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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2023年第9期|王道:事事如意
來源:《上海文學》2023年第9期 | 王道  2023年09月18日08:35

尹白現在起床后都不愿意照鏡子。自從六年前搬進這個老舊小區(qū),她首先撤去了能夠照出全身的穿衣鏡,只剩下衛(wèi)生間臺盆前一面已經生出花斑的方形鏡面。她一再壓縮自己的洗漱時間。刷牙只刷幾顆有點松動的門牙,洗臉也是只顧著脖子以上耳朵前面劉海之下的小小面積。用毛巾擦臉更是懶得敷衍,一抹了之。

可是今天她有些異常。直到臨出門前,她還在一遍又一遍仔細檢查自己的臉,看看是否有掉落而粘連的睫毛,是否有粉底的落差和牙膏沫在嘴角邊留下的白漬,以及是否有鼻毛一丁點的外露。最后連左眼下那粒黑芝麻大小的滴淚痣也被確認用粉底掩飾之后,她才把有些浮腫的臉龐從斑駁的鏡面上緩緩移開。

今天是周末,兒子下午會回來。她回來得晚,不想一進門就讓兒子看到自己不修邊幅的樣子。兒子最近看她的眼神中已有嫌棄,不止一次對她說:“媽媽,你要振作精神。讓大家看到你過得很不錯。”

每當兒子說這種話時,她總是回答:“你好了,我就一切都好?!?/p>

因為在鏡子前拖延了時間,她來不及吃早飯了。她肥厚的手中拎著一只咖啡色暗紋的皮包。皮包底部已經脫皮,內部的口袋也新生出了第二個破洞。她的樣子看起來像是拎著一大包黃金,沉重而珍貴。走到門口的餐桌旁,她下意識地拿抹布去揩皮包外表并不存在的灰塵。門外有陰冷的初春的風漏進來,尹白不禁感到鼻翼一酸,雙目中頓時涌出熱意。她推開直面樓道的房門,猛烈的春風灌進來,她憤憤地扔掉抹布,走進風里。

她走到單元門外,回望了一眼昏暗的樓道,似乎她的身體還滯留在門內,而她只是一個冒牌的替身搶先出門。突然她像是盜竊被人發(fā)現似的,奪路而去。初春早晨近七點鐘微寒的白日光,撕開了嶄新一天的時光。尹白有一種參與其中的榮幸,但她又像是一只流浪氣球,懷著隨時被人戳破的危機感。她步伐緊湊而凌亂,腳上的高跟鞋在小區(qū)石道上拋下一串雜亂無章的踢踏聲,把夜晚瘋狂爭搶地盤的睡貓們都驚醒了。有幾只膽小的野貓蹦起來四下逃竄。不知道為什么,一看到那些野貓奔竄的樣子,尹白就好像被注入了一種新鮮的力量,不禁加快步子,甚至隨著腳下的踢踏聲響哼起了什么調子。調子不算響亮,卻為這個蒼老的社區(qū)增加了微微生動。

她突然站住,感到自己的異常了。她不再唱,緊抓住提包的手也放松下來,臉上浮出一抹淡淡的微笑,合乎她的年齡和身份,讓不知她底細的人覺得她看上去事事如意。

其實從大學時起,尹白就是受人羨慕的女主角。

她家境寒酸,可她是學生會干部、班干部、班花。到底是她優(yōu)秀的成績讓她令人刮目相看,還是憑著嫵媚的微笑贏得了眾多的支持者,不得而知。她皮膚不算白,鼻子也不算挺,眼睛也不太明亮,身材高挺略有些肥,但整體組合起來,卻是那么讓人順眼。

她會穿衣服,不管是運動服、休閑裝還是旗袍、禮服,她總是懂得如何搭配得恰到好處,不夸張,也不俗套。發(fā)型與鞋子該如何搭配,要不要系一條絲巾,又該是什么樣的花紋,或者索性裸著白皙的脖頸兒,唇膏是怎樣的顏色,上下緋紅的嘴唇不涂潤唇膏都會顯得濕潤有光。

一個死心踏地愛她的男生在背后稱她為“潛力股”。還鮮有男人如此稱呼女人。這個男生從本科畢業(yè)后就開始創(chuàng)業(yè),并且小有成就。他擔負了她的所有學費和生活費外加“脂粉錢”,供著她從本科讀到了研究生。無論她怎么對他表達感激之情,他都是那句從化妝品廣告里學來的臺詞:“你,值得擁有!”

