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復興和企業(yè)家傳奇:重返九十年代 ——評《何日請長纓》
作為一部工業(yè)題材的現實主義網文,《何日請長纓》延續(xù)了齊橙前三部工業(yè)題材網文的整體風格和情節(jié)結構,小說借助穿越設定講述了主人公唐子風回到1994年之后,幫助瀕臨破產的臨河第一機床廠扭虧盈利、涅槃重生并最終做大做強、走向世界的改革故事。與《工業(yè)霸主》中林振華穿越到的1979年、《材料帝國》中的秦海和《大國重工》中的馮嘯辰穿越到的1980年代不同,《何日請長纓》的情節(jié)設定選擇了中國實行經濟體制改革、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1990年代,并將故事線延長至今。因此,《何日請長纓》講述的實際上是上世紀90年代進一步深化改革的“改革開放故事”,而“1990年代”作為一個時間設定,不僅作為一個故事背景來呈現,也因其與1980年代全然不同的全球化、市場化的歷史邏輯和時代主題延展至新世紀,從這個層面來說,《何日請長纓》也是一部關于“漫長的90年代”的“中國故事”,臨河第一機床廠走向世界舞臺的故事就是當代中國有關現代化發(fā)展和工業(yè)興國的“大國崛起”式強國夢。由是,唐子風回到1994年的這次穿越,是鐫刻著未來三十余年建設發(fā)展的“中國經驗”之后對于90年代的一次重返,90年代因此在整部小說中具有著重要的原點意義。
充滿“希望”:“90年代傳統(tǒng)”的發(fā)明
《何日請長纓》的90年代背景是以混亂開場的:在小說的第一章,機械部二局局長謝天成道出以臨河第一機床廠為代表的、全國機床行業(yè)的衰頹之勢——全國機床行業(yè)已連續(xù)五年大面積虧損,負債累累,國企領導集體貪腐,種種現象觸目驚心。而在另一邊,穿越回1994年的唐子風卻利用前世的經驗,充分擁抱市場經濟,利用“攢書”、兜售賺到了人生第一桶金。
市場經濟及其背后的自由競爭規(guī)律由是在小說的開頭被拋出,而90年代的另一重大時代主題“全球化”則在“長纓牌”系列機床走向國際的后續(xù)情節(jié)中逐步顯現。小說由此展現出了與改革開放初期的1980年代截然不同的時代背景,也因此預告了《何日請長纓》是一個專屬于90年代的故事。唐子風穿越到1994年的身份頗有隱喻意味,他作為人民大學計劃經濟系的最后一屆畢業(yè)生,見證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確立,也見證了一個時代的結束,而唐子風作為一個穿越回1990年代的“歷史中間物”,則擔負起了扭轉乾坤的時代使命。如果說小說開頭唐子風編纂、兜售《企業(yè)管理知識百科》掙得第一桶金是利用了前世對市場經濟規(guī)律的掌握、抓住了市場經濟體制確立初期國有企業(yè)管理者的一知半解和監(jiān)管制度漏洞,那么起始于90年代的整部小說則是充分利用了這一時代的歷史邏輯和時代主題結構起整部小說,90年代在其中具有重要的方法意義。
在小說中有關90年代的敘述中,90年代被塑造為一個充滿了希望與可能的時代,正如唐子風對自己的師弟師妹們所說的,“90年代初是中國全面進入市場經濟的時代,各種束縛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的壁壘都被打破了,而約束和規(guī)范市場行為的各種法律準則還沒有建立起來。這是一個可以隨心所欲的時代,這是一個只要敢想敢干就能夠一夜暴富的時代”,而唐子風本人所信奉的也是“只要站在風口上,連豬都能迎風飛揚”。因此,無論是臨河第一機床廠陷入的困境,還是更大范圍內國有企業(yè)面臨的制度僵化和衰退,都表征著來自80年代的方法正在失效。穿越回1994年的唐子風雖然是作為輔佐處長周衡的“廠長助理”而入場的,但深諳市場經濟規(guī)律、具有前瞻性視野的他又是同時作為這一時代的“新人”而出現的,唐子風和周衡的臨危受命宣告者來自90年代的理念與方法正式接管國家工業(yè)體系,從這一層面來說,機械部對于唐子風二人“救人于水火”的期待,無疑是對于90年代市場經濟的期待,盡管這種期待背后蘊含著擔憂、猶疑和彷徨。
