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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2023年第9期|胡廷楣:如水
來源:《上海文學》2023年第9期 | 胡廷楣  2023年10月11日09:09

“你終究寫了顧水如先生兩個敗局。”

“倘無敗局,何來國手?!?/p>

在楓涇,沿著河走。河的東邊是一道長廊,上有黑色屋瓦,旁有廊柱。正有小雨,長廊對過,枕河的人家,檐頭都濕了。一位姑娘從窗口探身出來,用手試了試雨,便把窗戶關上了。

長廊之下,便是許多小吃店。粽子在鍋里,水噗噗地跳,飄著香,那是箬葉包裹,本地醬油漬過的。本地的米和本地豬肉混合的鄉(xiāng)土氣味,同時刺激嗅覺和味覺。濃濃的茴香味飄來,那里便有茶葉蛋和豆腐干。米粉和豆沙混雜的香氣里嘗得到甜味,那是梅花糕和海棠糕。

我想象,一百多年前,一九〇八年的春天,顧水如也走過沿河長廊。那時楓涇,一鎮(zhèn)分屬兩個縣,鎮(zhèn)子南面,是浙江嘉善,鎮(zhèn)北是江蘇松江。

春天的鵝毛細雨,不分吳越,甘霖普降。他剛剛十六歲,哥哥在前面領著,后面有人為他挑著鋪蓋。他穿著土布的青色長衫,腦后拖著一根辮子。臂彎處,夾著一把黃色的油布傘。那時的楓涇古鎮(zhèn),沿河兩邊沒有這許多吃食攤子。偶見一小店,兄長便買了兩包狀元糕,說是路上墊饑。

快船就在橋下。哥哥先進的船篷,又反身接過行李,讓顧水如走過跳板。

船載重三噸。三四個搖櫓的,辮子盤在頭上,都說紹興話。老成的那個見人都上了船,便抽去了跳板,用一根粗大的竹竿撐著河岸上的花崗巖埠頭,船便到了河浜的中間。那是雙櫓船。順水,船輕便地朝北邊開去。

河岸是野草和野花,河邊有小小的吳越界碑,不經(jīng)意間,船過越,入?yún)恰?/p>

“唔呶喔哩遠哉?!?/p>

那是說,我的家遠了……“唔呶喔哩”,今天刻在楓涇迎客門上。

我站在楓涇的一座橋上。楓樹何在?涇水長流。字正腔圓讀過不遠處飯店旗幡上這四個字。我稱不上顧水如的鄉(xiāng)親,不過都是江南人,知道這一帶的口音來自何處。老妻在橋堍邊上,和賣紅菱的農(nóng)婦閑聊。大媽拿出了一枚小小的工具,為我們剝著菱殼。她籃子里的水紅菱,又稱為“蘇州紅”。

近三千年前橋下的流水,曾經(jīng)見證了春秋吳越殘酷的兵戈相爭。此間土地,為吳、越輪流所有,終于在東漢末年暫歸于孫權的東吳,自此,大江南便連成一片。

橋下綠色的河流不寬,卻是悠長的歷史。一八〇〇年前,流水曾經(jīng)承載了數(shù)隊搬家的船只,從吳縣過來,向東而去,船上是顧氏和陸氏兩支豪族。

他們是上海最早的移民。

在這荒蕪的河流縱橫之地,出現(xiàn)了“僮仆成軍,閉門為市,牛羊掩原隰,田池布千里”的豪強莊園。

在東吳為官,怎能不會圍棋呢?