她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績研究生畢業(yè)后,毫不猶豫地與男生登記結婚了?;槎Y上,全班同學都來喝喜酒,他當著全班人高高地抱起了她,笑著大喊:“你,值得擁有!”同學們都說他太幸福了?;楹笏芙^了幾家好單位的橄欖枝,心甘情愿地成為小家庭的CEO。她想報答丈夫對她許多年的付出。

但丈夫不用她付出。她幾乎十指不沾陽春水。家里有兩個保姆,一個負責打掃衛(wèi)生洗衣服,一個負責買菜燒飯。很快他們有了孩子,一個胖小子。于是家里又多了一個專門帶孩子的保姆。人們說,這家的女主人,把天下的福氣都沾盡了。

同學們也都說,尹白太有福氣了,傭仆成群,母以子貴。過了好幾年,有人偶爾見到尹白,說她連一根頭發(fā)都沒有變化。嘴角掛的還是年輕的微笑,氣質還是那么輕盈甜美。

她不做家務,成天忙著個人的事。學茶道、練瑜伽、彈古琴、登高山、練馬術、學插花等,還學會了專業(yè)級別的沖咖啡手藝。

有人在背后說,尹白這樣的女人,上得廳堂、下得廚房,是旺夫相,男人應該感謝她呢。尹白聽說后,依舊只是笑一笑。隨便外面說什么,反正她只是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去看看他們家別墅門上的春聯(lián),簡簡單單八個字:事事如意,歲歲平安。

每個月,尹白都有一次成為主角的機會。那就是丈夫在家里組織的單位核心領導層聚會。

說起來吃飯不只是要看地點,還要看東家是誰。在飯店里請客吃飯?zhí)珜こA?,但是作為企業(yè)的總裁,每個月定期在家里舉行宴會,由太太親自出面張羅和敬酒,能被邀請到的確是一種榮譽。參加宴席的得力干將一個個受寵若驚,明里暗里齊呼自己要死心塌地跟著總裁干一輩子。

尹白出場時,說不盡的珠光寶氣,儀態(tài)萬方。她皇后般款款而出,手握閃著明光的玻璃高腳杯。她不太在乎丈夫下屬對她表達的各式敬意,她的眼光只在丈夫身上,這個瘦瘦的貌不驚人的男人在她眼里渾身上下閃爍著光芒。她只從他的身上看到光。她不相信這就是每天睡在自己身邊會說夢話的男人。她完全忽視了別的男人的目光,即使是極其與眾不同的眼神,也都統(tǒng)統(tǒng)被她自動屏蔽了。

有一次例行在家里聚會,她走過兩位正在說話的丈夫下屬身邊,聽見他們在她身后說:“她(他)危險了。”

她不知道他們說的第三人稱是“她”還是“他”。在漢語里,女性的“她”和男性的“他”發(fā)音完全相同,并不是代表平等無差別,而是代表著女性的第三人稱面目模糊,附屬于男性的第三人稱。

她心中愣了一下。僅僅兩秒鐘,她又恢復原樣。她確定自己沒有任何危險,他們說的是別人的事。

后來她走過去,兩位說危險的男人只剩下年紀較大的一位。他是她的大學同學老范。

她問他:“你剛才說什么危險?是我有危險了?”

他帶著討好的歡快口氣說:“沒有啊。你這么好的日子有什么危險?山高水長,事事如意??!”

她聽出他話里的討好,眼神里卻充滿著不屑。她心里一驚,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錯。

晚些時,她問丈夫:“我過得這么順利,是不是會沖犯了什么?”

她丈夫說:“考過研究生的女人,更應該明了世事。你過的是人家奮斗了一輩子還不一定擁有的生活,人家說三道四也正常?!?/p>

她想了一想,心虛地說:“難道我就沒有付出嗎?我放棄了我的事業(yè)。我十月懷胎……”

話還沒說完,丈夫就打起了呼嚕。

她睡不著,把所有的事,前后想了又想,覺得自己是有點危險??杀氖?,她不知道如何讓自己安全。她盤算了大半夜,算來算去,竟然無可奈何。所有的資產都是丈夫的,她事事如意,從來沒想過危險二字。危險會從何而來,她也不知道。那么,是不是要求丈夫給她一些東西,譬如別墅、汽車、股份……

