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3年第5期｜張欣：如風(fēng)似璧（長篇小說 節(jié)選）
第一章
1
一絲風(fēng)都沒有。
滿洲窗開著，彩色的玻璃被下午熾烈的白光烤得快要溶了，紫藍(lán)黃綠疊加在一起變得模糊一片，窗外的樹梢紋絲不動像油畫一樣堅挺。
鳳凰木枝冠橫展，鳳凰花連綿成火焰，開得盛氣凌人倔強(qiáng)張揚(yáng)。
可是母親說，鳳凰花夏季綻放并不是一個好年份。
蘇步溪還真的病倒了。
她躺在床上，薄薄的一片，有一種即將遠(yuǎn)行的平靜。她病了有些日子了，并不發(fā)燒或者是嚇?biāo)廊说姆伟A，不是。她就是不吃不喝人就慢慢脫相然后失神了，身體里的水分漸漸流失，人便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消瘦下去。一開始大夫以為她中了暑氣，服了幾服藥并不見好轉(zhuǎn)。認(rèn)真起來她也還是不吃東西。十七歲的毛孩子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實在想不出這是怎么了。
家里人請來名醫(yī)賀喜儒，他不是大家信任的那種童顏鶴發(fā)、時不時撫著胡子的老中醫(yī)，倒像一個武師，身板筆直五官堅毅，沉默寡言而不留情面。
賀喜儒說不是喜脈。
沒有力氣說話，但是步溪心里明白。
她的床邊一直有川流不息的人，他們小聲說話但是每一句她都聽得十分清楚，一字一句仿佛就在她的耳邊。
她知道他們在準(zhǔn)備后事了。
內(nèi)穿的綢衫兩件，貼身白布底衫一件，白布褲一條，白布襪一雙，白布弓鞋一對，隨葬品有木梳兩件，金銀耳挖各一支，玉墜金銀耳環(huán)各一對，口含如半邊黃豆大小的黃金一粒。
棺材抬到了院子里，摘了足足兩籃子的白蘭花準(zhǔn)備撒在她身上。
然后把她抬到“別有天”去停放。別有天她聽說過，原是一戶孔姓的豪門大戶，后來家道中落，大院變成了停放靈柩的棺材莊。
也有安靜的時候，靜得就像一片深海。
海面波濤暗涌緩緩沉落，一起一伏卻伴隨著隱蔽的喘息聲，猶如一頭看不見的巨獸蓄勢待發(fā)，隨時準(zhǔn)備吞噬一切。
這時候心底才會生發(fā)恐懼，那種無邊無際的害怕。
漆黑的低吼的海水滾滾而來又滔滔而去，天地之間全是水，慢慢沒過她的頭頂。這時候她才會想到死。
又有人給她搭脈了，是賀大夫。因為他的手勢很輕，與他健壯的身材形成鮮明的反差。
沒有人說話。
步溪聽見母親隱泣道，不開藥方嗎？
沒有人回答。
2
一絲風(fēng)也沒有。
已是傍晚時分，雖說是在觀荔湖畔，到底暑氣蒸上來了，讓人感覺濕熱熏騰。觀荔湖，因其左岸有一片荔枝樹而得名。
九如海鮮舫是這里唯一的湖中建筑，曲廊回轉(zhuǎn)從岸上延伸過來。天氣不那么熱的時候，踏上曲廊有一種憑水臨風(fēng)的灑脫歡快。
外觀猶如一艘堅實的海船在暮色中歇憩。
入得室內(nèi)，里面卻有著神秘莫測的絲絲涼意，便是這家酒樓的特別之處，是廣州最早全天候開放冷氣的高檔餐廳。如今窗門緊閉，南北兩邊的墻壁私下里還放著巨型的冰塊，同樣是頭號的華生電風(fēng)扇搖著腦袋死勁吹。因為餐廳的大堂過于寬大氣派，人一多冷氣機(jī)就顯得力不從心。
制冰機(jī)，以前沒聽說過。
梅貴姐說，就這排場只比菜金貴。
