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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文學對談|所有的事情都不是看上去的那么簡單
來源:澎湃新聞 | 遼京 項靜 方巖  2023年09月20日07:51

今年八月上海國際文學周期間,作家遼京攜最新小說集《有人跳舞》做客思南文學之家,與華師大創(chuàng)意寫作研究院副院長、評論家項靜、《思南文學選刊》副主編、評論家方巖從新書出發(fā),討論了小說在當下時代的價值、小說如何處理現實經驗、好的文藝作品具備哪些要素、如何創(chuàng)作出富有生活質地的小說、女性作家如何運用男性視角創(chuàng)作小說等話題。

活動現場

活動現場

35歲左右才明白“到底什么樣才行”

方巖:據我對遼京的了解,你從事寫作的時間并不是很長,畢業(yè)之后做過很多工作,從社會地位和社會報酬上來講都還不錯,是什么樣的機緣讓你開始寫小說的?

遼京:一開始想寫,不是因為有外界的機緣或者外力的推動,想寫是因為我可以寫,別的事情我好像也不擅長。二十多歲的時候,已經有過嘗試,那時候寫的東西現在不可能拿出來,有很多不成熟,甚至很糟糕的東西在里面。但是那個階段即便是失敗的經驗,現在回想起來依然是有意義的,它非常有效地讓我斷絕了朝某些方向去發(fā)展的可能。那時候寫過所謂的歷史小說,有點像網絡文學但是遠遠沒有現在網絡文學寫得那么好看,也寫過家庭故事,但是家庭關系非常黑暗、非常不現實。

那些失敗的嘗試給了我很多否定的感覺,讓我知道這樣不行,那樣也不行。“到底什么樣才行”這個問題一直到我35歲左右才明白過來。試錯的過程慢慢給自己寫作的方向做減法,發(fā)現不能寫天馬行空的東西,不一定寫埋藏在歷史深處或者過去未來太遙遠太渺茫的內容,可以寫身邊的現實,那時候我已經有了足夠的年齡,有了足夠的時間、經驗和閱歷,對生活有了一點點自己的感知。重新拿起筆的時候對我而言是個很好的契機,是不斷試錯之后得到的唯一的方向。當時作為唯一方向去寫的是跟我自身經驗有關的故事——女性的故事,經過這幾年之后進入下一個階段,可以打開更多的觸角,在比較適合我的寫作基礎上去探索更多的面向、更多的可能性。這是我寫作的歷程,從一開始盲目到后來清晰,從清晰的簡單的慢慢走向復雜。

小說如何描述親密關系里的傷害

方巖:《有人跳舞》這部集子里的一個短篇小說《傾聽》我印象特別深刻,說的是一位女性在游輪上遇到另外一個女性,前者不斷地向后者訴說自己的戀愛、婚姻中的種種遭遇。到了結尾,讀者才發(fā)現原來是她幻想出對話和傾訴,她始終是一個人游蕩在游輪上,游輪又漂浮在一片大海中。男性要么在女性生活中缺席,要么就是對女性施加種種有形或無形的傷害。那些細節(jié)使人戰(zhàn)栗。

遼京的有些小說帶有這個時代主要傳播媒介的特征,比如她的部分小說帶有強烈的電影化特征。《新婚之夜》只有一個場景,幾個人圍坐在一個房間里,始終是各種對話,但是在對話中內嵌著豐富的敘事層次:生活的欲望,情感的糾纏,言語中或隱或現的暴力。整篇小說是幾個人在房間里聊天,但是敘事的張力卻驚心動魄。

遼京:《新婚之夜》《吮吸》《傾聽》,這三篇有一個共同特點,是在有限的空間環(huán)境里發(fā)生的,三篇的創(chuàng)作時間也是相近的一兩年間,那段時間我比較喜歡小空間里的人物直接沖突,不管是情感上的對照還是物理上的對質。在短篇小說有限的篇幅中,利用有限的空間,可以最大程度節(jié)省作者在空間轉換上的筆墨,可以讓人物最短時間內在受限制的環(huán)境里迸發(fā)出心里最隱秘的沖動、最強烈的情感。