她暗自搖了搖頭,她相信丈夫對她的愛情是牢不可破的。一夜之中她能想到的唯一危險是丈夫破產。如果這樣的話,她愿意和丈夫一道,吃糠咽菜。

過了一年,她丈夫向她提出了離婚,并且說,他已破產,什么都給不了她,但可以給她一套公寓,還有十萬塊錢。兒子也可以給她。他要去外國打工。

她說:“困難是暫時的。我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等著你回來,我們重新過上好日子?!?/p>

她丈夫不相信地看著她,說:“還有什么好日子?你是天真還是麻木?我不會回來了。”

尹白離婚后,因為什么都不會,在大學里學的是天文學一類的東西,于是她只能去跑業(yè)務。這年頭人人都說生意不好做了,但是有兩種買賣卻像是急性傳染病似的加速蔓延開來。一種是電商,隨便倒騰個賬號就能開業(yè)了,要什么有什么,只有想不到的沒有賣不了的。另一種是保險業(yè)。在看似一天比一天好的日子里,人們卻逐漸失去了安全感,保險業(yè)便迎來了黃金時代。各種保險公司應運而生,國內的、國外的、獨資的、合資的,數都數不清,每天你如果沒有接到過賣保險的騷擾電話,那么你就要去查查手機是否壞掉了。

尹白已經算是入行了,因為她發(fā)現自己說謊話已經不臉紅了,就連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都毫不猶豫打電話過去推銷大病醫(yī)療保險和養(yǎng)老保險。她還給十二年沒有聯(lián)系過的表哥打電話推銷過理財保險。兒子三歲那年,表哥來過家里一次,結果因為家里別墅的房間太多而走錯了,走進了表妹專用的衛(wèi)生間,被表妹夫正好看到,從此以后這位表哥再也沒有和表妹聯(lián)系過。表哥很禮貌地接聽了她的電話,真是意外中的驚喜,他的電話號碼十二年了居然還能打通。尹白把所有能夠聯(lián)系到的親友都聯(lián)系了個遍。就連對現在所處的老舊小區(qū)的老人,她也推銷了商業(yè)醫(yī)療保險,并一一介紹說可以保一百八十五種疾病外加重癥兩次賠付重疾,如果你不小心意外摔倒,無論治療費用多少,都是可以找保險公司全價賠付的。尹白很費力地蹲下身子說得口干舌燥,弄得幾位老人都有點動心了。憑著自己有過茶道、瑜伽、登山、游泳、種花等經歷,尹白與人搭訕總算還有一些話題可聊。

但是尹白沒有聯(lián)系過任何一位同學。她明明知道同學們中間有發(fā)財的,有當官的,再不濟也買得起汽車。和同學們聯(lián)系上至少能賣出去十幾份車險?!白サ交@子的都是菜!”“螞蟻再小也是一塊肉!”科室的光頭經理開例會時說得振振有詞。在他眼里沒有人,只是遍地的“韭菜”。是的,他是這么說的,別把人當成人,要當成是韭菜,割了一茬還會繼續(xù)長出來,我們的任務就是及時割、搶著割,看牢了,守死了,別被外人搶割走半根韭菜葉子。否則的話,不是我趕人,就是你們滾蛋!光頭經理對尹白的態(tài)度極差,他說論女人來說你是遜色不少,但好歹你這胖妞也算是咱們這里學歷最高的,怎么智商反倒不如一個初中生呢!尹白臉色發(fā)青,心房里像是被人用力剜了一下。但她到底是停止了身體的顫動。她一再吞咽著口水。

尹白曾想到過一個很要好的女同學,要知道人家可是教育局長夫人了,隨便找個學校賣幾十份保險簡直是小菜一碟。可是臨到撥號時尹白卻又果斷摁掉了,似乎再晚一點摁掉手機就會爆炸似的。

今天是實在沒有地方去了,尹白照老規(guī)矩蹲點咖啡館。是的,去大大小小的星巴克咖啡館看看,總有那些穿著職業(yè)裝化著宴會妝的女性“值守”在里面。她們彬彬有禮,她們和顏悅色。她們就像是一位久違的老朋友和你話家常,或是一位老中醫(yī)在耐心幫老患者仔細開藥方(做保單或是計算險種金額)。