但無論如何,90年代的時間就這樣開始了。隨著駛離京城、開往臨河的那列火車徐徐開動,屬于80年代計劃經濟的大幕逐漸落下,而屬于臨河的、真正意義上的“90年代”開始了。
民族復興:作為原點的90年代
作為一部史詩級的現實主義網絡小說,《何日請長纓》雖然聚焦于國有企業(yè)的體制改革,但并不完全是一部商戰(zhàn)小說,臨河第一機床廠走出困境、獲得成功的故事是對當代中國的民族工業(yè)鳳凰涅槃、走向世界的一次集中想象。在1990年代全球化的時代主題下,“臨一機”成功突破困境、走向世界也成為了當代中國迎接全球化浪潮、努力發(fā)展民族工業(yè)、不斷開展技術創(chuàng)興的發(fā)展道路之縮影,“臨一機”的成功經驗,也就是步入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之后,中國工業(yè)蓬勃發(fā)展的“中國經驗”。由是,唐子風穿越到1994年并來到“臨一機”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不僅是對國有企業(yè)進行專業(yè)領域內部的改革,也同樣是對處于1990年代的中國進行展望和想象,由此開辟出屬于中國工業(yè)乃至整個國家的發(fā)展道路。這也正是小說將1990年代設定為時間背景的意義所在。
1990年代的中國社會呈現“去政治化”的特征,經濟發(fā)展的狂飆突進成為時代主旋律。站在具有新的歷史起點意義上的1994年,如何想象中國工業(yè)的發(fā)展道路和前景,也就意味著如何想象并實現中國的現代化與強國夢。90年代因此具有了重要的原點意義。在分析“臨一機”面臨的困難時,唐子風提到,除了原有的國有企業(yè)領導缺乏市場意識和管理創(chuàng)新以外,因復關談判而導致的進口機床關稅降低、對國產機床市場的沖擊也是當前國企面臨困境的誘因。因此,恢復“臨一機”等老牌國企的生產、擴大其產品市場就不再僅是國內生產的一項指標問題,而是成為與國際市場競爭的全球化產業(yè)難題。因此,小說將“臨一機”的現狀與國際機床產業(yè)的市場情況進行對比分析,不僅凸顯了國企的現實遭際,也將其接駁進全球化生產體系之中,將之視作全球化浪潮中未曾發(fā)育完全、未曾占得市場份額的薄弱一環(huán)。國企及其產品在1994年的全球化市場中所占據的份額也就反映出彼時的中國在全球市場中的位置。因此,當唐子風來到臨河,正式輔佐周衡開啟“臨一機”的改革時,他的一切舉措都不僅僅是恢復國企運轉與工人階級的尊嚴,而是以創(chuàng)新生產為手段拓寬老牌國企的市場份額,在已經開始的全球化浪潮中站穩(wěn)腳跟。而“超越西方大國”的幻想,也不再僅僅是一項企業(yè)發(fā)展的目標,而是置換成為了對當代中國在1990年代的世界所占位置的想象,《何日請長纓》表達了民族復興的愿景,而作品將復興時間的“原點”,定位于90年代這一全球化、市場化與自由競爭的新的歷史起點。
在《何日請長纓》的自序中,齊橙寫到,“20世紀90年代,中國經歷了從計劃經濟體制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轉軌。歷經十年時間,中國實現了華麗的轉身……體制轉軌的成果是輝煌的,但轉軌過程中的陣痛也是刻骨銘心的”,正是在對90年代初期的國企改革的書寫中,小說探討了面對全球化浪潮,國有企業(yè)和中國的工業(yè)化該往何處去的發(fā)展難題,也由此勾勒出一個意欲實現工業(yè)化、現代化的社會主義國家面臨的機遇和挑戰(zhàn)?!芭R一機”等老牌國企面臨的抉擇,無疑也是彼時的中國所面臨的艱難選擇。
企業(yè)家傳奇:建構90年代歷史主體
唐子風作為《何日請長纓》中“力挽狂瀾于既倒”的傳奇人物,其人物的設定與生成與90年代的整體氛圍密不可分,從某種程度上說來,唐子風利用前世的經驗幫助了“臨一機”等老牌國企“脫困”,而回到90年代也幫助他本人重塑人生,重拾了主體尊嚴,建構起屬于90年代的、普通中國人的傳奇。
