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春天的旅行，趙無極與徐遲、馮亦代等的交誼
蜚聲國際畫壇的趙無極先生（1920-2013），早在青年時代他就和文藝界的人士來往頻繁。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重慶，他就和進步作家徐遲、馮亦代等人來往密切。
說起來，徐遲（1914-1996）是先認識趙無極的夫人謝景蘭，再認識他本人的。那是1942年，在重慶葉淺予、戴愛蓮夫婦的家里。那天謝景蘭的到來讓徐遲有驚呆了的感覺：“她粲然出現(xiàn)在我們的面前，光芒四射，大家的眼睛為之一亮。那時她非常之年輕，還不到二十歲。她是小巧玲瓏，自然活潑極了……”
徐遲
徐遲與趙無極夫婦、林風(fēng)眠
詩人的眼睛最為多愁善感，徐遲馬上被眼前謝景蘭的風(fēng)采迷住了。雖然她那時懷孕在身，挺著一個大肚子，但他們幾乎天天在一起玩，又是坐船渡過嘉陵江上急湍的險灘，又是坐滑竿去野外欣賞巴山蜀水的秀美景色……流連忘返。
但很快，徐遲的妻女來了，趙無極也來了。不過，徐遲和趙無極一見如故，雖然彼此年齡相差五六歲，但馬上成為好友。
徐遲認識趙無極夫婦時，趙已經(jīng)從國立藝專畢業(yè)，受聘為該校教師。夫婦倆重慶的居所是上海銀行重慶分行宿舍，是他父親趙漢生的房子，高踞懸崖峭壁之上，可以望見嘉陵江水在下面滾滾而過，風(fēng)景優(yōu)美。第二年，他們的兒子出生，于是取名趙嘉陵。
當(dāng)時，徐遲在墨西哥大使館找到一份兼差的工作，所在地嘉陵賓館與趙無極夫婦住處不過百步之遙。徐遲于是“不僅三兩天去一次，有時是一天去兩三次”，去他們家里玩，看趙無極最近又畫了什么新作。
趙無極那時畫的多是妻子謝景蘭做模特兒的裸體像，徐遲看得暈頭暈?zāi)X，“這些畫，都美得像維納斯的誕生”。徐遲經(jīng)常約她一起在江邊散步?！皶r間久了，無極很埋怨她，但是當(dāng)他知道她是跟我在一起，便很放心，我的名譽一貫是很好的。”他在自傳里這么說，他們倆保持了終生的友誼。
大約是1944年，徐遲得到一份母親的遺產(chǎn)。數(shù)目不大，他請墨西哥人兌換成美元，不到幾個月，法幣跌價，美元大漲，徐遲小賺了一筆，他于是用這筆錢買了重慶王園山上的一座草堂，從此解決租房的各種煩惱。為了布置新居，他跑到趙無極家，借了幾幅大大小小的油畫，拿回家掛，過一些月再換新的。他們之間的交情可見一斑。徐遲在新居，看看畫，讀讀書，著實過了一段神仙日子。
抗戰(zhàn)勝利，揮別重慶，大家結(jié)束了流亡生活，于1946年相繼回到了滬杭，趙無極隨國立藝?；氐胶贾葑隽诛L(fēng)眠的助教，他們也經(jīng)常回上海的家里。
1947年暑假，徐遲到杭州玩了五天，就住在西湖北山路邊趙家的別墅里，和趙無極夫婦相聚，高談闊論，甚是融洽。倆人曾經(jīng)還為畢加索是共產(chǎn)黨員這件事，在政治與藝術(shù)的觀點上有過一些爭執(zhí)。
