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作為“非文化”的短視頻
來源:文藝報 | 孟正皓 鮑遠福  2023年08月21日09:04

短視頻作為互聯網時代的新型視頻形態(tài),它既構成一種媒介景觀,也在海量用戶的深度參與之中形成契合時代自身結構的敘事形式和美學特征。同時,短視頻也深度參與著社會、經濟、文化等多個層面的實踐,構成瑰麗、壯觀而復雜的社會文化圖景。我們將陸續(xù)邀請青年學者針對短視頻及相關文化現象展開研究,本期兩篇文章分別從短視頻的文化屬性及社會身份隱喻、隱藏在短視頻中的辯證法和異化的角度進行了討論?!?者

作為“非文化”的短視頻

■孟正皓 鮑遠福

新媒體的快速發(fā)展讓原子化的個人能夠接觸和影響的信息范圍越來越大,基于網絡與數字民族志的“抵近研究”成為文化觀察的重要途徑。短視頻的海量內容與深度交互,令其影響自然進入到文化層面。隨著短視頻的社會文化屬性走入大眾視野,對短視頻的文化批評也是從擔憂短視頻作為一種文化產品侵入到人的生活、信息繭房將人隔離在媒介擬造的虛幻世界中的技術批判開始。短視頻的“短平快”構成了一幅巨大的技術文化圖景,將每個人的日常生活深深包裹進去。短視頻文化對嚴肅的消解反映著我們深刻的精神憂慮,這種視覺圖像直觀地沖擊著社會文化的深度價值。

從2014年的“短視頻元年”開始至今,在主流新媒介文化的視域下,短視頻因其巨大的經濟價值和社會影響被迅速看作一種新的通俗文化形式。而在許多短視頻資深用戶看來,短視頻的方便恰恰就在于其不入流和“不算文化”的“亞文化特質”。但出人意料的是,短視頻這一內容深度最淺、理解難度最低的媒介文化形態(tài),反而成為了備受矚目的當代大眾文化。

“沒文化”與短視頻用戶的身份剝離

短視頻文化之所以是“被”矚目的文化,是因為在那些真正依賴短視頻的人眼里,它反而構不成什么“文化”。這與短視頻的內容定位有關,但更多的是用戶群體對自身身份指涉的厘定。例如短視頻平臺將其簡便直觀的操作界面深度下沉到不熟悉軟件操作的中老年人群體,對這些每天以短視頻打發(fā)時間的人群來說,短視頻是“無聊時看看的玩意”,不是“正事”。這種觀念與個人財富水平和文化水平并無直接關聯,幾乎成為退居二線或其他老年群體的共識。短視頻深深鑲嵌進老年人的日常生活,但其觀念仍然秉承著經典與娛樂、高雅文化與大眾消遣文化的二元分化。這種觀念體現在媒介形式上,就是書籍和短視頻的差別。

另一類與短視頻深度綁定的用戶群體是懷揣著大城市夢想卻又因為主觀條件限制而陷身于繁重工作的打工者。在流水線和高度機械化的工作模式中,人的注意力全然被生產線框定和消耗著,下班時也被迫擠在街巷小樓里。短視頻成為碩果僅存的合適的娛樂方式。刷短視頻沒有主題和目標、隨意性強,這恰恰能夠幫助用戶暫時規(guī)避對當下行為意義的思考。此外,短視頻中充滿著各種感官刺激,而缺乏深度價值,這恰恰是對一整天的重復單調工作后的精神調劑和情感撫慰。短視頻釋放了一種能讓人喘一口氣的氛圍,給予這些既勞心又費力的人最單純的放松與快樂,是對“異化勞動”的心理補償。因此,短視頻文化的真正核心用戶,是那些僅可依賴短視頻進入到新媒體文化的互動空間中的人?;蛟S他們刷短視頻本身的頻次和強度并不算高,但刷短視頻卻是其打開手機后最主要的娛樂方式。短視頻的短恰恰幫他們剝離了進入大眾流行文化的不便。在短視頻提供的媒介景觀中,這些人才能短暫接入文化交互的信息流中,亦步亦趨地跟在主流文化身后。