尹白點了一杯美式咖啡擺在面前,沒喝,只是聞著那種焦香的氣味。她被醫(yī)生告知要徹底戒糖,最好是連咖啡一起戒了,畢竟搞不清楚無糖咖啡里到底有沒有隱形的糖。尹白特別喜歡聞那種熱燙咖啡的香味。那是她再熟悉不過的一種芬芳了。

尹白太熟悉手沖咖啡,一聽咖啡機的聲音就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咖啡豆。她會手沖意式咖啡、美式咖啡,還有法式咖啡、日式咖啡。她會拉花,圣誕樹、愛心、天鵝、一片葉子、佛陀造型。有一次她還做出一個機器貓的臉型,連她自己都舍不得打破。她開始不怎么喝咖啡,只是因為丈夫喜歡喝。每次家宴之后,就是她的拿手好戲。各種咖啡端上來,或者讓那些參加宴會的男男女女們點單,她愿意以一個服務員的角色為他們提供竭誠服務。盡管他們的態(tài)度都已經表明了,他們絕非什么顧客,只是在受到某種賞賜似的,他們會異口同聲地說,好香好香。那些男人還不太敢正視或是緊盯著她看,說話的時候眼睛對著咖啡。他們只能通過虔誠品嘗咖啡來表達自己的謝意和敬意。他們那散發(fā)著酒氣的嘴巴觸碰到精美絕倫的咖啡杯和漂亮拉花時,都是小心翼翼的,懷著矛盾的心情在糾結到底要不要破壞這么完美的藝術畫面。

的確,尹白似乎總愿意把世俗的東西表現得很藝術化。

“來啊,嘗嘗尹大師的作品!”

她仿佛回到了過去,聽到這句贊美。說這贊美話的經常是老范,他是班里塊頭最大的人,也是他們大學班級里唯一在尹白丈夫公司做事的同學。每次來到尹白家聚會,老范總是最活躍的那一個。他是尹白丈夫最器重的一位管理人,但他還是跳槽去了別的公司。即便去了只能做一名中層,而不像在這里擔任高層管理人,他還是堅決地離開了。

老范最后一次離開尹白家聚會時,尹白就對丈夫說,老范要走了。尹白的丈夫說我知道。尹白想說,老范今天一句話都沒有說。但她到底也沒能說出來。那天聚會也是她生日。三十歲。對于女人來說,是一道分界線。她看著老范拿掉眼鏡與她手沖的咖啡面對面,卻一口不沾。讓他喝,他說他醉了不能喝咖啡。她覺得老范喝醉的樣子真是有點滑稽,有點裝。她差點笑出來,實際上她已經笑出來了。老范對她說:“你危險了?!甭曇艉茌p,但她聽得清清楚楚。

她現在看著咖啡出神的時候,有時候還會回想起那個聚會的晚上,沒有了老范的吆喝,整個宴會都顯得黯然許多,就像是咖啡上沒有拉花造型。連仿古的開放式餐廳里的歐式大吊燈都顯得暗淡了。

她現在要急著給客戶趕做一份保險資料,這筆業(yè)務下來即可獲得不菲的提成。

她計劃著用三年時間給兒子攢一筆出國的費用,現在已進入第二年了。她現在已打聽不到丈夫的任何消息。

開春了,她必須加油。

有一天,尹白在給客戶做資料的時候,感受到前方有一股能量朝她潛來。她抬起頭本能地向前看了一眼,一雙藏在鏡片后憨實的眼神馬上無所顧忌地闖了過來。有點熟悉?當然,她一眼就認出來了。那不是別人,正是最后一次聚會沒有喝她手沖咖啡的老范。他瘦了一些,臉上也瘦了,好像比以前還年輕了一些。他年輕時就顯老,這種人就是這點好處,再過若干年還是那副老樣子。她現在的境況和以前天差地別,她不想相認,但已經開口叫出聲了,“老范?!迸滤J不出,還加了一句,“我是尹白。”

老范來星巴克是約了人的,卻并不顧及那個和他約會的在點單的女子,而是徑直走向坐在吧臺不遠處的尹白。他的駝色拉鏈外套是敞開的,從背后看有些土氣。他已經做到了公司的高管,而且屁股下的座位越來越穩(wěn)固。他的憨實表情的確打動了很多人。他是公司的談判高手,他總是像與故友聊天那樣切入話題,慢慢升溫,慢慢降溫,使得一件事情在不溫不火中就完成了。

老范開門見山:“怎么會這樣?怎么會弄成這個樣子?那么多的錢……”尹白知道老范在問什么。她并不準備躲避話題。她如實回答:“我也不知道怎么會這個樣子。你知道的,一直到破產,每次聚會你都在的,他和我說的也是那些話,平時他回來也是很晚的,反正他說什么我聽什么?!?/p>

老范還是繼續(xù)說:“哎,真不該弄成這個樣子?!?/p>

他又問:“你怎么樣?還好吧?”