《新婚之夜》和《傾聽》有一個共同點,都是講親密關系中的傷害,像黑暗的舞臺上或者黑暗的小房間里發(fā)生的事情。親密關系中的傷害本身就是非常隱秘的,這種傷害發(fā)生之后會被女性深深埋藏在心里,因為在種種社會規(guī)訓和傳統(tǒng)的教條之下,我們不習慣把這些事情大聲地說出來。影視作品、新聞傳媒不會大量談論兩性之間隱秘的傷害,而文學作品作為現實的觸角,有這個能力,也有這個責任去談論更多平常不觸碰的角落。在小說里,幾個人在一起聊天或者兩個人在一個游輪上,都是很簡單的情景,但是我希望在簡單的情景里盡可能向人心深處去挖掘。

方巖:項老師對這幾篇小說有什么看法?

項靜:我們經常說“藝術生于限制,死于自由”,你給它太多的自由反而沒有力量,在種種限制之下,當它集中在一個點上的時候恰恰有可能是最有力量的。我們可以看到遼京小說的廣闊性和多面性,但也有其集中性,其中一個點是她比較注重走向內心,選材上比較專注于都市女性生活,把所有的元素考慮到之后又集中在人物的內心。總體來講,這幾篇小說都會給人一種很強大的力量感,力量并非來自外部,而是來自內心深處爆發(fā)的力量,并且這種內心深處的力量又有向外的力量,引起讀者的思考。

我們的輿論生活有一部分是被電視劇里的家庭生活、都市情感占據著的,它們在不斷地給我們生產這樣的故事,也不斷地給我們生產應對這類故事的情感結構??催|京這些小說的時候,可以迅速地摘取出一些社會事件,比如家庭暴力事件、女童性侵事件,但是它跟社會新聞、跟電視劇的講述方式是不一樣的。我們沒有辦法要求電視劇或者新聞敘事給出很完滿的敘事效果,每一種表達都有自己的客觀條件和局限性。如果說小說在這個時代仍然有存在的價值,仍然值得我們去認真對待,恰恰是因為小說能夠在其他敘事方式所缺失的部分去做一個有效的填補和探索。

《新婚之夜》《吮吸》《傾聽》這三篇小說首先都是走向內心風暴,專注心靈的表達方式。其次,這幾篇小說都有一種共同的緊張感,小說內部一直有一種延續(xù)的讓人緊張的力量,而抵達結尾時,又有一種對前文強烈的反饋和收束,整體讀下來有一種跌宕曲折,小徑通幽的整體結構和精致感。

好的文藝作品,不做道德法庭

方巖:項老師可以接著聊一聊這部集子里讓你印象最深刻的作品?

項靜:我比較喜歡《星期六》和《娃娃》,這兩篇小說都有個共同的特點——故事很難概括。我喜歡很難去概括的小說。把“星期六”這個題目做一個延伸,在小說中的表面意思是一個習慣,男主人公每個星期六會到醫(yī)院看他殘疾的哥哥。任何人在生活中總會有一些很難改變的習慣,這個習慣背后可以無限延伸,中間有非常多的含義,可以根據自己的想象去解讀。

《星期六》這篇小說里自始至終有一種很傷感的成分,從男主人公跟女朋友的相遇,到后來兩人結婚要面對雙方家庭的差距。小說在這些部分都沒有和盤托出的制式性的矛盾——比如家庭財產懸殊或者因為有殘疾的哥哥而在感情上產生矛盾,反而是很順滑地過去了,似乎這些并不重要。為什么在這些位置沒有出現我所幻想的情節(jié)?這樣的小說首先會有一種新奇感,它給我?guī)硪环N陌生的感覺。《星期六》里很傷感的基調,不是簡單廉價的傷感。它通過一些簡單的話語,表達“有些東西永遠失去了”,這種傷感來自對時間流逝不可挽回的感受。包括《娃娃》這篇,雖然核心是性侵的故事,但是可以從中看到時間消逝所帶來的巨大力量——女童性侵事件不可避免地被時間遺忘,她的爸爸媽媽也忘記了生活中極其傷痛的事件。