眼下，梅貴姐正請書法家顧懷玉用干凈的毛筆蘸醬油，往花彩堂的瓷盤子上寫菜譜，白瓷盤子的外圈那叫一個花團(tuán)錦簇，然后疊加著彩蝶飛舞，僅有的縫隙全部勾著金線，襯出盤心的雪白。要說花彩堂的出名，是因為清道光廣彩三國人物刀馬戰(zhàn)將圖，是一對雙獅耳大地瓶。墮落到民國也就是這樣擠擠挨挨的，俗氣到頂，只配寫個醬油字了。
“月中丹桂”“鳳入竹林”“喜從天降”。
這也不好吃啊。顧懷玉忍不住放下筆，擰著眉毛道。
梅貴姐道，當(dāng)然不好吃啦，吳將軍的父親吳老先生在家是喝了地瓜粥的，說是祝壽就是過來熱鬧熱鬧，人家講的是排場，要的是面子嘛。
顧懷玉只好又拿起筆蘸著醬油寫下“遍地金錢”四個字。
廣州的滿漢全席菜式也有一百零八款，要寫到幾時啊。
要你管，挑吉利的寫唄。
梅貴姐轉(zhuǎn)頭瞥了心嬌一眼，心嬌抱著班卓琴站在一旁看熱鬧。
這個顧懷玉的正經(jīng)事是在一家粵劇團(tuán)給人寫本子，還有就是填詞補(bǔ)白什么的，例如八月他就給荔紅宴填詞說荔枝怎么紅怎么甜；過年新啟了花市他就把百花都夸一遍說得跟真的似的，酸腐之氣撲面而來。
至于寫字畫畫都是他的業(yè)余愛好，隨便弄弄倒是比專業(yè)做得好。他沒事就跑到“妙合妓寨”轉(zhuǎn)轉(zhuǎn)，并不為色，是梅貴姐肯讓他來“打水圍”（享用茶水生果）蹭些吃喝罷了。
梅貴姐常說，老顧要是有些志向，沒準(zhǔn)又是一個吳昌碩。
大家都不吭氣，只有紅姑撇嘴道，只怕有個志向也被他自己吃掉了，老顧真是太愛吃了，除了四條腿的桌椅兩條腿的爹娘。大伙哄笑起來，紛紛說老顧是餓死鬼轉(zhuǎn)世，見到美食眼睛里冒的都是綠光，抄個菜譜都能抄餓。
老顧貪吃到什么程度呢，好歹有一家人等著他給家用，但是家里的用度都花光在吃喝上了。又實在想吃了就畫幾張畫，也沒力氣畫什么潑墨大山水，就畫些白菜豆角茄瓜什么的，倒是水靈靈的，最多加只小雞啄米。遣個孩子送過來，梅貴姐看了就給孩子一片“咸酸”——白蘿卜片泡在醋精里很爽口那種，打發(fā)了歡天喜地的小孩子。然后打電話撥5246，讓九如舫的斬料師傅切半只鹽焗肥雞派伙計送到老顧家去。
大家都不傷面子。
因為老顧還是有氣節(jié)的。聽說有個叫娥姐的微胖女人，有錢有勢，常常請八合會館的粵劇大老倌們?nèi)トA東酒樓飲茶，也喜歡在太平戲院包場子送給商行的朋友當(dāng)歲尾花紅或者答謝新老客戶，重樓復(fù)閣富麗堂皇，自然是所到之處一片歡聲。她叫老顧單獨(dú)到家里教戲文，開的價碼不低。這年頭但凡有錢人是不是要死死扒住，絕不撒手？但老顧不肯，人家笑他他也不說話。有一次梅貴姐問他他才淡淡回道，你怎么知道是不是白虎堂。
老顧清瘦，永遠(yuǎn)一身藍(lán)布長衫，叉燒、燒肉都不知道吃到哪去了。
九如海鮮舫還真是一座金碧輝煌的水上浮城，當(dāng)年蘇大闊蘇老板花了重金仿照中國宮廷建筑設(shè)計，斗拱飛檐，雕梁畫棟皆是手工打造，歷時三年零八個月，這才有了今天的富麗豪奢流光溢彩，讓原本入夜就黑洞洞的湖畔一時間燈火通明，管弦齊奏笙歌如沸。
各路名廚、食神大賽，黑白兩道的高端宴請，各種版本的故事傳說。
一座名不虛傳的銷金窟。
金錢和美女永遠(yuǎn)是最佳組合，西關(guān)陳塘這一帶的妓寨，就沒有不依附大酒樓尋食進(jìn)賬的。越是上不封頂?shù)暮篱T盛宴越是有美人在側(cè)。
人稱“妙合”的紅姑是世界上最高竇（清高）的妓女，就連梅貴姐也要讓她三分。此外還有舉舉、絳真和仙蒂，全是一等一的品相。
這么說來，妙合自然也給九如舫帶來不少生意。男人發(fā)了財請朋友，不設(shè)妓宴難道圍在一起吃齋食不成。
