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3年第3期|王平:小魚和安沙
南門口是個十字路口,乃老長沙城里最熱鬧之所在。
再往南,出城了。小魚年紀小,沒出過城,且不提。
往北呢,是黃興南路,直通北門正街。俗語說,南門到北門,七里又三分。遠了,小魚沒去過,也不提。
朝東,是城南路,殘存有一段長約三百余米的舊城墻。城樓天心閣幾經(jīng)兵火,數(shù)度重建,保存尚可。小魚不感興趣,也暫且不提。
朝西,則是長約兩百余米的碧湘街,可抵湘江邊上。沿街有各色門面,參差不齊,大多與吃穿用度有關(guān)。小菜攤子沿著街道兩側(cè)次第延伸開來,是小魚的媽媽每日來買菜的地方。
小魚喜歡,便可以說說。
禮拜天的早上,是碧湘街最熱鬧的時分。小魚跟在媽媽身后東張西望。
炸蔥油粑粑的小店門口,人氣旺得很。小魚媽媽挽著裝滿菜蔬的竹籃走近,等剛下鍋的蔥油粑粑炸焦。八歲的小魚抓著媽媽的衣襟,踮足,有點迫不及待。
旁邊,十歲的安沙跟他的姐姐也在等待。小魚看了安沙一眼,安沙亦看了小魚一眼。這是今生今世,兩個人第一次目光相遇。
炸好的蔥油粑粑一個挨一個,排在油鍋上方的瀝網(wǎng)上。瀝網(wǎng)邊有根固定在木板上的鐵簽,插著厚厚一疊包蔥油粑粑的舊報紙片。
待油瀝盡,店主先收小魚媽媽的錢,一角錢兩個。然后麻利地從鐵簽上抽出一張紙片,夾住一個蔥油粑粑,遞給小魚。再夾一個,遞給小魚的媽媽。
輪到安沙姐姐了,但她只舍得買一個。店主收了她五分錢,抽出一張紙片,夾了一個遞給她。安沙姐姐轉(zhuǎn)身將蔥油粑粑遞給安沙。安沙接過,要姐姐咬一口,姐姐便咬了一小口。
姐弟兩人一高一矮,她咬一小口,他咬一大口,并肩朝碧湘街東頭走去。
小魚亦翹起手指捏住蔥油粑粑,隨媽媽一起吃著,跟在她的屁股后頭朝西頭走去。
兩個陌生的細伢子細妹子背道而行,就此錯過,再也沒看對方一眼。
早晨的陽光從東往西斜斜地照過來,投射在整條碧湘街上。行人的影子很長,交錯地移動著,有一種夢幻的感覺。
小古道巷小學原來是一坐古廟,叫做南岳行宮。門口有一對石獅子,很威武。廟宇不算大,但占地面積不小。
大殿供奉的是南岳祝融大帝,即傳說中的火神,左右兩邊分別供奉楊四王爺和黃龍大圣,后殿供的觀世音。每逢陰歷八月,到南岳衡山去朝拜的遠方香客,途經(jīng)長沙,都先要來南岳行宮拜菩薩。燃幾炷香,叩幾個頭,求幾個簽或者問幾個卦。后來政府將大殿后面的幾棟平房改做了小學,還利用廟前廟后的空坪做了操場。挖了一個跳高跳遠用的沙坑,建了一座木制滑梯,豎了兩架秋千。哦,還有楠竹爬竿。
就這樣,大致保留了南岳行宮前面的大殿,其余都是小古道巷小學的地盤了。
大殿后面有一個長方形的天井,左右兩廂共有四間教室,三年級以下的班級在這里面上課。有丈余高的幃帳將其與大殿隔開。
一般時日,廟里來的香客已經(jīng)不多,甚至有幾分冷清。但大殿里的香燭卻不能斷。每天,由守廟的老尼姑吳婆婆負責更換。吳婆婆來的時候是小尼姑,慢慢慢慢不知不覺,變成老尼姑了。
學生們誦讀課文的聲音從三年級甲班的窗戶里傳出來:
紫色樹,紫色花,
開了紫花結(jié)紫果,
紫果里頭有芝麻。
教室里。小魚站起身,捧著課本領(lǐng)讀,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
弟兄七八個,圍著柱子坐,
大家一分手,衣服就扯破。
五年級乙班的教室。
也是語文課。安沙個子矮小,坐第一排。
班主任段老師,嗜酒。一套洗得發(fā)白的藍布中山裝幾乎從未換過。手肘、膝蓋與屁股均打著補丁。竟一時興起,居然放下課本,搖頭晃腦、唾沫橫飛地吟誦起來: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
坐在第一排的安沙摸了一下臉,不得不朝后一退。他體驗過太多濺滿臉面,且富含酒精的標點符號。
教室外頭,下課鈴悠揚地敲響了。
一截尺余長的鐵軌,用粗鐵絲懸掛在辦公室門外走廊的橫梁上。校工吳伯伯持一柄小鐵錘,神情肅穆地敲著下課鈴。那截鐵軌因常年被敲擊,竟然形成了一處凹痕,且锃亮锃亮,與銹蝕的周邊形成一個強烈的對比。
小魚跟同班同學巧巧偷偷掀開低垂的幃帳,溜到大殿里去玩。觀世音菩薩的供桌前香煙繚繞,燭火揺曳。小魚跟巧巧將燭淚捏成一個個小燭團,直到溫軟的燭團變冷變硬。
兩個人攤開手掌,互相數(shù)著比誰多。小魚說,我有六個。巧巧說,我七個。小魚說,最大的是我這個。巧巧撇了一下嘴。
紅色的小燭團躺在兩只小小的掌窩里,很好看。
居高臨下的觀世音菩薩手持凈瓶,慈眉善目地注視著兩個細妹子。
操場上,一群高年級男生在騎高馬打仗?!膀T高馬”是男同學很喜歡玩的一種集體游戲,有很強的對抗性。兩人為一組合,強壯的那個做馬,個頭小些的那個則騎在他的肩上,既可雙肩騎,亦可單肩騎,隨便。一組組人馬互相撕扯,拼力將對方拉下馬去,乃為贏家。
安沙個子雖矮小,但騎在同班同學老武鱉的肩上,很靈活,也很威武。
一組組高馬在操場上馳騁,廝殺得難解難分。
上課鈴又急促地敲響了。男女學生紛紛跑進各自的教室,操場上頓時變得空曠而安靜。
一大群麻雀迅急地掠過操場上空,轉(zhuǎn)瞬消逝在天際。
中華國藥局座落在南門口與黃興路交叉處。門面高大,上頭有好多半浮雕彩繪古代人物,各具形態(tài),其中還有一個騎梅花鹿的白胡子老頭。但顏色已然斑剝,顯出頹舊的樣貌。店名則是立體的顏體字,渾厚,雄勁。
二路公共汽車站剛好在藥店門口。這個站臺蠻熱鬧,因為邊上是南門口百貨商店。乘客們推推搡搡上車下車,馬路上的行人與自行車川流不息。彼此陌生的男男女女或擦肩而過,或迎面而過,或轉(zhuǎn)身而過。
公共汽車的喇叭聲與自行車的鈴聲此起彼伏。
小魚的爸爸原本是中華國藥局的大股東,還開過一間私人診所。公私合營后,診所也不讓開了,改在藥店里做坐堂中醫(yī),找他看病的人仍舊不少。每日端坐在藥店的一角,翹起指頭給人號脈,用毛筆開方子,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
小魚媽媽則一直是藥劑師,如今仍在柜臺上撿藥。
下午放學早的話,小魚喜歡帶同學巧巧去藥店玩,看老虎標本。
是一只華南虎的標本,裝在一個大玻璃柜里頭,擺在藥店大廳中央,小魚百看不厭。每次都要隔著玻璃夸張地大叫一聲,好尖好尖的牙齒!又對旁邊的巧巧說,我爸爸說,這只老虎是打虎隊在岳麓山上打的,是虎王,有四百斤重,還把一個打虎隊員的手咬斷了。
巧巧說,老虎的舌頭上有刺,可以把骨頭上的肉舔下來!
幾位藥劑師在曲尺形的柜臺里忙進忙出。小魚的媽媽用戥子稱藥、分藥、包藥。最后將單方放在幾副藥的最上面,用細麻繩幾繞幾繞,再滴溜溜一轉(zhuǎn),便系好了。動作如行云流水,尤顯麻利。
柜臺后面,是一大排有無數(shù)小抽屜的藥柜,呈深棕色,厚厚的包漿,看去頗有些年頭了。每個抽屜里裝著一味或者數(shù)味中藥。屜子有的抽出大半,有的抽出小半,有的閉著,倒也顯得錯落有致。
小魚跟巧巧大聲唸出屜面上一味味的藥名:黨參、黃芪、枸杞子、天麻、杜仲、三七、當歸、何首烏、牛黃、紅景天、靈芝、甘草……
唸完甘草,小魚不再唸了,抬頭看著媽媽。
弄得小魚媽媽很煩。她彎腰從柜臺里拿出兩根未切的甘草,給小魚和巧巧一人塞一根,說,快點回去快點回去,莫在這里討嫌。
小魚跟巧巧一人手里拿根甘草,從中華國藥局里走出來。
出門,小魚拿自已那根甘草與巧巧那根比,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自已那根短些。巧巧便有點得意,說,你媽媽對我好些。小魚不服,再比。說,我這根比你那根粗些!
兩個細妹子邊走邊嚼,肆無忌憚地用牙齒撕扯。嘴角上的甘草汁液,呈好看的淡黃色。
有個細伢子滾著鐵環(huán),當啷啷地從馬路那頭奔跑過來,故意朝她們沖。巧巧趕緊躲到小魚背后。小魚抬腿一腳,將鐵環(huán)踢到馬路中間去了。細伢子狼狽地跑去撿拾鐵環(huán),小魚跟巧巧笑得直不起腰。
細伢子便是安沙,他們彼此仍不相識。
小魚家住在大古道巷一棟老樓房里。這棟樓房本來是他們家的私產(chǎn),大門邊上的磚墻上嵌有一塊長條形麻石,上面刻著幾個字:
陸無虞醫(yī)師寓私墻私角并無寄縫
被改造成公房之后,樓下搬進來兩戶人家,都是勞動人民。她們家便全住在樓上了,但廚房在樓下。為圖方便,全家都改在廚房里吃飯,吃完飯上樓。
小魚的媽媽在廚房里準備晚飯,呯呯呯呯地在砧板上剁肉餡。
放學的小魚背著書包風快地跑上樓梯。
樓上,小魚爸爸在屋內(nèi)躺椅上看一本豎排字的書,抽煙。腳下臥著一只黑白相間的花貓。
小魚媽媽輕手輕腳,將一杯茶放在茶幾上。小魚爸爸欠欠身,說,謝謝。小魚媽媽說,政府又要賣公債了。小魚爸爸翻了一頁書,說,家里還有些存款吧?小魚媽媽說,存款不能動了,也不多了。又瞥了一眼煙灰缸邊上的飛馬牌香煙,說,不抽大前門了?
