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3年第7期|蔡測海:假裝是一棵桃樹
候鳥飛過天空。我在山崗上喊它們的名字。它們的名字,比不上山溝里一塊石頭。從有名字那天起,它們就反對自己的名字。候鳥落下幾片羽毛的時候,我們一齊歌唱。
豬鼻孔鼻音太重。我知道,他是最后一次同我們一起歌唱了。往后的山崗空無一人,只有螞蟻和別的蟲子在這里聚集。
豬鼻孔從我們古樹村消失,是我們的一個損失。我們失去一個玩笑。他舌頭不靈,鼻子有病。舌頭不靈,是生來這樣,鼻子有病是摳鼻孔壞了事。他說話從鼻孔里發(fā)出聲音,像打鼾。我們便叫他豬鼻孔。玩笑,不帶惡意。是玩笑還是惡意,他才是答案。他開始不樂意,多次反對、抗議,后來默認(rèn)了。大家叫他豬鼻孔,他能怎么辦?他一定對我們懷有仇恨。
我們一起看螞蟻打架,挖愁腸子。豬鼻孔把愁腸子扯成幾段,讓螞蟻掠食,搬運。扯斷的愁腸子還活著,在蟻群中蠕動。這樣的游戲讓我們興奮。殺死一只毛毛蟲,要特別小心,如果它的毒汁濺到你的眼睛里,你就永遠(yuǎn)看不到蟲子和它們的世界了。
古樹村的童年,從作惡開始,還有玩笑和快樂。
螞蟻是蟲,愁腸子是豸。這是后來的豬鼻孔告訴我的。豬鼻孔還給愁腸子取了一個新名字,說它叫蚯蚓。
豬鼻孔是什么時候消失的?時間不確定,是白天,還是晚上?是頭天,還是第二天?
正常的人,沒什么不同,生了病各不一樣。我吃多了野刺莓,又咬到一只打屁蟲爬過的野果,肚子脹得像個球,嘴唇起泡,舌頭腫脹、僵直。一部分器官失靈。豬鼻孔說,你現(xiàn)在曉得了,一條好舌頭有多重要。你從來不叫我豬鼻孔,是吧?我點了點頭。別人叫他豬鼻孔時我心里是笑著的。我想告訴他,我和別人一樣笑話他,拿他當(dāng)玩笑。但我舌頭腫脹,說不出話。他說話,我點頭。這是欺騙。我和別人一樣拿他當(dāng)個玩笑,然后若無其事地點頭,就是鐵石心腸的人也會難過。
豬鼻孔以為,我是知道他來告別,才難過的。他安慰我,手足無措,不知道怎么辦好。他說,離開古樹村,是他自己決定的,與任何人沒關(guān)系。他做了長遠(yuǎn)打算。像他這年紀(jì),十一二歲,不大不小,遇到好心人,會收留他。他能幫人干一些活,守牛、放羊、砍柴,又不是大肚漢,吃得少,人家不嫌棄。貓狗養(yǎng)熟了,也會有感情,人家會幫他治好大舌頭和豬鼻孔病,然后給他一個好聽的名字,再幫他娶個女人,這不是不可能。他的計劃聽起來很完美,我不再難過,送他到山埡口,太陽出來的方向。我從口袋里掏出幾個硬幣給他,在他沒找到好人家之前,這幾個硬幣會有用處。要早知道他的計劃,我會多找些硬幣給他。
古樹村一個人不見了,讓所有人著急起來,相互埋怨,不該叫他豬鼻孔。人們到處找他。有人在樹林發(fā)現(xiàn)一只布鞋,猜想他被老虎拖走了。那只布鞋已經(jīng)腐爛,尺寸也大,應(yīng)該是哪一年采山貨的人丟下的。有人在大峽谷的河灘上發(fā)現(xiàn)一具尸體,不像十二歲的孩子。在有事的時候,所有蛛絲馬跡都會扯進(jìn)來。一個人失蹤,只有兩種可能,死了,或者活著,但不知所蹤。我一點不急,等豬鼻孔回來。他回來時不再是豬鼻孔,一定有個好聽的名字。