梅貴姐今晚穿一件紫藤色的旗袍，顏色素雅，然而整件旗袍包括袖口和袍腳全部緄上了一圈半寸寬黑色玻璃絲花邊，嫵媚而神秘，加上高級又時髦的平胸，簡直是無法言說的誘惑。聽說上海的交際花都這么穿，梅貴姐就是上海女人，細(xì)長的丹鳳眼，鼻子邊上有幾粒淺淺的雀斑，嘴唇倒是肉肉的，仿佛一直嘟著嘴，自帶幾分嬌嗔。
并不十二分的漂亮但是味道十足。
她頭上的發(fā)髻梳得很低，顯得漫不經(jīng)心。鬢邊插一朵白玫瑰暗示恩客當(dāng)年她也是妓寨的“都知”（頭牌），只是年齡不饒人才做了老鴇。
老鴇嘛，都是左右逢源的人。
但是梅貴姐還有一個本事并非人人都有，那就是她總能讓人相信她只對你一個人好，對，就是你一個人在獨(dú)享她的溫情，她雙手輕輕握住你的手，細(xì)長的眼睛里會掠過一道微光，像暗流一樣滋潤著你干涸的心田。
幾個樂師圍坐在一張花梨木的小圓桌前飲茶。
老顧寫完醬油字，在指導(dǎo)絳真唱粵曲《小桃紅》。
梅貴姐一搖一擺地走過來。
心嬌一個人坐在窗邊，望著隔岸燈火沉沉地想著心事。
梅貴姐用胳膊肘輕輕撞了她一下，道，想誰呢？
心嬌沒有說話，心想我還能想誰，不過是心灰意冷罷了。
梅貴姐道，這琴也太老了一點(diǎn)，哄那么久還沒哄好嗎？
心嬌摟著班卓琴道，老琴是這樣的啦，像小孩子，不抱久一點(diǎn)音就不準(zhǔn)。梅貴姐道，走調(diào)才有韻味，才是地道的南音啊。
心嬌道，那是老琴才會有的味道吧。
兩人扯了幾句閑話，梅貴姐才正色道，一會兒客人來了你不要垮著臉，誰又不欠你的，笑一笑什么都有了，不要學(xué)紅姑鼻孔朝天，她那是有本錢。
我哪有學(xué)她，才沒。
女孩子最緊要的就是柔順，笑一笑你會死嗎？
心嬌在心里翻了個白眼。
然而她還是不覺放眼望去，只見紅姑斜著身子倚柱而立，一旁的舉舉拉著她的手看戒指，紅姑的手美得讓人失語，筆直的細(xì)細(xì)長長的蔥指涂著鮮紅的蔻丹，花生粒大小的鉆戒在燈光下閃閃發(fā)亮。她今晚穿一件湖藍(lán)色沙丁綢旗袍，高聳的元寶領(lǐng)把她的瓜子臉削得更加尖俏，沙丁綢的顏色飽滿靚麗，布料懸垂一瀉千里直達(dá)腳面，只能從開衩處隱約看到緊裹小腿的玻璃絲襪和嫩粉色的高跟鞋，盈盈腰間一側(cè)是一朵盛開的宮粉牡丹。
紅姑的穿衣之道就是復(fù)古，她說扎得越密實才越性感。
心嬌自知也只有紅姑的姿色可以看人不抬眼皮，偏偏男人都賤，就喜歡她那副不愛搭理人的樣子，要圍著她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心嬌常常冷著臉還真不是學(xué)紅姑，她就是厭倦了這種表演與排場，吃又沒得吃，玩又沒得玩，還要小心翼翼做出心滿意足的樣子。
挨到大半夜，熄燈撤席一群豪客走的走散的散。
紅姑又怎樣，還不是大家一起找間街邊店吃消夜，喝一碗滾燙的艇仔粥，對，就是汗津津地喝一碗熱粥?！袄习?，艇仔走青（艇仔粥不放蔥）”，那些榮華富貴一絲一毫都抓不住，只得一碗救命的熱粥，謝謝老天爺。
梅貴姐常念叨，你們都餓著點(diǎn)服侍客人，吃飽了一副蠢相。
旗袍要卡住腰身，非得倒吸一口氣才能拉上拉鏈，還吃什么吃。
都是看著花哨。
還有呢，喝粥除了還魂，重要的是只有在這種時刻，大家才能解開封住脖子的衣領(lǐng)，蹺起二郎腿，七嘴八舌評價那些道貌岸然的男人，這個有錢那個沒錢，如果是又孤寒（摳門）又輕薄的人，大家就一起把這個人的壞話說個底朝天，這種宣泄簡直救命，否則積攢在肚子里怎么睡得著覺。
于是昏暗的粥鋪立刻就變成了巨大的垃圾桶。