尹白很清楚自己這段時間身上少了什么又暴增了什么。她昔日年輕的微胖就像是被福爾馬林徹底浸泡過似的迅速“發(fā)”了起來,整個人就像是一具浮尸從水里被撈出來。對著鏡子,她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了。她有時錯覺自己是不是在鏡子里看到了去世多年的香港影星沈殿霞,所不同的是兩人患的癌種不一樣而已。

老范的問話里顯然帶著些許對老朋友和老同學的關切,想想他在她家吃過多少次飯,又喝過多少次拉花咖啡。那些咖啡,比眼前這杯星巴克咖啡要漂亮一百倍一千倍都不止。他還欠她一聲“生日快樂”呢。

尹白說:“我現在跑保險。”其實她根本不用說,老范一眼就看出她身上的職業(yè)裝,盡管這可能是他見過最大號的職業(yè)裝了,她自覺衣服的接縫處都快要炸線了。尹白接著說:“我兒子已經上高中,我想讓他上外國的大學。”

老范還是說:“那么多的錢都沒了……你現在過這樣的生活,自力更生,真了不起?。 ?/p>

尹白發(fā)現,老范對她的眼里充滿真誠的關切,這是她從來沒有看到過的。她春風得意嫁給丈夫時,他的眼神看向她時,也是模糊不清的。

她從老范這里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尊重,有些感動。

在不遠處獨自等老范的女子已經喝完咖啡,然后又玩了一會兒手機,最后默默離去,臨走時向老范老遠晃晃手。老范的屁股始終粘在椅子上,繼續(xù)和尹白聊著什么。與其說他被久違的尹白吸引住了,不如說是他被尹白身上的某些東西吸附住了。就像是一位信徒虔誠地面對著他的牧師,他在嘗試理解一些未知的領域。

尹白的孩子都上高中了,她即使是個優(yōu)秀的研究生也很難再找到一份體面的工作。況且她又是那么多年的“職業(yè)家長”?,F在她面對著隨時“給我滾蛋”的職業(yè),顯然是有些慌張和焦慮的。老范看看她雙眼里的紅血絲,還有水囊似的大眼袋。

她左眼下的滴淚痣暴露無遺,脂粉已經被汗水洇透而剝落下來。那顆痣就像一滴隔夜的淚水停駐在那里。這樣的人,一看就是個受氣的相貌,單位里開會最挨罵的就是這種人,如果領導不爽了,一定會首先拿這種倒霉蛋開刀。

老范在未遇到尹白之前,他還沒有想過要搞清楚這個女人。現在突然偶遇,他身上的某些東西一下子被驚醒了。他不停地問她一些情況。后來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再問了,就像一個新手警察面對一位老謀深算的嫌疑人而變得詞窮了。他感到渾身有些癢,繼而口干舌燥,他多想點一杯咖啡來潤潤嗓子,他眼前就有一杯已經涼透的咖啡,但那是尹白的。兩個人誰都沒有動。星巴克沒開空調,人聲鼎沸夾雜著咖啡機的聲響以及叫號的呼聲,使人多少有些躁動。尹白已經聞到從自己領口滲出來的汗腥味,令人作嘔。她長長的睫毛上都是霜水一樣的濕氣。她感到右胸前有些空蕩蕩的寒意,那應該是汗液被暖干之后的冰涼,也可能是動了乳腺癌切除手術之后的后遺癥。按說她早已經習慣了,現在卻又悵然若失,委屈感莫名涌來。她此刻突然想到了右胸前本該是自然豐滿如珍珠樣呈猩紅色的一個乳頭,曾經有一雙炙熱的大手柔柔地撫慰著它,輕輕地,如同嬰兒的手,似乎早就感知到了它的隱痛。