遼京:《星期六》有直接的原型,這對兄弟的原型是我奶奶家的鄰居,哥哥因為非常罕見的疾病癱瘓在床,因此這家才要了第二個孩子。他們家媽媽很早去世了。當時有個國外的機構找到他們,提出作為世界罕見病的病例可以到國外治療,但是這家的爸爸是個普通工人,小兒子還很小,不知道為什么拒絕了治療的機會??赡軐δ吧鷻C構不信任,或者某些認識上的差異。因此這家的哥哥一直到成人都是癱瘓的狀態(tài)。我奶奶活著的時候說起這家人,總說弟弟將來談女朋友是個問題。媽媽已經沒了,爸爸身體不太好,哥哥二十多歲180多斤,將來他會是弟弟的責任和負擔。這是很現實的問題,我們當時住的是個很敗落的水泥廠家屬院,基本沒有年輕人,他哥哥跟我差不多年紀,弟弟是我妹妹的玩伴。

寫這個故事的時候我想到他們,不知道他們后來過著什么樣的日子。那一家人始終在我印象中,是我少年時期的一段記憶。寫的時候,把這段記憶從混沌中推演出來。故事里婚戀的情節(jié),常規(guī)來看可能會遇到問題,女孩會覺得男孩的哥哥是拖累,真正的現實是什么樣的沒有人知道。這個故事是貼近現實的,有原型,寫的時候很順暢,我希望傳統(tǒng)的家庭矛盾,包括婚戀問題,放在故事里,不需要太鮮明太常規(guī)的戲劇性的沖突,而是有現實起伏的柔緩波紋。

《娃娃》這篇關于少女受到侵害,寫這個是因為我做了母親,做母親之后,對孩子的愛和情感是混雜著恐懼的,這種恐懼是失去的恐懼。你會想:如果有一天,他遇到這樣的意外或者不幸,我會怎么樣?能夠繼續(xù)往前走嗎?我能夠遺忘他嗎?這些是剛剛有孩子那幾年經常會想的,這種恐懼是時刻伴隨的,在那樣的狀態(tài)之下有了《娃娃》——我想看青春期少女的母親失去女兒,是走出來了還是把那段記憶塵封了;她最后又懷孕了,她失去的孩子是不是徹底被遺忘了,經歷過那個時刻的母親,最終她又走向新的生活。

方巖:我們一直在聊處理同樣題材時,小說與新聞、狗血影視劇之間的區(qū)別,從中可以看到遼京小說的高明之處。新聞和家庭倫理劇往往能給出很鮮明的道德觀和很明晰的價值判斷。而明確的道德觀和直白的價值判斷,本身都是很單薄的,在道德崇高與道德泯滅之間還有一大片的灰色地帶,其中的意義層次很豐富,鋪陳在日常生活中間。

小說《星期六》里,健康的弟弟的好像天然背負著照顧喪失自理能力哥哥的責任和義務,壓在弟弟身上的道德負擔特別沉重。但是從結尾來看,有些道德負擔其實是自我施加的,或者是社會輿論導致的。但當弟弟抽離其中,就完全可以用更從容更平和的心態(tài)來處理日常生活中承受的道德壓力。這個小說留下了這樣頗具道德張力的話題。

《娃娃》的故事主干,說出來特別像社會新聞——夫妻兩個關系不好,導致孩子出走,孩子出走過程中被性侵致死。如果是新聞,這時候我們會把很多道德譴責施加于這對夫妻身上,孩子成了不和諧婚姻關系赤裸裸的犧牲品。在道德光譜上講,這種道德指責很鮮明,你不能說它不對。但當這種事情落實在很凌亂、復雜的日常中時,你會發(fā)現所有事情并不那么簡單。小說結尾的時候,當媽媽開始孕育新的生命時,她對死去的女兒不那么懷念了,她的道德重負在逐漸地釋放。而這個故事所包含的道德意味也變得更為復雜。