古樹村人外出幾年,回來都有個好聽的名字,有叫保羅的,有叫查理的,有叫真尤美子的。只有馬二回來沒改名,他出去幾十年,學(xué)得些考古知識,回來就叫他馬二先生。名字沒改,只長了兩個字。那個改名保羅的,我們以前叫他巴簍,那個改名查理的,我們以前叫他懶板凳。原來那些人名,還不如愁腸子好聽。我們一起,看螞蟻打架,捏泥人,筑城墻,泥巴不夠濕,用尿和泥。這些事,到他們離開古樹村以后,同原先的名字一起,隱瞞了。人要臉,樹要皮。臉面半條命。有個好聽的名字就有了好臉面。豬鼻孔出走,想找個好名字回來。剛上學(xué)那會兒,我們每個人都有個正式的名字,就像書包、鉛筆、課本一樣,得有個名字。一個人的名字,應(yīng)該同他的長相和聲音有些關(guān)系,要不,就像假名。我們彼此,還是叫原先習(xí)慣的名字,那些名字才像真的。我想起一個名字,會想起那個人。我會想起豬鼻孔,想起巴簍,想起懶板凳。這些名字不太體面。這也沒什么。古樹村,最體面的是那十幾棵老柏子樹,樹齡最大的八百多年,最小的也有四百多年。每棵樹相貌各不同。有風(fēng)吹來,枝葉搖動,一齊吟頌,像幾個老先生,忽然興起,讀前朝詩文。有過路客,姓倪,看過這十幾棵老柏,說他祖先中有個叫倪瓚的,畫過這古樹。古樹村有個別名,叫倪家村,村里沒一家姓倪的。七舅媽叫倪愛云,她是從湖北嫁過來的。七舅媽會繡花,她做了個夢把夢的樣子繡出來,一枝椏,一只蟬。村里人擔(dān)心,七舅媽遇上樹精,會生一場大病。但七舅媽活得好好的,活到九十七歲。她忙完農(nóng)活,做完家務(wù),喂過孩子喂過豬羊,就繡花,她點過的燈草,比全村女人點過的燈草還多。人們沒見過她繡什么。到七舅媽去世,打開她的箱子,一箱子蟲,她繡了各種各樣的蟲。我?guī)退竭^蟲,也有幾十種吧,不知道七舅媽會把它們繡成花。古樹村人怕陌生人,不怕蟲。遍地都是蟲。它們在落葉里,草叢中,石頭底下,枯木中,泥土里,水里。它們到處安家。它們的家很小,又好像很大。
那個時候,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我們這里,就是山,就是鄉(xiāng)。他們來到這里,不知要干什么。村里住進(jìn)幾個陌生人,還有一個戴眼鏡的大學(xué)生,說是學(xué)醫(yī)的,會看病。他脖子上掛著聽筒,大姑娘小媳婦擠過來讓他看病。男人們身體結(jié)實,前半輩子不看病吃藥,有點小毛病,烤火曬太陽就好,累壞了也就是拔個火罐、刮個痧,再喝一碗姜湯,再重的病,說好就好。女人們找戴眼鏡的大學(xué)生看病,是看個稀奇。那聽筒,會聽見身體里的蟲子說話。聽到蟲子說話,病根子就找到了。以前,古樹村來過洋人,藍(lán)眼睛厲害,能看見土下深處的寶藏。那些地下寶藏,讓五谷豐登、六畜興旺。洋人走了一遍,天大旱三年,那些地下寶藏是被洋人偷走了,地脈斷裂,好日子也斷了。古樹村那十幾棵古柏,原先沒有蚊蟲,后來蚊蟲也多起來,到處是蟲,樹上爬滿各種蟲子,樹下有螞蟻窩,樹葉上吊著毛毛蟲。在蟲子繁殖的歲月,日子變壞,又仿佛變好。蟲子也是要過日子的,它們興旺,日子就壞不到哪里去。它們也是生機。它們不會被趕走,也不會絕滅。