小魚的爸爸并不直接回答,卻說,那就把黃興南路的那棟屋子賣掉吧,反正也不打算開診所了。說罷,將煙頭摁滅在煙灰缸里,用力旋了一下。
小魚媽媽神色有幾許黯然。
小魚爸爸看她一眼,說飛馬也好,味道燥點而已。
小魚與哥哥住一間房。小魚將廢棄煙盒中的錫皮紙撕成一小條,對著鏡子仔細地貼在門牙上,然后一顆顆用力摁緊。弄好后,嘴里仿佛嵌著兩排閃亮的銀牙齒。
小魚的哥哥戴一副近視眼鏡,俯在桌子上裝晶體管收音機。小魚悄悄走近哥哥身旁,撞撞他。哥哥推推眼鏡,不解地看看小魚,小魚卻突然將牙一呲,嚇了哥哥一跳。
小魚呲著銀牙說,你已經(jīng)裝了一個收音機,怎么又裝一個?小魚的哥哥有些不耐煩,說,關(guān)你屁事,站開站開。
小魚又跑到樓下廚房里,呲著銀牙齒去嚇她媽媽,把媽媽也嚇了一跳。小魚看著正在攪雞蛋肉泥的媽媽,高興地說,哈,肉餅子蒸雞蛋,我最喜歡吃!
晚飯前,爸爸要小魚掃地。說,細妹子要學著勤快些,莫一天到晚玩盡的。小魚有些不情愿,不過還是拿起了掃帚,先掃父母的房間。又聽見爸爸在書房里說,門角彎里也要掃干凈啊。小魚便去掃門角彎,一看,里面躺著一枚五分錢硬幣,亮晶晶的。小魚撿起來,意外地大叫,爸爸,地上有五分錢!
爸爸慢吞吞地走過來,說,小孩子勤快,就會有好結(jié)果。這錢就給你吧。小魚這才似乎明白,五分錢是爸爸故意丟在門角彎里的。她麻利地一屁股從樓梯木扶欄上滑下,出門去買紫蘇梅子姜去了。
小魚的哥哥仍在房間里裝收音機,桌上散亂著零件。烙鐵與松香接觸的瞬間,滋啦一聲冒出青煙。他小心焊接好最后一個零件,屏息調(diào)試。喇叭里突然發(fā)出刺耳的交流聲。
小魚的哥哥趕緊戴上耳機,再慢慢調(diào)。耳機里終于有沙啞的歌聲出現(xiàn),且漸漸清晰:
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風吹來一陣陣快樂的歌聲。
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
房間里有兩張床。小魚是淺紅色碎花床單,哥哥是淺藍色格子床單。
安沙一只手將書包頂在頭上,一只手滾著鐵環(huán)回家。鐵環(huán)在小巷的麻石路面上跳躍著前進,發(fā)出清脆的聲音。夕陽把安沙滾著鐵環(huán)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他們家租住在一條叫倒脫靴的小巷子里,也是棟老公館。大門上方橫嵌一塊花崗石,刻著“心遠草堂”四個清秀的字。
進大門,院子里左右各種了一棵玉蘭花樹。每年四五月份,便開滿碗盞大小的白色花朵。
安沙一家四口人,爸爸母親,姐姐跟他,只租了一間房子。好在房子還算大。媽媽在中間擺了張大衣柜做隔斷,再拉上一個大布簾,權(quán)且成了一明一暗兩間房。爸媽住里面,安沙與姐姐住外面。一張雙層床,姐姐睡上鋪,安沙睡下鋪。一張小書桌也是兩個人共用。
安沙從書包里掏出一本小人書《秦瓊賣馬》,將它放在一個竹書架上。這是他用十五條快吐絲的蠶跟同學換的。這些蠶身上都有些泛亮了,安沙有些不舍得。但他的理想是要積一百本小人書,他已經(jīng)積了十多本了。其中有《三打白骨精》,有《鐵道游擊隊》,還有《羊城暗哨》。
安沙會養(yǎng)蠶,他用蠶換了不少東西。蠶子裝在兩只鞋盒內(nèi)。安沙揭開戳滿出氣孔的蓋子,細心地給蠶子換桑葉。然后從床鋪底下搬出一個小簸箕,底下的桑葉被一方小手帕蓋著。安沙含一口水,噗地噴在上面,保濕。
前頭院子里除了正房之外,還有一間廚房一間雜屋,以及一個狹窄的樓梯間,房頂上是個別致的曬樓。隔院臨街,面積大約二十多平方米吧,有紅磚砌就的欄桿,伸手可觸及院子里玉蘭花樹的枝葉。
安沙喜歡帶同班同學老武鱉到曬樓上去玩。兩個人尤其喜歡爬上磚欄,沿著屋脊行走,很驚險,也很刺激。
安沙的姐姐則在陽臺上折了幾朵剛剛破綻的花苞,然后下樓,插在家里一只通體深褐、貌似黑陶的短頸圓肚花瓶內(nèi)。不到半天,碩大如飯碗的花便潔白地盛開了,滿屋子的幽香。
安沙的姐姐跟正在收拾屋子的媽媽說,玉蘭花配上這只花瓶真好看。媽媽說,這花瓶還是你祖父在日本留學時候帶回來的,幾十年了。后來送給你爸跟我做結(jié)婚禮物。
安沙的姐姐說,難怪。又自語道,可惜玉蘭花開得快,謝得也快。
媽媽若有所思。說,花瓶也容易摔碎呵,要小心。
早晨,陽光從院子里的玉蘭花樹枝葉間透下來,無數(shù)麻雀聒噪。
前房東李福爹照例站在后院廚房外的臺階上漱口。且漱完口必定要刮舌苔。用一柄銀制的、呈條狀的半圓形刮子,舌頭伸出好長,慢慢刮,慢慢刮。直至刮出幾聲干嘔,方才作罷。然后搓一根小紙枚窸鼻孔。窸幾下,仰頭閉目張大嘴巴,醞釀片刻,猛然間打出一連串噴嚏來。再捏捏鼻翼,極愜意。
安沙調(diào)皮,有時候也學李福爹的樣子,搓一根小紙枚,窸鼻孔。居然也打出一連串噴嚏來。李福爹笑笑, 并不計較。
李福爹六十歲出頭,原本是個做南貨生意的資本家。矮,并且胖,長相富態(tài)。夏天愛穿一件香云紗開襟短袖衫,怕熱,便喜歡敞懷,一對奶子如女人一般。私房改造后,政府還是給他留了兩間房子自住,并且在門楣釘了一塊特制的小鋁牌,上頭刻有“留房”兩字,還有編號,以示與公房有所區(qū)別。李福爹的老婆去世早,其一應(yīng)家務(wù),皆由跟隨他足有二十多年的保姆張娭毑操持,從來講究吃,卻從來未曾進過廚房。
唯獨每天喜歡親自收竹簾與放竹簾。早放,晚收。房間的竹簾既寬又高,李福爹氣定神閑地趿一雙皮拖鞋,緩緩走到窗外走廊下,挽開繩子,咔啦啦,咔啦啦,咔啦啦。木葫蘆單調(diào)的聲音反而顯出四周的安靜。
然后踱步去大門口的信箱里取報紙,間或也有信。除開冬天,李福爹喜歡坐在走廊上看。到后來,老花鏡不管用了,還要加一柄放大鏡,對著報紙或信紙慢慢移動。
偶爾亦可見李福爹推開窗子,借窗外的光寫信。
安沙喜歡站在窗外看李福爹寫信。用毛筆寫豎行字,寫罷數(shù)行,幾近枯筆,再在銅墨盒里舔舔墨,吭吭鼻子,又寫。
李福爹抬頭看看安沙,亦不在意。
且每到正點,李福爹屋里墻上的一架掛鐘便會發(fā)出布谷鳥的叫聲。這是一架羅馬數(shù)字的西式掛鐘,狀如木屋。正點到,木屋上方的小窗便突地打開,探出一只小鳥,伸一下頭“布”,縮一下頭“谷”,幾點鐘叫幾下,“布谷”“布谷”,煞是有趣。鐘的下面還有一長一短兩根鐵鏈,各掛一紡錘形的金屬懸垂物,可能是利用重力來取代發(fā)條吧。
院子左側(cè)的走廊上,擺著一口巨大的楠木棺材。每天上午,保姆張娭毑必定會提著小半桶水, 仔仔細細地將其揩拭一遍。
這副棺材是李福爹花大價錢給自己定制的,正宗的四個頭。即棺材主體只用了四根木料,可見用材之粗大,何況還是楠木。正前面雕有福祿壽喜四個老頭,里面還有個有鏤花雕的內(nèi)槨。擱在院子左側(cè)的走廊上已有多年。因避諱,李福爹稱其為“千年屋”。且正因有了這副“千年屋”,李福爹的內(nèi)心才有所寄托,可以將余生打發(fā)得平和與淡然。
院子里傳來六聲布谷鳥的叫聲,下午六點鐘了。
安沙媽媽從廚房外的井水缸里用端子舀水,一端一端舀到一個木盆里。姐姐則在洗木盆的白菜。
端子乃一種竹制的舀水用具,長沙城里幾乎家家戶戶都有。取粗壯楠竹從竹節(jié)處鋸斷,成半尺左右的竹筒,側(cè)邊鑿魚尾凹槽,取一根厚竹條,將頭部削成尺寸相配的凸體嵌進去,遂成端子手柄。
且安沙家跟許多長沙城里的人家一樣,有一大一小兩口水缸。小水缸裝自來水,可裝三擔,放在廚房里頭,專門用于煮飯、燒開水。有兩個半圓的杉木缸蓋,若全蓋上,則形成一個整圓,但一般情況下,有半個缸蓋并不揭開。另一口大水缸裝井水,可裝五擔,放在廚房外頭。用于洗涮,無需缸蓋。
門口靠墻有一對杉木水桶,被桐油刷成了深棕色,與斜倚在墻角里的竹扁擔之間,有種不動聲色的呼應(yīng)。
灶上坐著一只生鐵爐鍋,鍋蓋周邊圍著一圈抹布,冒著熱氣,瓷瓦渣子在鍋底沸水中發(fā)出啵羅啵羅的聲響。
安沙走進廚房,抽抽鼻子覷了一眼,說,又是紅薯蒸飯,天天吃紅薯蒸飯。搞得上課時候老是放屁。媽媽回了他一句,有屁就放。未必你想天天吃山珍海味?安沙說,明天去姑媽家吃面條去。
姐姐把洗凈的白菜端進廚房,對安沙說,姑媽自己煮面還要數(shù)根數(shù)。每次只煮一百根。你去吃她一碗面,她要摳自己三天。莫去啊。
安沙的爸爸下班了,推著一輛陳舊的單車走進院子,停靠在玉蘭花樹下。
一家四口人,圍著一張小桌子吃晚飯,很沉默。三樣菜,一碗炒白菜,一碟芹菜炒香干,一缽酸菜湯。爸爸取出一只扁狀的金屬小酒壺,就一小碟花生米喝悶酒,很少去夾桌上的菜。
姐弟與媽媽之間偶爾有幾句對話。
安沙說,對門的建國伢子真好過,得了黃疸肝炎。姐姐便問,得了黃疸肝炎還好過?安沙說,當然好過,每天有白糖開水喝。媽媽解釋說,得了肝炎政府有照顧,每個月可配給二兩白糖。姐姐便對安沙說,你是想吃白糖開水想瘋了吧?