遼京:她最終走向生活,而不是停留在內心的道德法庭里。

方巖:生活中的道德光譜是很復雜的,這種復雜性根本不可能用影視劇或者社會新聞來呈現,可能小說會給它一個容納的空間。

項靜:剛才兩位聊的很有意思。藝術都有形式,有形式意味著一定會有程式,會有固定的模式,藝術幾千年的發(fā)展變化一定會形成比較固定——雖然還沒有被固定化——但大家心里都有關于藝術模型的大體輪廓。藝術有形式,但生活是沒有形式的,沒有固定的模式。遼京的很多小說里都涉及一個人受到傷害,無論是來自原生家庭的傷害、朋友之間的傷害,或者是夫妻之間的傷害都會影響你下一步的選擇,影響你的行動。但是受到傷害的人面對自己被傷害,面對災難突發(fā)事件等巨大的生活變故的時候,并沒有什么程式可走,因為每一個人都要在真實的生活里去選擇怎樣去應對、怎么自救、怎么重新把自己組合起來,重新再保持人的形狀繼續(xù)前進。

好的小說、好的藝術一定是在程式結束的地方再重新開始,重新做出自己的解讀,賦予生活更多的可能性。遼京的小說有非常個人化的部分,她對女性生活有深刻的理解,尤其她提到她會把寫小說看作是對自己困惑的解答,這種解答不是真實的解答,而是一種可能性的解答。這就是方巖前面提到的“作家有傾訴的欲望”,創(chuàng)作的人如果沒有這個就沒有那么強的寫作動力。

不同的視角會看到不同的世界

項靜:有很多人會問女性作家,你是完全站在女性的角度去講故事還是站在雌雄同體的角度,這種討論很有意思。除了書寫女性生活,我也看到遼京有很多小說——起碼這個集子里有三篇——都是站在男性的視角講故事?!逗媚泻ⅰ穼懩猩奚崂锏墓适拢弧堕T外》站在男性的角度講婚姻家庭;《暴雨內澇》是男性幻想殺死一個女性的故事。這三篇很值得一讀。想問遼京:當時為什么選擇用男性視角講這些故事?

遼京:《新婚之夜》那個集子里最長的中篇也是站在男性的視角去看女性的故事。運用各種各樣的視角,不管是男性女性、老人小孩、機器人的,還是動物的,首先是技術問題,因為不同的視角會看到不同的世界。站在男性視角和運用男性視角,還有一點點細微的區(qū)別。像《門外》是運用男性視角,主人公的目光中有兩個女性,一個是他的前妻,一個是他后來遇到的初戀對象(也是他艷遇的對象)。他的目光中兩個女性是什么樣的形象?他對這兩個女性有什么樣的誤解、有哪些刻板印象?他有哪些粗暴的來自男性的判斷?他對前妻的印象就是脾氣壞、不講道理,但他是否關照到她產后的痛苦、抑郁;他對初戀對象的認知就是單身母親,“我是單身父親,我們有過羅曼史,我們在中年相遇是不是可以在一起”。他一直在講他自己的感受,跟她在一起的感受,但最終結局證明他的感受是錯誤的,是誤解——他想要親密關系更進一步的時候對方向他提出索賠的要求,導致關系最終破裂。雖然這個故事沒有從女性視角講,透過男性的視角,可以看到他的想象和虛妄??梢哉f是中年生活的映照,他從艷遇的探險中退回到和兒子日復一日的家庭生活。他有這種覺悟是看到他的兒子,一個中學生跟女同學肩并肩手牽手地走在樹蔭下,這一刻他才意識到自己正在變老,時間在流逝,這種時間感在中年人身上的流淌是我想表達的一種感受。

《好男孩》是看暴力(或者以正義為名的道德審判)是如何在男生宿舍幾個人的小環(huán)境里發(fā)生的。經??吹骄W絡上的爭端和爭吵,所有人都認為自己扛著正義的大旗,但是自以為站在正義的一邊是不是就可以無限地傷害另外一個人?在有爭議的問題上,看故事能夠有哪些發(fā)揮、能夠傳達哪些面向是我想在這篇里探索的。男生宿舍,四五個人,他們的對話很多,是一個人被一群人審判的困窘,類似的情景在網絡世界和現實生活的角落都會發(fā)生。

