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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與沈從文一起的日子
來源:北京晚報 | 陳夢溪  2023年08月21日08:07

年過八旬的王亞蓉回憶起自己年輕時與沈從文一起工作的時光時,昨日仿佛在眼前:他給我們談刺繡,說色彩,尤其講到鳳凰,聲音越說越輕,右手食指輕輕點著,最后稍加重一點兒語氣說一句湘西話“美極了”結(jié)束;吃飯的時候他常筷子夾一塊排骨,舉著時間長了忘記放進嘴里,又放回盤里,起身去拿書,我們?nèi)滩蛔√嵝阉耗瘸燥?!先吃飯吧?/p>

許多年后,王亞蓉已成為中國紡織考古的學(xué)術(shù)帶頭人,主持參與了湖南長沙馬王堆漢墓、河北滿城漢墓、北京老山漢墓、北京大葆臺西漢墓、新疆民豐尼雅遺址、陜西法門寺唐塔地宮、江西?;韬钅沟榷嗵幙脊努F(xiàn)場的紡織品文物保護和清理工作,親手復(fù)原了中山王劉勝的金縷玉衣,發(fā)掘出“五星出東方利中國”護臂。1974年到1988年間,王亞蓉擔(dān)任沈從文先生的助手,參與沈先生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一書的整理、繪圖和出版。王亞蓉忘不了她一生事業(yè)的引路人沈從文先生,也忘不了一生經(jīng)歷的影響新中國考古的重大現(xiàn)場,遂寫作了《大國霓裳——沈從文和我們的紡織考古之路》一書,講述為中國百年考古重要組成部分的紡織考古,在半個世紀(jì)以來所取得的輝煌成就;回顧了沈從文、王?、王亞蓉等人走過的艱辛考古之路;展現(xiàn)了第一代紡織考古人篳路藍縷、不懈努力,發(fā)掘、保護、傳承中華服飾文化的奮斗歷程。

1964年,周恩來總理多次出訪歐洲以及東南亞地區(qū),經(jīng)常被這些國家領(lǐng)導(dǎo)人邀請參觀服飾博物館等,他認為擁有五千年文明歷史的中國也可以編寫一部服飾圖書作為饋贈國禮。時年六十二歲的沈從文接領(lǐng)了任務(wù)便開始埋頭研究中國的古代服飾文化,之后十多年,幾經(jīng)波折,歷盡坎坷,這本名為《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的著作,終于在1981年出版。書一出版,外交部禮賓司便采購了一批豪華本,作為國禮贈送外賓。其實在這以前,沈從文已有十多年對古物研究的經(jīng)驗,他在北京故宮午門兩側(cè)朝房陳列室做文物講解工作。那時,王亞蓉也與沈從文在北京東堂子胡同51號相識,開始幫助他完成書的繪圖工作,走進了充實難忘的人生。

沈從文夫婦由王亞蓉陪伴在杭州

東堂子胡同51號的相遇

1973年,還是一名玩偶設(shè)計美工的王亞蓉百無聊賴地連續(xù)多日泡在北京圖書館柏林寺分館查閱資料。那時圖書館門可羅雀,只有寥寥幾人,書架旁一位清癯長者問她,姑娘你來查什么呀?原來這位長者是中國人民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楊纖如。楊老興奮地對她說:我有個老朋友,有很多資料,如果你信得過我老頭子,我?guī)闳グ菰L他!王亞蓉邊記電話邊問:您能告訴我他是誰嗎?楊老說:沈從文!王亞蓉學(xué)生時代就看過《邊城》,非常喜歡,所以心里犯嘀咕:沈先生會見我嗎?

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下午,在楊老引見下王亞蓉見到了沈從文,“握過先生的手,見過先生的面,只能用驚訝來表達我的感覺”——王亞蓉推開東堂子胡同那間沒有光亮的房門,只見沈從文鼻口間還有未揩凈的鼻血,寫字臺上亮著臺燈,屋子只有十二三平方米,架子上是書,桌子上是書,地上也是書,連屋子中央占據(jù)顯要位置的一張雙人床上面也是書,四壁凡是能手夠到的地方都貼滿了圖片和字條,簡直就是一個擁擠的大書堆坊!王亞蓉心想,這可怎么睡覺和生活呀?但是眼前的沈先生又是如此開朗,臉上布滿了燦爛微笑,她還不太能理解,為什么他會如此快樂地講述著自己的工作……種種令王亞蓉頓覺遇到了奇人。

初次見面,沈從文給王亞蓉推薦了很多參考資料和圖片,并指點她從中學(xué)習(xí)。后來,王亞蓉就常常向沈從文請教,也得知了沈先生改行考古后,面對新領(lǐng)域無所適從的心境。但沈從文似乎并不在乎這種逆境,認準(zhǔn)的路就一直往前走,并樂在其中。王亞蓉在一次與沈從文一起工作時,沈先生問她,你能畫這個嗎?她雖是學(xué)繪畫出身,但是有點不自信自己能畫文物,但是沈先生鼓勵她:試試吧!就這樣,王亞蓉開始摹繪一個西漢錯金銀車馬器上的六只狗熊,從此開啟了追隨沈從文先生的考古研究之路。

王亞蓉和首都博物館的同事對老山漢墓出土的絲織品進行揭取

突然的探望讓她再也不敢缺勤

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工作需要服從組織分配,不能隨意調(diào)動,彼時的王亞蓉情況并不樂觀,她一心想來給沈從文做助手,但原單位已經(jīng)停薪留職,她忽然就變成了“懸空人物”。沒工作的困難是難以想象的,但這一階段也是她輔助沈從文先生工作進展快速的時期。為了留住人才,沈從文每月個人資助王亞蓉二十元錢,幫她解決生活問題。后來沈從文又找人幫忙將她調(diào)入社科院考古所。