安沙并不理會姐姐,卻睜大眼睛,讓媽媽看他的眼珠子發(fā)黃沒有。媽媽啼笑皆非地嘆了口氣,看了看,說,沒有沒有。安沙頗為失望,姐姐卻笑了,說,你那對眼珠子不但沒有發(fā)黃,還賊亮!
一邊,爸爸并不搭腔,仰頭又喝了一口酒。再側(cè)臉看了一眼安沙,抓了幾顆花生米放在他面前。安沙高興地拈了一顆,塞進嘴里。
媽媽很短暫地瞥了安沙爸爸一眼。說,高長子給你來了一封信。安沙爸爸說,是嗎,好多年沒有聯(lián)系了。他怎么樣?安沙媽媽說,北大經(jīng)濟系的教授,應(yīng)該還好吧。安沙爸爸抿了口酒,自嘲地說,這我曉得。比我這個工廠的小會計強多了。安沙媽媽忙岔開話題說,不過,也是個大右派啊。
安沙有點不知趣地問媽媽,高長子是誰???安沙爸爸瞪了他一眼,吃飯時候少說話。媽媽卻回答說,是你爸爸的大學同學。轉(zhuǎn)頭又對丈夫說,你要看信不?我去拿。安沙爸爸說,不急,先吃飯。
夜晚,安沙家房間隔斷的里面,布簾緊閉。一盞昏暗的電燈懸在半空。
安沙的爸媽躺在床上。安沙爸爸雙手枕頸,望著天花板,表情木然。安沙媽媽背朝著他,亦睜著眼睛。兩個人各自沉默。
安沙的爸爸問,睡著啦?安沙媽媽趕緊閉上眼睛,說,睡著了。安沙爸爸說,你沒睡著。安沙的媽媽動動身子,說,明知故問。
安沙的爸爸伸手摸到拉線開關(guān)的繩子,咔嗒將燈關(guān)了。黑暗中,他自語道,高長子的日子恐怕也不好過。安沙媽媽沒有吱聲。
萬籟俱寂。
安沙的姐姐跟小魚的哥哥是高中同班同學,并且要好。但兩人表現(xiàn)得含而不露,別人并看不出端倪。安沙和小魚當然也不知道。
放學了。男女學生三五成群從長沙市二中校門里走出來。小魚的哥哥不遠不近地跟著安沙的姐姐。
路口處,幾位女生分手了,安沙的姐姐獨自走著。
剛拐進一條巷子不遠,聽到身后的腳步聲,安沙的姐姐本能地回頭。小魚的哥哥幾步追上來。兩人目光相碰,都有些靦觍。小魚的哥哥用剛學的俄語說道,привет?。愫茫┌采辰憬沣读艘幌拢残χ卮?,привет!
他們停在一根電線桿下面。小魚的哥哥從書包里取出裝好的收音機,遞給安沙的姐姐。安沙的姐姐趕緊將雙手朝后背交叉,不接。小魚的哥哥說,拿著,專門替你裝的,裝了兩個三極管。哦,還有這個。又從書包里取出一只耳機,你一只,我一只。安沙的姐姐說,你把它們拆開了?小魚的哥哥說,一只耳機也可以聽的。
安沙的姐姐終于接了,將收音機跟耳機塞進書包。調(diào)皮地說,那我就用一只耳朵聽。小魚的哥哥幽默地說,你一只耳朵,我一只耳朵,加起來就是兩只耳朵。
兩個人會心地看著彼此。忽然,安沙的姐姐用俄語說,спасибо?。ㄖx謝)
小魚的哥哥也一愣,說,莫客氣,Не стоит?。ú挥弥x!)以后每天晚上九點鐘,我們兩只耳朵一起聽音樂節(jié)目,好不?
安沙的姐姐點點頭。
分手時,小魚的哥哥又用俄語說,До свидания?。ㄔ僖姡┌采车慕憬闳套〔恍Γ鸬?,До свидания!
小古道巷拐角處有一家宏順南食店,木板門面。五十開外的店老板早上開門,需先把一塊塊板子取下來,按編號順序靠墻壁倚好。到晚上關(guān)門,再按序號將板子一塊塊插上。
小店背后墻上赫然幾個大字:
人人為我,我為人人。
曲尺柜臺上,擺著一排廣口玻璃瓶子,裝著各色南食,餅干碼得整整齊齊。這家南食店還可沽零酒、打醬油跟醋。另有兩條板凳在門口,一只長方形的木條盤擱在上面,伊拉克蜜棗堆得如小山一般。(伊拉克蜜棗原本主要出口至歐美國家。因該國發(fā)生軍事政變,受到歐美諸國經(jīng)濟制裁,致使賴以出口創(chuàng)匯的蜜棗賣不出去。其時中國恰與伊拉克建交不久,為拉攏該國反帝反美,遂大量進口積壓的伊拉克蜜棗,以紓解其困境)。
安沙的班主任段老師,經(jīng)常來店里沽二兩零酒。并不落座,也不跟人搭腔,幾口喝完,杯子一擱便走。
他是小店里唯一穿中山裝站著喝酒的人。
另一面墻上貼著一張告示:
工余之暇稍飲一杯,可振奮精神,恢復疲勞,但不可過量。
告示底下,一個苦力模樣的醉漢靠墻斜躺著,鼾聲如雷。
安沙提著醬油瓶子走進店里。碰到段老師,連忙鞠了個躬,問段老師好。段老師說,打醬油?安沙說,打醬油。段老師說,作文寫好沒有?安沙說,沒有。段老師說,寫什么想好沒有?安沙說,想好了。接著胸脯一挺,說,我的理想是,當一個像時傳祥伯伯一樣的淘糞工人!
段老師摸摸安沙的腦殼,露出一絲苦笑。亦不再言語,仰頭喝完杯中殘酒,轉(zhuǎn)身走了。
安沙聞到段老師嘴里的酒氣,皺皺鼻子。
墻上掛著幾只不同容量的大小提子。
店老板將白鐵漏斗插入瓶子,取下一只小提子,伸進瓦甕里提出醬油,小心冀冀地灌進瓶子。
李福爹的保姆張娭毑,左手挽只竹菜籃,右手提一只腳魚,從菜市場買完菜進屋。在院子里碰見安沙的母親,照例寒喧幾句。安沙的母親說,又買腳魚了?張娭毑嘴巴朝李福爹窗下一努。說,反正有錢,一個禮拜要吃一只,蒸桂圓紅棗枸杞子。牛奶每天喝兩瓶。安沙的母親笑著回答,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呵。
剛巧,送牛奶的工人騎著自行車停在門口。兩側(cè)的帆布挎袋一格一格插滿玻璃奶瓶。他抽出兩瓶牛奶走進大門,再將李福爹窗臺上的兩只空瓶子拎出來,插入空格里,咣啷咣啷騎出麻石巷子。
李福爹趿著皮拖鞋慢吞吞走過來,并不看張娭毑一眼。徑自走下麻石臺階,到大門口的信箱里取報紙。卻忽然轉(zhuǎn)身對張娭毑說,你不是說對門四寡婦的滿崽得了肺病么?以后你每天送瓶牛奶過去,我喝一瓶夠了。張娭毑聽了連連點頭,說,好的好的,等下就送過去。還有,李福爹又說,我那個“千年屋”,每天都要抺一遍呵。
張娭毑偷偷沖安沙的母親擠了擠眼睛。說,每天一句現(xiàn)話。都抹得干干凈凈的呢,你自已去摸摸看呵。
委實,穩(wěn)穩(wěn)妥妥擱在廊道上的這副巨棺,從來都不曾粘有半點灰塵。
遠處傳來小古道巷小學的上課鈴聲。
禮拜天,安沙跟老五鱉及另外幾個同伴跑到水陸洲上去玩,順便偷摘桑葉。沒有錢坐客運輪渡,但細伢子們自有辦法。他們跑到汽車輪渡邊上等待。一俟最后一輛汽車開上去,在鋼纜收起跳板的最后一刻,幾個細伢子幾乎同時一窩蜂跳將上去。有船工欲阻止,卻也來不及了。
汽車輪渡緩緩離岸了。
小魚的哥哥也帶小魚去了,但與安沙他們并非一撥人。船舷邊上,小魚揪著著哥哥的衣袖站著,既緊張又興奮。船的另一邊,安沙跟幾個同伴在說話。
遠遠的,老武鱉看見小魚的哥哥戴了副眼鏡,輕蔑地一笑,說,嘿,四眼狗!
小魚的哥哥聽見了,說,你罵哪個?老武鱉說,哪個是四眼狗我罵哪個!
小魚的哥哥毫不示弱,沖上去便準備干仗。
小魚趕緊拖住哥哥。幸而同時,安沙等幾人也將老武鱉拖住了。
一場極可能發(fā)生的打斗被雙方制止。
但小魚跟安沙,誰也沒在意誰。
汽車輪渡緩緩地靠攏碼頭。一群細伢子雀躍著跳上岸。
碧綠的湘江不動聲色,朝北流去。
小魚站在一棵很粗的桑樹下,仰著臉,看她哥哥摘桑葉。一陣河風吹過來,飏起了小魚淺藍色的裙子。小魚不在意,只顧看她哥哥。陽光透過桑樹枝葉,照瞇了小魚的眼睛。小魚用手搭了個涼棚。
不遠處,安沙也在摘桑葉。
手搭涼棚的小魚轉(zhuǎn)頭,與安沙無意間對視了一眼,不過兩三秒鐘吧,這是兩個互相陌生的小孩又一次見面。
彼此似乎有點印象,卻說不上來。
忽然間,桑樹的主人,一個四十出頭打赤膊的漢子,罵罵咧咧,背了根竹篙從遠處直撲過來,河堤上的細伢子遂做鳥獸散。
唯余水陸洲上夏蟬的嘶鳴。
安沙俯在小書桌上用毛筆寫作文,題目叫做“我的理想”。
他在作文本子上寫下第一行小楷字:
我的理想,是要做一個像時傳祥伯伯一樣的淘糞工人……
忽然聽見媽媽在外頭大聲說,自來水缸里都曬得谷了,每次挑水都要人喊!其實媽媽每次都有些夸張。安沙連忙合上作文本子,跑到廚房里。揭開水缸蓋,看看。
自來水還有一半缸啊。安沙對媽媽大聲說。
在院子里曬衣的媽媽并不正面回答他,說,那井水缸呢?