與法蘭克福學派“沉溺式享樂”不同的是,許多人刷短視頻都是帶著負罪感的:眼下正有關鍵的事情要做,卻又一籌莫展全無頭緒,短視頻則適時成為解毒劑和釋壓閥,但這種紓解的快感又是短暫的,因為在刷屏的過程總伴隨著煩惱和緊張,而得不到全無功利的快適。由此,短視頻的消費行為成為充滿悖論的困境,自反性地提醒著用戶自身的窘迫和焦慮。

“媒介游牧者”身份的標簽泛化

短視頻的碎片性、直接性和淺顯性帶來了無與倫比的傳播力和影響力。短視頻的下沉市場真正做到了接通鄉(xiāng)鎮(zhèn)婦孺、惠及普羅大眾,因此它也被看作是一種新媒介時代的獨特文化景觀。然而,短視頻文化的發(fā)跡仍然是從其“非文化”的內核處滋生出來的。曾幾何時,短視頻對深度內容的消解引起了對人認知能力退化的擔憂,漫無邊際的感官刺激引起“娛樂至死”的恐懼。短視頻媒介和優(yōu)秀的頭部作品可以被接納進主流文化的城防,但大部分短視頻的內容核心仍然是庸俗模仿、直播賣貨、嘩眾取寵甚至“欲望敘事”,難以進入先進文化的殿堂。但是這些“非文化”的短視頻卻構成了文化“局外人”最主要的內容交互。短視頻是他們或許唯一能夠駕馭的媒介形式,其媒介形式組織貫穿于他們的日常生活、休息享樂甚至工作生計,在和短視頻的深度交互中,他們的情感需求不斷地通過快速流動的動態(tài)影像被表征和隱喻著。短視頻由此成為身份認同的泛化標簽,反身規(guī)訓著這些渴望融入主流文化而不得的“媒介游牧者”。

在媒介技術已然重塑了社會文化結構的今天,技術成為在討論文化問題時一股蠻橫的外部驅動力,將原本的文化觀念扭結得支離破碎。經典文化仍然享有文化價值的定義權,但這種定義權的認同來源不再是精英文化階層,反而來自于大眾和非文化從事者慣性般的古典主義文化認知?!皶静攀俏幕?,短視頻不過是消遣?!边@種古典主義的文化觀逐漸受到精英知識分子的摒棄,卻仍然為一般人所遵奉。于是一種奇妙的認知錯位就發(fā)生在短視頻文化里:其核心用戶群體并不認同短視頻可以生成一種文化,而不把它當作唯一信息接觸和娛樂模式的人們反而對短視頻的文化潛力大加贊賞。

這種錯位給了我們重新審視當代文化和亞文化的重要契機。赫伯特·馬爾庫塞指出發(fā)達的文化工業(yè)將人從現實中隔絕出來,推向文化產品的異化和文化符號的享樂中。在馬爾庫塞看來,文化工業(yè)自然也必須是單向度的,民眾永遠在舒適圈里不斷點擊、下劃一個又一個短視頻獲得享樂快感,最終失去批判性思維和獨立思考的能力。但這種理論視角將文化工業(yè)的生產對象局限在舒適圈內的群體,無形中忽略了文化話語權羸弱的群體。

浮躁、膚淺、偏激、促狹、虛無等常見于短視頻的標簽并非是其真正核心消費用戶的評價,簡單、直接、純粹、刺激、爽快反而是短視頻帶給這些群體的真正價值。如果從媒介內容角度透視短視頻文化,琳瑯滿目的各種亮眼內容呈現出一個高度分區(qū)化、個人化、場域感和日常性的文化消費和娛樂空間。短視頻的核心用戶群體,或者對于那些將短視頻視為日常生活的人來說,短視頻才是他們的救贖。后現代思潮和新媒介技術的沖擊,讓我們關注各種技術符號打造出的文化景觀,游離化、圈層化和泛文化的消費群體占據了當代文化互動的主流場域,他們的言行舉止都將通過短視頻這一最具標簽泛化特征的“亞文化”形態(tài)彰顯出來。短視頻文化的核心用戶永遠不可能是那些在媒介浪潮中迎風沖浪的人。對他們來說,媒介技術打開了一個無限展演自身的夢幻空間,即使他們的數據化在線時長和內容交互頻率再高、短視頻文化再興旺發(fā)達,對生活在后現代媒介文化場域中的用戶來說也不過是各種時髦生活的小小分支。

