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3年第2期｜譚談：滇川邊地筆記（節(jié)選）
來到鄰村趕街子
我們村的隔壁，就是下作邑村。下作邑有一個圩場。每逢農(nóng)歷的初二、初九、十六、二十三，就是圩場開集的日子。這里的人稱趕場、趕集，叫趕街子。想想，也挺形象的。集市，就是“街”??！
沒有開集的日子，這里是一個很寬廣的大地坪。一到集日，碩大的廣場，就演變?yōu)榛馃岬聂[市了。這里的每一個角落里，都是貨攤。且分工明確，功能齊全。家禽家畜、日用百貨、花卉盆景、五金日雜、糖果食品、床上用品、鞋帽衣襪、魚蝦水產(chǎn)、各類蔬果……生活所需的各個門類，應有盡有。平日寬廣的地坪上，聳立出一個個遮陽棚，形成一條條有規(guī)有矩的“街”來……
這一天，周圍村寨的人，開著大大小小的農(nóng)用車、家用轎車、電動摩托，背著極具民族風情的竹簍，趕來采購自家所需的物品了。圩場上，人山人海。熟人相見的問候聲，攤主攬客的吆喝聲，不絕于耳。
從我們居住的小院出來，沿著從蒼山流向洱海的山溪，走到下作邑村的集市，我算過，有4800多步。一個來回，加上在集市上游走選貨所走的步子，就大大突破“日行萬步”的目標了。
今天，是下作邑村集市農(nóng)歷2022年的最后一場大集了。前來趕街子的人特多。擠不開的人，看不盡的貨。要過年了，家家戶戶都要購買年貨啊！只要你心里想到要買的東西，在這里都能找到。
我首先購了兩個大餅，每個3元。我當作早餐。每餐半個大餅，一碗玉米稀飯，佐以豆豉辣椒，就很滿足了！
在蘋果攤前，擺有外地蘋果和本地蘋果，外地的，品相漂亮，5元一斤。本地的，樣子丑些，4元一斤。我品嘗過。它雖然丑些，但味道好。而外地的，雖好看，卻不大好吃。這就如同一些人，有學歷，有文憑，履歷上看起來很漂亮，卻沒有實際的本事；而有些人，學歷不高，文憑很低，卻很能干。如果你在某單位主事，或者自己創(chuàng)業(yè)，你是要無文憑有本事的人，還是要有文憑卻無本事的人呢？……我最終選購了不好看卻好吃的本地蘋果，而我老伴選了好看卻不怎么好吃的外地蘋果。
我來到了水產(chǎn)區(qū)，看到一個大木盆里，擁擁擠擠游動的泥鰍。實是招人愛。平生以來，白辣椒煮泥鰍，是我的最愛，也是我的拿手菜。于是我停下了腳步。然而，擠在這里買魚、買蝦的人很多。女攤主手忙腳亂，忙不過來。我只好自己動手，拿起旁邊網(wǎng)泥鰍的網(wǎng)子，網(wǎng)了一網(wǎng)，攤主接過一過秤，叫道：24元。我用手機掃碼付了款，提著泥鰍，又往其他的功能區(qū)走去。
接下來，我選購了魔芋豆腐、炒蠶豆、青菜、豆芽菜等幾樣。手機上顯示，共花了73元。
我們四口人，游居在這個白族農(nóng)家院里，每天的生活費用，只要六七十元。應該說是不高的。但是，你不知道，我們用在“住”的方面的費用，卻是一個不菲的數(shù)字。我們租住的小院，是一個主人蓋了新居而廢棄不用的農(nóng)家院。我女婿將它租下來，租期20年。租金前10年為16.8萬元。后10年為18.8萬元。然后花了40多萬元改造裝修。我的老友魏文彬為我算過，每個月合3300元。每天110元。這樣看，也不太貴。然而，每年我們只使用5個月。這樣，每個月就是七八千元了。每天呢？你算算，“住”是“吃”的多少倍呢？這些多出的錢，是用在買這里的氣候，這里的環(huán)境，這里的空氣??！“貴”就“貴”在這里啊！
有一年，我們在海南一個老人游居中心過冬。包吃包住，每人每天100元。四口之家，每月約12 000元。我們這個院子，按每年5個月攤，每天也就400多元。但我們這是一個院子，有小坪，坪里有青梅樹，活動空間很大。住房也有四個帶衛(wèi)生間、小廳的臥室。另有閣樓、大客廳、廚房、餐廳等。是能住下十幾個人的。那個閣樓，做成榻榻米，如果供軍隊宿營，是能住下一個班的。而且住在這里，有自由度，有當家做主的感覺，這樣一想，也就釋然了。