戴眼鏡的大學(xué)生,與我們不同,他怕蟲子。我想,他是給人治病的,與蟲為敵,要消滅一切蟲害。他就是一只啄木鳥、一只青蛙,或者就是殺蟲藥。
能給人看病治病的人,是個好人。他開始給一位少婦看病。那少婦說頭暈,心跳得厲害。他給她看病,叫她解開衣服。夏天,衣裳單薄,不分內(nèi)衣外衣,只穿一件。解開衣服,就現(xiàn)出一身活肉。他是個新手,第一次見到這一身活肉,要她穿了內(nèi)衣再來看病。后面有年紀(jì)大一點的婦女說,就是看個病,換什么衣?他知道女人穿衣服這件事以后,不再用聽筒,和當(dāng)?shù)卮蠓驅(qū)W了看病方法,看臉色、問病情、聞氣味,還學(xué)會把脈象。沉浮滯滑,心里有數(shù)。
我們叫他四眼,脫光衣服圍攻他,他逃無可逃的時候,就停下來嚇唬我們說,你們會長雞眼,會長六指頭。我們散開,不敢再圍攻他。村里的狗也會圍攻陌生人。人下蹲,做出撿石頭的樣子,狗群會逃散。鷂子圍攻老鷹,麻雀圍攻谷子,風(fēng)圍攻樹林。在古樹村,他無數(shù)次被圍攻,烈日和風(fēng)雨,漫長的時光。后來,我們不再圍攻戴眼鏡的大學(xué)生,不是被他嚇怕了,是我們成為了朋友。我們有好吃的食物,會和他分享。以我們的吃食習(xí)慣,最好吃的,是除人之外,所有動物的肉,有血的動物肉都好吃,無血的是蝦和蟬蛹。老虎和螞蟻也喜歡肉。老虎吃帶血的,螞蟻吃腐爛的。人吃雜食,除了動物,吃糧食、蔬菜、瓜果,還有奶和一種怪物,叫豆腐。據(jù)說孔子不吃豆腐,是怪物。我們和戴眼鏡的大學(xué)生分享食物,也領(lǐng)他認(rèn)識一些草木、蟲和鳥、和我們相熟的,也要與他相熟,這樣才算好朋友。他說,以后不要叫他四眼,這是人身攻擊。我們都有不好聽的名字。板凳、巴簍、豬鼻孔、卷舌頭、卷巴老、撐桿腳、大菩薩、大肚漢、麻子、駝子、六指頭、團魚腳、母雞眼、缺嘴巴、鼻涕蟲、瞌睡蟲、石頭。叫你四眼,算是好聽的。我們叫他四眼,是為了記住他。一張缺腿的桌子比一張完好的桌子更能讓人記住。我們?nèi)菀子涀∫恍埲?,與記憶里的惡意一起永世長存。我們古樹村人,有善心,愛房屋,愛土地,愛鄰人,也愛過客。愛牛和農(nóng)具,愛果木和莊稼。我們的屋不漏雨,火塘里有千年不斷的火種,我們愛屋,蟲和鳥也愛古樹村的木屋。蜘蛛在壁上結(jié)網(wǎng),燕子在檐下筑巢,麻雀在屋頂下躲雨。也有老鼠和蜈蚣,水缸底下會有幾只蟋蟀。我們愛土地,把坡土變成梯土。一道一道的土坎,是一代又一代的人砌成的。父親把石頭遞給兒子,兒子又遞下去。石砌的土坎,牢實。種莊稼,也蓄樹木,水土不會流失。水豐土厚,在這樣的地方,插根扁擔(dān)也會發(fā)芽。農(nóng)歷四月八,是牛節(jié),給牛吃放了鹽的青草,還灑上一些甜酒。大年三十,用刀給果樹切一個嘴巴,喂米飯,一個人問果樹,一個裝作果樹的人答。結(jié)不結(jié)?結(jié)。多不多?多。大不大?大。甜不甜?甜。
