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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黃偉林談枕邊書
來源:中華讀書報 | 黃偉林 宋莊  2023年08月28日07:43

《昨日之城:桂林文化城的另一種溫故》(以下簡稱《昨日之城》)梳理桂林的文化、出版、教育等方方面面,資料爬梳非常細致,您做了很充分的準備吧?

黃偉林:確實做了大量的史料文獻梳理工作。我從2013年前后接觸了許多桂林文化城的第一手文獻,發(fā)現(xiàn)和過去讀的有關桂林文化城的研究文章,認知是有出入的。那段時間先是主編了《桂林文化城作家研究》,又編選《抗戰(zhàn)桂林文化城史料匯編》,后者不單是文學,而是整個桂林文化城的方方面面,2015年前后開始撰寫有關桂林文化城的系列隨筆。寫隨筆是用原始材料,而不是想象或推理——想象很容易出現(xiàn)錯誤。我用大量一手材料來支撐,2018年出版了《歷史的靜脈——桂林文化城的另一種溫故》,今年又出版了《昨日之城:桂林文化城的另一種溫故》(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

桂林文化城主題隨筆,很大程度上類似歷史敘事。由于我并未親身經(jīng)歷那段歷史,因此,我把自己的這種寫作稱為基于文獻的非虛構敘事。在寫作的過程中,我盡可能依據(jù)抗戰(zhàn)時期圖書報刊的文字記載以及時移境遷之后親歷者的回憶文字,不做任何修飾和更改。這也是一種“述而不作”。我并不認為當時的文字和親歷者的回憶就是絕對的歷史真實,但至少,它比大量充斥坊間的相關文字,更接近歷史真相。

身為桂林人,您有冷靜的反思和批判,也有對桂林美好的祝愿。您寫這部作品的目的是什么?

黃偉林:桂林既是山水名城,也是首批國家歷史文化名城、抗戰(zhàn)文化城,不論是自然遺產(chǎn)還是文化遺產(chǎn)都很豐厚。我經(jīng)常流連于這座城市的山水之間,沉浸于這座城市的文化歷史,但是作為桂林人我也還是理智客觀的?,F(xiàn)實的桂林,不得不承認,在經(jīng)濟乃至旅游等各方面全國排名都是比較靠后的。上世紀80年代時,提到旅游城市,是北京、上海、西安、桂林;現(xiàn)在桂林連前50名都達不到。桂林也在思考,如何在山水旅游之外開發(fā)文化旅游。我時時感受到這座城市尷尬的現(xiàn)實處境,感受到她的衰落,期待著她的自我超越。作為桂林人,我們對所在的城市確實懷抱美好的愿望。我希望讀者在打開《昨日之城》這本書的時候,能真切地感受到那段歷史的光芒,真切地感受到這座城市的芳華。

作品收入的文章角度獨特,比如《〈大公報〉里的桂林師院》,在寫作時是不是也比較注意技巧?

黃偉林:我希望這些文章能夠有較多的讀者,這是我用隨筆而非論文的方式寫作的原因。在寫作過程中,我注意發(fā)掘那些與已有研究認知不完全相同的史料,尤其是歷史中真實的人與有趣的故事。桂林的歷史文化從古至今,最輝煌的當屬抗戰(zhàn)文化城時期。桂林文化城對于我們既是研究的對象,也是教學的內容,還是我們服務地方文化建設的重要切入點。我們要做的是一個系統(tǒng)工程,就是把“新西南劇展”同桂林文化城主題的田野調查與文化城的課程教學結合起來,活化有價值的文化資源,發(fā)現(xiàn)有價值的文化傳統(tǒng),在歷史落幕的地方重新出發(fā)。

在研究桂林文化城的過程,一定有大量的閱讀支撐,能否概括一下您的閱讀有哪些方法?