方巖:兩位提到的《暴雨內澇》和《門外》都是男性視角,這一點也是遼京區(qū)別于部分女性寫作者的卓越之處。這兩篇以男性為視角的小說都沒有刻意把男性描述成為千篇一律的負面形象,甚至某種程度上還有點無辜。兩個主人公有著共同的特點——男性想進一步發(fā)展親密關系的時候,被女性中斷了,兩篇的內在結構有相似性。這些男性視角的敘事對于遼京而言,更像是關于女性的自我反思。

小說中的生活質感

方巖:我們之所以不斷強調遼京處理女性話題所表現出的廣闊性,是因為她善于在人和人之間交流互動過程中去呈現問題的復雜性——所有事情都不是看上去的那么簡單。她的男性批判跟男性在日常生活中的無意識言行有很大關系,同時還有社會習俗、傳統(tǒng)家庭關系對這種男性無意識的無視或者說縱容?!稄埧诮Y舌》里面反復出現一個細節(jié):女性主人公成年以后,負擔起支撐整個家庭的重任,她不斷回想起小時候家里的遙控器始終掌握在父親手里,從她奶奶到她的叔叔、嬸嬸,沒有人覺得遙控器在他爸爸手里有什么不對。她每次想看動畫片總是被他爸想看體育頻道的嗜好中斷,沒有人去理會一個孩子的心情,更別說去正視女孩到成年女性的成長過程中對家庭的付出。遼京寫這篇小說的時候,并沒有刻意地控訴家庭和社會,也沒有刻意地描述男性的種種不堪,而是通過這樣一個小細節(jié),讓每一個有反思意識的男性意識到這個社會中男性無意識言行如何對女性造成了制度性、習俗性壓迫。這個小細節(jié)特別打動我,這也是遼京的高明之處。

《有人跳舞》里有幾篇小說涉及女性的自我剖解,這種自我剖解是一種邀約性的——把種種問題通過女性跟家庭、社會的一系列交往互動過程呈現出來——邀約包括男性在內的所有人進去討論。這點特別打動我。

遼京:《張口結舌》里的遙控器,是有一點象征意義的道具。電視機曾經是客廳的中心,現在當然不是,現在有手機,每個人有一個屏幕。但是在那個年代電視機是每個家唯一的屏幕,電視臺的節(jié)目也是固定時間播出,什么時間看什么節(jié)目可以說是權威的選擇,在一個家里誰愛看什么,誰能看什么,遙控器掌握在誰的手里,可以看作是一種權力的象征。這篇小說里的男性把遙控器拿在手里,不讓給自己的母親,也不讓給自己的女兒,但是當他母親變老、女兒長大的時候、當需要他支撐兩代人的時候,他消失了,女孩和祖母之間在相互支撐,這個家庭的支撐最終由女性完成。

項靜:我也很喜歡這個小說的主題,一個家庭里的權力關系,談女性問題肯定會談到女性跟男性的權力關系。我還看到另外一點,像主人公的奶奶是站在自己兒子一邊,雖然知道這是個很不成器的兒子,對家庭沒有貢獻,沒有支撐家庭,但在無形中奶奶的選擇和話語是站在自己兒子一邊,比如她跟孫女竊竊私語會說“你爸爸媽媽離婚的時候,房子為什么給你媽媽”,她覺得房子應該給自己的兒子。搶電視遙控器的時候奶奶沒有表現出不高興,她是默許,這樣的女性其實也是一個男女關系不平等的默許者和容忍者,一直在縱容這樣一個不負責任、很懶惰、沒有力量的男性形象在這個家庭里存在。這個小說往深里看還有類似的部分,包括女孩的兩個姑姑,她們的話語里也含有這樣的內容,最后當奶奶去世這個女孩很激烈地想要鬧事的時候,她姑姑說“家里有很多事情是說不清楚的”,這是非常有意味的。這樣的內容小說里面有很多,沒有辦法簡單以男性中心女性中心這樣的話題去講述它,里邊有特別模糊的部分。

遼京的小說里有概念、有話題、有社會議題,而且還有作者的態(tài)度在里面,但是小說一定是靠細節(jié)和生活的質感表現出來的,寫出生活的質地是讓人特別羨慕的。