趕了這場街子，到家一看，走了10900步，超額完成了今天走路健身的任務(wù)，而且，也采購了自己的生活所需。這豈不是一舉兩得？
說走就走到了攀枝花
回到這個小院，三四天了。該清掃的地方清掃了，該整理的東西整理了。休眠了好幾個月的小院，又清麗明亮起來，又生動活潑起來。
一個晚上過去，從北方的小年，跳到了南方的小年。農(nóng)歷臘月二十四這一天，吃過早飯，女婿在朋友處得知，離我們住地不遠的麗江市永勝縣的熱河村，有一個溫泉山莊，我們?nèi)ツ抢锱菖轀厝?/p>
我們一口應允。于是說走就走。帶上一暖壺熱茶，就出門了。
小車開出村來，上了大麗公路，一路西去。約莫兩個小時，只見路邊一塊指路牌：熱河紅溫泉山莊。我們拐上一條下山的水泥路，只見山谷里有幾棟亮眼的建筑，漸漸地就看到，一片芭蕉林中，有排列整齊的遮陽小棚，里面是一個一個的溫泉小池。中心地帶，兩個大泳池，盛滿清亮的溫泉水。此時來泡泉的人不多。辦妥手續(xù)后，我們就跳入了大泳池。剛下水，覺得水很熱，一會兒就適應了，感覺挺愜意。在大泳池游了一會兒，我們要的小泡池的水也放滿了，于是我們轉(zhuǎn)入只供我們一家四口泡澡的小池子，我半躺半坐地泡在池里享受著大自然給予的溫暖……
約莫半個小時，全身就冒汗了。身子也有點發(fā)軟了。不能再泡了，再泡就會虛脫。于是見好就收，就從溫泉池里爬了出來。
推薦我們來泡溫泉的友人還告訴我們：溫泉山莊對面，有一個農(nóng)家餐館，專做野山藥燉雞、燉排骨，味道絕了！我們當然不能錯過這個品嘗美食的機會。很快就走進這個不顯眼的路邊小店。精明的老板對我們說，本店專做一樣菜：本地野山藥燉本地土雞，或排骨。已做了30年。用高壓鍋大約要20分鐘才能燉好。你們先到樓下用溫泉泡泡腳，或者洗一個溫泉澡，免費。
這時我們才發(fā)現(xiàn)，這個小山村里，溫泉遍地流。小店的水管里全是溫泉水，洗什么都是暖暖的地下溫泉水……
從溫泉山莊出來，本該返回我們的小院了?？墒锹放缘囊粔K牌子卻又吸引了我們的目光：攀枝花，178。從此地去攀枝花，只有178公里了。兩年前，我就和老友羅先生策劃過，要去這個20世紀60年代中葉在國家大三線建設(shè)的戰(zhàn)略規(guī)劃中崛起的鋼鐵新城，如今的那個冬不冷夏不熱的康養(yǎng)勝地去看看，去選一個合適的住處，結(jié)伴去過一個嚴冬或苦夏。去年，我還托四川和攀枝花的朋友，聯(lián)系了一處旅居的住所，準備去過一個冬天。臨行時，多地又散發(fā)疫情，加上那時候，從我們居住的大理去攀枝花，要十來個小時的車程。就是這諸多原因，使我們沒有成行。沒有想到，最近一條新的高速公路開通，使這兩地之間，變得這樣近了。
“干脆去攀枝花看看！”我對駕車的女婿說。
于是，我們的車，直奔攀枝花而去。這真是說走就走??！
20世紀60年代，我們的國家根據(jù)當時的國際形勢，有一個大的戰(zhàn)略布局：加強大三線的建設(shè)。于是，沿海發(fā)達地區(qū)的工廠、學校，紛紛西遷。國家的一些新的建設(shè)項目，也紛紛落地大山區(qū)。貴州的六盤水，四川的攀枝花，湖北的十堰，湖南的懷化……一座座新城崛起！攀枝花，就是在這樣的時候，走進國人的視線。攀枝花于我，還有另一個原因，使我牢記于心。20世紀80年代，我的一位在湘中某城任市長的朋友，在黨的干部交流任職的安排下，被調(diào)到攀枝花去任市長。恰在這時，他父親身患癌癥，他不忍心在這樣的時候離父親遠去。而這時，從北方某省交流來湖南接替他的人，已在路上了。他只能讓出職位，后到省里的某廳做一個副職。他是一個挺有潛質(zhì)的人，能力和水平超群。后來，他做了省會城市的市委書記、省委常委。而后去到北方某省任省委副書記、中原大省任省長、某自治區(qū)任區(qū)黨委書記……創(chuàng)造了他精彩的人生。
很快，一個叫攀枝花西的服務(wù)區(qū)就在我們面前了。車子要加油，我們也要方便。于是來到服務(wù)區(qū)，稍做停留。
現(xiàn)在，高科技方便了人們生活的方方面面。就在車上，女婿用手機搜到了一處滿意的民宿。下午三點多，我們的車子直接開進了這棟公寓樓的地下車庫。按照主人提供的密碼，進入了一套復式住宅。