媒介身份的短視頻“再生產”方式

當文化身份和文化意識只能被構建在自身之外的“媒介他者”身上時,文化身份成為一種無從談起的精神奢侈品,表征著他們那些無法言說的社會經歷。正是在這樣一種自我否定、自我放逐的心態(tài)下,這些人才在短視頻中發(fā)現符合自身定位的文化身份,短視頻作為一種媒介,也構成了一種身份標簽。一方面,在這部分短視頻用戶推崇的傳統(tǒng)文化認知里,文化始終與高雅嚴肅聯系在一起。面向娛樂休閑目的與普通大眾的短視頻內容缺乏崇高肅穆的文化內涵,進而也就無法獲得傳統(tǒng)觀念的文化認同。另一方面,新技術所生產的現代媒介文化,仍然被大眾視作是技術的產物而非文化的產物。短視頻不被認為具有文化生產的功能,其內容是功利性的信息而非高雅的文化。某種意義上,具有技術性和商品性的大眾文化走進一般人生活的方式不是“融入日?!保恰暗肴粘!?。跌入日常的文化固然更加具有生機與活力,卻也很快會在神秘性的消解中喪失審美價值,無法增強大眾的文化身份認同感。

短視頻文化滿足了這些用戶的文化消費需求,但是卻不能為他們提供正當的文化身份。短視頻文化成為一面鏡子,映照出當下許多文化邊緣者的群體的矛盾心態(tài)。短視頻文化的粗淺、通俗和碎片化表征著他們遠離主流文化圈層的焦慮處境,卻又悖論式地帶給他們催眠和慰藉的效果。不過,短視頻文化同時也建構了“局外人”的文化救贖和非文化身份,讓他們以另類的方式重新進入局內、肯定自身的“非文化性”社會身份認同,這也同樣彰顯出短視頻的文化邏輯與社會價值。

首先,短視頻是一股重新組織社會生活的不可忽視的力量。無論是退休老年用戶群體,還是漂泊城市的打工人群體,短視頻帶給他們的快樂始終是對枯燥生活的調劑和重復勞動的超越。他們并不知道隨手下劃的短視頻界面在下一秒會呈現出什么,但在這一點點未知的期待中,他們的生活也就出現了小小的波瀾。這些小小的波瀾是“楔入”生存方式的建構式力量,為他們帶來了維持生活繼續(xù)下去的動力和渴望,組成了去突破自我認知拘束、開創(chuàng)新的生活的積極因素?!叭司拖袷趋蛔右话?,把自己投擲到人生之中去?!泵锿甸e中刷短視頻帶來了用戶對文化潮流的感知,這些感知最終匯聚成關于生活新的認知和渴望,推動人們重振雄風,投身于新的人生旅途中。

其次,短視頻文化本身就是打破“非文化”趨勢的創(chuàng)造性力量。短視頻文化切中了時代特征和社會需要,才能有如此蓬勃的發(fā)展勢頭;被短視頻情不自禁吸引的用戶,同樣也是這種社會文化的潮流所匯聚的文化實踐主體。因此,在新媒體傳播的語境下,并沒有真正意義上被驅離主流文化場域的人群,無論學歷文化水平還是社會身份地位,短視頻將所有的用戶平等地邀請到其所構建的媒介文化共同體之內,共享其文化建構的資源。因此,短視頻作為新媒介、新技術創(chuàng)造出的社會文化連接網絡,令所有用戶都沉浸在當代社會文化的再生產場域中,并作為一種“解放性的力量”影響到這個時代的每一個受眾。

