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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問學青年與擁有傳統的方式
來源:文匯報 | 黃家光  2023年08月28日08:11

在我求學生涯中,有些場景極為難忘。我想到的是我讀研一時候,與我導師郁振華教授之間的一場對話。它之難忘,倒不是因為彼時有什么極大的戲劇沖突,而是在之后的時歲流轉中,日現出它的“隱喻”意義。

前后因我有些記不清了,不是郁老師推薦我讀馮契先生的書,就是我自己讀了之后向他匯報。我當時嫌棄馮先生的書歷史痕跡太深,沒什么意思。郁老師略帶不悅,凝重地和我說:“家光,讀書要沉下去?!蔽耶敃r把郁老師的態(tài)度更多看作是對馮先生的敬重,而非就學問本身來談。自然,當時我也就無法真正理解郁老師在講金(岳霖)馮(契)學脈時,在講什么。在跟隨郁老師學習多年后,我才漸漸讀出馮先生書的味道來。這過程讓我深感青年與傳統之間微妙的關系。

對于傳統,青年似乎總有一種“弒父”情結:急于否定上一代的學術,以為過氣。這里又夾雜著對于西方令人炫目的知識的迷戀,以為老一輩的學問寡淡。馮先生過氣,金岳霖先生也過氣。他們的東西至多只有“史”的價值,沒有“思”的價值。

我們知道文史哲專業(yè)重傳統,重要學者往往都有師承。外在于傳統而卓然成家的不是沒有,卻也極少。這似乎在重演著一個“上了年紀”的話題:理性與傳統的沖突。一個具有實質內容(偏見)的傳統到底是在多大程度上限制了文化的發(fā)展,又在多大程度上是文化發(fā)展的可能性?

郁老師有一個很有意思的說法,說我們有三種不同的擁有傳統的方式,一個是牢籠式的擁有,一個是博物館式的擁有,一個是工作坊式的擁有。第一種是非反思的接受傳統,成為信徒,這樣的傳統傳之不遠。第二種是把傳統供起來,與當下的創(chuàng)制無關,于此,實際上傳統已經死了。工作坊式的擁有是說在傳統中工作,但又在與現實的接觸中,漸進地改良傳統。這是健康的方式。有一點郁老師沒講,這種漸進改革是否會帶來類似忒修斯之船的結果?這艘船每次修理時,替換其中部分零件,總有一天,這艘船與原來的船已無一處相同。我想這是可能的。

我想,此外我們與傳統還有海賊式的擁有:洗劫一番,不事生產。殖民式的擁有,以外國傳統全盤取代舊有傳統。我還想到一種是把傳統棄之不顧,另起爐灶。但我?guī)缀跽也坏嚼?,因為棄傳統不顧,要么是海賊式的,要么是借助其他傳統。這兩種方式都不可能持久,前者“三光”政策,后者空中建樓。前者的危害一目了然??罩袠情w,幻美而奪目,乃至有藝術品的產生,但終究是病態(tài)的美?!皬s父”的青年,就介于這兩者之間。不過,我以為這兩者也未必就是壞的。一個傳統總有固化自己的趨勢,“弒父”的青年攪動這潭死水,反而能激活它也未可知。

問題又回到了傳統對待青年的問題。敏感的青年總是以這樣那樣的方式,對傳統提出挑戰(zhàn)。有些是情緒性的,有些是實質性的。就后者而言,馮先生不滿于金先生把元學與知識論打做兩段的知識圖景,走向了“轉識成智”,即從認識論轉出本體論的路徑。馮先生在西南聯大跟隨金先生讀書期間,就做是想。這是“學問上的背叛”。弗洛伊德與榮格之間,就因榮格未能亦步亦趨于弗洛伊德而師徒陌路。馮先生當時還常向馮友蘭、湯用彤等先生請益。這是“師門上的背叛”。金先生從未想過要把馮先生逐出師門,這其實并不簡單。我們知道令狐沖只是跟同門的另一個師父風清揚學了點劍術,就被岳不群逐出了師門。虛竹也因為類似原因而被逐出少林寺。我聽說有的導師,因為學生向其他老師請教,就威脅學生說,你換導師吧,實在荒謬可笑。

對待青年的寬容與開放的心態(tài),于一個傳統的延續(xù)而言,至關重要。師父授藝,不是為了弟子成為自己的注腳,而是為了弟子可以成為另一個師父。最像柏拉圖的,不是復誦柏拉圖文獻者,而是得其精神與問題意識的亞里士多德。金先生的諸多弟子,沒有哪個是亦步亦趨的,不論王浩、馮契、殷海光、沈有鼎,都如此。

這里涉及一個問題,如果馮先生在核心問題上給出了與金先生對立的方案,我們依據什么把金馮視為一個學脈?我想一個傳統之成為一個傳統,不僅是對某個問題的某種具體解答,也是對某些問題的關注。在這里意味著進入哲學探究的某種方式,可以說問題就是研究方式。我想,正是以某種特定視角或問題進入哲學,很大程度上規(guī)范了一個傳統。

在某一傳統之中,保持開放心靈具有“致命”的重要性。特定視角或問題都是有待“填充”的抽象,問題的具體內涵,特定視角的具體意味,要在傳承中不斷轉進。傳統的固化是傳統的癌癥,唯死路一條。那么,怎么開放,向著什么開放呢?比如面對另一個傳統:熊十力-牟宗三傳統,在此兩個傳統之間,不是說一定要決出一個高低勝負,不是你死我活的關系,而是可以相互砥礪,在相互砥礪中,也不必走向融合,而是各自在對話中走向豐饒之路。開放不僅是中國哲學大傳統中,不同小傳統之間的對話,在我們這個時代,也意味著向西方學術傳統開放。不用過于擔心這種開放會導致特定傳統的消亡,像有些“國故”派一樣。中國哲學并沒有因為馬克思主義的傳入消亡。這種開放性還意味著哲學向其他學科的開放,中國哲學所匱乏者,如邏輯學、知識論的引入,并沒有使得中國哲學歸于消亡。與人工智能、腦科學的對話,也不意味著哲學主體性的喪失。最后,我想開放還意味著向著變化著的現實開放,書齋的學問,也要現實的滋養(yǎng)。

那么,我們是怎樣進入一個傳統的呢?跟著老師埋頭讀書似乎還不夠,還要去面對那些問題,如此那般的去思考。就我自己而言,我有些明白馮先生所思所想意在何處的契機,恰是郁老師關于賴爾與王陽明對勘的論文。我仿佛忽然間明白什么是古今中西之爭,也看到了從認識論轉出本體論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也是在這個過程中真正接受這個傳統的。那些似乎像城堡一樣遠近都不可及的“哲學”,似乎向我展開了一條小徑,我可以得窺其中曲徑通幽。我以為對于青年而言,傳統是我們進入一個領域的小徑。一個傳統意味著一條小徑,沒有一條是唯一的真理之路,所有的道路都是通往真理的“意見之路”,在不同意見之間“百慮一致”。

用兩個隱喻結束我的討論:傳統是我們“通向蜘蛛巢的小徑”,而其所在,恰是“小徑分叉的花園”。我們要通向蜘蛛巢,總要先踏上一條小徑,而小徑又總是無限分叉,這分叉之中又充滿偶然與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