不過這樣的時光也轉(zhuǎn)瞬即逝。過不了幾天又重來一次。
蘇大闊打電話過來，叫梅貴姐把今晚的餐具換成九如壽宴瓷，這套瓷器是蘇老板請花彩堂的老師傅專門燒的，輕易不肯拿出來。
餐廳里自然又是一陣忙亂。
壽宴瓷例牌是柔白的底色，圖案是鵝黃的佛手配粉紅色的壽桃，色澤熨帖精疏雅致。
碗底印有“九如瓷”三個字。
餐桌的中央放著一座玉雕。
一條鯉魚躍出碧波，被四周的荷花、蓮葉、水草及浪花簇?fù)恚[片鏤空成圖案花窗，可以窺見魚肚內(nèi)再雕琢出來的小魚蝦蟹，妙趣天成。這就是久負(fù)盛名的銅雕技藝，象征著富貴有余。是蘇大闊送給吳老先生的壽禮。
心嬌小聲問道，蘇老板今晚不過來了嗎？
梅貴姐道，不過來了，他女兒病了，說是挺不過今天晚上。
陰功（慘了）。
梅貴姐嘆道，誰說不是，這個排場都準(zhǔn)備半年了，什么時候得病不好，還真會挑時候。說著她神情一冷，甚是嗔怪。也正在這時她又敏銳地聽到了門外汽車?yán)鹊穆曧?，立刻就換上了一張和顏悅色的面孔，眉眼含春，邊整理妝容邊招呼著大家迎出門去。
客人已經(jīng)來了不少，黑壓壓的一片靜立門口。
只見一輛神氣活現(xiàn)的軍車停在路邊，勤務(wù)兵恭敬地打開了車門，先下車的就是吳將軍，他五短身材體形粗壯，一身戎裝還挎著盒子槍，但是沒戴帽子，頭發(fā)剛挺直立無比茂盛。吳將軍的面相不怒而威同時又有橫絕一世的氣魄。他先是兩手抱拳作揖算是跟眾人打了招呼。
接下來勤務(wù)兵才扶著吳老先生下車，老人家應(yīng)景地穿一件短袖紅衫，笑瞇瞇地對一眾紅粉兵團(tuán)點(diǎn)頭示意，兩只手還一直揮舞，看得出是喜出望外。
心嬌以前并沒有見過吳將軍，但名字就聽得耳朵起繭，因為吳將軍從不尋花問柳，是出名的孝子。不覺從心里對他有幾分敬重。
一行人浩浩蕩蕩進(jìn)了九如海鮮舫。
心嬌被擠到了后面，聽見身旁的老顧兀自嘆道，夠狠。
心嬌低聲道，吳將軍又沒有我們蘇老板有錢。
老顧道，你都傻的，亂世有錢才危險，沒有槍桿子撐腰怎么行。我們劇團(tuán)在江門唱完戲回廣州，租好木船，請了一只單行火船來拖拉戲船，你知道火船老板怎么說，他說準(zhǔn)備好幾千塊的碎鈔，返廣州總共七十二個堂口都是要收錢的，到時把鈔票在木柴上扎好拋過去，就有土匪扒小艇來撿取。
不然呢？
拉人嘍，擄人勒贖的事情就是這樣發(fā)生的。
差館（警察局）不理嗎？
土匪的小艇像魚一樣神出鬼沒，白天不知藏在哪里，晚上從暗中殺出下手又快又狠，反正爛命一條差佬（警察）哪里管得了他們。
老顧的手在脖子上一劃，你說有錢人要不要找個靠山。
心嬌在心里默默點(diǎn)頭。
……
全文見《花城》2023年第5期
張欣，女，江蘇人，生于北京。1969年應(yīng)征入伍，曾任衛(wèi)生員、護(hù)士、文工團(tuán)創(chuàng)作員，1984年轉(zhuǎn)業(yè)。1990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作家班?，F(xiàn)任廣州市文學(xué)創(chuàng)作研究院專業(yè)作家。廣東省作協(xié)副主席，廣州巿作協(xié)名譽(yù)主席。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深喉》《不在梅邊在柳邊》《為愛結(jié)婚》《千萬與春住》等，其中部分被改編為影視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