由此可見,短視頻文化作為一種充滿矛盾性的“非文化”,其所照見的恰恰是深入日常生活場域中的“假性”邊緣人或自詡局外人的短視頻深度用戶的文化身份屬性。他們渴望并依賴短視頻,卻又將這種依賴當作“沒文化”的標靶進行自我解構。短視頻映射了他們在社會文化生產場域里的身份焦慮,同時也凸顯了他們渴望獲得“正常文化身份”的迫切心理。短視頻的多元文化屬性及其巨大的社會影響力最終會破除“非文化”“亞文化”“泛文化”的刻板印象,從而將這些“局外人”重新拉入到社會主流文化實踐的龐大網絡之中。

因此,當你注冊了短視頻的賬號,你也在大眾媒介文化中獲得了身份;當你凝視短視頻的時候,短視頻也在凝視著你。我們可以套用《黑客帝國》中的一句話,“歡迎來到短視頻這個真實的大荒漠”!

(孟正皓系貴州民族大學新聞傳播學碩士,鮑遠福系貴州民族大學青年教師)

短視頻的時間辯證法

■李雨軒

短視頻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一個凝縮物,從它身上可以窺見時代的時間狀態(tài)、增長機制、文化生態(tài)乃至心理結構。羅薩在《加速》中對我們時代的速度狀態(tài)做了精準的說明:技術進步、社會變化、生活節(jié)奏的加速共同形塑了社會的時間模式和人們的感知結構。總體而言,短視頻的時間與這種加速的現實時間實現了同構。但只說“加速”也無法涵蓋社會內部的諸多復雜性、差異性,因此在承認上述基本判斷的同時,也需進行更為精細的辨析。具體而言,短視頻在時間性上呈現出快與慢、少與多、即時與儲存等辯證統(tǒng)一性。

“快”與“慢”

短視頻的時間性首先表現為“快”與“慢”的速度辯證法。這種“快”體現為多個層面。首先,是短視頻本身的時長與俘獲觀眾的時長之短。數據顯示,在播放量、點贊量等方面表現最好的往往是15秒以內的視頻;而對快速捕獲觀眾的執(zhí)念又使短視頻呈現出“奇觀”美學的特質。其次,是短視頻內部的節(jié)奏,主要表現為影像單元切換的速度、影像單元之間的反差等。比如有一類視頻生成于對系列靜態(tài)照片的動態(tài)化,照片隨著背景音樂快速彈出又消失,給人眼花繚亂的快節(jié)奏感。短視頻的節(jié)奏主要由剪輯來決定,剪去無關枝蔓、調控總體進程、控制整體時間是剪輯的核心功能。在這個意義上,剪輯堪稱短視頻的“靈魂”。最后,是短視頻的播放機制,視頻能以不同速率進行播放,即使僅有幾分鐘的視頻,亦有人選擇以1.5倍速率播放。

從“快”的角度看,“影視解說”類短視頻的出現具有某種必然性。幾小時的原作在幾分鐘內被講解完,這既顯示了當代快餐式的文化消費現狀,又從根本上揭示了當代影視作品本身的生產機制,即對“爽感”節(jié)點的制造。當代眾多影視作品本身改編自網絡小說或至少受其影響,在其中敘事的完整演進、前后連貫變得無足輕重,有意義的則是一個個“爽感”節(jié)點。延續(xù)和流動最終被提煉、重組為斷裂和碎片,這些節(jié)點被短視頻捕獲,使觀眾能在最短時間內完成對它們的消費。

但只看到“快”的一面是不夠的,短視頻中還有“慢”的一面:田園視頻中相互追逐的孩童和小鴨,旅行視頻中隨汽車行進而遠去的夕陽和山林,手作視頻中借由工匠的巧手一步步獲得完整形態(tài)的產品,詩詞視頻中配樂吟誦的典雅和古韻,它們都指向一種慢速的生活。視頻博主“十萬個阿拉蕾”在抖音坐擁320萬粉絲,作為一個北京姑娘,她主動到城郊租小院,自行設計、裝潢,在小院里種花、品茗、蕩秋千。以自媒體為業(yè)的她有意避開大都會的緊張生活,擁有了更為靈活自由的時間。其視頻中呈現的工作狀態(tài)、生活節(jié)奏均與“慢”相關。