黃偉林:抗戰(zhàn)時期,桂林因為聚集大量文化人,新聞出版、文學藝術、科學技術、教育衛(wèi)生事業(yè)都很繁榮,成為西南文化中心,而被稱為文化城。

還在上世紀80年代,我閱讀過一些學者有關桂林文化城的論述,當時因為自己的淺薄,還很不以為然。大約是1990年,我閱讀了章回體長篇歷史小說《桂系演義》,讀得很盡興。這部長篇歷史小說有“新三國演義”之稱,它從舊桂系的分崩離析寫起,寫到陸榮廷、沈鴻英、李宗仁(黃紹竑、白崇禧)等舊桂系分裂后多種軍事力量的角逐,寫到廣西統(tǒng)一后李宗仁、白崇禧與蔣介石合作發(fā)動的北伐戰(zhàn)爭,然后是蔣桂分裂、桂系抗戰(zhàn)、競選總統(tǒng),一直寫到桂系覆亡。小說真正稱得上波瀾壯闊、跌宕起伏、引人入勝。我因為撰寫評論,反復讀過這部作品,后來隨著我對桂系歷史的了解越來越多,我更認識到這部作品的可貴之處。它書寫的是真實的歷史,卻又是非常地道的文學敘事,既充滿扣人心弦的戲劇性,又滲透不露聲色的歷史感,真正將文學與歷史融為一體,說它是一部史詩亦不為過。

閱讀《桂系演義》使我意識到民國時期的廣西確實非同凡響,對現(xiàn)代中國的歷史進程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豆鹣笛萘x》主要是從軍事和政治的層面寫桂系的興衰浮沉,桂林文化城研究則使我意識到桂林在中國現(xiàn)代文化史上扮演了重要的角色。這是我后來以主要精力投入桂林文化城研究的動力。

我父親在大學歷史系工作,我從小對歷史和文學都很有興趣,特別喜歡那些歷史與文學相得益彰的作品。為了進入桂林文化城研究,我閱讀了一批桂林文化城親歷者的回憶錄和傳記,如《李宗仁回憶錄》、黃紹竑的《五十回憶》、夏衍的《懶尋舊夢錄》、徐鑄成的《徐鑄成回憶錄》、胡風的《胡風回憶錄》、程光煒的《艾青傳》、董健的《田漢評傳》、蔣碧微的《我與徐悲鴻》,這些非虛構文本讓我建立了對于桂林文化城的基本感性認識,產(chǎn)生了對桂林文化城的研究興趣。

真正進入桂林文化城研究之后,一些有關桂林文化城的史料性著作,如魏華齡等人編著的《抗戰(zhàn)時期文化名人在桂林》、蘇關鑫等人編著的《旅桂作家》、廣西戲劇研究室編選的《西南劇展》以及桂林圖書館編輯的《桂林文化大事記》等等,成為我經(jīng)常使用的工具書。

當然,最重要的閱讀是抗戰(zhàn)時期出版的各種報紙、期刊和圖書,也就是通常所謂第一手文獻。閱讀這些當時的出版物,相當于進入了歷史現(xiàn)場,傾聽當時各種人物的言說,感受各種人物的思想,觀察各種人物的行為,獲得對桂林文化城相對真實的認識。這方面的文獻堪稱海量。

我的閱讀沒有什么捷徑或者特殊的方法,只能硬讀。閱讀積累多了,自然會產(chǎn)生觸類旁通的效果,但我現(xiàn)在顯然還沒有達到這樣的境界。在桂林文化城研究方面,我因為工作生活在桂林,可以比較便捷地走訪當年的歷史現(xiàn)場,諸如文化機構、名人故居、文化活動的遺址,盡可能獲得身臨其境的體驗。

您曾師從任洪淵等名師,在讀書方面,任先生給過您什么具體指導嗎?

黃偉林:任洪淵老師是高度近視,他看書的狀態(tài)在年輕時代的我看來是非常吃力的,但他對中國古代美學和西方當代美學都有非常深刻的領悟。我在高度佩服的同時也在想他的閱讀一定是非常有效率的。我覺得這與人的天賦有關。作為任洪淵老師的學生,我對他只能說是仰之彌高。這不是客套話。任洪淵老師的詩與詩學在我看來都具有極高的境界,只是我們對其價值還有待鉆研。

在您的文學研究道路上,從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到桂林文化的側重,哪些作家作品對您產(chǎn)生過重要影響?您覺得哪些作品對自己的治學研究有較大影響?

黃偉林:從專業(yè)研究的角度,杰姆遜的《后現(xiàn)代主義與文化理論》、馮友蘭的《中國哲學簡史》、同行專家如王一川的《中國現(xiàn)代卡里斯馬典型》、費振鐘的《江南士風與江蘇文學》、王曉明的《潛流與漩渦》以及吳亮、南帆、陳思和、許子東、陳曉明等人的論著都對我產(chǎn)生過較大的吸引力。

上世紀80年代中期,上海一批青年評論家影響較大,我經(jīng)常閱讀他們的評論作品,受益良多。您會常常重溫讀過的書嗎?反復重讀的書有哪些?