比如第一篇小說《名字》提到兩個年輕的女性生活在一起,她們的日常生活里是什么內容?吃火鍋的時候湯能不能喝,在家里澆花的時候是晚上澆還是早上澆,在床上能不能吃東西,睡覺之前要不要喝啤酒……

遼京:這一段描寫的是兩個女孩的生活,她們的關系比較親密,其中一個很注重情緒和生活品質,會買很多漂亮的餐具、桌布。隔壁叫桃子的小女孩會找她們玩兒,因為桃子覺得這個家里的氣氛特別好,自己家里爸爸媽媽總是吵架,她到兩個阿姨家里很開心。這是女性構成的小宇宙,她們過著田園詩一樣的生活,生活里沒有什么大的煩惱,在籠統(tǒng)的價值觀或者生活觀念上,兩個人不會爭論,她們需要爭論的就是很細小的事情,這個小說里有一種女性的桃花源的氛圍。

方巖:對細節(jié)的把握是優(yōu)秀作家的基本功。涉及中國當代文壇目前的情況必須承認,男性作家在目前的評價機制里,在資源的占有上確實比女性作家擁有很多優(yōu)勢,這種優(yōu)勢使得一部分男性作家某種程度上放棄了自我教育,放棄了自我修養(yǎng),所以他們很多時候連優(yōu)秀小說家的基本功都不具備。遼京有漫長的寫作前史,她在不斷歷練。而很多中國男性作家大概不需要漫長的寫作前史,或者說長期的技藝磨煉,就能迅速被人關注。

項靜:我們經常討論,說一個作家很會寫現實生活,很會寫細節(jié),這樣呈現出來的結果就是作品里的生活特別有質感。我們每天在經歷這些細節(jié),你不在小說中、不在藝術作品之中跟它相遇,大部分時間它們是處于無法被意識到的位置。在遼京的《名字》等小說的人物身上看得到自足自洽的生活樂趣,這個樂趣會讓我們覺得生活是值得過的,這個人間是值得的,這是一種寶貴的善意,而不是對它有一種厭棄感或者覺得它很瑣碎。細節(jié)寫得好,一方面使得我們覺得這個小說很有質感,一方面覺得生活本身是值得一過的,它提升了我們自己習焉不察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從舊的現實里,找到新的落點和希望

方巖:接著聊這個集子,我們談論的不僅僅是女性作家的優(yōu)秀寫作,而且是一個優(yōu)秀小說家的寫作。這個集子里的每一篇小說都有它不一樣的地方,不管是寫兩性關系,還是寫人物和周遭世界的關系,遼京的視角,每一篇都不太一樣。第一篇《名字》是小貓的視角,最后一篇《前夜》又涉及到最近兩年我們經常談到的科幻文學?!肚耙埂酚锌苹梦膶W的框架,是關于AI機器人如何獲得自我意識,甚至性別意識的故事。AI的成長其實是男權社會不斷施暴的過程,主題很明確。如果把現實生活中的女性置換成那個AI,社會暴力、性別暴力施加過程及其后果會顯得更加觸目驚心。這個故事讓我想起最近熱議的《芭比》。是不是聊一聊《前夜》和《芭比》?

遼京:現實生活的女性和機器人女性的差別,后者更容易被看作是物品。從人類角度來說,不管她具備什么智慧,運算能力怎么樣飛躍,本質上仍然處在人類掌控之中,她是一個產品,有制造她的工廠,有維護她的技術人員,她每天做著機械的工作。雖然運算能力在飛躍,她從化妝鏡里一次又一次看到自己,自我意識也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掙扎。當機器人的自我意識成長到一定程度,她終于反抗,把她的管理者打傷了,到一個同情她的人類家中過了一夜,但第二天又回到了她的工作崗位上。這樣一個循環(huán),從反抗到回歸的過程是不是AI機器人最終的宿命,她回到的原點真的是原點嗎?她曾經有過的覺醒和反抗過程在她身上有沒有留下痕跡?她只是千千萬萬機器人中的一個,這樣的過程如果同時發(fā)生會怎么樣?這樣的過程如果發(fā)生千千萬萬遍會怎么樣?它們有一天能否逃出人類的控制?現實生活中,我們曾經呼喚的,女性也好,其他弱勢群體也好,有沒有可能有一天發(fā)出自己的聲音?當他們的聲音被壓制,那些受過的苦難、吞下的委屈又去了哪里?發(fā)不出聲的苦難還存在嗎?他們將來會走向什么方向?