就是那次，趙為他和一同去的女兒徐律畫了一張大幅肖像，有0.75平米那么大。畫面上，徐遲坐在沙發(fā)上，女兒依偎在身旁，溫馨美妙?？上н@幅畫掛在他的南潯老家，后來就不知去向?！斑^了十年，我回到家鄉(xiāng)去找那幅畫，畫框還在，畫卻沒有了。再三找，也未找到。”徐遲非常遺憾，“那時真不懂事，也未想到趙后來會成為世界十大畫家之一。什么畫都可以丟，不該丟了他的畫……”
當(dāng)時，趙無極夫婦正忙著要去法國留學(xué)深造，1947年底，他在上海大新公司（就是今天的市百一店）樓上舉辦出國臨別展覽，徐遲還熱情洋溢地為他寫過一篇《趙無極出國畫展有感》。
1948年早春，趙無極夫婦啟程赴法。趙無極與徐遲陸續(xù)通過一些信件，知道趙無極在巴黎繪畫得獎，出版銅版畫冊，逐漸成名，與發(fā)妻謝景蘭離婚，再娶陳美琴，美琴逝世，三娶法國女郎弗朗索瓦茲·馬爾凱的大略。但他們天各一方，遲遲無法見面。
整整暌違三十年。1978年，國內(nèi)開放，謝景蘭因公事從法國來到北京，在華僑飯店與徐遲先后見了兩次面。老友重逢，徐遲才知道她已經(jīng)改嫁，昔日的蘭蘭已改法文名為Lalan，在法國從事音樂、美術(shù)、舞蹈、編劇、導(dǎo)演等多方面藝術(shù)活動，非?；钴S。
徐遲在趙無極畫室
第二年的1979年4月底，徐遲作為中國作家代表團成員，進行為期三周的法國旅行。代表團的團長是巴金，團員有徐遲、高行健、羅蓀以及巴金的女兒李小林。
來到巴黎的次日晚上，徐遲就給老朋友趙無極打電話，第二天下午三點，趙來徐遲下榻的飯店找他。老友相見，分外感慨，“多大的興衰際遇橫亙在我們中間呵！”一個已是世界著名的畫家，一個則剛從灰頭土臉的“十年浩劫”間中鉆出來。大家又是喜悅，又是感傷。
來到趙無極的家中，在他一百多平米的寬敞畫室里，趙無極把背靠著的油畫一一轉(zhuǎn)過來，豎到南墻，放在徐遲的面前，供他欣賞。徐遲立即被那些奇異的色彩吸引住了，他覺得他是看懂了這些抽象畫的內(nèi)蘊，并深深為之喜悅。趙無極問徐遲，“你看了覺得怎么樣？”
徐遲說：“我喜歡，我認為我已懂得它們?！?/p>
趙無極說，“你可以按照你自己的意志來喜歡，來懂得，你完全有你的自由。人們都可以對它們作出自己各色各樣的反應(yīng)和解釋。這些與我并不相干?！?/p>
兩人相視一笑，徐遲理解畫家的意思。
因為趙第二天就要去瑞士和意大利訪問，行期大約十天。所以這次會面比較短促，倆人匆匆握別，臨走趙無極還送了三本自己的畫冊，并鄭重相約，等他威尼斯回來后再見面。
接著徐遲與謝景蘭見面，蘭蘭帶他逛畫廊、看展覽，在巴黎有名的圓頂飯店午餐，還把他帶到自己的家中，欣賞她法國丈夫的電子音樂，一邊用餐一邊私享專人舞蹈表演，讓徐遲度過了極為藝術(shù)浪漫的一天，充滿法式風(fēng)情。
隨后的十多天里，徐遲一行馬不停蹄地訪問了巴黎博物館、美術(shù)館、圖書館等文化機構(gòu)，接著又來到尼斯、馬賽、里昂等地轉(zhuǎn)了一大圈。那三本畫冊一直伴隨他的旅行，閑下來不時拿出來欣賞研究，憑著一位詩人特有的敏感和對老朋友過去的了解，很快琢磨出趙無極繪畫的嬗變之路。