黃偉林:出于職業(yè)的需要,我會經(jīng)常閱讀魯迅、沈從文、錢鍾書、張愛玲、汪曾祺等作家的小說和散文。在閱讀這些作家作品的時候,我會真切感受到經(jīng)典的魅力。有前輩老師說他最快樂的時候是與學生分享世界名著。事實上,課堂上的教學并不總是快樂的,但在課堂上講這些作家作品的時候,大多數(shù)時候都能感覺到快樂。因為這些作家作品確實抵達了很高的境界。這些作家的作品既有可以直觀感受到的美好,也有必須解讀才能感受到的高妙;既有寫作時代的高度,也有超越時代的深度;還有很重要的一點,這些作家的作品在不同的時期閱讀,會出現(xiàn)不同的閱讀感覺,所謂常讀常新。這就是經(jīng)典的力量。

您會為學生們推薦書目嗎?如果推薦,會是哪些書?

黃偉林:我經(jīng)常推薦的研究類著作有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朱光潛的《詩論》《談美》《談文學》、梁宗岱的《詩與真》《讀與真二集》、錢鍾書的《七綴集》等。這些作者的特點是西學和中學的根底都很好,文章既有思想,文學性又強,是文學論著的典范。

如果您有機會見到一位作家或學者,您想見到誰?

黃偉林:我想見愛因斯坦。愛因斯坦不僅在物理學領域有卓越的貢獻,而且有關科學、人文、藝術方面的論述也令人敬佩。青年時代我曾閱讀過《愛因斯坦文集》第三卷,還買過一本小冊子《愛因斯坦談人生》。這些書中有許多精辟獨到的見解,同時也讓人感到作者的平易近人。

愛因斯坦如此真實而又如此神奇,不得不讓我充滿好奇。我想見愛因斯坦,讓我相信并見證神奇的存在。

若可以帶三本書到無人島,您會選哪三本?

黃偉林:第一本我想帶《水滸傳》?!端疂G傳》涉及中國傳統(tǒng)文化忠與義這一對重要的中國文化概念,涉及朝廷、官府、江湖、民間、山水等各種有特色的中國空間,其中的熱鬧與蒼涼,令人覺得既熟悉又陌生,實在難以訴說。第二本書我想帶《論語》。大學畢業(yè)后十來年,我寫了一本《孔子的魅力》,憑借的是本科期間閱讀《論語》的基礎。這是我青年時代寫的書,我寫得青春意氣,得到不少讀者的喜愛??鬃臃Q他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我非常羨慕這種人生境界,但我過了五十之后似乎越來越迷惑,越來越糾結,如果重讀《論語》能解決我的迷惑和糾結,那真是善莫大焉。第三本書我想帶賓克萊的《理想的沖突》。我一直希望有心情認真閱讀這本書,理解各種相互沖突的思想學說出現(xiàn)的社會時代背景,理解各種互相矛盾的思想學說與人生命運的關聯(lián),為自己的人生困惑找到解答,為自己的茫然無措找到寄托。

假設您正在策劃一場宴會,可以邀請在世或已故作家出席,您會邀請誰?

黃偉林:中國作家我想邀請孔子、莊子、司馬遷、李白、費孝通5人。

外國作家我想邀請惠特曼、聶魯達、弗羅斯特、史景遷4人?;萏芈淖杂纱髿饬钊伺宸拖蛲?,聶魯達的情詩寫得特別好,弗羅斯特的詩極有韻味,他那首《未走過的路》,令人唏噓。史景遷是歷史學家,但對中國文學充滿興趣。大約是1990年的端午節(jié),我在桂林觀看龍舟比賽的時候無意中與史景遷相遇,與他游山玩水整整一天,談文學、講歷史、說名人,當時我并不知道他在學術界的地位。晚上分手后我太太告訴我她讀過有關史景遷的介紹。我查閱《參考消息》,才知道史景遷確實是著名的漢學家。后來我閱讀了他的《改變中國》《文化類同與文化利用》《天安門》等著作,他那種以人物敘述進行歷史書寫的方式,以及西方人看中國的獨特視角,給我很大啟發(fā)。

我想請費孝通主持這個宴會。費孝通晚年曾經(jīng)對文化自覺這個概念作過闡釋。在這樣一個主義紛爭、文明沖突、利害抵觸的時代,不知道能否將不同思想學說、不同性格、不同國別種族的客人們引導到“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