公元二一四年,吳尚書令顧雍的長子顧劭在豫章太守任上去世。顧雍正召集下屬聚會,豫章有送信人到,沒有他兒子的書信。顧雍當時正在下圍棋,雖然神態(tài)不變,可是心里已明白。他強忍悲痛,“以爪掐掌,血流沾褥”(《世說新語·雅量第六》)。

以顧雍為代表的顧姓一支居于亭林,被稱作“亭林顧氏”。顧雍早年還當過婁縣令。

公元二三六年,孫權北征,使吳將陸遜與諸葛瑾攻襄陽。陸遜遣部下韓扁給孫權送信,韓扁返回時,被魏軍巡邏的士兵抓獲。諸葛瑾聞后,心中甚懼,給陸遜寫信,陸遜未予回答,只是讓人種菜點豆,“與諸將弈棋射戲如?!保ā秴菚り戇d傳》)。

陸遜率幼子移家于華亭,因擒關羽立功,封為華亭侯,第二年晉封婁侯,即以亭侯升為縣侯。

江南的圍棋,就隨著他們的船,到了昨天的婁縣,今天的松江一帶。

顧水如與哥哥在櫓聲中,隨著航船搖晃,他們或許并不在意,自己是不是顧雍家族的后代。

清末的上海,漸成江南文化的重心,想要有作為的商賈政客、文人雅士,都沿著一江春水,向東流向上海。顧水如兄弟沿著文化的流動趨勢,帶著江南文化來到上海,便是奔著日本圍棋而去,與海外文化交會。

仿佛聽見已經(jīng)在上海棋界小露頭角的哥哥對顧水如說:“在楓涇,倷拿棋盤畫在蚊帳上,夜夜張大仔眼睛,拿布店的那個老太公贏了,畢竟是在楓涇這一小地方,勿算稀奇?!?/p>

“阿哥,連倷也著不過唔?!?/p>

“阿哥領倷去上海的茶館店,倷先看看。楓涇格朗相著的是古棋,上海格里,已經(jīng)有了日本棋。”

“陳子仙和周小松在楓涇住過……”

哥哥只是笑了笑。他拍了拍弟弟瘦小的肩膀,知道水如有才,志向比他要大。

顧水如看著船外的流水。航船朝北,經(jīng)過兩三條稱為“涇”的小河,折頭朝東,就是黃浦江了。未及過午,松江綠的麥苗和黃的菜花就悄然遠去了。

廣東路上那個茶館叫“文明雅集”。

哥哥淵如前幾年就到了上海,在文明雅集結交了一些棋友。這茶館是外來游碼頭的棋手落腳首選之地。淵如帶來弟弟,兩只眼睛放著渴望光芒的鄉(xiāng)下孩子顧水如。這個被稱為“小顧”的少年,棋子厲害,很快就引起了人們注意。

在茶館里賞識他的是王彥青、范楚卿、吳祥麐,他們堪稱是提攜顧水如的前輩。

走出茶館,欣賞他的人,就不一般了。

“當民國初年游滬,年甫弱冠,而弈棋已甚知名,時他人棋路尚沿舊習,而顧君獨研究日譜,開風氣之先……”這是趙公在上世紀二十年代舊報紙上找到的一段文字,那時的名棋手陶審安居于浦東,在《新聞報》上寫圍棋,筆名為“東籬居士”。當年與陶先生在一起切磋棋藝的是張澹如和王子晏。顧水如經(jīng)常出沒于張宅,獲得張澹如的指點。

顧水如到上海不久就遇到了狄楚青,《時報》的掌門人,他便去了望平街。

狄楚青是一位學者,晚清舉人。他又是康有為的弟子,參與戊戌變法。變法失敗后,逃亡日本,便在那里留學。

他也是圍棋愛好者,慧眼識顧。顧水如宣統(tǒng)元年(一九〇九年)后,便在《時報》館做過一段?!稌r報》館圍棋愛好者甚多,顧水如將他們一一擊敗。于是該報特辟“圍棋”專欄,由顧水如任編輯,登載棋局、棋話以及死活題,每月工資二十五大洋。

狄楚青還辦了一個出版社,那就是有正書局。這個出版社在中國出版史上占有重要的一頁,那是因為,許多日本棋譜,最早就是他們用新式的機器印制出版的。清末民初,《時報》館有兩扇門,右邊的門上寫著“時報館”,左邊的門上寫著“有正書局”。小個子顧水如,從左邊的有正書局出來,又進了右邊《時報》館的門。是《時報》的作者,也可以是有正書局的讀者。