在邊上幫媽媽遞衣物的姐姐噗哧笑了。
安沙再看看井水缸,果然見底了。遂拿起吊桶與提桶,去后面院子的井里去扯井水。卻分明有點不服氣,嘟噥道,明明說的自來水,哼。
正在曬衣的媽媽仍不理會安沙。
后面院子的水井有兩眼,各有一個麻石井蓋。兩眼井口中間有寸余寬的石縫貫通。安沙將吊桶放入井中扯水??赡苁且驗橛镁昧说木壒拾桑跬暗淖乩K斷過若干次,上面打了好幾個結(jié)。但一般人家的吊桶仍多用棕繩,與麻繩相比更有摩擦力,不打滑,也經(jīng)得漚些。
井水波動、漾開,映出安沙動蕩變形的面容。
一桶井水扯至一半,不料繩子突然斷了,噗通掉落井底。
安沙有些懊惱。只好取來撈吊桶的自制工具,放入井下打撈。
這種專用工具乃用鐵絲紆成。先用粗鐵絲紆一個直徑約莫半尺的圓圈,再用細點的鐵絲紆成七八只小鉤,扭在圓圈四周。中間用十字架固定,系上井繩。
安沙很熟練地用此工具打撈吊桶。先讓其沉入井底,再前后左右慢慢拖動。且時不時朝上提一提。若手感沉重,則意味著已鉤著吊桶了。
安沙小心翼翼地將吊桶打撈上來。
小魚趴在自家廚房里的井水缸沿上仔細看。她把上次去水陸洲時哥哥替她撈的兩條寸把長的小嫩子魚扔在水缸里了。不仔細看,兩條青背小嫩子魚還真難得發(fā)現(xiàn)。當小魚終于看見它們靜靜地沉在缸底時,不由自主地笑了。
小古道巷小學門口。小魚跟幾個細妹子在石獅子邊上踢毽子。不遠處的電線桿下面,巧巧跟另外一個細妹子說著什么。細妹子苦著臉,時不時偷看小魚一眼。
小魚卻一眼也不看她們,兀自踢著毽子。小魚的毽子踢得很好,能踢出好多種花樣。
不一會,巧巧牽著那個細妹子走攏來。細妹子仍有些扭捏。巧巧對她說,好了好了,小魚答應(yīng)跟你和好,但你得先叫她十聲名字,再給她一包紫蘇梅子姜。小魚說,不是說好要叫我二十聲嗎。做中人的巧巧遂打圓場,說,就叫十聲算了吧。喏,這是她給你的紫蘇梅子姜。
小魚并不接,由你分給大家吃啊。
巧巧又用手撞了撞那細妹子。那細妹子便開口叫起來:
陸小魚、陸小魚、陸小魚、陸小魚、陸小魚……
巧巧則在一邊數(shù)數(shù):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小魚呢,卻聽著節(jié)奏又踢起毽子來。待巧巧剛數(shù)完十下,小魚用手接住毽子,看了那細妹子一眼,然后將毽子朝天上一拋,再一腳踢向那個細妹子,說,給!
細妹子連忙一腳接過小魚踢給她的毽子,再踢給巧巧。巧巧接過,又踢給小魚。
幾個細妹子,一邊吃著紫蘇梅子姜,一邊快快活活踢起毽子來。
安沙在屋里繼續(xù)寫作文“我的理想”。他翻過一頁,撫平本子,用毛筆舔舔墨,認認真真在作文本子寫小楷字,且邊寫邊唸:
假如你也不愿當淘糞工人,他也不愿當淘糞工人,那么,全世界的糞坑都滿了,怎么辦???
窗外忽然有人敲玻璃,是老武鱉在向他勾指頭。安沙猶豫了一下,老武鱉又朝他勾指頭。安沙擋不住誘惑,將本子一合,筆一擱,跑出去了。
安沙跟著同學老武鱉在小古道巷街上閑逛。
巷口拐角是宏順南食店。門口長方形的木條盤內(nèi),伊拉克蜜棗堆得像座小山。兩人走近,打算偷蜜棗吃。
老武鱉偷蜜棗自有絕活。說穿了其實簡單,即先將雙手故意插在上衣口袋里,絕不抽出,做老實狀。手既未抽出,滿臉亦天真無邪,店主哪里會疑心你偷棗。
其實,老武鱉早就將口袋的里布撕了個大洞。僅需稍稍彎一下腰,讓衣服下擺遮住條盤,眼睛兀自看著別處,暗地里卻將手從口袋破洞里伸出,狠狠抓上一大把,然后若無其事地離開。
得手之后,老武鱉分了一半給安沙。兩人邊走邊吃,大快朵頤。
不遠處,有幾個細伢子在巷子里打跪碑。
這是老長沙街巷里流行的一種兒童游戲,可多人參與。即在巷內(nèi)選一較寬處,豎半截磚頭。玩家于六七米開外,手持另一截磚頭拋擲,擊倒為贏。
參與者以劃拳定先后:銅砣、剪刀、布。銅砣錘剪刀,剪刀剪布,布包銅砣。勝者先玩,余者類推。
這個游戲最刺激之處,乃在于開始拋擲前,須預(yù)先選定某一人跪下。若擊中,此人必須跪下。若未擊中,則不必跪,而拋擲者必須下位,由另一人接位。拋擲者若連勝,則可命人一個接一個跪下。若平時討厭某人,亦可只罰他一個人繼續(xù)跪下去,直至失手。當然必定會遭致此人后來的報復。
安沙跟老武鱉走攏,參予其中。頭一輪,老武鱉便被人令其跪下,且一舉擊中,老武鱉只得跪下。終于攏到安沙了。他撿起磚頭,掃了眾人一眼,喊道,老武鱉除外,其余的人跟老子統(tǒng)統(tǒng)跪下!說罷,穩(wěn)了穩(wěn)神,穩(wěn)、準、狠地擊倒了遠處的磚頭。
眾人只得全部跪下。
第二次又擊中,眾人只得仍然跪著。
可惜第三次未擊中。接位者馬上喊道,其他人全部起來!安沙、老武鱉兩個跟老子跪下!且擊中。
安沙跟老武鱉只好就地跪下,其他人得意地站起來。
繼而一直被其他人不停地打壓,反復命其跪下。兩人一臉忿然,卻無可奈何。
這就是游戲規(guī)則啊。
夜晚,窗外的玉蘭花枝葉揺曳。
雙層床的下鋪,安沙已然睡下。姐姐仍在小書桌前寫作業(yè)。忽然想起什么,悄悄起身走到五斗柜前,看著一只相框里的全家照出神。照片里,安沙還被媽媽抱在懷里,姐姐則大約三歲左右吧,拘謹?shù)卣驹诎职值挠疫?。還有一個看去十幾歲的男孩,站在媽媽的左邊。
蚊帳里,安沙忽然坐起,輕聲地問姐姐,大哥要是不死,有多大了?姐姐說,不曉得。快二十歲了吧?又轉(zhuǎn)身豎起食指說,莫去問爸爸媽媽啊。安沙嗯了一聲,復躺下。
房屋隔斷那邊,布簾緊閉,悄無聲息。
靜闃無人的街巷。拐角處的路燈發(fā)出昏暗的光芒。
晚上九點鐘了。隔壁李福爹家里的掛鐘發(fā)出布谷鳥的叫聲。布谷、布谷、布谷……
下鋪的安沙在蚊帳里睡著了。
安沙的姐姐躺在上鋪,戴著一只耳機,悄悄地聽收音機。女高音歌唱家劉淑芳正在唱古巴民歌《鴿子》,歌聲仿佛從天際傳來:
當我離開可愛的故鄉(xiāng)哈瓦那,
你想不到我是多么悲傷……
安沙的姐姐沉浸在這支歌曲里,表情有些悒郁。
下鋪的安沙翻了個身,依然睡去。
靜闃無人的街巷。小魚家樓上房間的窗簾背后,透出昏黃的燈光。
房間里,小魚的哥哥也躺在床上,就著臺燈,用一只耳機專注地收聽《鴿子》:
親愛的小鴿子啊,請你來到我身旁,
我們飛過藍色的海洋,走向遙遠的地方……
另一張床上,小魚跟安沙一樣,睡得也很香。
臺燈熄了。
自來水站在大古道巷。水站里有兩排水龍頭,可同時供六只桶子接水。有十幾個人在排隊。輪到安沙了,他將一枚竹制的水籌遞給守水站的婦人。
一桶水接滿了。又一桶水也接滿了。
安沙挑著一擔自來水經(jīng)過小魚的家門口。
小魚家樓上的房間外有一排木走廊,正朝著街上。小魚雙肘倚在木欄桿上,端著小瓷碗吃紫蘇梅子姜,無聊地打量下面過往的行人。
安沙正好在她樓下歇腳。他將扁擔橫擱在兩只水桶上,然后坐在扁擔中間,從口袋里翻出一本小人書看起來。
小魚恰恰就在他的上面。因為是俯視,只能看見安沙坐在扁擔上看書的后腦殼,并看不見他的面孔。小魚探出身體,試圖看看是什么小人書,同時從碗里拈了一串濕漉漉的紫蘇,仰頭張口朝嘴里放。不料有一小截掉了下去,剛好落在安沙右邊的水桶里。
小魚嚇了一跳,趕緊縮身躲進屋里,緊緊關(guān)了房門。
樓下,掉落在桶里的紫蘇將水面染出一小圈淺紅。
安沙卻渾然不覺,仍在看書。
過了片刻,小魚悄悄走出房門,溜到走廊上偷偷朝底下看。
安沙仍然坐在扁擔上看書。
小魚的表情變得很安靜了。
片刻后,安沙終于起身,將小人書揣進口袋,起肩挑起水桶,悠悠晃晃離開。
樓上,小魚目送安沙挑水的背影遠去。她一直未曾看到安沙的面孔,似乎有點悵然。
小巷深處,幾個七八歲的細伢妹子在玩新娘子坐轎子的游戲。其中兩個細伢子伸出四只手,互相交叉握住對方手腕,織成座椅狀。一個細妹子儼然端坐其上,兩個小驕夫則邊走邊顛。一眾小伙伴齊聲且反復唱著一首地道的長沙童謠:
轎咕嘰咕轎,新娘子莫屙尿,
轎咕嘰咕嘰,新娘子莫打屁。
童謠在老城上空久久回響,有如天籟。
放眼俯瞰,俱是參差錯落的黑瓦屋頂與點綴其間的碧綠樹木。
夏天傍晚。安沙邀同學老武鱉,先從后院井里扯兩桶井水,一人一桶,搖搖晃晃提上曬樓,將地面潑涼。到夜里再攤張席子,兩個人擺開大字睡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