當(dāng)他們從里昂重新回到巴黎時，趙無極夫婦也從洛迦諾和威尼斯回來。他事先鄭重送來了請柬，邀請巴金和他的代表團在離法前一晚到他家里宴聚，他要為他們隆重餞行。
翌日下午五時，徐遲等從法中友好協(xié)會的郊外集會上趕到趙無極家里，大家再次進入他的畫室。徐遲非常高興，因為這一回能讓巴老看看無極的這些繪畫了。詩人羅亞夫婦，還有一位法國學(xué)者相繼到來。
高行健直率地問趙無極：應(yīng)該怎樣來理解他的畫？趙含笑請法國那位學(xué)者回答，學(xué)者含笑推給詩人，詩人羅亞含笑要徐遲回答，徐遲含笑請于趙夫人。
弗朗索瓦茲笑出聲來，說：“還是讓畫家自己回答吧?！?/p>
趙無極愉快地介紹了起來，大意是：描繪外在的形象并非繪畫的唯一內(nèi)容，表現(xiàn)內(nèi)在的情感可能是繪畫的主要任務(wù)。畫家只不過是通過形態(tài)、色彩、線條、光澤、隱秀、想象與神思，只不過是通過這些那些手段，來表現(xiàn)出自己的感情，去和觀眾的心靈溝通，并進行交流……
也許聰明的高行健正是在那晚聽懂了意思，豁然開朗。他日后寫作之余操弄筆墨，也成了一位頗有名氣的抽象畫家，但墨色氤氳里分明有趙的影子。這是后話。
那晚的餞別宴會，融洽歡快，一直到深夜十一點才結(jié)束。巴金說他度過了一個非常愉快的晚上，大家被趙無極老老實實的風(fēng)度所感動，看到他是一個高度嚴肅的藝術(shù)家，作品里沒有絲毫的庸俗，雖然對他的畫還看不太懂。徐遲更是興奮莫名，思緒萬端，竟至于深夜有些失眠。
回國不久，徐遲將三周的法國之行，所見所聞，寫成《法國，一個春天的旅行》一書。全書將近八萬字的篇幅里，有不少是記述他與趙無極和謝景蘭的交往。
為了此書的出版，他堅持要用趙的一幅抽象畫作為封面，并配了好幾頁彩色插圖。這在當(dāng)時是相當(dāng)前衛(wèi)大膽的舉措，上頭對抽象畫還很忌諱。為此他與出版社鬧了一年多的摩擦，直到1982年10月才如愿面世。
老朋友喬冠華收到他的新書，特地給徐遲寫信表示支持，他在信中發(fā)表感想：
趙無極的封面畫甚佳，原作當(dāng)更美。這使我想起鄭板橋的兩句詩：“畫到情神飄沒處，更無真相有真魂?！币惶崞鹩∠笈?，有人就認為是落后的，反動的，這種看法是不對的。聽說（郁風(fēng)告我）為了這張封面，你和書店老板打了一年的官司，這官司打得對的。（徐遲《我的文學(xué)生涯》，頁170）
《法國，一個春天的旅行》 徐遲
也是在重慶，緣于徐遲的引見，作家馮亦代（1913-2005）和趙無極認識，彼此同樣建立了深厚友情。
那時馮在重慶的中央信托局印刷廠當(dāng)副廠長，比較空閑。有一天徐遲興沖沖跑到他的廠里，要馮馬上和他一起去北碚，介紹一位他認為“真正師法畫圣畢加索”的才子見面。
馮亦代是杭州人，他也從小喜歡畫畫，內(nèi)心一直有個畫家夢，無奈礙于父訓(xùn)長大后改學(xué)工商管理，后來逐漸走上文學(xué)和翻譯的道路。因此，他一直很喜歡結(jié)交畫家朋友。
于是他跟著徐遲欣然前往。他們到了北碚，在一間狹小的宿舍里見到了趙無極和他的妻子謝景蘭。那天趙給他們看了畢加索的畫冊，當(dāng)時他正迷戀于畢加索藍色時期的作品，興奮地為他們講解現(xiàn)代派繪畫的潮流特點。大家熱烈交談，盤桓了整整一天，從此成為好友。