同時,生活的慢速與視頻的慢速可以相互契合。就具體機制來看,一方面,這些視頻恢復了時間的線性流動,從快速而頻繁的跳躍式剪輯中解放出來;另一方面,場景之間的切換遵循了某種邏輯和秩序,比如視覺的延伸、事件的發(fā)展、時間的推移。“快”固然指向事務之繁多,但也指向事務的雜亂、突發(fā)和無理。因此,這種線性的、秩序化的時間才能使觀眾形成對“慢”的想象。在這里,媒介時間不但指涉現實時間,還內化了現實時間。

“快”與“慢”不但相互對立,還可能彼此滲透。比如旅游視頻博主“房琪kiki”,她的視頻達到了較高的專業(yè)程度和藝術水準,并在流量數據方面表現極佳。但仔細分析就能發(fā)現,她的視頻是以“慢”為外衣,以“快”為本質,視頻的影像、配樂、文案都充滿詩意,但每個視頻都控制在1.5分鐘之內,且影像單元之間的切換速度快,剪輯比重高,導致破碎感大于秩序感。因此,從媒介時間的角度看,“快”滲透進“慢”之中,借助“慢”而滋生。

“少”與“多”

短視頻的時間性還表現為“少”與“多”的數量辯證法。觀看短視頻所利用的大多是零散時間,就正面意義而言,它能在零散時間中賦予人們情緒意義和感官“滋味”,“電子榨菜”就是對這一現象的生動概括。但就負面結果來看,其上癮機制卻導致集中時間的耗費。根據官方數據,2022年抖音日活躍用戶(DAU)已達6億,平均每位用戶的單日使用時長約為73.6分鐘。觀眾沉浸在短視頻中,對時間的感知力變得遲鈍。這至少有三個原因:其一,觀眾主要是在被動接受信息,而非積極互動,人的大腦活動機制在這兩個活動中是不同的;其二,短視頻平臺往往有“自動連播”的設定,一旦開啟,視頻就會一個接一個地自動播放,連“刷”的身體動作都變得不再必要;其三,平臺自動隱藏視頻的時間線,以提高“完播率”。因此,短視頻的消費時間看似零散,但這種不斷延長、積少成多的時間甚至成為一種“無限時間”。這樣,短視頻就以其實際接受效果加劇了社會的快節(jié)奏,因為真正的休閑時間被擠占,靠短視頻獲得的“休閑”也無法產生放松效果,觀眾反而身心俱疲。

即時與儲存

短視頻的時間性也表現為即時性與儲存性的狀態(tài)辯證法。一般而言,短視頻具有即時性的特點。這種即時性可從兩個角度來理解:一是視頻生產、發(fā)布與視頻接受、消費之間的時間差極大縮短,這是與傳統(tǒng)媒介的巨大差異;二是信息具有時效性及隨之產生的速朽性,這又與傳統(tǒng)媒介一脈相承,只不過在今天其消散的速度大大加快了。

但也要看到,短視頻中還存在著時間的存儲,部分視頻雖已“過去”,卻能在未來的不同時間節(jié)點被重新喚醒。日常生活短視頻是其代表,其特征是關注每日的生活,比如抖音視頻博主“珍珍啊”作為一個家庭主婦,在視頻中呈現了她從早到晚做家務的過程。視頻中的生活有其對應的具體時間,并與發(fā)布時間存在規(guī)律性聯系。但從觀眾的視角看,天天追更固然可以獲得連續(xù)性的體驗,但隔一段時間再隨機點開部分視頻,也同樣能獲得在場性的體驗。儲存的時間是有待被重新打開的時間,而存儲時間的短視頻便能超越具體時間,與不同時間節(jié)點形成恰當的鏈接。我曾經從趨新與重復的角度對日常生活短視頻做過討論,其實這兩個角度是相通的:正因其在新與舊、創(chuàng)造與重復之間保持著一種辯證關系,所以才能在某一時間節(jié)點被儲存,又在另一時間節(jié)點被重新打開。從根本上說,這是因為視頻中這些不同的時間節(jié)點始終都與現實時間分享著同一的整體結構。