老武鱉雙手枕著腦殼,遙望星空。忽然問安沙,孫悟空原來是天上的什么神仙?安沙說,好像叫什么太乙散仙。老武鱉又問安沙,那豬八戒呢?安沙說,是天上掌管八萬水軍的天蓬元帥。老武鱉說,聽起來比孫悟空那個什么散仙顯得厲害些。安沙說,孫悟空后來大鬧天空,玉皇大帝才封了孫悟空做弼馬溫。老武鱉說,這個我知道,就是個喂馬的,玉皇大帝真不地道。
對話諸如此類,天上繁星閃爍。
一大早,小魚走進廚房,準備在灶臺上的甕缸里打熱水洗臉。她揭開甕缸蓋,突然一聲尖叫。甕缸里,躺著兩條肚皮朝天、幾乎被煮熟了的小嫩子魚。小魚絕望地大哭起來。媽媽不知究里,趕緊跑進廚房。一看,馬上明白了。這肯定是自己昨晚睡前,將甕缸里熱水舀完洗澡,重兌井水時,無意間用端子將那兩條小嫩子魚從水缸里舀進甕缸里了,一夜過去,嫩子魚當然被煮得幾乎熟透。
小魚繼續(xù)大哭,媽媽只好將她攬在懷里,無可奈何地苦笑了。
陽光從院子里的玉蘭花樹枝葉間透下來,無數(shù)麻雀聒噪。
李福爹照例站在后院廚房外的臺階上漱口,然后刮舌苔。用那柄銀制的、呈條狀的半圓形刮子,舌頭伸出好長,慢慢刮,慢慢刮。直至刮出幾聲干嘔,方才作罷。然后搓一根小紙枚窸鼻孔。窸幾下,仰頭閉目張大嘴巴,醞釀片刻,猛然間打出一連串噴嚏來。再捏捏鼻翼,極愜意。
保姆張娭毑照例提半桶水,在院子走廊上仔仔細細抹那副“千年屋”。
未料大門外頭忽然一陣喧嘩。繼而有十數(shù)名戴著“湘江風雷”紅袖箍的造反派戰(zhàn)士闖進院子。其中一男一女徑自逼近李福爹,并向其宣佈,因“湘江風雷”一位支隊司令在武斗中壯烈犧牲,他們奉命前來征收李福爹的這副棺材,將支隊司令予以厚葬。
李福爹嚇得半句話都說不出來,雙腿直打哆嗦。只能眼睜睜看著那群人,七手八腳咋咋呼呼,費了好大力氣,才將這座巨大的“千年屋”抬出門去。
李福爹因此大病了一場,險些送了老命。幸虧有保姆張娭毑日夜悉心照料,方才康復。
下雪了。被白雪覆蓋的小巷子,顯得很安靜。
兩個五六歲的細伢子站在各自家門口的臺階上,朝外頭撒尿,比誰撒得遠。潔白厚軟、尚無一只腳印的雪地上,頓時被兩道小小的拋物線澆鑄得一片金黃。
參差不齊的屋檐下,掛著長長短短的冰凌。
小古道巷小學的大門口,兩只石獅子什么時候被人掀翻了。有幾個大人掄著鐵錘,在使勁砸石獅子。
原先的大殿亦被拆毀,改做了禮堂,擺放了四張乒乓球桌。大小菩薩們不知所終,唯余一具尚未處置的觀世音菩薩被斜倚在墻角。手中的凈瓶已然殘缺,臉上卻不改慈悲的笑容。
吳伯伯敲響了下課鈴。
學生們紛紛跑出教室,奔至禮堂搶占乒乓球桌。未搶到第一位的只能排隊了。因課間休息時間短,規(guī)則為二球制,輸二球者下位。
一般是女生跟女生對打,男生跟男生對打。禮堂里一片喧嘩。
小魚跟安沙各在一張球桌上打乒乓球。
安沙跟男同學對陣。贏兩盤,輸一盤。下位。
小魚跟女同學對陣,連贏三盤。繼續(xù)占位。
守廟的老尼姑吳婆婆呢,因為廟被拆了,沒有菩薩要她侍候了,便在學校門口擺了個小攤子,買石筆石板、作業(yè)本子,還有細伢子喜歡的陀螺、彩色玻璃彈珠,以及細妹子喜歡的毽子,紫蘇梅子姜什么的,藉此謀生。
玉蘭花開了,玉蘭花謝了。
院子里很安靜,安沙的媽媽正在掃玉蘭花樹的枯黃落葉。
一位五十出頭的瘦高個子走進安沙家的大門。
安沙媽媽恰巧抬頭。兩人相視,彼此一眼就認出來對方。
淑君!瘦高個叫了安沙的媽媽一聲。
高長子!你怎么找到這里來的?安沙媽媽吃了一驚。
高長子笑了笑說,我按雨蒼信上的地址找來的。你們住的這地名古怪,倒脫靴。太難得找!安沙媽媽一愣,說,雨蒼最近給你寫了信?高長子立時明白了她的意思,說,沒有沒有,我是按先前信封上的地址找來的。
安沙媽媽這才釋然。說,你不是在北京嗎?高長子淡淡一笑,說,回來一年多了,如今在一家街道工廠做會計。安沙媽媽苦笑了一聲,說,北大教授也成了小會計了。高長子說,雨蒼呢,還好不?安沙媽媽苦笑了一聲,說,隔離審查,兩個多月了。
安沙正在屋里擺弄他收藏的各種毛主席像章。大約有三四十枚吧,都別在一方手帕上。聽到窗外的說話聲,他透過玻璃窗,看到了院子里的一幕。
這是安沙第一次見到高長子。
院子里,媽媽跟高長子仍在說著什么。忽然間媽媽大笑起來。這些年以來,安沙難得見到一次媽媽這樣的笑容。
媽媽將高長子引起屋里,對安沙說,這就是高叔叔,爸爸從中學到大學的同學。安沙有點扭捏地叫了一聲。高長子試圖摸一下安沙的腦袋,安沙本能地避開了。媽媽戳了安沙一下,說,沒禮貌。高長子笑了笑,最小的都這么大了,時間過得真快。
久別重逢,媽媽與高長子似乎有說不完的話,全然忘記了安沙的存在。
在安沙的印象里,爸爸極少有什么朋友交往,常常一個人喝悶酒,就幾?;ㄉ住5谝贿吢犃烁唛L子與母親對往事的回憶后,才知道年輕時候,爸爸是個非?;钴S的人物。
譬如高長子回憶起跟爸爸上大學時,有次為慶祝雙十節(jié),他們班上排演易卜生的戲劇《玩偶之家》片段。因無合適女生,爸爸還居然反串女主角,高長子則扮演女主角的丈夫?;貞浿链耍唛L子來了興致。他忽地站起身來,拿腔拿調(diào)地背起了臺詞:
娜拉,你真不懂事!正經(jīng)跟你說,你知道在錢財上頭,我有我的主張,不欠債,不借錢!
安沙媽媽哈哈大笑了。說,她也記得娜拉的一句臺詞,因為聽安沙爸爸背過好多次。說罷故意把臉一沉,說:
我們雙方都有絕對的自由。拿去,這是你的戒指。把我的也還我。
高長子聽了先是一愣,但繼而也笑了。
安沙在一邊,聽得莫名其妙。
自來水管終于接到安沙家這棟老公館里來了。
安沙的姐姐在自來水龍頭下接水淘米,一邊問媽媽安沙哪里去了。媽媽說,到姑媽家去了吧。安沙的姐姐說,哼,想吃姑媽下的面條了。媽媽說,你姑媽守一輩子活寡,也可憐。安沙的姐姐岔開話題,問,爸爸什么時候能夠回家?
媽媽嘆口氣說,歷史問題一直沒交待清楚,不讓回家。哦,禮拜天記得去你爸爸廠里拿生活費啊。
安沙沿著古老街巷的一面青磚墻壁走著。一邊走一邊無聊地用半截藍粉筆在磚墻上信手畫過去。藍粉筆印跡在青磚墻上延伸,直至拐過墻角。
不久,小魚也湊巧經(jīng)過。她發(fā)現(xiàn)了青磚墻上的藍粉筆印跡,遂從口袋里掏出半截黃色粉筆,沿著藍粉筆印跡下面也一路畫過去,且也跟著拐過墻角。
漫長的青磚墻上,黃粉筆印跡隨著藍粉筆印跡不斷地平行延伸,兩道印跡偶有交織,卻又很快分開。且時不時經(jīng)過另外一些細伢妹子留下的各色涂鴉。譬如有人畫了一個刮瘦的光腦殼,且留言,某某某的爸爸像蔣介石。跟著便有人在邊上畫了一個燙卷發(fā)的妖精婆,且反唇相譏,那你媽媽就像宋美齡,等等。
兩道若即若離的粉筆印跡則或上或下地繞開它們,繼續(xù)朝遠處緩緩延伸,恍若無窮無盡。
安沙的姑媽獨自一人住在北門潮宗街的當鋪巷里。
安沙進屋時,姑媽正在桌上寫什么東西。看見安沙,高興地站來說,呵呵,我安沙伢子來了!又想吃姑媽下的面了吧?安沙忙說不是,是媽媽讓我來看你。姑媽不信,說,你就是想吃我下的面。
安沙有點不好意思。
姑媽有點神秘地說,我先給你看樣東西。說罷,解開兩顆外衣的扣子,小心翼翼地取下掛在頸脖上的一只小布袋,讓安沙猜是什么東西。安沙說,護身符?姑媽說,什么鬼護身符。你聽。
安沙側(cè)耳,貼著布袋細聽。里頭隱隱傳來小雞嘰嘰的叫聲。安沙興奮地說,是雞崽子?姑媽便打開布袋,讓安沙看。
縫得厚厚實實的布袋里頭,用棉花裹著一只雞蛋。且聽得見叫聲,應(yīng)該快破殼了吧。
原來,安沙的姑媽竟然打算用自己的體溫,孵出一只小雞。
廚房的灶臺上,擺著一只瓷碗,里頭擱了少許醬油與蔥花。
姑媽在細細數(shù)著面條。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三十……其中有兩個半根的,姑媽將其拼攏,算一根。
屋里,桌子上攤著一張信紙。
安沙走攏,偷看。起首一行字是:離婚申明。
接下來是:
我的丈夫陳孟琛系偽師長,自一九四九年與國民黨反動軍隊潰逃臺灣,迄今無任何聯(lián)系……
逆光下,窄狹的廚房里熱氣蒸騰,姑媽正在給安沙往鍋里下面條。
安沙凝望著姑媽的背影。
小魚家里,樓道上的拉線開關(guān)繩子斷了。小魚的哥哥站在梯子上,換拉線開關(guān)的繩子。小魚在底下扶梯子。小魚仰著臉說,小心,莫觸電啊。小魚哥哥說,怕什么。他先將斷了的繩線從開關(guān)銅片的小孔里穿進去,再打個死結(jié),然后一拉一松,咔嗒咔嗒試了幾下,燈泡一明一滅,好了。最后擰上盒蓋。
小魚說,我也要試一下。說罷,咔嗒咔嗒,快速地試了好幾次。小魚哥哥說,好了好了,莫連開連關(guān),小心把燈泡燒了!
