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3年第3期|王亞:快哉風
風 來
我總疑心骨骼才是精神的內(nèi)在支撐。譬如沒有骨頭的提線木偶,行止都須得人把著,人手一松,胳膊還是那胳膊腿還是那腿,身體里的魂被抽走了。人亦如是,老了老了,骨骼屈了,精氣神也散了。
山也該有骨骼。
張岱《瑯?gòu)治募防镌鴮懺降赜泻鹕脚c曹山,“為人所造,天不得而主”。我一度疑惑,以為只是“人定勝天”的臆想。慕名前往,竟果然山山如削,天地風雨未做得半點主。渾似有人擎一柄巨大的利刃,咔咔咔幾刀下去,山成了如此這般。
若非親眼所見,實在不敢相信,這樣的峭壁廣廈危巒,會是古人親自手鑿而來,直如豆腐一般切削整齊。一代代石匠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采鑿,讓吼山與曹山的骨骼有了人的氣度。如同它們的紹興老鄉(xiāng)魯迅,有著最硬的骨頭和最清癯的面容。
我所居住的城市有一座九郎山,骨骼亦是清奇,一半隱于山體,一半裸露山脊。山脊也清奇,直溜地抻出來,全不似一般山脊的蜿蜒逶迤。山脊兩側(cè)的山石是它散落的一些骨骼。有如饅頭,有似伏虎,并不都瘦骨嶙峋,大約有的被山風磨去了棱角,而另一些,總愿傲骨長存。骨骼都亮敞地裸著,連其中礫石都裸得坦然。
風來時,我聽見了風里的簫音,泛音絲絲縷縷扯出來,也分明有嶙峋骨氣。這些骨骼大約是抗不過風里的骨氣,越發(fā)嶙峋了。
古中巖的骨骼又是另一樣骨氣,一半天生一半人力。人力所不能及時,又再借了天之力風之力。
古中巖在眉山。山巔、山脊、山坳,及至林間,山溪側(cè)畔,“骨骼”四處“奔突”?!肮趋馈敝?,更見精神。山石上鐫刻的數(shù)千尊摩崖造像就是古中巖的精神,立佛、坐佛、臥佛,高的達數(shù)米,小的僅兩三寸。光坐佛就有箕踞、盤坐、蹺腿、拈花……成百上千造型。又有天女吳帶當風,壁上小佛累累相疊,又有經(jīng)幢、舍利塔、碑刻,都無法計數(shù)。皆是人力。
縱然是天人攜手鑄就的山的骨骼,日日復日日,仍添了滄桑。風是始作俑者。
老話說,小孩子見風長。見風長的何止孩子,山的骨骼與精神也是風里長出來的。不僅骨骼,山里的草木魚蟲也是見風就長啊。草木魚蟲生生不息,骨骼蝕而不損。或者,山石有形,造像有精,漸漸聚為精氣,在山間逡巡游蕩數(shù)千年,才幻化成山間云煙朝暮、竹柏陰晴。林泉有致,又以氣反哺骨骼與精神。
可是,風并非山間所生的精氣。風從哪里來?
“夫風者,天地之氣,溥暢而至?!边@是宋玉借楚襄王之口的解釋。天地氣聚,又獨立于天地,無滯無礙飄忽即至。
按古人說法,風有八方,東方曰明庶風,東南曰清明風,南方曰景風,西南曰涼風,西方曰閶闔風,西北曰不周風,北方曰廣莫風,東北曰融風。
宋玉總是器局小了,八方之風在他這里只分兩類,帝王之雄風,庶民之雌風。雄風生于地,起于青 之末,漸漸進入溪谷,經(jīng)由山口之后逐步呈盛怒之態(tài),又沿高山凹處而下,漸成松柏林下之風。雄風猛烈時,飄忽淜滂,激飏熛怒。風定塵息之后,被麗披離,眴煥燦爛。雄風有清涼凌虛之氣,清清泠泠,寧體利人。庶民之風則不然。庶民風塕然起于窮巷之間,黃沙撲面,塵土飛揚,煩冤混濁之氣勃郁,風中之人心煩氣悶、抑郁慘怛,且愁病纏身,不死不活。
獨立且自由的風哪會有這等“勢利眼”?