戴眼鏡的大學(xué)生裝過一回果樹,他和別的幾個知青還演了一出果樹戲,有說有唱有扮相,有花有果,有香有甜。離開古樹村那天,他們在一棵梨樹下同我們合影,還哭了一場。梨樹開花,離開的意思。分梨就是分離。我做了樹葉盒子,棕葉編織的,放了一只金甲蟲,綠色、金色、胭脂紅,有這三種顏色的金甲蟲,叫鳳凰,很漂亮,我還在盒子里放了幾塊柏脂和桃樹脂,那是金甲蟲的糧食。戴眼鏡的大學(xué)生很喜歡,他讓金甲蟲在手上爬了一會兒,讓它飛走了。他說,金甲蟲吃完盒子里的食物,找不到吃的,會餓死。他只帶了那只棕樹葉盒子。他走了好遠(yuǎn),回頭向我們招手。我們一齊喊他:四眼——
四眼說再來。我送他的那只金甲蟲又飛回來,還有它的伙伴們,吃老柏樹的樹脂,我不忍心捉它。等多少年以后,它會變成一粒琥珀。
幾年過去,古樹村沒人進(jìn)來,有路過的手藝人、算命先生、???、劁豬匠,一年也只來過幾次。古樹村出去的人,也杳無音訊。豬鼻孔也不知道在哪里,他現(xiàn)在叫什么名字?這天,我在路邊看螞蟻搬家,一群黑螞蟻,由一只大螞蟻領(lǐng)頭,從一個地方去另一個地方,很長的螞蟻隊伍。想象它們的目的地很遙遠(yuǎn),像是從一個國度到另一個國度。有的螞蟻還托著一粒螞蟻蛋,那是它未出生的孩子。它將獲得螞蟻知識,成為螞蟻先生。扶老攜幼,螞蟻艱難地行走,去哪里便去哪里,沒有爭論。在一個地方生活久了,必定會受到驚擾,尋另一處安生。螞蟻走得慢,一點也不急,螞蟻行動,靠的是耐心。這些是曹家螞蟻,頭大。又肥又笨的是劉家螞蟻。細(xì)腰的是孫家螞蟻,像新娘子。螞蟻就這三家,別的螞蟻我沒見過。
像我這么大的年紀(jì),還在關(guān)心螞蟻行動,是個笑話。別人這么大年紀(jì),都結(jié)婚生孩子了。我喜歡別人婚事熱鬧,也喜歡別人家的孩子,還和別人家孩子一起看螞蟻打架。我對娶老婆生孩子那些事,還沒想出個滋味來。我想,我是不是發(fā)育不好?小鎮(zhèn)上有個漂亮姑娘,賣膠鞋。我有一雙舊膠鞋,還能穿一兩年。見那姑娘漂亮,我去她那里買了雙新膠鞋,穿了幾天,我把膠鞋撕一道口子,再去找她,說膠鞋質(zhì)量不好。她說,脫膠了,拿膠水幫我粘上。來去幾回,和姑娘好上了。她說,我要和你生孩子。這嚇到我了。要生個孩子,天天和我看螞蟻打架,這不行。后來,那姑娘嫁了個養(yǎng)蜂人,養(yǎng)蜂人也是我朋友。同那位姑娘好了一段時間,證明我發(fā)育良好。
在路邊看螞蟻搬家的時候,來了個郵遞員,他從郵包里取出一封信,還有幾本書,說是我的。
信和書,是四眼從省城寄來的。那封信寫了什么,我早忘記了,但收到信的感覺,就像他當(dāng)初來到古樹村一樣,忽然多出來了一個人。寄來的書叫《昆蟲記》,是一個叫法布爾的人寫的。是法國人還是英國人?我常常不明白一個人是湖南人,還是湖北人。我讀過小學(xué),上過地理課。老師把地球儀放在講臺上,講五大洲四大洋,講地球是圓的,我還是認(rèn)為地球是平的,和我的祖先一樣,人站在地上,房屋立在地上,山河生在地上,月亮是圓的,太陽也是圓的。地理老師轉(zhuǎn)動地球儀,世界分許多國家,給不同的人住,像不同的村落。出了中國,就是外國,出了古樹村,就是別的村。我記住了一個叫新西蘭的國家,那里到處是牛羊。我記住了一個叫挪威的國家,冬天很長,白天也很長,有大魚,魚皮可以做衣服。我記住美國,是因為語文課本里的一首詩:
密西西比河
有一個黑人孩子被殺死了
他不該對布倫特太太吹口哨
在古樹村,晚上吹口哨也是要挨打的,會引鬼進(jìn)村。
我記住日本,是因為歷史課,還有連環(huán)畫。地道戰(zhàn),東北的大豆高粱,地雷和日本兵的刺刀。
我還記住了非洲,饑餓的孩子,我們要少吃些食物,分一些給他們吃。
小學(xué)語文課,學(xué)漢語拼音,我們用古樹村的方言,把“中國”的國,念成gué,四眼費了好大的力氣,糾正我的漢語發(fā)音。他教我查字典,到他離開古樹村,我認(rèn)識字典里所有的字,和他在一起,我會講標(biāo)準(zhǔn)普通話。他離開時,把翻爛了的字典留給我。他離開不久,我又說起古樹村的方言,普通話在古樹村不流行。這里流行結(jié)巴,學(xué)結(jié)巴變結(jié)巴,不學(xué)就不會變結(jié)巴。
后來,我去了省城,住在一個叫東風(fēng)二村的地方。小巷里,文物研究所的門口有個水果攤,湘鄉(xiāng)人擺的,我常經(jīng)過那里。聽攤主用湘鄉(xiāng)話給孩子輔導(dǎo)作業(yè),我用古樹村的方言幫他糾正。那孩子考上浙江大學(xué),讀了博士,到處演講,一口湘鄉(xiāng)話加古樹村口音,那孩子對我講,他的演講,讓人印象深刻。
我印象深刻的,是省城的電燈。那個時候,要是國家有足夠多的電,有足夠多的電纜和電桿,讓古樹村通電,那里的夜晚會明亮得多,我的眼睛也不會壞?!独ハx記》損害了我的眼睛。四眼寄給我《昆蟲記》的時候,還寄了一只大號手電筒,裝四節(jié)大號電池。等電池用完,我再沒用過它。它慢慢變暗,后來熄了。我不知道換新電池,以為它死了。機器也有壽命。再說,我也沒錢買電池。能在夜里發(fā)光的都貴。星星很值錢。
一開始,我以為《昆蟲記》是講螞蟻打架的故事,或者講蟲子的交配、爭食、開會、歷險、攻擊,有時說謊,讓一些蟲子信以為真,或者復(fù)仇、相害。我要讀讓人著迷的故事。應(yīng)該有一只叫鳳凰的金甲蟲,有一只大蟲三番五次地去補膠鞋。這些,《昆蟲記》沒寫,這是一本讓我失望的書。我讀這樣一本書,損害了眼睛。我總也讀不完滿天的星星。
七舅媽一生氣,就對七舅喊。這輩子嫁了你,為你操心,真是瞎了眼。這是我聽到的最讓我感動的一句話。七舅媽把七舅當(dāng)成《昆蟲記》,才會這樣大喊大叫。對河?xùn)|獅吼的女人,最好的辦法是讓她讀《昆蟲記》,她的脾氣會變好。七舅媽生了我表弟,表弟后來成為了一名海軍少校。我對他說,《昆蟲記》是一本讓我百讀不厭的書,英國人寫的。表弟糾正我,是法國人寫的,作者叫讓·亨利·卡西米爾·法布爾,他是昆蟲界的荷馬。表弟還說,一個人是哪國人你都分不清,這在軍事上是個大錯誤。我應(yīng)該叫你“總統(tǒng)先生”。有一位總統(tǒng)先生,經(jīng)常分不清外交使節(jié)是哪國人。他的國家太強大,世界各國一片模糊,他只能記住少數(shù)幾個國家的名字。你就是古樹村的“總統(tǒng)”。那些鳥來自哪里?那些蟲子來自哪里?它們的國度,你能說出名字嗎?