隔著門縫,小魚的爸媽在屋里看著樓道上忙碌的兩兄妹,表情有些傷感。小魚的媽媽忽然說,快二十年了,大哥一家子在香港應(yīng)該還好吧。小魚爸爸點燃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半天才自語道,不至于比我們還差吧。早知如此,當年一起走,多好。小魚的媽媽聽了一驚,連忙將門掩上,說,別胡說八道!
門外傳來小魚兄妹隱約的笑聲。
一輛蘇式嘎斯51從黃興南路呼嘯馳過,滿車廂全副武裝的紅衛(wèi)兵戰(zhàn)士,駕駛室頂上煞有介事地架著挺機關(guān)槍。老武鱉穿了一件假軍裝,威風凜凜地站在駕駛室門邊的踏板上,左手緊抓后視鏡支架,右手擎一面“毛澤東主義湘江風雷紅衛(wèi)兵”的戰(zhàn)旗。內(nèi)穿?;晟?,敞懷,一副意氣風發(fā)的樣子。假軍裝與戰(zhàn)旗均被迎面的疾風吹得肆意飛飏。
安沙站在馬路邊上,興奮地向老武鱉揮手。
當晚,老武鱉悄悄找到安沙,說,我搞了一樣好玩的東西,玩不玩?安沙當然好奇,問他什么東西。老武鱉把那件假軍裝瀟灑地一撩,嚇了安沙一跳,皮帶上竟然插著一顆木柄手榴彈。安沙說,是真的么,哪來的?老武鱉說當然是真的,從南區(qū)武裝部抄來的!
這一下安沙也來了興趣,說,怎么玩?老武鱉說找地方丟呀。安沙說往哪里丟?他說你想想啊。安沙想了半天想不出。忽然老武鱉把腦殼一拍,說有了,往井里頭丟,不會有危險。
隔天兩人起了個大早,偷偷來到倒脫靴巷口的井邊上,四顧無人。老武鱉說,你丟還是我丟?安沙說,還是你丟吧。其實安沙知道,老武鱉就想自己丟,安沙的膽子哪里有他那樣大。
再無二話,老武鱉抽出插在皮帶上的手榴彈,用力旋開軍綠色的金屬后蓋。安沙湊近一看,端口還覆蓋著一層半透明的油紙,便說,這恐怕是防水用的。老武鱉說應(yīng)該是。隨即用指頭捅破油紙,小心翼翼,取出帶著一小截繩子的拉環(huán)。
看見老武鱉的手微微發(fā)抖,安沙的心也劇烈跳動起來。老武鱉用左手將手榴彈懸在井口上方,閉緊眼睛,右手將拉環(huán)一扯,幾乎在同一時間松手,手榴彈掉進井里去了。只聽見“咚”的一聲,卻遲遲不見動靜。兩人面面相覷,緊張得要命。
冷不防腳下突然一震,旋即從井里發(fā)出一聲沉悶得可怕的聲音。兩人朝井下看去,只見井底的水仿佛煮開了一般,咕嚕嚕朝上直翻滾。兩人豈敢再作停留,撒腿便跑到巷子里去了。
不過數(shù)秒,挨井邊住的幾戶人家門窗都開了,露出一張張驚恐的、不知就里的臉。安沙跟老武鱉躲在巷子拐角處,捫嘴暗笑起來。
安沙的姐姐偷偷邀了小魚的哥哥,跟她去爸爸單位領(lǐng)生活費。
爸爸的單位在火車南站附近,是一家冶煉廠。爸爸是這家工廠的會計師。
安沙的姐姐跟小魚的哥哥經(jīng)過白沙街。白沙街是一條麻石老街,長約兩三百米。因長期有人去白沙井挑沙水,大晴天路面也是濕的。街東邊的盡頭是縱貫城區(qū),朝南北兩向蜿蜒遠去的京廣鐵路。跨過幾根用舊枕木鋪就的道口,在雜樹的簇擁之中,則是聞名遐邇的白沙古井了。
小魚的哥哥說,先去白沙井看看不?安沙的姐姐欣然同意。
白沙井有若干眼麻石砌就的長方形水井。其中一眼映出兩張年輕的面孔。安沙的姐姐出神地看著靜止的水面。小魚的哥哥調(diào)皮,故意用手把兩人的倒影搗碎。安沙的姐姐很生氣。小魚的哥哥笑著說,對不起對不起。安沙的姐姐猛地掬了一把水潑向他,小魚的哥哥慌忙后退。安沙的姐姐大笑起來,又蹲下身子,洗了幾把臉,喝了幾口泉水。眉尖上掛著的幾顆小水珠,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
到了爸爸單位的大門口。兩人停下腳步。
工廠大門上方有“抓革命,促生產(chǎn),促工作,促戰(zhàn)備”幾個大字。
安沙的姐姐要小魚哥哥在門口等她。
廠道上,兩旁的法國梧桐時不時掉落幾片葉子。安沙的爸爸用一把碩大的竹掃帚往路邊掃落葉。右臂上套著一只白布袖箍,上頭有幾個依稀莫辨的毛筆字跡。
安沙的姐姐叫了聲爸爸。
父女駐足,相見。
工廠大門外,小魚的哥哥無聊地用彈弓打麻雀,滿樹麻雀驚飛。
安沙的爸爸住在一間陰暗且破舊的板房里。父女倆默默坐在床沿。
爸爸說,安沙還好不?安沙姐姐點點頭說,還好吧,隔三岔五還練練毛筆字。爸爸說,你是姐姐,要多做點家務(wù)事,要讓著他。安沙姐姐笑笑,我什么時候都讓他。忽然記起來說,那個叫高長子的人來過家里幾次,還送了二十斤糧票給媽媽。爸爸一愣,自語道,高長子回長沙了?
安沙姐姐卻未在意,說,差點忘了。遂從書包里取出一只扁狀的金屬小酒壺,遞給爸爸,說,媽媽叫我?guī)Ыo你的。沉默片刻,又問,這么多年了,你跟媽媽到底怎么啦?
爸爸舉起酒瓶細細看了看,顧左右而言他。說,用了十幾年了,這酒瓶子。美國貨。再擰開酒瓶蓋,抿了一口。忽然有點不耐煩,說,大人的事,小孩子莫問。安沙姐姐忽地站起身來,說,別再把我當小孩,我已經(jīng)是大人了!
爸爸不再言語,兀自喝酒。
安沙姐姐說,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上山下鄉(xiāng)當知青,去江永。月底就走。
爸爸仍不言語,抬頭打量了一下女兒,又喝酒。半晌,斷然說道,高長子的糧票不能要,叫你媽還給他。
陽光從窗外投射進這間陰暗的小屋。墻上映出安沙爸爸仰頭喝酒的側(cè)影,尖銳的喉節(jié)一上一下地嚅動。
南門口百貨商店邊上的公交站,一輛公共汽車停下。高長子跳下車,走近百貨商店的玻璃櫥窗,朝里看了看,再走進店里。最后在一排鞋柜前停下,選了一雙藍色的球鞋。
安沙的姐姐跟小魚的哥哥沿著京廣鐵路朝南走。
這段鐵路沿線有家粉筆作坊。小魚的哥哥領(lǐng)著安沙的姐姐,站在作坊門口,好奇地觀看工人用模具制作粉筆。
作坊靠墻擺放著一長排調(diào)好顏色的、呈釅稠狀的石膏漿桶,紅黃藍綠皆有。幾個工人將各色石膏漿注入模具,再用力掰動壓柄,遂見數(shù)百支粉筆整整齊齊,從模具里緩緩吐出,煞是漂亮。
濕潤潤的各色粉筆制好后,須放置在一個個長方形的木條盤內(nèi),沿鐵路兩側(cè)空地次第擺開,晾曬。每個條盤放一種顏色,上百個條盤沿鐵軌五彩繽紛地逶迤遠去,蔚為壯觀。
小魚的哥哥說,我?guī)闳ネ挡噬酃P,好不?
安沙的姐姐顯得很興奮。說,好呀。不會被抓住吧?小魚的哥哥拍拍胸脯,有我在,怕什么?