直到離婚的那一天,丈夫還是依舊那么溫柔。

那天,她和丈夫從民政局離婚窗口走出來。天光大白,陽光燦爛,光色白得耀眼,顯得兩個人和影子都是那樣不真實。

出門時,他們一個向左走,一個向右走,簡直就像是幾米的漫畫《向左走向右走》。到底還是有人轉身了,是男人先回頭的。

兩個人在民政局門口就死死扣在了一起,情緒高漲,就像是久別的情人又要生死離別似的。他們去酒店開了房間,從上午一直持續(xù)到了傍晚,燦爛的晚霞都放出來了。她之前曾看過張愛玲與胡蘭成的故事。聽當事人自述說,這對男女沒事就粘在床上,可以一整天不下床?,F在來看不但沒有一點夸張,甚至還寫得太保守了。

那一天,她覺得自己真的要死了。她覺得自己還不如就那樣死了。她有時感到恍惚,自己是不是已經死過一次了。拉開六十六層酒店的窗簾,外面星光可見,往下看,燈火闌珊,汽車如流,行人如蟻。她真想一頭扎下去。他從后面緊緊抱住了她,兩個人又像是兩條鰻魚攪和在一起,最后已經分不出了彼此。餓了。晚餐時間早過了,兩個人的胃抗議他們該去吃東西了。

他們從酒店的房間出來,去王品牛排吃了一頓西餐。她上大學時第一次過生日,他就在這里請她吃飯。服務生還是那么熱情周到。王品牛排的餐位很大,寬敞,舒適。尹白特地把散發(fā)著微微汗香的身體往前挪了挪,她在朦朧的柔光下端詳著眼前這個男人。他們結婚十年了??刹皇菃??孩子都九歲了??墒撬杏X自己還是第一次如此細致地端詳著已經不再是她的丈夫的男人。以前也不是不想看,好像總也沒有機會看。就像是有些衣服,你想了很久,一旦被收入囊中并納入衣柜之后,你反倒沒有那么強烈的欲望再去擁有它了。是否男人也是這樣呢?

服務生先端上來兩小杯紅酒,只夠潤潤嘴唇的。精致的小菜一道一道端上來。是那種吃完一道再上另外一道的程序。就如同小夜曲的旋律,不亂,每個聲部都很輕柔,節(jié)奏感很好。餐前小面包、凱撒沙拉、臺塑牛排、煎鵝肝、黑松露、海鮮清湯、深海鱈魚……牛排真的嫩,一咬幾乎就糯了,不是爛,是很嫩的糯感。

最后是餐后點心。一道熱濃漿巧克力拉瓦,就是用高純度巧克力加上等純牛奶、黃油、蛋黃等熬制的濃汁,澆在冰淇淋表面,吃起來簡直就像是噴涌的巖漿平滑地撫慰著支棱著亂發(fā)似的雜草的大地,使人有一種沉醉其中的自虐滋味。如果此時他說我們去殉情吧,尹白會毫不猶豫跟著他去,萬死不辭。

可是他卻站起來說:“不早了,該散了?!本腿缤诩依锏墓揪蹠菢映绦蚧?/p>

她拉住他問:“你去哪里?”

他說:“是我對不起你,是我負了你。你不要心里有糾結,不要否定自己?!?/p>

尹白想起離婚那天的事,嘆了一口氣。老范看了她一眼,想說什么又沒說。窗外早已經是滿街的華燈閃爍,兩人就餐座位的燈光已經被調暗了,一支細長的紅蠟燭不知道什么時候被放在桌子上,影影綽綽閃爍著些許光熱。這樣的燈火看上去是曖昧的,但也是使人看不到希望的。

星巴克的吊頂小燈是一種枯黃的昏暗。尹白透過厚厚鏡片這才看清楚白發(fā)已經增多的老范,她有點同情老范,同情他的疑惑,同情他還在疑惑一個本已經很清楚很明白的真相。老范也開始冒汗了。男人一出汗就顯得有些疲憊。他安靜地凝望著尹白,好像凝望著嚴重變形的初戀情人的藝術雕塑,百思不得其解。那時候的尹白尤如女神,高不可攀,似乎多看一眼就是褻瀆?,F在兩人對坐著,一直是尹白在說話,滔滔不絕。但是她反反復復說的都是同樣內容的話,最后說得她自己都覺得詞窮了。

老范很忙,現在他一天都比尹白半年賺得多。

可是他還是愿意花時間坐在這里,和這個不如意的女人說話。他問她:“你真的沒有問一問,他到底為什么和你離婚?”