有風颯然而至,帝王與庶民都欣然呼一聲:“快哉,此風!”臨風之快,庶民佳客攸同,才該是風來的正途。一千多年后,蘇東坡便這么看。
古中巖佛窟前的一葉梧桐也颯然一動。
在山里,樹葉比人敏感。風才一醒,伸個懶腰,它就懂了。風來時,窟中菩薩依舊八風不動,他左首的怒目金剛倒慈和了許多。日日風來,就有了時間的痕跡,面目和衣紋越發(fā)柔和。這么看來,滄桑并非折損,而是風為之添加的慈光。
慈光也是風的樣子。風并無形態(tài),卻與世間每一樣物體的遭際都成就了自己的樣子。
風在梧桐樹上掠過時,葉子就是它的樣子。在溪泉徘徊時,水紋就是它的樣子。風又從溪上一個轉(zhuǎn)身,躍上亭落的飛檐,曳起一串檐鈴輕音,檐鈴與它的脆響便又是風了。它與它們相互遇見,又互相成全。
風在谷中倏然起寂爾停,掠過梧桐樹的尖梢,徘徊于林泉之間,逍遙在山石之上,而后越過山脊,乘凌于中巖高臺,自在徜徉,忽往而忽來。凌于高臺后,風隱身了。但由山谷卷上高臺之勢渙然帶出的一縷簫音,出賣了它。簫音嗚嗚咽咽,撲面而來,這就又發(fā)現(xiàn)它的蹤跡了。
古中巖的高臺是中巖書院的遺址,書院曾有一名蘇姓學子,名軾,字子瞻,謫居黃州后自號東坡。
少年蘇軾做山中人時,當在春初。山上梧桐尚未發(fā)新葉,松林猶帶著經(jīng)冬的黛色。蘇軾提篋在松下,山門在松影之外,踏出松影便入山。
甫一入山門,便覺春風和暢,春山在望。也不知是古中巖冬天里種下的春風恰在此時醒神,還是蘇軾的書篋將山外的風囊了來。風里有清冷之氣,未待少年,便簇擁著汩汩而出,徑自入山。步仄徑,臨清流,喚草樹,與谷里煙云嬉戲一番,將窟中神佛一一拍遍,再縱上書院屋脊。只見得,山驛蕭疏,水亭清楚,果真是讀書幽處。
春信既傳,便寒流乍暖,林杪始青。風定之后,春光就更好了,草木漸漸蔓發(fā),書院內(nèi)外綠肥紅廋暗香浮動。少年就在此間看山、看月、看云、看書,聽泉也聽風,將山間浩然氣呷哺于胸腑。一朝出蜀地,可御千里快哉風。
世間物候終究不與山間同,陰晴風雨,變化無窮。從古中巖的春光里走出去的少年,大約暗藏春風,即便煢煢如晦,也能作人生慨然行。
這是古中巖與少年蘇軾的遭逢。
秋聲賦
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也往往有著相互的際遇與成全。走出中巖書院,幾年之后,少年的人生與文壇領(lǐng)袖歐陽修有了關(guān)聯(lián)。
嘉祐二年(1057年),禮部主考官歐陽修讀到一篇應試文章《刑賞忠厚之至論》,“不覺汗出”,一時擊節(jié):“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上?,可喜。”
若按實歲來算,那年蘇軾二十歲,歐陽修也不過五十出頭。五十歲的歐陽修自覺有了秋氣,在某一個秋風掃落葉的夜晚,作了一篇《秋聲賦》。
“初淅瀝以瀟颯,忽奔騰而澎湃,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其觸于物也,錚錚,金鐵皆鳴;又如赴敵之兵,銜枚疾走,不聞號令,但聞人馬之行聲?!鼻锫暰褂薪鸶觇F馬之聲,能驚心動魄至此。是風聲助了秋的肅殺,還是秋的蕭索以致秋風無情?我愿意是后者。不然,何以春風溫暖,夏風涼爽,冬風凌厲?