小魚的哥哥領(lǐng)著安沙的姐姐,裝一副若無其事的嘴臉,各種顏色都偷了好幾支。因為緊張,安沙姐姐的臉脹得通紅,東張西望后也順了幾支。
他們沿著鐵路繼續(xù)朝南走,一人走一條鐵軌。比誰快。安沙姐姐的平衡能力顯然比小魚哥哥強,屢屢走在他的前面,掉下鐵軌的次數(shù)也比他少得多。
遠方有火車逼近。
兩人因過分專注,竟無察覺,直到汽笛長鳴將他們嚇了一跳。小魚哥哥一把將安沙姐姐拖下鐵軌,火車從身邊呼嘯而過。待火車遠去,才意識到自己一直將安沙的姐姐緊緊攏在懷里。她也察覺到了,推了小魚哥哥一把,趕忙跑開。
小魚哥哥追她。忽然間她停住了,趁小魚哥哥不備,用粉筆在他身上劃了一下,藍色的學生裝胸前頓時一道黃色。小魚哥哥不甘示弱,掏出粉筆也在她那件紅燈芯絨衣服上劃了一道。
兩人一發(fā)而不可收,你一道來我一道去。邊追邊劃,且換著顏色劃,彼此的衣服都被劃得五彩繽紛,劃得哈哈大笑。但安沙姐姐終究劃不過,索性在鐵軌上坐下來,將頭埋在臂彎,一動不動,任由小魚哥哥劃。小魚哥哥更加放肆,不管不顧,在她身上藍綠紅黃劃了個痛快。
不料忽然間,安沙姐姐卻大哭起來,繼而站起身,揪著小魚哥哥的衣服將他一頓亂捶。旋即又奪過他口袋里的全部粉筆,加上她自己的粉筆,天上地下四處亂扔。
搞得小魚的哥哥驚詫莫名,不明白她的情緒為何變得那么快。只好一臉懵然地站著,任由安沙姐姐發(fā)泄,再不敢吱聲。
安沙在小桌子上用舊報紙練毛筆字,抄寫毛澤東詩詞。安沙媽媽從旁邊經(jīng)過,撇撇嘴,隨口說道,你高叔叔的字,才是真正寫得好。在重慶時,每年春節(jié)都是他寫對聯(lián)。安沙說,那等他下次來,你讓他教教我。媽媽卻說,你自己說啊。
小魚能幫媽媽做不少家務(wù)了。她媽媽買回一堆紅辣椒,打算做剁辣椒。小魚將其洗凈后放入木盆,擱上砧板,然后拿起菜刀,先將辣椒切成小塊,再呯呯呯呯剁起來。媽媽連忙阻止她,不讓剁,只讓切。小魚說,不是做剁辣椒么?媽媽說,人家聽見了,以為我家還有錢買肉,剁肉餅子吃。小魚生氣地說,怕什么,我偏要剁!我就要讓他們以為我們家在剁肉餅子!
一邊說,小魚一邊更加起勁地剁起辣椒來。
媽媽看著她,嘆了口氣。
樓上,小魚的爸爸在躺椅上看書,抽煙。腳下臥著一只黑白相間的花貓。
小魚的媽媽輕手輕腳,將一杯茶放在茶幾上。小魚的爸爸欠欠身,說,謝謝。小魚媽媽說,這小魚,性子真倔。小魚的爸爸翻了一頁書,說,兩兄妹一樣,隨他們?nèi)ィS他們?nèi)ァ?/p>
樓下仍傳來小魚使勁剁辣椒的聲音。
小魚的哥哥上樓,并不跟父母打招呼,逕自走進自己屋里,將房門帶關(guān)。小魚的父母面面相覷。
房門忽又打開,小魚的哥哥走出來,面無表情地說,我已經(jīng)向?qū)W校寫了申請書,準備上山下鄉(xiāng),當知青去。
小魚的爸爸仍在躺椅上看書,并不過問,只使勁抽煙。乃至煙霧繚繞,連面目都看不甚清了。
小魚的媽媽卻小心翼翼地問,去哪里?
小魚的哥哥說,江永,迴龍圩林場。月底出發(fā)。
復又進屋,將門關(guān)上。
小魚的爸爸猛然間劇烈地咳起嗽來。小魚媽媽連忙替他撫撫胸口,說,叫你不要抽飛馬,你不信。又省不了幾個錢。
小魚的爸爸揮揮手,有點不耐煩。又說,響應(yīng)號召,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也好。說罷,將煙頭在煙灰缸里用勁旋滅。
小魚媽媽的神情不無黯然。
安沙的姑媽家。她小心冀冀地取出掛在胸口的布袋,打開觀察。那只小雞居然在破殼了,且發(fā)出嘰嘰的叫聲。安沙的姑媽將雞蛋捧在手心,眼睜睜看著破殼的小雞露出濕腦袋。
蛋殼越啄越大,小雞的叫聲亦愈發(fā)響亮。突然間,小雞的大部分身體從蛋殼內(nèi)鉆出??上?,有一只翅膀仍粘連在蛋殼上,無法分離。濕漉漉的小雞奮力地掙扎。
安沙的姑媽焦急地看著小雞在自己的手心里撲騰,卻愛莫能助。
未完成破殼的小雞終于死去。
安沙的姑媽抽泣不已。
遠遠傳來小古道巷小學遲緩且沉重的下課鈴聲。
高長子佝著背,提著鞋盒走進倒脫靴逼仄的小巷。
巷子的拐角處,安沙跟老武鱉,還有另外兩三個小伙伴聚在一起,互通有無,在交換毛主席像章或革命圣地的紀念章。如一枚同樣大小的韶山紀念章,可交換一枚同樣大小的井崗山或延安的紀念章。
高長子走近,發(fā)現(xiàn)安沙,叫了他一聲,并舉了舉手中的球鞋盒。安沙高興地跑過去。
兩人一起走進家門。安沙忽然皺皺鼻子,對高長子說,你身上怎么老是有股汗酸味?高長子有點尷尬,說,是嗎?抬手在腋間聞聞,沒有啊。安沙說,不信?進屋要我媽媽也聞一聞。高長子急了,說,千萬莫,千萬莫。
屋內(nèi),高長子落座。安沙媽媽倒了一杯水擱在桌沿上,看著那雙球鞋,有些不悅。說,老是叫你破費,再不許這樣了。高長子說,我如今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不要緊的。又無意瞥到桌上一疊寫滿毛筆字的舊報紙,便問,這是安沙寫的字?還不錯呵。安沙媽媽哼了一聲說,三天打魚,十天曬網(wǎng)。
一邊,安沙倒無所謂。且說,高叔叔,媽媽講你的毛筆字寫得最好,還要我跟你學,你寫幾個字給我看看。安沙媽媽連忙說,莫胡說,我哪里講過?安沙卻不依,你還說,那時候過年的對聯(lián)都是高叔叔寫好送來的,不是嗎?
高長子連忙打圓場,說,難得你媽媽表揚,難得你媽媽表揚!又對安沙媽媽說,寫幾個什么字好?安沙媽媽只好說,那不隨便你。
安沙連忙取來筆墨,找出一張白紙,攤開。
高長子沉思半晌,筆在半空懸著,卻落不下去。安沙便催促道,寫呀。
終于,高長子落筆了,緩緩寫下幾個字,用的正楷。他一個字一個字寫,安沙一個字一個字念,當然念得很慢:
無根而固者,情也。
安沙不解其意。又發(fā)覺媽媽的臉色有些不對。她走近,黯然拾起那張紙來,細細看著,再停了片刻,竟緩緩將它撕了。一撕二,二撕四,且再撕。然后任其在手上飄落,委棄于地。接下來是長時間的沉默。卻見高長子有幾分惶恐,低聲自語道,我僅僅是借用此意啊。如今我是無根的畸零人,但我希望跟你,跟雨蒼的友情永固。
然而安沙媽媽卻決絕地回答道,高長子,以后你不要再來。又轉(zhuǎn)身從五斗柜的一個抽屜里取出二十斤糧票,遞給高長子,說,這糧票,雨蒼說不能要,謝謝你。安沙的鞋,我收下了。
安沙待在一邊,似懂非懂地看著他們,有點害怕,便躲了出去。
又眼睜睜看著高長子佝著背,退出房門,轉(zhuǎn)身走下臺階,穿過院子。步子有些蹣跚,消失在大門外頭。
從此再沒來過。
黃興南路上,熱鬧依舊。
二路公共汽車剛好停在中華國藥局門口。乘客們推推搡搡上車下車,馬路上的行人與自行車川流不息。彼此陌生的男男女女或擦肩而過,或迎面而過,或轉(zhuǎn)身而過。
公共汽車的喇叭聲與自行車的鈴聲此起彼伏。
幾個大人在忙著搭梯子拆毀中華國藥局的招牌,將其換成“人民大藥房”幾個字。不過字體及大小跟原來的字倒差不多。
小魚跟巧巧已經(jīng)是小學畢業(yè)生了。她們一人捏一根香蕉果露紙包冰,一邊津津有味地吸吮,一邊仰頭看幾個大人拆換招牌。
有逆光忽然晃了一下小魚的眼睛。小魚本能地舉起冰棒,對著太陽。在逆光下,冰棒呈現(xiàn)半透明的淺綠色,有一種特別的美感。小魚無意一看,被莫名地打動了。楞了半天對巧巧說,巧巧,你看!巧巧湊近,說,真好看。連忙也把自己手里的冰棒與小魚的并列,朝向太陽。
逆光下,兩根冰棒共同呈現(xiàn)出半透明的淺綠色,更加顯得晶瑩。可惜亦顯出快要融化的跡象了。
巧巧說,要化了。小魚說,是啊,偏生又最好看。
馬路對面,已然讀初三的安沙背著書包,準備拐進一條小巷。扭頭看見馬路對面在拆換中華國藥局的招牌,便停下來,好奇地看了片刻。也隨意看了看馬路對面兩個細妹子的背影。
小魚恍惚有什么感應(yīng),一邊吸著冰棒,一邊下意識地忽然轉(zhuǎn)頭。剛好與安沙的視線相遇。兩人對視片刻。若有所憶,又不無茫然的樣子。
安沙的身體長高了不少,也壯實了一些。每天早上起床后,喜歡到后院的井邊舉麻石井蓋,鍛練身體,二頭肌與胸肌有明顯的凸出了。然后扯一桶水上來淋冷水澡。
當然可以出去賣點苦力,貼?家用了。
火車南站是長沙最大的貨運集散處,面臨湘江,方便與水運連接。岸邊碼頭上檣桅林立,泊滿了各色帆船與駁船,貨物以煤炭與木材為主。
安沙經(jīng)常邀老武鱉去火車南站推板車。雖然累,但錢賺得干脆,無非多出點汗。若運氣好,甚至可順手牽羊,撈點什么東西。尤以偷白砂糖的手法最刺激。
其時,外地運至長沙的白砂糖一般從火車南站卸貨,再用板車轉(zhuǎn)運至金盆嶺的三零九庫去,每月數(shù)趟。一麻袋白砂糖重兩百斤,一板車拖十二袋,足足兩千四百斤,一點二噸重。金盆嶺乃長沙有名的陡坡,長約兩公里。此乃最累之活,搬運工必定要雇人在后面推,每趟一角二分錢。推至火葬場附近的最陡處,還得依賴爬坡機。
但如安沙與老武鱉這等少年,往往一擁而上搶此生意。因一俟談妥,每趟一角二不算,還可在半道上偷取白糖。即抽出暗藏于腰間的一截細竹竿(一頭削尖,內(nèi)中貫通),直刺麻袋深處,旋即抽出,乃得白糖一滿筒矣。