這個故事的背景是比較常見的。芭比從芭比樂園來到現實生活游歷,最終回到芭比樂園,并不是回到原來懵懂的狀態(tài),她是帶著清醒的頭腦來到新的起點,這是這個電影很有趣的循環(huán)。相比小說,電影里這個循環(huán)給的東西更直白、更鮮明,因為你可以看到芭比這個人物的覺醒和變化。在小說中,女性機器人的覺醒是一個火花,最后像浪花一樣消失了,不見了,她下一次重新開始的時候,會帶著回憶開始新的歷程嗎?短篇小說沒有給到最終的答案,它給到了可能性,一個黎明,一絲曙光,剩下的部分是交給讀者完成的。

方巖:項靜老師怎么看《前夜》?遼京談到,女性一次又一次的抗爭好像回到了原點。

項靜:從遼京的講述來看,她希望這些傷害或者成長留下痕跡——機器人可能被毀滅了,但有一部分芯片沒有消失,當它進入到下一個機器軀體里,保存著前面的記憶。而且此前的性格和反抗也是她自己學習得來的,并不是程序設置的,是她自己有主體性后對環(huán)境產生的直接反應,比如遇到侵害的時候有反抗的過程?!肚耙埂冯m然是一個科幻小說,但是我覺得它是很明確的現實主義問題意識的寫作方式。前面講到動物視角的《名字》,一開頭我認為是非常不一樣的小說,但是走到后面幾節(jié)發(fā)現又回到了很現實的問題,遼京寫小說可能都有這樣的傾向,有幾篇充滿了幻想,幻想家人或者幻想貓的故事,最后都有一個現實的落腳點,會迅速地回到現實。

像《雪球》也是,小說的最后,主人公說她喜歡編一些離奇的故事改變自己平庸無聊的生活,給生活帶來一些刺激。作為寫作者,遼京是不是也有這樣的想法?

遼京:前兩本書的讀者會覺得這些故事很灰暗,好像沒有給到出口,只是提出了問題。我在這本書開頭寫了幾個字“盡處有微光”,希望大家讀到最后,雖然回歸現實,但是那是新的現實,不是舊的現實,或者在舊的現實里游歷一番之后,努力尋找出口,落在新的起點,能夠看到新的曙光。像《前夜》的結局,一個機器人的抗爭也許是沒有聲音的,消失掉了,但覺醒的浪潮是無法遏制的。不一定要打碎當下的現實,我們依然可以從中跳脫出來,到達新的地方,這是小說可以給到讀者的一點希望。像《芭比》,芭比的結局是光明的,有夢幻感。從永生的樂園來到現實世界,是一個有意思的對照,真正的生是從意識到死開始的,如果意識不到會死,你覺得你永遠青春年少,永遠過著夢幻的生活,當有一天你想到“我死了會怎么樣”,粉紅泡泡就消失了,開始變老;為了解決這些問題,芭比到現實世界游歷,最終的結果是獲得真正的身體,真正通向死亡,這種通向死亡和她在夢幻泡泡里想到死的恐懼是不一樣的。最后她生活在真實的世界中,擁有一個有終點的生命。真實的生活比永生更珍貴。小說雖然是虛構的,我也希望讀者閱讀它的時候會獲得真實感,在一個虛構的世界里和現實世界產生連接。

方巖:遼京的這些小說,有些結尾好像是回到了原點,但這個原點不是循環(huán)。某種程度上,當日常、社會中兩性的復雜性呈現出來的時候,歷史的前夜已經漸漸褪去,前方的不確定性中至少包含著希望?;蛘哒f,有了豐富性和復雜性作為討論的前提,才有更多的可能性潛伏于黎明到來之前的昏暗卻又躁動的光線中。

(本文整理者:夕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