直到這時候，我們才發(fā)現(xiàn)，自己這種說走就走太隨意，許多日常生活離不開的東西都沒有帶。比如手機充電器，比如……尤其要命的是，我這個糖尿病人每頓要服的藥，也沒有帶。
我們走上街來，首先是找藥店。攀枝花是一座比重慶山城還“山城”的山城。城在山上，山在城里。下樓就爬坡。街道沿坡而上。我不時抬頭前望，只見一條碧綠的河流，在山下，在城下，在一片高高矮矮的樓宇下流動。河岸兩邊，一叢接一叢的三角梅，一樹接一樹我叫不出名兒的花朵，在枝丫上開得十分放肆，把大河兩岸渲染得十分燦爛。夕陽下看去，美麗極了，生動極了。攀枝花，是一座四季鮮花盛開的城市，也是我國唯一以花命名的城市。人們形象地描述它：花是一座城，城是一朵花。以前，我不知道這攀枝花是什么花，最近才在網(wǎng)上搜到，攀枝花，就是木棉花。對木棉花，我真是太熟悉不過了。年輕時在南海前線當兵，與英雄樹（人們對木棉樹的尊稱）木棉樹終日廝守。據(jù)說，當年這個地方就是因為有一棵很大的攀枝花樹，村子才叫攀枝花村。后來，新中國的大三線建設(shè)，使這個村，變成了一座大城，一個省轄地級市！
漫步街頭，不時舉眼四望，只見聳立在金沙江兩岸山頭上的一片片樓宇，一座座廠房，一個個煙囪，一桿桿線塔，生動地彰顯出這座工業(yè)新城蓬勃的生命力！
需要的藥購好了，需要的充電器也找到了。這時，女婿又從網(wǎng)上查到，從這里去西昌很近了，只有兩小時車程。何不干脆再到我們國家的這座衛(wèi)星發(fā)射城去看看？
看來，我們明天，又是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米易的冬陽
我們說走就走的旅行又開始了。
從攀枝花去西昌，要途經(jīng)米易縣。米易是攀枝花市所轄的一個縣。在四川這個人口大省里，攀枝花大概是四川省轄地級市中人口最少的，戶籍人口只有一百零幾萬。而米易，是不是四川人口最少的縣呢？或者是之一呢？常住人口才區(qū)區(qū)二十來萬。前兩年，我們策劃來攀枝花過冬或夏，是奔著它康養(yǎng)勝地的名聲來的。而攀枝花康養(yǎng)勝地的名聲，是靠米易爭來的。攀枝花是鋼城，是煤城，是工業(yè)新城。粗放式開發(fā)的年代，這里是付出了犧牲環(huán)境的代價的。而米易，卻躲在這工業(yè)新城之外，沒有失去它天藍、水碧、山青、氣凈的本色。它地處雅礱江與安寧河交匯之處，是南亞熱帶干熱河谷立體氣候，年平均氣溫20.5攝氏度，日照長達2700多個小時。擁有得天獨厚的光熱資源?？h城海拔1100米，人口集中居住區(qū)平均海拔1300米左右。全年無冬，秋春相連。全縣森林覆蓋率達64.3%，空氣優(yōu)良率達99%。一年四季溫暖如春，一年四季瓜果飄香，一年四季空氣清新。是一個海拔高度、溫度、濕度、潔凈度、優(yōu)產(chǎn)度、和諧度六度完美結(jié)合的地域。這里是我國“南菜北運”的重要基地。兩江相匯，又串聯(lián)著普威、海塔等六個很大的山間盆地。當我們的車子駛?cè)朊滓椎囟?，撲面而來的，是平坦開闊的田野，只見連片連片的塑料大棚，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大棚里全是一人多高的西紅柿樹。公路上，一輛一輛的農(nóng)用車，載著紅燦燦的西紅柿，往收購站運送。那一個個鮮活的紅果果，在眼前閃動，實是招人愛。老伴說，說不定我們長沙菜市場的西紅柿，就是這里運去的呢！
我們這次臨時起意來到米易，有兩個目的：一是參觀一個傈僳族梯田景區(qū)，二是考察一處老年康養(yǎng)中心。女婿在網(wǎng)上搜到景區(qū)的地址。于是我們在導航的指引下，直奔景區(qū)而去。