穿越前的唐子風生活可謂窮困潦倒,處處不得志:參加過傳銷,遇到過P2P公司爆雷,炒過比特幣,開發(fā)過網紅產品,但無一例外陷入失敗。他唯一做過的正確選擇就是報名參加了一個地下黑科技項目的志愿者,得以穿越回1992年的中國,成為一名人民大學的應屆本科生,從此利用前世的經驗走向國企領導崗位。
毋庸諱言,《何日請長纓》本質上也是一個“廢柴”拯救世界的個人英雄主義傳奇,唐子風的前世是一個郁郁不得志的“新窮人”,但在回到90年代以后卻能成為國企的掌舵者,使民族工業(yè)走向世界。一方面,這是主體欲望的投射和現世慘淡人生的代償,具有意淫色彩;而另一方面,這也是身處自由主義競爭旋渦中的失敗者對于重塑人生、重拾主體尊嚴的期望。正因為90年代是一個市場化的年代,激進和狹隘的經濟增長追求成為時代主潮,自由主義的競爭法則實際上形成了一套以“成功學”為核心的價值觀,一種渴望成功、畏懼失敗并因此普遍焦慮的群體癥候在全社會彌散。這種現象伴隨著新世紀以來愈發(fā)激烈的社會競爭而逐步加深,前世的唐子風實際上就是這種競爭模式下的失敗者。而穿越之后的唐子風回到了市場化的歷史起點,作為國家建設發(fā)展的參與者,“重開人生”,成為勵精圖治、奮起改革的國企領導者,重新成為一個健全的、被人尊敬的個體。唐子風的成功在某種程度上也在為和他的前世相似的“失敗者”們正名:激烈社會競爭中的“失敗者”并非一無是處,是時代、機遇以及各種因素共同塑造了他們的今天,他們和所有人一樣,都是這個社會發(fā)展進程中的參與者和貢獻者,他們和所有人一樣值得被尊重。頗有意味的是,站在市場化的起點,面對即將到來的競爭,《何日請長纓》生動敘寫了我國機床產業(yè)在國際市場的競爭,社會內部個體間的競爭被挪移為國家之間工業(yè)實力和綜合國力的競爭,無論是唐子風這樣的國企領導還是車間的普通工人,都成為“工業(yè)人”這一群體中的一員,捍衛(wèi)著工人階級的尊嚴和屬于90年代中國的榮光。
90年代的確是一個傳奇的時代,中國的企業(yè)家開始嶄露頭角,中國的企業(yè)開始走向世界?!逗稳照堥L纓》作為工業(yè)題材小說,與其說是一部“技術流”小說,不如說是一部“管理流”小說。齊橙曾談到,《何日請長纓》側重的是管理創(chuàng)新與企業(yè)家精神,而在唐子風等人身上,的確能夠感受到變革時代的企業(yè)家精神:勇于創(chuàng)新、勵精圖治、分享艱難、高瞻遠矚,小說也因此呈現出史詩氣象。
作為一部書寫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時代國企的工業(yè)題材小說,《何日請長纓》無法與90年代的整體語境脫離。唐子風的穿越是重返90年代,而借助小說,90年代的喧嘩與騷動、機遇與挑戰(zhàn)、激情與感傷也隨之展現。90年代不僅是齊橙結構起整部小說的方法,也因其原點意義展現了站在新的歷史起點的當代中國。從這一層面來說,《何日請長纓》不僅書寫的是當代中國的工業(yè)史,也書寫了揮別“短20世紀”之后的嶄新中國及其未來圖景。
(本文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作品聯展”特約評論)
作者簡介
李瑋,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江蘇省網絡文學作協(xié)副主席,揚子江網絡文學評論中心執(zhí)行副主任。英國劍橋大學、美國杜克大學訪問學者。曾于《文學評論》《當代作家評論》等重要學術刊物上發(fā)表論文50余篇,于人民出版社、百花洲文藝出版社出版理論專著兩部。部分成果被《新華文摘》《中國社會科學文摘》等全文轉載。曾獲江蘇省哲學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二等獎兩項。主持國家級科研項目兩項及省部項目三項,共同主持中國作協(xié)理論支持計劃項目一項。曾被評為江蘇省社科優(yōu)青,第四期及第五期江蘇省“三三三工程”中青年學術領軍人才,江蘇省“青藍工程”優(yōu)秀青年骨干教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