草木經(jīng)春孕育,至夏蔥蘢,繁盛至極時也是漸入衰敗之際。霜期一到,秋色慘慘淡淡,寒氣一陣緊似一陣,煙云都斂了姿容。草木積蓄了一春一夏的綠色,這會兒一股腦都萎了,雜亂地耷拉著,全沒了神氣。天倒高,卻是除了慘淡的白日頭,就只剩了樹的枝梢上幾枚枯卷著的葉子,說不定夜里一陣蕭風就卷了去。是秋氣攜了秋聲至。
屠戮草木摧敗生靈的是“其一氣之余烈”,是天地萬物混沌之氣的余威,不是秋風。大約在歐陽修看來,風里有秋氣才堪稱秋聲??汕f子明明說過:“大塊噫氣,其名為風?!碧斓氐幕煦缰畾獾挠嗤灰彩秋L嗎?又繞回來了。
但傷春悲秋真是古代讀書人的常態(tài)啊,連歐陽修也脫不了窠臼。
少年蘇軾“出一頭地”后,經(jīng)了春風幾度,至盛夏也枝繁葉茂。偏人亦同草木,任繁盛如何,也經(jīng)不起一夜秋聲。
那年入秋似乎格外早,才七月,“烏臺”的秋風就起了。一霎時,黑云翻墨,狂風大作,豪雨逞威。風雨侵至湖州衙門,“頃刻之間,拉一太守,如驅(qū)犬雞”。太守蘇軾成了囚徒蘇軾,連獄吏都侵辱。直至百余日后,才得掙脫牢籠。
若不是迎面一陣旋風,他還渾然在夢里。秋聲果如刑官,有兵戈之象。天地也蕭索,山川也寂寥,秋風凄凄切切,呼號奮發(fā)。
人生的秋天里,他第一站去了黃州,幸而張懷民也在。二人一為團練副使一為主簿,一個在東坡耕種,一個在江邊造亭,又一同在承天寺臨風賞月,在赤壁臨江沐風。承天寺的風清澹,赤壁的風颯然快意,一樣的秋風,并無歐陽修的肅殺。
秋聲大概原本也想給蘇軾一些威懾,與江上濤瀾糾集了一齊洶涌,號呼嘯叫著直撲過來。他卻在其間看見了公瑾、小喬、孟德,看見了千古風流人物,也看見了時間之須臾。又經(jīng)由清風明月、白鷺水光、孤鶴長鳴,看見了蜉蝣之于天地、粟芥之于滄海,看見了渺小與闊大。在秋聲里,他得以與時空遭逢,也進而釋懷。
他邀了懷民,攜了酒和魚,端然坐于快哉亭上,把酒臨風,又劃然長嘯。那江上風嗚嗚然應和,一重幽咽,一重凜然,如夜半嫠婦飲泣。是秋聲照見了自己的孤獨吧。
秋聲中,蘇軾的一聲長嘯長驅(qū)直入,仿佛將江山濃重的悲戚撕開了一角。靡靡哀音里終于透出些天清地闊,大江也漸漸息聲泄流,捧出一輪江月。于是,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一派清明。
他二人相對一笑,搛一箸魚肉就一口酒。酒是好酒,魚更好,頗有松江之鱸的意味。酒至半酣,樂更甚了,就叩欄而歌。
“賢者之樂,快哉此風。雖庶民之不共,眷佳客以攸同……”
果然快哉!
古中巖山高臺上所臨之風,與赤壁的江風并無不同。只是少年蘇軾在中巖書院所得之聲里,有著無限意氣,簫音徐徐遠播,清越又綿長。赤壁之上則是他與自己的“博弈”,風聲與簫音急一程緩一程,時而優(yōu)柔溫潤似君子,時而慷慨悲愴若燕客,又颯風披紛,又嘯吟悒悒。他終究又在江風中自己與自己和解,便漸舒和漸縹緲,漸逍遙優(yōu)游,以至靜定。從此得了大自在,天涯也去得了。
大約凡經(jīng)得了人事淹蹇,便無所掛礙,也就無所不快,灑然如風了。
黃州以后,他自號“東坡”,竹杖芒鞋做逍遙游。
逍遙游
另一位逍遙游的莊子,也灑然如風。
他們是風,不是大鵬。
大鵬終有所拘囿,會遇見蜩、學鳩,以及斥們。小小的它們,躍過蓬蒿觸碰榆枋,就自得意滿,也敢嘲笑起欲飛往南冥的大鵬來。
大鵬還有所依憑,須水擊三千,摶風而起才能扶搖九萬里。即便有鵬鳥之志,也須好風憑借力,才得上青云。是修了“御風之術(shù)”,不是真逍遙。
況且,論御風之術(shù),修風仙之道的列子比鵬鳥更在行。全不用借水勢就能輕輕松松御風,十五日一個往返。列子的御風看似自在了,卻仍有所待,有風才能飛行。凡有所待,也并非真正的逍遙。
幾人能逍遙似風?脫胎于天地,又獨立于天地,脫離了一切外物的拘囿。飄飄乎來,悠悠乎往,無須依憑,無所倚待。才是風的逍遙。風力也由它任性,可大可小,有泠風、飄風、厲風……也隨它止息。大鵬在海面摶起的狀似“羊角”的旋風,該歸屬于厲風。厲風來時,足有倒海翻江、摧枯拉朽之力。