本真與異化

短視頻的時間性亦表現為本真和異化的性質辯證法。短視頻借由敘事完成對現實的再現和表達,其時間為本真時間;但本真時間往往受到資本的脅迫而淪為異化時間。異化時間的突出表現就是在視頻中嵌入廣告。廣告的出現是對視頻原有敘事邏輯的打破,并在事實上容易造成觀眾的反感,所以視頻博主力求使廣告的嵌入更貼近視頻的敘事邏輯,使廣告的呈現更為自然。在這樣的背景下,視頻博主“王七葉”顯示了自身的獨特性,其視頻中有一大類是將蚊香、拖鞋等日常之物作為主角,通過高端奢華的影像風格將其塑造為“奢侈品”,這正是通過夸張的“戲仿”實現了對廣告基底邏輯的揭露和解構。從根本上說,不論廣告嵌入得是否巧妙,它都像一個強盜,直接劫掠了視頻、觀眾的時間??梢哉f,廣告凸顯了本真時間與異化時間的對立。

但本真時間與異化時間有時也難以清晰分割,這就需要考慮作為整體框架的短視頻平臺。短視頻制作者與短視頻平臺雖相互依存,但又是不同的主體,有著各自相對獨立的訴求。平臺的根本目的是占用用戶時間,完成資本增殖。為此,它必須依靠算法,將時間變成個體化、異質性的時間。尼葛洛龐帝早在1990年代寫作的《數字化生存》中便對未來的新聞形式提出了展望,人們可利用按鈕來“調整新聞內容個人化的高低程度”,生成一種獨特的“我的日報”。如今幾十年過去了,雖然媒介的形態(tài)、重心發(fā)生了變化,但這種定制化、個體化的信息服務卻被實現了。通過采集個體用戶數據,平臺力求準確把握其在不同時間節(jié)點對不同視頻類型的選擇傾向,從而在不同時間推送不同內容。也即,時間本身成為一個關鍵變量,隨著自身的變化而作用于受眾。在這里,觀看短視頻的所有時間均被異化,數字勞動已經形成,而觀眾后續(xù)在誘導下完成的商品交易只不過是外在于這一核心過程的附屬品而已。

同時,上述對異化時間的討論從另一層面顯示了“信息繭房”的巨大威脅,它表明對信息的控制已經滲入時間層面,主體的封閉性也隨之被無限加劇了。短視頻的這一套推送法則及其效果,不正是對全球化時代信息傳輸、重塑的精確表征嗎?

毛尖曾說:“短視頻里藏著這個時代的靈魂?!边@既是說短視頻是時代文化生產和消費的主導形式,也意味著它表征了時代的某種精神和生態(tài)。時間無疑是其中的重要表現形式。本雅明在《駝背小人》中提出:“有時候遠方喚起的渴望并非是引向陌生之地,而是一種回家的召喚?!彼麡O具辯證性的論述啟發(fā)著我們,短視頻的時間性也可能蘊藏著更為辯證的維度。阿倫特在《人的境況》中區(qū)分了“永恒”和“不朽”,不朽是時間的持存,而永恒卻能在當下的瞬間中達成。當代人借由短視頻沉溺于無數的當下瞬間,沉浸于加速與即刻之中,其所要實現的又何嘗不是一種永恒的訴求?它力圖超拔一切現實的結構性束縛,忘卻時間與自我,將瞬間予以永恒化,以達成一種非理性、幻想性乃至病態(tài)的超越性。這也許是當代人借由短視頻所欲實現的幻夢。

(作者系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