老鞏,老程的手機打不通。
“他就是不想跟人聯(lián)系?!?/p>
燕波默然。
老鞏問,“你還是一個人嗎?”
“是啊?!毖嗖ɡ卦掝^,問老鞏,“老程的女兒還在醫(yī)院嗎?”
“可能在,去年9月份我去醫(yī)院看過他們,那時候他女兒還躺在醫(yī)院里,但也不好講?!?/p>
不好講是什么意思?是說老程的女兒走人了?老鞏說,那倒不是,老程夫婦把女兒帶回家也可能。燕波默嘆,植物人哪,老程夫婦受得了么?那夫婦倆已六十開外,遭遇如此變故,多么慘痛。老程的女兒住哪家醫(yī)院?醫(yī)院住院部的哪個病區(qū)?說完這一段,她又問老鞏,能否聯(lián)系上老段。
老鞏嘿嘿一笑,“你都聯(lián)系不上,我更聯(lián)系不上。”說他跟老段只是酒桌上喝過幾回酒,平時沒聯(lián)系,“你找他做啥?”
燕波簡略地說,有事。
“燕波哪,”老鞏笑說,“你不要光想著找老段他們,你也找找我么?!?/p>
“我們這不是在說話嗎?”
“你要是不找老段他們,不得來找我。這不對啊燕波,很不對。你要把我放在你的聯(lián)系人名單上,不要長久不聯(lián)系,不要一年年的不打電話?!?/p>
這老鞏啊,六十多歲的人了,說話還跟幾十年前一個調(diào)調(diào)。燕波暗嘆這老頭心勁兒大,精神好,嘴里不由得笑出了聲。到底是老朋友,怎么聊天都是個輕松。她心說,你不也沒跟我聯(lián)系么。這話似被老鞏聽到,“我不打電話呢,是怕你不方便。”他說。
兩人再聊下去,老鞏說他離婚了,又是一個人了。為啥要離,燕波沒問。他這是第二次離婚了吧,他想過一個人的生活?
老鞏哈哈一陣笑,“又不是四十歲之前了,四十歲之前一個人過沒問題?,F(xiàn)在我這個年齡,家庭、伴侶很重要。人老了不能太孤單,太孤單了要短命?!?/p>
這話老鞏說得嚴肅,倒叫燕波聽笑了。老鞏以前說話不是這種風格,可見人到底是被年齡管著的,他還是有變化。想當年,老鞏是只花蝴蝶,只戀愛,不結(jié)婚,跟段軼有一比。不同的是,老段是被女子們追求,總有女子向他主動;老鞏沒這待遇,他得去追別人,追到即撒手,不跟人家長久,更別說結(jié)婚。直到他挨邊40歲。那年他遇到一個潑辣女子,每次他想抽身開溜,總會落下一頭一臉的抓痕。老鞏渾不吝,額上臉上被抓破幾處,他赫然貼上幾條創(chuàng)可貼,帶著橫七豎八的膠布條,該去哪兒去哪兒。別人盯他,他反瞪別人,“沒見過?”指頭點擊臉頰,“創(chuàng)可貼!”轉(zhuǎn)過年,他跟那女子辦了證。
燕波笑了笑,問老鞏,是不是又要結(jié)婚了?老鞏感慨,一言難盡啊,“哪天我們一起喝個茶?”
掛了老鞏的電話,燕波繼續(xù)打了幾個電話,找到另外兩位朋友。對于程欽女兒的情況,他們所知與老鞏說的差不多。其中一個叫老方的,提供了關(guān)于老段的一點信息,說他到什么地方戒酒去了,一個小鎮(zhèn)。哪個小鎮(zhèn)老方怎么都想不起來,“老了,記憶力給狗咬了?!?/p>
又說,“這個事情老程最清楚?!?/p>
還是得尋找程欽。燕波跑了一趟老鞏說的醫(yī)院,沒找到。當班的幾個護士倒是記得老程夫婦和他們不幸的女兒,說他們?nèi)ツ瓿醵瑫r節(jié)辦的出院。老程的女兒蘇醒了么?一位看著稍年長的護士說,“哪有那么容易。”
老程的女兒是轉(zhuǎn)院了,還是回家了?護士搖頭,表示愛莫能助。燕波走到走廊盡頭,窗外只一塊淡淡的天空,陰得好似略使把勁,就能擰出水來。雷雨季近在眼前了。
隔天她接到段亦芃電話,亦芃問她何時去看他。
“過幾天吧,”燕波說,“這幾天燕阿姨有事忙。”
“燕阿姨你來看我嘛?!?/p>
“亦芃,這兩天去釣魚了嗎?釣到幾條魚?”
“今天沒去。我不想釣魚了,我要找女朋友。燕阿姨你來看我嘛?!?/p>
段亦芃央求的口氣叫燕波不忍,跟他約定,后天她去看他,一起烤面包。芃芃十分快活,“好啊。”掛了電話沒一個鐘點,亦芃電話又來。
“姨媽說明天要帶我去辦事情,明天去,后天也去,要辦好幾天?!?/p>
什么事情?亦芃說他姨媽說的,是一些必須辦的很重要的事情,得抓緊辦,“然后我表姐就要生小寶寶了?!?/p>
“那你好好跟姨媽一起辦事情,我們改天做面包?!?/p>
放下手機,燕波心里一陣松快。甘恬說得對,她獨身一人慣了,不喜歡有太多麻煩事。
......
注:本文為節(jié)選,詳情請參閱《四川文學》2023年第7期,責編劉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