小顧剪去辮子后,因狄楚青的介紹,去了張元濟的《時事新報》。那張報紙也在望平街上,以副刊出名。以后顧水如去了天津、北京,都曾經(jīng)為報紙編寫過圍棋文章。

在我當記者的時候,曾經(jīng)在《申報》和《新聞報》的舊樓里上過班。山東中路,也就是往昔的望平街,僅剩下《解放日報》一家報紙。

《時報》的那棟樓距離申、新兩家報館僅僅百米,那座標志性的寶塔,解放后還雄踞福州路口二十多年。數(shù)家報館,集聚于一街,望平街便是他們共同的大本營。

現(xiàn)代新聞的巨擘,無意中和民國圍棋翹楚,有一段奇妙的緣分?

疫情前后,多次去過圖書館,終于在《時報》讀到了署名“水如”的一篇稿件。那是對老棋手丁禮民的感謝。丁禮民提供了他與清朝最后一位圍棋大師周小松的棋譜。

小心翼翼將這篇稿件拍下來的時候,便想起,丁禮民對局記錄原稿,用小楷寫就,在上世紀六十年代,由其后人捐贈給上海棋院。這一局棋,可以看作是中國古棋的最后影子,而丁禮民,在七十四歲出戰(zhàn)日本棋手高部道平,且有勝績,自是站立在新舊棋法分界線上的人物。

誰見過辛亥前后的望平街?

每每走過山東中路,便會想起望平街。上世紀初的老報人早已不在。唯排字房,世紀末的空氣中依舊有著世紀初的氣息。

偶然幾次因為圍棋和奧運會坐夜班,呼啦呼啦吃完大排面,便聽那些上世紀四十年代過來的排字工說閑話。點了一根香煙,呼一口,煙頭紅光幽微,隨著煙霧飄散,望平街的許多軼事,也便在夜半的食堂流傳。過往的社會新聞,今是昨非,老工人司空見慣。報社間競爭的恩恩怨怨,離開排字房也很遙遠。他們說的是工人一族眼中的細碎生活。

印報車間墻邊有一臺涂滿黃油的印報機,便是《申報》時代的老貨,尚可開機,以備不時之需。某某報社一臺機器,壞了,幾個外國“銅匠”都修不好,被一個中國工人修好了……史量才某日見到樓梯特別干凈,便吩咐賬房喚來那清潔工,特地發(fā)一個紅包。史量才用過的辦公桌,現(xiàn)在誰誰在用著,只是臺燈換了。當年楊乃武放了出來,便在《申報》老樓里當過一陣編輯……

文化名人包天笑當年供職《時報》,他給出了一張時間表:

在報館里編新聞,于每日的時間,很有關系。

編要聞,時間最晚,因為要等北京的專電到來。那種專電,往往要到十二點鐘以后,甚而至于到午夜兩三點鐘送到,也說不定。為什么這樣遲呢?原來那時的電報是分幾等的,如一等電、二等電是官電,民間不許通行;三等、四等電,方是民電,又稱為急電,我們所打的乃是四等電……

本埠新聞的編輯,比較要早得多,大概到下午九點鐘的時候,訪稿全都來了,編本埠新聞的到十點鐘就沒事了。

編外埠新聞的,更要早一點,從前還沒有快信、航郵,下午五點鐘以后,郵差不再送信了,把當日所到的信,評定它的輕重與緩急,發(fā)清了稿子(有的須要修正一下),就沒有你的事了。

這一時間表,似乎數(shù)十年不變。

放下書,望著圖書館的天花板,想象著顧水如的少年模樣。

在零零落落的照片里,見過《時報》的一張信箋,沒有格子,只有數(shù)道紅色的豎線。那時的稿箋也是這樣?