后來只要有機會，馮亦代便到北碚去看趙無極。那時謝景蘭懷孕，按照她貴州家鄉(xiāng)的習(xí)俗，這一年有小孩似乎有點流年不利，必須過繼給別人才能安全。謝景蘭就讓馮亦代當(dāng)孩子的義父，他欣然從命，成了趙嘉陵的干爹。
在重慶，趙無極曾經(jīng)給馮亦代畫過一張頭像，青綠色的調(diào)子，畫在木板上，酷似畢加索早年藍色時期的風(fēng)格。這幅肖像，趙無極畫得特別用心，馮亦代也非常喜歡，覺得那青色的調(diào)子，充分表現(xiàn)了他那時憂郁與落寞的心情，周圍文藝界的朋友看了也都交口稱贊。
馮亦代后來將這幅畫一路從重慶帶回上海，又從上海帶到北京，每次搬家都很小心地保護好，唯恐有啥閃失?！按蟾镂幕保T亦代語）中，他就怕這幅畫像被紅衛(wèi)兵當(dāng)“四舊”破壞，小心地把它藏在一堆舊書里面。
左起：喬冠華，徐遲，馮亦代
1969年，馮亦代要去湖北干校勞動，臨走的前幾天，他被“恩準”回過一趟家，但家里已空無一人，夫人鄭安娜已去河南干校。站在空空蕩蕩的房間里，馮亦代看到了這幅自己的肖像，他很想隨身把它帶到干校去。
“但這張畫洋氣十足，嘴里含著煙斗，一股睥睨世界的樣子，我想豈是個階下囚應(yīng)有的形象，徒曾罪愆而已?！彼P躇再三，還是沒有將這幅畫帶走。
沒有想到，等到他1972年回到北京，原來的住所早已被人占用，畫也因此不翼而飛。馮為此抱憾不已，1980年代初，趙無極回國舉辦展覽，老友重逢，分外高興。他和趙無極說起此事，表達遺憾。趙愿意再給他畫一張，馮覺得不好意思，只接受了一張趙的版畫，作為留念。
話說抗戰(zhàn)勝利，趙無極、馮亦代都回到上海和杭州，他倆上海的家住得很近，又得以時相過從。
那時馮亦代正在上海負責(zé)一份《世界晨報》，還請初出茅廬的文學(xué)青年李君維（筆名東方蝃蝀）當(dāng)副刊編輯，李的文風(fēng)當(dāng)時有“男版張愛玲”之譽。他倆還是在報紙上打筆仗相互認識的，可見馮的寬懷大量。1947年，馮亦代因老家有事，臨時要回一趟杭州，約李君維同行。他們到杭州，就寄住在趙無極的家中，那幾天趙氏夫婦陪他們暢游西湖，不勝快意。
說來也巧，趙無極上海的家與李君維家也緊挨著，這樣兩人很快熟識了。第二年，李的短篇小說集《紳士淑女圖》出版，趙特意為他畫了一張少女頭像做封面。李君維后來專門為此畫配了個奶油色的鏡框，掛在自己的臥室里，朝夕晤對。
1949以后，李漸漸感覺“不合時宜”，于是“在那鏡框里掛了別的東西，就把趙無極的畫放在后面作襯墊。似乎有點對故人失敬，但畫也由此幸存下來了?！?/p>
晚年，趙無極蜚聲海內(nèi)外，李君維感嘆：“想不到我家還有一幅世界名畫，畫中的少女也如夢初醒，面目依舊。在巴黎的無極，尚記否這位默默凝視的少女？”（李君維《人書俱老》，頁11，岳麓書社，2005年。）
2023年8月14日初稿，30日修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