車子，朝著一座高山奔去。這些年來，我們國家對農(nóng)村公路建設(shè)，是下了血本的。這里上山的公路雖然坡陡彎多，但平整開闊。且全是油砂路面。一個多小時后，我們不知拐過了多少彎，爬過了多少坡，終于來到了這個景區(qū)。景區(qū)氣派的山門上，幾個醒目的大字映入眼簾：傈僳族祖居圣地。不要門票，只收5元停車費。停好車后，我們迫不及待地往景區(qū)走去。碩大一片山坡，或窄或?qū)挼乃铮粚右粚右郎戒伵哦?。已是深冬，田里的水稻早已收割。而一條一條的水流，仍然沿著一條一條的溝渠，從山頂往下流放。每塊田地里，都得到了山水的浸潤。這是大自然饋贈給這個民族的禮物?。∵@里的先民，抓住了山水自流這個得天獨厚的條件，開墾出這片令人振奮的梯田。抬頭看去，對面的山坡，也很是壯闊，卻不是梯田，而是梯土，也許是沒有山水自流的條件。如今，這片梯田，除了依然供給人們生產(chǎn)稻谷等農(nóng)作物以外，又有了新的身份：風景區(qū)，它給外地的游人以美的享受，也給這片土地的主人豐厚的收益！景區(qū)里，除壯美的梯田風景外，又呈現(xiàn)出另一種人文風景：道路兩旁，一個接一個的小貨攤，擺放著各式各樣的傈僳族的民族特產(chǎn)，穿著亮麗的民族服裝的傈僳族婦女，坐在攤前叫賣。你能說，這不是一道獨特的風景嗎？
壯美的梯田，是傈僳族先人留給后人的財產(chǎn)。而這些土貨特產(chǎn)的小攤，是我們這個時代帶給這里人們的福利啊！國家繁榮了，人們富有了，才有這旅游的興旺啊！
傈僳族，是一個十分厚道、純樸的民族。他們不亂喊價，不欺生，做生意實實在在。我看到一個傈僳族婦女擺放在路邊的剛剛挖出的芋頭，問她多少錢一斤。她答：2元。我掏10元錢，購5斤。一過秤，有6斤。應該付12元錢。但包里只有1元小票了。我把這1元小票給她，并拿出兩個芋頭。她把小票退我，并把我拿出的芋頭又放回我的袋里，提給我。我們買的生姜，每斤只要2元錢。在一個農(nóng)家樂吃午飯。店里只有一個小伙子，廚師、服務(wù)員都是他。他對我們說，他什么都是現(xiàn)做，所以需要40分鐘才能做好，而且只做一樣，就是一個銅火鍋，什么菜都放火鍋里。我們坐在他的小院，曬著暖暖的太陽，剝著他擺放在桌上的葵花子，聊著天。小院十分潔凈。一排架子上，掛滿了農(nóng)家臘肉，飄逸出濃濃的農(nóng)家氣息。40分鐘后，他準時把菜端上來了。碩大的一個黃燦燦的銅火鍋，里面盛滿了烏雞、臘肉、肉丸、山藥、土豆、酥肉……上十種食物。每一種都十分扎實。這么大一鍋，只收了我們200元錢。
在這個傈僳族梯田景區(qū)，我們養(yǎng)了眼，也養(yǎng)了胃。這里雖然山高，但在太陽照耀之下，非常非常溫暖。游客們一個個都脫去了外衣。
從這座高山上的梯田景區(qū)下來，我們又到縣城邊的一個老人康養(yǎng)中心看了看。那年準備來攀枝花過冬時，有朋友就向我們介紹過，攀枝花最好過冬度夏的地方在米易?？磥碚娌患佟＿^去，米易交通不便，所以知道的人少。年前，一條從成都到昆明的高鐵開通了。米易設(shè)有一個站。聽說高鐵一開通，從成都到這里只要三個多小時。成都人都到這里購房了，把這里的房價一下就拉上去了。
我們這次米易之行，一路陽光燦爛，溫暖如春。米易沒有冬天，沒有夏天，四季都生活在鮮花盛開的春天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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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譚談，1944年生，湖南漣源人。先后擔任湖南省作協(xié)黨組書記、湖南省文聯(lián)主席、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主要作品有《山道彎彎》《風雨山中路》《山野情》《譚談文集》等，共計500余萬字?！渡降缽潖潯帆@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sp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