顧水如很工整地用毛筆寫完稿件,畫完棋譜,交給版面編輯而轉(zhuǎn)排字房。

排字房的下午,彌漫著干燥金屬的味道。最忙碌的是鑄字工人。他們將鉛錠和舊鉛字化成銀色液體,倒入模子,機器喀啦喀啦響著,鉛字接連不斷吐了出來。排字房有字架,便是鉛字的墻,上面都是字的蜂窩。排字工人手中有一只無蓋的木盒,小顧的稿件在木盒里排成了方方正正的信息。和別的稿件相比,小顧的稿件中有棋譜,在鉛字墻上,有一區(qū)域是特別的蜂窩。棋盤是一個一個鉛字拼成的,格子和棋子都很小。因有數(shù)字,鑄模特別精細。排字工手勢熟練,往墻上一摸,便可得到。排字房迅疾將這信息拷貝在紙上送回,小顧便校對自己的文章,用毛筆蘸了紅墨水,圈圈點點,交給版面編輯。那位戴瓜皮帽的編輯,就是包天笑?他用兩根手指,推了推圓形的玳瑁眼鏡,湊近紙樣,用蠅頭小楷,一一在文章上注明字數(shù)、作者、標題。

初排的版樣進了排字房,便有老師傅對照修改稿,用鑷子將錯字一個一個鉗了出來,換上新字,口中不免對學徒工罵罵咧咧。從排字房出來,小顧的“圍棋欄”已經(jīng)嵌在第十五版密密麻麻的豎排文字中,有了左鄰右舍,擠擠挨挨,初成模樣。

天漸暗。小顧回到家里,與哥哥一起,在燈下讀日本棋譜。

臨近午夜是排字房最忙碌的時候。最重要的時效新聞往往這個時候到達。編輯的辦公室燈火通明。

《時報》總主筆陳景韓的桌子上,已經(jīng)有了預拼的版面,還有電報傳來的北京專電,本地的截稿新聞。他的辦公桌像是一張蜘蛛網(wǎng)的中心,他便是那只大蜘蛛,每一根蛛絲的抖動,他立刻就能感覺到。他讀過所有的版面,用他特別的筆墨,稍稍修改幾個字,潤色標題。包括小顧的圍棋欄。

報紙全部排好,拼成版子,將要開印的時候,還要仔細看一遍有無錯誤。陳景韓就是深夜最遲的那個編輯,他住在報社。

望平街上趕早市的,是在趕辛苦報人后半夜的下班時間。有小販卸下?lián)樱貌胥蔹c亮了小小的灶頭,便候在樓下,時不時喊一聲:“餛飩!”等待二三樓陽臺上露出一張隔夜的臉,放下一只籃子和幾只角子。黃包車已然排開在街頭,車夫一頂舊帽,擋住黯淡的路燈,坐在車座上,打著盹,等候熟悉的編輯來拍拍肩膀。

早上五點,曙色初露,大馬路上有軌電車叮叮當當駛過,望平街一時沸騰。報販來了,在各家報社印刷廠的門口等候,拿到報紙,立馬在地上分夾。圍著報販的是報童,他們的衣服上都有補丁,最貧困的小孩,穿的布鞋前賣“生姜”,后露“鴨蛋”。喧鬧一陣,抽身出來,各自將報紙放入報袋,便飛跑上了街。他們跑向蘇州河上的橋頭、十六鋪碼頭、有軌電車站、城隍廟……

早晨,顧水如和哥哥吃著泡飯??曜訆A著冒著熱氣的松脆油條,在紅醬油中一蘸,便是上海人的佳肴。他們看報紙。他在早餐的稻米油醬香味中,聞到了類似鄉(xiāng)下煤油燈的氣味,那是新鮮的油墨和新聞紙味道的混合。

我按住胸口,不敢過分激動。我在圖書館看到這張一百多年前的報紙,已經(jīng)做成了電子版。沒有報紙的氣味,唯存一百年前的氣息。

《時報》是一張給文人看的報紙,當大量的信息如河水一樣漫過讀者眼簾的時候,圍棋僅是非常細小的一脈。圍棋還沒有正式比賽,散散落落的信息,構不成影響社會的新聞。彼時的顧水如,應該沒有坐過夜班,也沒有進入新聞采訪序列。況且在無意間,顧水如和數(shù)位中國新聞文化界前驅(qū)擦肩而過。