清早,安沙跟老武鱉相約,又去火車南站攬活。老武鱉個頭高大,先安沙一步被人雇走。安沙一時尿急,依了個墻角方便。剛巧碰見又過來一輛拖白砂糖的板車,停在不遠處的路口打算雇人。
眼睜睜看見又有幾人圍攏上去,安沙的那泡尿卻洋洋灑灑意猶未盡。只得騰出空手一頓亂揮,徒勞地大喚。不料手在空中一僵,吃了一驚。
那拖白砂糖的搬運工轉(zhuǎn)臉,安沙一眼看出,竟然是高長子。高長子也認出了安沙。四目對視,一瞬間,彼此都有幾分尷尬。
但高長子隨即恢復了常態(tài),朝安沙揮了揮手。安沙只得扣好褲扣,不得己磨蹭過去。也再無二話,高長子肩起車扁擔,彎腰,短促而有力地“嘿”了一聲,板車起步了。
金盆路的陡嶺比平時變得更加漫長。安沙埋頭弓背,用盡全身氣力在后面推。極緩慢地,板車在陡坡上成之字形移行。汗珠一粒一粒砸在柏油路面上,吧咂,浸開,吧咂,浸開,延綿不已。
至半道歇氣,高長子遞過來一只油漆斑駁的軍用水壺,安沙咕隆咕隆放肆喝了幾口。又遞過來一條灰不灰白不白的毛巾,安沙接過,胡亂揩了兩把,汗酸味太重,安沙皺皺鼻子。
兩個人居然對視笑了。
天上,太陽猛烈地照耀著他們。遠處火葬場的高大煙囪里,冒出一縷垂直的青煙。
兩個人坐在板車車桿上,各自用草帽拼命扇風。
忽然,高長子伸出手掌,朝上勾了勾,說,把你的把戲拿出來。安沙本能地捂住腰間。高長子又說,拿出來。安沙只得從腰間抽出細竹竿,繳械。高長子接過,細細看了看,說,你們這套把戲,我早曉得了。還做得蠻精致啊。安沙不作聲,不知他究竟如何發(fā)落。
大約沉默了兩分鐘。卻見高長子握緊竹竿,將尖頭深深刺進麻袋,再抽出來。順手將麻袋的小破口捏捏緊。
拿去。高長子說,并不看安沙。忽然又說,以后再不要這樣。上次我看見有個伢子挨了打,腦殼都打出了血。安沙連忙點點頭。還有,高長子遲疑了片刻,低聲說,我拖板車的事,莫讓你媽媽曉得。
安沙看了看高長子,很認真的,又點了點頭。
從金盆嶺朝遠方俯瞰,由南往北,漫江碧透,千帆競發(fā),橘子洲橫臥江心。更遠處,麓山如黛。
小魚的哥哥與安沙的姐姐約了在天心閣的城墻上見面。
天心閣是長沙城南地勢最高的地方。居高臨下俯瞰長沙城區(qū),鮮見高樓,滿眼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黑瓦屋頂,各色樹木參差于其間。
安沙家的大致方位很快就能找到。而賴以精確定位的標志,則是他們家院子里的那棵高大的玉蘭花樹了。
安沙的姐姐指著遠處從黑瓦屋間冒出的玉蘭花樹冠說,看,那里就是我家。
那棵玉蘭花樹的形態(tài)與周圍其他黑瓦屋間冒出的樹木迥然有別,氣質(zhì)亦完全不同,綠得尤其濃郁。枝干和葉子不像其他樹木散漫而無規(guī)矩,不用費勁便可看出。
小魚的哥哥順著安沙姐姐的手指處看,終于找到了。
一群鴿子從眼底唿哨掠過。
安沙的姐姐說,行李準備好了嗎?小魚的哥哥點點頭。安沙姐姐又說,我打算把你送我的收音機留給我弟弟。小魚的哥哥看了安沙的姐姐一眼,說,那我把我的也送給我妹妹。
安沙的姐姐把頭靠小魚哥哥的肩上,眼神有些許迷茫。忽然說,記得你說過,你想考清華。小魚哥哥笑了笑,說,那是夢。
彼此沉默片刻,小魚哥哥忽然輕聲地唱起一首蘇聯(lián)歌曲《山楂樹》來:
歌聲輕輕蕩漾在黃昏水面上,
暮色中的工廠已發(fā)出閃光……
安沙的姐姐地輕聲地和唱起來:
列車飛快地奔馳,車窗的燈火輝煌。
山楂樹下兩青年在把我盼望……
鴿群隨著兩個人的歌聲掠過城墻,唿哨著逼近。劃了大半個圓弧又飛向遠處,變成十數(shù)個小黑點,直至不見。
安沙一陣風跑進姑媽家,要姑媽給他找一只玻璃瓶子。姑媽有些詫異,找出來一只,問他做什么用。安沙不回答,從腰間抽出竹筒,小心翼翼將白砂糖灌入玻璃瓶內(nèi)。姑媽吃了一驚,問他從哪里搞來的。安沙頑皮地笑了,說,莫問莫問,你吃就是了。說罷,在桌上取過兩只玻璃茶杯,各自倒入一小撮白糖,再沖上小半杯開水。
白糖迅速地在玻璃杯里溶解了。
安沙給姑媽一杯,自己一杯。屋子里的一老一小,高興地喝起來。喝得唏唏地響,很痛快。
安沙媽媽獨自在家收拾屋子。后院里傳來李福爹與保姆張娭毑吵嘴的聲音。
自從“千年屋”被“湘江風雷”沒收之后,李福爹幾乎完全變了一個人。先前的幾十年里,李福爹雖非君子,但這個“遠庖廚”之俗人,從來不與張娭毑計較細賬。買菜回來,說多少給多少。后來李福爹每次都要盤問,怎么這樣貴啊,小菜?甚至懷疑張娭毑買回的菜短斤少兩,連蘿卜白菜都要親自復秤。還硬說張娭毑肯定落了錢,威脅她要去菜場里問價。張娭毑百口莫辯,氣得直跺腳。
隱隱地聽見李福爹質(zhì)問張娭毑,這把白菜倒底多重?張娭毑說,兩斤半啊。李福爹說,我復了秤,只有兩斤三兩,為什么少二兩?張娭毑說,我明明看了秤,怎么曉得?我怎不能自己每天帶把秤去買菜吧?
安沙媽媽聽著聽著,兀自苦笑,不留神將茶幾上插滿玉蘭花的花瓶碰翻了。她一下子頓坐在椅子上,怔怔地看著摔破在地的黑陶花瓶。
滿地的碎片?;ū媪懵?,水流一地。
長沙火車東站。上山下鄉(xiāng)知青的綠皮專列即將出發(fā),汽笛嘶鳴。電線桿上的高音喇叭里反復播放著毛主席語錄,聲音尖銳,極具穿透力,在車站上空久久迴響:
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說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學畢業(yè)的子女,送到鄉(xiāng)下去,來一個動員。各地農(nóng)村的同志應(yīng)當歡迎他們?nèi)ァ?/p>
……
月臺上亂糟糟的,擠擠攘攘滿是上車的知青與送行的家人。
安沙的姐姐在車窗里跟母親和弟弟道別。又向安沙招手,示意他走近些。安沙走近窗口,仰頭看著她。安沙姐姐輕聲說,爸爸什么時候回家了,記得寫信告訴我。安沙點點頭。安沙姐姐又說,多幫媽媽做點事,莫懶。挑水莫讓媽媽老是喊,多揭開缸蓋子看看。安沙又點點頭。
還有,安沙姐姐叮囑說,得空多去看看姑媽。安沙終于開了口,說,我去看姑媽,你又說我是想去吃她下的面。安沙姐姐笑了,說,未必不是?
不遠處的車廂門口,小魚獨自跟哥哥道別,哥哥摸了一下小魚的腦袋,說,我裝收音機的工具,要替我保管好啊。小魚說,嗯。哥哥又說,要聽爸媽的話,莫惹他們生氣。小魚扁了一下嘴巴,說,那你自己為什么不聽他們的話,還盡惹他們生氣?
小魚哥哥莫可奈何地盯了小魚一眼,只好說,你也一樣。轉(zhuǎn)身登上車廂。小魚向哥哥揮手,哥哥卻決然地再不回頭,直至擠進車廂深處。小魚有點委屈,恨恨地朝他的背影吐了一下舌頭。
火車緩緩駛離月臺。
送行的人群中,安沙與父母準備離開,落寞的小魚剛好走近他們。無意中,安沙跟小魚對視了一眼,彼此擦肩而過。
待走遠,兩人忽然同時回頭,長久地相互凝望。屢屢相逢卻不曾相識,又似曾相識的兩個少年啊。
汽笛長鳴,蒸汽繚繞,終究模糊了他們的臉面。
小古道巷拐角的宏順南食店。
不知什么時候,墻壁上那副“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的招貼,變成了“要斗私批修”。
段老師仍穿著那身褪色的中山裝,倚著柜臺喝酒,不與任何人搭腔。
不過另外一面墻上,原來貼著的告示仍在,只是顯得殘破不堪了:
工余之暇稍飲一杯,可振奮精神,恢復疲勞,但不可過量。
告示底下,僅余一張空方桌兩條冷板凳,醉漢卻不知所蹤。
陽光于無形之中慢慢西移。宏順南食店的門面漸次沒入陰影。
夜晚,窗外玉蘭花樹搖曳。李福爹家里的掛鐘傳來一聲一聲布谷鳥的叫聲。
安沙躺在房間里雙層床的下鋪,拉上蚊帳。他小心地戴上一只耳機,將姐姐留下的收音機打開,慢慢地調(diào)旋鈕。有歌聲漸漸響起:
金瓶似的小山,山上雖然沒有寺,美麗的風景已夠我留戀。
明鏡似的西海,海中雖然沒有龍,碧綠的海水已夠我喜歡……
小魚的哥哥也將收音機留給了小魚。她躺在自己的小床上調(diào)試旋鈕。耳機里傳來同一首歌曲:
北京城里毛主席,雖然沒有見過你,
你給我的幸福,卻永遠在我心里……
古老街巷里的一面青磚墻壁。
藍粉筆印跡與黃粉筆印跡在青磚墻壁上平行地緩緩延伸。偶有交織,卻又很快分開。時不時經(jīng)過另外一些細伢妹子留下的各色涂鴉。譬如有人畫了一個刮瘦的光腦殼,且留言,某某某的爸爸像蔣介石。跟著便有人在邊上畫了一個燙卷發(fā)的妖精婆,且反唇相譏,那你媽媽就像宋美齡,等等。
兩道若即若離的粉筆印跡則或上或下地繞開它們,再緩緩拐過墻角,繼續(xù)朝遠處延伸,恍若無窮無盡。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王平,長沙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小說集《雨打風吹去》《倒脫靴故事》《王平小說》(甲種本/乙種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