我是在省城一個叫東風(fēng)二村的地方,與表弟見面。我和表弟喝了一瓶紅酒。老卡的家酒。老卡是住澳大利亞的美國人,他太太是中國人。老卡不是酒商,是位旅行家。旅行家熱愛酒,也熱愛和平,老卡自家有一片葡萄園,他選最好的葡萄,釀成好酒,不多。那些酒剛夠一家人周游世界。那是上好的紅酒,比法國的意大利的或者智利的,都好。大概是他娶了位中國太太,他的酒對我的胃口。我一般叫他“中國先生”。
表弟比我懂酒,說這是他喝到的最好的紅酒。他問我老卡更多的故事,問我怎么會有這樣一位朋友。我說是朋友的朋友,一個好人。一個熱愛旅行的人,適合做一個好人。
約好表弟,回一趟古樹村,他每年有一次探親假。我還想邀四眼一起去古樹村。在省城幾年,我一直在找四眼。按照他寫信的地址,叫六堆子的地方,那里是一條眼鏡街,滿街都是戴眼鏡的,怎么能找到四眼?如果他是一位成功人士,在報紙上、電視上能見到他,至少也有些蛛絲馬跡。他不是。到處都是人,四眼在哪里?表弟也未能如約,他總有任務(wù)。我還去了表弟的營房,參觀了英雄陳列館。在軍港,看了戰(zhàn)艦,還有航母,潛水艇在深水里,看不見。表弟也像潛水艇,沒見著。離開時,我站在一塊峭石上,面朝大海說了一句,不想當(dāng)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這句話是孫子說的。我是從查理那里聽來的。查理是誰?查理就是懶板凳。他的話,總似是而非。他說古樹村的河水,都流到洞庭湖去了,這是一定的。他還說過,古樹村地下有條大陰河,河水不是水,是石油。它一直流進(jìn)大海,那里的海水可以燃燒。我問,是真的嗎,懶板凳哥?他說,人多的時候,你要叫我查理先生。他說,古樹村的口音太重,要說普通話。他說,我保證你會過上幸福生活。我有些茫然,我不是一直在過幸福生活嗎?查理的話就像語文課本,找不出一個錯別字。還有保羅,他簡直是地理課本,他連最小的島國都能說出名字。
城里有樹,不見蟬鳴。沒蟬鳴的夏天,很熱,穿城而過的大河沒帶給省城一些涼意。想找個清涼的地方,不是去城外的那座名山,是回遠(yuǎn)處的古樹村。
那幾株古柏還是老樣子,那些蟲也沒改名字。這是老地方。一群孩子圍上來要糖果,這我早準(zhǔn)備好,臨行前在下河街買的,那是條有名的賣山寨貨的小街,其實山寨貨也不錯,每一顆糖都甜,有糖的質(zhì)量,好賣。城里的道理,生意經(jīng),就是這樣。村里的狗對我搖尾巴。上了年紀(jì)的狗還記得我。一條狗能活多久,它的記憶就有多久。那些后來出生的狗,跟著它們的父母一起搖尾巴。這些狗很溫馴,它們有惡狗的壞名聲。過路客會防著它們,拿一根棍子,狗見了棍子會生出惡意。有了惡意的狗,就變成惡狗,惡意長在狗牙上,狗牙會變長。四眼被惡狗咬傷過。咬他的狗也叫四眼,狗眼上方左右各長一團白毛,像多了兩只眼。我同四眼合謀殺了四眼,分享狗肉。惡狗的肉比一般的狗肉香。
七舅不吃狗肉,不吃豬肉,不吃蛇,不吃老鼠和蛙。他不是惡人。但自從被毒蛇咬傷后,他就開始吃蛇,什么都吃。他捉住毒蛇和蜈蚣泡酒喝。毒蛇嗅到七舅的氣味就逃。七舅的性格變化,與古樹村人的性格變化相同。古樹村升起第一堆火的時候,人和老虎、猴子、兔子、野雞、野豬,能飛能跑的,一起烤火,不分膽大膽小,誰也不怕誰。人在打盹,老虎也打盹。后來,野豬拱了莊稼,虎狼吃了家畜,古樹村人開始獵殺。他們唱起歌謠:虎狼來了有獵槍。狼叼走了我一位姑姑,找回一條腿,埋在后山,那里有一座半邊墳。另外半邊墳,是狼的肚子。