“他破產了?!?/p>

“除了破產,應該還有別的原因?!?/p>

同學們私下都在傳,尹白老公是帶著一個年輕女人去了外國的。至于是不是去外國打工,沒人知道。

她說:“我不問。他想走,我是知道的。留不住他,問出原因又如何?”

老范說:“問出原因,是避免以后犯同樣的錯誤。”

尹白下意識地把手放在右胸前說:“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了。我不會再結婚,不會再愛人。我的心都在兒子身上,我把兒子弄好就行了?!?/p>

老范說:“當然,你這么說,我作為男人中的一員,會感到你是個好女人?!?/p>

尹白說:“我一直都是個好女人。你了解我的。他也對我說,離婚這件事是他的錯,叫我不要心里有糾結,不要否定自己?!?/p>

她說了這話以后,老范就不再說話了。兩人沉默良久。

最后還是尹白起身告別了老范。當他們終于一致陷入沉默時,尹白禮貌性端起白瓷杯里的冷咖啡抿了一小口。殷紅的唇膏糊在了白色瓷杯口,血跡一樣殘留著。她用余光打量了一下周圍的顧客,忽然覺得有熱乎乎的液體從眼里涌出來。她拿起手背胡亂抹了一下,迅速掠起耷拉在椅背上的深褐色呢子外套,邊走邊穿,不知不覺人已經移動到了商場狹窄過道的盡頭。那里是一個向下的扶梯,走下去可以直接通往地鐵站。

老范仍舊坐在原位,他看著尹白的背影,心里有點悲涼。剛才有一句話他沒有說出來,現在他對著尹白的背影說:“你還是一點都沒變……你危險了。”

尹白回到家時,兒子已在家。他照例少言寡語,吃完晚飯后一個人躲在自己的房間里,耳朵里塞著耳機,不聲不響地聽著什么音樂看書學習。兒子很帥氣,人人都說真是像爸爸。其實兒子又何嘗不能像媽媽呢?只是現在就連尹白也不愿意兒子像自己,又老又丑又鈍。

周末的晚餐過后,風停了一陣,這時候小區(qū)格外熱鬧。這個陳舊的小區(qū)住的多是老人,一到周末他們的兒女都會帶著孩子回來和老人團聚。就連貓兒似乎也在過周末了。乍暖還寒的日子里,晝夜溫差極大,它們打破了地盤意識,相互依偎在一起取暖。它們安安靜靜地,等待著垃圾桶丟出來的廚余垃圾,或是好心老人投放貓糧。到了晚上它們簇擁著擠在一起,瞇縫著眼睛瞄著家家戶戶的燈光,似乎這樣可以感到一些溫暖。

夜幕漸漸深了,黑漆漆的天空,上面連一粒星子都被抹去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又開始起風了。外面一下子沒了人影。雖說是春風,但還是濕冷,賊一樣四處亂鉆,門窗縫隙里都是風的賊影。在靜默的夜里,風聲不時呼呼作響。它們相互之間喚醒了對方,化作一種無形的動力瘋狂蔓延開來。

夜里,風又停了,一場綿密的春雨不期而至。

接連陷入惡性失眠癥的尹白在聽了大半夜的風聲和貓叫之后卻意外睡著了。在夢里她撥通了那個久違而又無比熟悉的手機號碼,他的聲音依舊是來自于高大帥氣且年輕的身體,散發(fā)著一股濃郁的焦香咖啡味道。他說你不要說話聽我說,他說了很多很多,似乎把他們這些年欠下的話都說完了,他還想說些什么,但她卻被吵醒了。準確地說,她是被兒子叫醒了,兒子幾乎和她一樣高,聲音神似他爸爸。兒子喚她的分貝顯然比平時要大得多。

兒子說:“你白天干了什么,一個勁地說夢話?!?/p>

她艱難地抬起身子說:“我白天干了什么?……我想起來了,我見到了老范,你認識他的。他請我喝了咖啡??此囊馑迹孟衲惆蛛x開我是有了別的女人。他一個勁地問我這個那個,這個那個……”

兒子看著她說:“他說這種話,有意思嗎?問題不在于誰有了人,而在于為什么會有人。”

她說:“為什么要追問原因呢?”

兒子說:“為什么不去追問原因呢?”

母子倆對望了片刻,兒子說:“你永遠都想當個好人,所以你永遠處在危險之中?!?/p>

尹白說:“只要你好,我就什么都好?!?/p>

兒子的臉上露出一絲嘲笑,一轉眼就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