王亞蓉記得1974年的一個夏天,天氣悶熱,酷暑中的她竟然發(fā)起高燒,迷迷糊糊地昏睡中聽到沈從文先生說話的聲音。爬起來一看,真是他老人家:“下午兩點烈日當(dāng)空,他臉紅漲漲的,滿頭汗珠,右手還挎著個四川細竹篾編的籃子,笨拙的我光顧落淚,竟忘掉接過那沉甸甸的籃子?!痹瓉硎撬〉沟倪@天沒有到東堂子胡同去,沈先生猜她是生病了,就穿越北京東城、西城,跑到海淀來看她,籃子里有水果、維他命C和魚肝油,沈先生還叫上了住在王亞蓉隔壁的好友汪曾祺一起去探望,她才知道原來自己隔壁也住了一位大作家。那次沈從文和汪曾祺去過后,王亞蓉心里暗自發(fā)愿,以后絕不再缺勤。后來調(diào)進考古所,王亞蓉白天上班,下了班便去東堂子胡同的沈家小屋,就像第二職業(yè)一樣。就這樣,在沈從文指導(dǎo)下,王亞蓉陸續(xù)完成了《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中的三四百幅圖畫。

王亞蓉回憶,那些年沈從文常帶她去故宮、歷史博物館和民族文化宮參觀,每天在擠公交車的時候,王亞蓉幫沈從文找座位,后來還挨了沈先生的批評:“別人工作一天了很累,你不準(zhǔn)打擾人家?!鄙驈奈目傉f自己站習(xí)慣了,沒關(guān)系。

王亞蓉回憶中最動人的一部分,是沈從文先生為了發(fā)掘人才,發(fā)展紡織考古事業(yè)而花費的心血。沈從文和考古學(xué)家夏鼐先生兩人時常聊天,但是沈從文說湘西話,夏鼐說溫州話,兩個人互相聽不懂,卻能心神交流。一次沈從文跟王亞蓉說:夏先生剛剛走,他不高興了,來了就跟我說,沈先生你不夠朋友!挖走了王亞蓉,還要挖王?。說完就走了。原來是當(dāng)年在沈從文堅持下,將兩位年輕人王?和王亞蓉調(diào)給他做助手,夏老不得不放人,但還是跑到老朋友家發(fā)兩句牢騷。

王亞蓉等考古人員清理新疆民豐尼雅遺址第三號墓中的絲織品

常吃師母張兆和做的小炒

與沈從文先生一起做考古的那些年,王亞蓉沒少吃師母張兆和做的飯。

那時還沒下班,沈從文就打電話給王亞蓉,說:“到這兒來吃飯,有好東西!”“好東西”指的是沈夫人的小炒,還有沈從文自己做的紅燒肉和紅燒豬腳。沈先生還會得意地說,放心,我收拾得干凈極了!可是有時肉皮上還豎著小毛,可以想象沈從文那時眼睛不好,看不到那么細致,但王?和王亞蓉還是夸說好吃。王亞蓉記得有一次沈夫人燒了一個筍干燉排骨,味道極其鮮美,沈夫人轉(zhuǎn)身去取飯時,沈從文就像小孩一樣神秘地微笑著說:要不是我偷偷抓了一把糖放鍋里,哪會這么好吃!在王亞蓉看來,任何苦難都猶如過客,沈先生的快樂永遠動人。

紡織考古學(xué)界有這么一句,“千墓難得一衣”,特別是絲織品,作為有機質(zhì)蛋白類文物,容易腐壞,極難保存。對紡織品的發(fā)掘都是最急迫、搶救性的,環(huán)境條件特別艱苦,結(jié)果又不可預(yù)測,因此做紡織考古工作之不容易,常人難以想象。所以王亞蓉盡管大部分時間泡在發(fā)掘現(xiàn)場,時常覺得愧對于家庭,女兒受傷生病也不在身邊,但她從不后悔自己選擇的路。

每每談及自己的研究與人生經(jīng)歷,想起往事的艱辛,眼前的發(fā)展,未來的希望,王亞蓉總覺得安慰。唯一遺憾的是先生已經(jīng)故去,覺得天意弄人,又不勝感慨。王?與王亞蓉作為沈從文身邊的兩位助手,在沈先生剛過世時,兩人約定關(guān)于沈先生的事他們不談、不寫,因為深受沈先生照顧,無以為報,“實不敢淺薄說話使沈先生蒙塵”,所以“不敢妄下文字”,相關(guān)邀約便一律婉拒。然而年歲漸長,王?想:人老了,有許多想法變得可笑,之前有許多個人的事情不想談,可當(dāng)?shù)搅诉@個年紀(jì),身體情況不好了,又希望留下一些文字,希望有些事能有一個人知道一下。王亞蓉也想,雖然自己不敢多說,但是對沈從文先生的感激無半分虛假,與先生之間的故事令她終身受益,所以寫下了這本書。

很多人會想,沈從文后來沒再“從文”而是轉(zhuǎn)行考古,是不是文學(xué)的一大損失?這是毫無疑問的。但作為一名考古學(xué)家,看著自己當(dāng)年苦心建立起的學(xué)科如今已人才濟濟,關(guān)注和喜愛古代服飾的年輕人越來越多,沈先生想必也會和當(dāng)年與夏先生“搶人”時一樣得意,“哈哈笑著,快樂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