古樹村,我的出生地,當(dāng)然,也是我父親、我祖父的出生地。我們生長在這里,同野生植物一樣,是無意的。人在出生之前,沒有目的地。不知道哪里會有牛羊、有大魚,或者有那么幾棵古柏樹。
古樹村人少,蟲子多。我分不清哪些是害蟲,哪些是益蟲?!独ハx記》寫了幾千種蟲子,也沒有分出害蟲益蟲。那位蟲子大王,一定是個和善的人。
古樹村的冬天,冰凍三尺,我聽見凍土下的蟲鳴。夏天雨后,彩虹出來的時候,許多蟲子跑出來。蜜蜂和蝴蝶結(jié)伴,在花間來去。大肚螳螂,舉起兩只有鋸齒的長腿,未見捕蟬,只是自己威武。蟬打濕了翅膀試著發(fā)出短音,然后,聲音像夏天一樣長。螞蟻在江洋中爬進(jìn)一片落葉,漂泊了一個世紀(jì),到樹葉船靠岸,螞蟻開始尋找失散的伙伴。千足蟲在雨中卷成螺,伸展開,一條蟲像一支行軍的隊伍。它赤腳,不要一千雙鞋。地牯牛,是世界最小的牛,怕雨,在干處,耕出一些土窩。叫千擔(dān)哥的蟲,像一把梭子,又像戴了一頂尖帽子的馬戲團小丑,如果對它唱一首童謠,它會對你不停地點頭。
千擔(dān)哥,上樓睡
落下來,跟牛睡
如果還是唱這幾句,它會飛走。
與古樹村的蟲雖然說不上有多少交情,但也算是朋友,時有想念。后來,我遇到另一類蟲,臭蟲和虱子,回想它們,心情會變得潮濕,想用大火烤一下,或者到大太陽底下曬一下。讀小學(xué)六年級的時候,學(xué)校寄宿,我被臭蟲咬了一學(xué)期,渾身長滿水泡,潰爛,像得了傳染病。接著是大串聯(lián),從古樹村到韶山,到長沙,到桂林,路上走了兩個月,我沒換衣服,衣服成了虱子窩?;丶医?jīng)過大庸,就是后來的張家界,接待站的一位阿姨,一邊罵我,一邊脫下我的衣服在圓爐上烤,虱子一串串掉進(jìn)火里,散發(fā)出像肉燒焦了的那種臭味。快到家門口,路邊燒著一堆山灰,我全身脫光,把衣服扔進(jìn)山灰里,燒了。我娘見我赤條條地回家,她哭了。然后娘又笑了。她說我爹年輕時候出門,戴絲帕,穿一身新衣服,半路遇上土匪,把他全身扒光,赤條條回家。我娘說,你和你爹一樣,身上還有一根紗就不會回家。
虱子和臭蟲,沒個好名字。它們不會變成琥珀。不是每一只蟲子都會變成琥珀,都會活到琥珀的年齡。有的蟲只能活三五天,有的活一季,有的活很多年。它們后來會變成草和樹的一部分。它們吃過草和樹葉,然后變成草和樹葉。寄生蟲吃過人,永遠(yuǎn)也不會變成人。直到最后一只寄生蟲消失,我對它們的惡意也會消失。我要像法布爾一樣,做一個和善的人。給所有的蟲子一些好處,一滴善意的血,成為殺蟲劑,我不知道是不是法布爾的本意。沒關(guān)系,要是一個人并沒什么本意呢?
我不記得,那粒桃核是我吐的,還是豬鼻孔吐的。它發(fā)芽,長成一棵桃樹,開花,結(jié)果。黃桃又大又甜。等豬鼻孔回到古樹村,我要讓他先吃一個大桃子。
不管他變成什么樣子,改了什么名字,桃子是甜的。給桃樹喂飯的時候,你假裝是一棵桃樹。
蔡測海,1952年出生于湘西龍山。湖南省作協(xié)名譽主席。著有長篇小說《三世界》《套狼》《非常良民陳次包》《家園萬歲》《地方》,小說集《母船》《今天的太陽》《穿過死亡的黑洞》等多部。曾獲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獎、莊重文文學(xué)獎、聯(lián)合報文學(xué)獎等多種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