并不能御風的莊子也無須依憑,就能化蝶而栩栩然,做涂龜自在曳尾,非魚而知魚之樂……乃至參透了生死,掙開了人性枷鎖,不敖倪于萬物,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莊子精神可游于無窮時空,像風一樣。
換言之,像風一樣的莊子無影無形又無所不在,可以是自由的任何形態(tài)。人們看花、看草、看山、看水、看天地、看世間萬物,都能看到莊子一樣的自由,是為“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快哉?。?/p>
古中巖和赤壁的風也做逍遙游。悄然起于青之末,飄忽漸生,于空嶺竹柏或亭閣樓宇間徜徉朗吟,又穆如直下江面,江上才盡夠它開合行止。風快哉悠游,而力道不減,過江河也有損焉,過山石也有損焉。好在江河自有源頭活水,減損了又充盈。
古人好給江河賦予意義。李斯《諫逐客書》里就說“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由江河接納細流而喻接納人才之必要,諸如“海納百川”一類。又譬如古人的“江”“河”只能是長江黃河,又如岷江、湘江、贛江……所有有名字的江河,都有它們的意義所在,地理的或歷史的??墒?,“意義”又未嘗不是人類對江河湖海的“拘役”,它們恐怕并不需要。
古中巖山谷中也有一條無名溪流,日日歡歡樂樂朝山下淌,徑直往山下岷江奔,一頭扎進去就不見了。這大約是大多數(shù)溪流的命運,卻并不妨礙它們?yōu)榻幼⑷牖钏R彩且环N逍遙。
它們自顧自地由石縫或山隙間汩汩而出,遇見山石拐個彎,順手拾片落葉一同行一程,風來了笑出皺紋,雨落了一顆顆都收拾起一齊繼續(xù)淌。碰見的每一條可以匯入的水流都不管不顧迎上去,即便絕壁也縱身一躍,拓出一條瀑布。為小流時可以漂葉,匯溪后可以撐筏,成江河可以載舟船,入海而蘊萬物。
它們最愛與風游戲,對風的任何行止,都做出回應。風與水之間自古就有著諸多關(guān)聯(lián)。譬如東風與春水,是喚醒與被喚醒;微風與小池,是絲竹之聲撥弄楊柳腰肢;又有驟風翻碧浪、秋雨助秋聲。都是相互的際遇與成全。
只是人們多以自性而定自然之聲。闃夜風聲撼竹木,而起幽憂不平之思;風淅淅,雨纖纖,偏怪春愁細細添;竟還有宋玉這樣的,將風區(qū)分成帝王“雄風”、庶民“雌風”。連孔子臨江看水,也慨嘆“逝者如斯夫”。而屈原,更在汨羅江的秋風里釋放了一個孤獨的魂靈。李白洞庭湖畔賒月色,似乎不羈且快意,終究抽刀也斷不了愁。歐陽修在江上彈琴,聽眾只有棲鳥、游魚、江水、山風,并無一人知音。只有曹孟德不孤獨,他臨碣石觀滄海,而見大海吞吐日月星辰,連蕭瑟秋聲都聽出雄師百萬,但江山萬物都是他的拘囿。
倒是東晉有一個叫“湛方生”的名士,也作了一篇《風賦》。末了一句“軒濠梁之逸興,暢方外之冥適”,端的是優(yōu)哉游哉,物我兩忘。
得大自在的人都像風一樣吧,或無我無物,或物我欣然一處。如莊周、湛方生、蘇東坡們。
當下要能尋這樣的,得往老里找,經(jīng)了九九八十一難活成了人瑞,才得了風的自由。不對,有一個并不太老的人或許也能算,他又頹又閑,又隨意又誠懇,不時有些幽微的欣悅,將他放在哪里都獨個自在著。若非得說還有拘囿,就是為情所困。一曲《送別》唱來,本該如一陣風散,他竟沉溺不出,哽咽至無法唱畢。他是樸樹。
風也是有情的。
【王亞,湖南郴州人,現(xiàn)居株洲。作品散見《天涯》《芙蓉》《雨花》《滇池》《散文選刊》《湖南文學》《天津文學》等刊物,出版散文集《茶煙起》《營閑事》《聲色記》《一些閑時》《此岸流水彼岸花》《今生最愛李清照》等,注譯《東京夢華錄》,編著《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讀本》《四維閱讀》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