如無意外,中國現(xiàn)代報紙上有了圍棋,自他開始。少年的顧水如無疑是我們這些被冠以“圍棋記者”新聞人的前輩。

這是重慶中路上,一條威嚴的弄堂,名曰“漁陽里”。疫情期間,鐵門鎖著。

正探頭對著弄堂發(fā)愣,一位中年女同志便問:“老先生找誰?”

我說:“顧水如?!?/p>

“他是做什么的?”

“下棋的。”

“住在幾號?我是居委的,可以幫你?!?/p>

“不知道啊。再說,他早就搬走了?!?/p>

她歪頭想了想,“不記得有過一個下棋的姓顧。你自己找吧。從淮海路康綏公寓的大門可以走過來。”

這樣的回答,能夠想象。我翻過《盧灣區(qū)志》,那里沒有顧水如。

漁陽里是我非常熟悉的弄堂。早先,我家所在的和合坊和康綏公寓、漁陽里,都只有一墻之隔。

一九五八年,“鋼鐵元帥”升帳的時候,這里三條弄堂鐵門和圍墻統(tǒng)統(tǒng)拆去,以鄰為壑的舊日子徹底革除。

和合坊的小孩在夏日的上午,進行了一場大規(guī)模的“官兵捉強盜”。毫無顧忌地奔跑,穿過和合坊后弄堂“煉鋼爐”的青煙,繞過用來支援農(nóng)民伯伯的泔水缸,躲在康綏公寓和漁陽里相間的那個碧綠的小球藻池子后面——這也是家庭婦女支援生產(chǎn)建設的場所之一??到椆ⅰO陽里的大人,都是斯文人,見到和合坊滿身是汗的小人,便有些張皇。他們的女兒戴著鮮艷的蝴蝶結,穿著泡泡紗襯衣,系著絲綢紅領巾的漂亮女孩,狠狠地說,報告老師去,都是野蠻小鬼……

康綏公寓的窗是鋼制的,出來的大人西裝革履。漁陽里房子的門窗都是木質(zhì)的,走在弄堂里的男女便多是一副中式打扮。我們躲在小球藻池子邊上時,想起那里曾經(jīng)有一個針灸診所。似乎是一位穿著中裝的名醫(yī)。他的病人坐在天井里,也有幾只竹制的躺椅,已經(jīng)放在弄堂里。男病人居多,一根根銀色的針扎在那里。有一個三輪車夫坐在自己的車上,膝蓋邊扎著針,流著血,細細地蜿蜒到了小腿肚子。這讓我們這些小孩看著懼怕。

阿五頭便說起,診所曾經(jīng)在淮海路貼過紙頭的。那張巴掌大的黃色紙,用蠟紙油印著:“針灸”。

“官兵”蜂涌而來,在小球藻池邊,捉住了“強盜”?!肮俦焙汀皬姳I”合為一群,探討淮海路上梧桐樹和電線桿上貼著的紙片:書法、中國畫、篆刻、俄語、會話、集郵、謄印……紙片都有對應的文化實體,都有周邊弄堂里一間特別的客堂間,散落在民間的自由職業(yè)者,在弄堂里從事文化活動。很多孩子都不上幼兒園,馬路對面弄堂里有私立幼兒園,在客堂間。也有弄堂小學,客堂間里上課。之后客堂間里還有公共食堂、街道工廠。

顧水如重返滬上,先在和合坊租下三層樓,有了三間正房、兩個亭子間、一個廚房、一個陽臺和一個天井。他在此創(chuàng)辦了上海弈社。二樓三樓住人,一樓客堂間便用來下棋。下的多是指導棋。一年后顧水如相中了高雅古樸的漁陽里,也是三層樓,不過他將客堂間和二樓都給了弈社,自家住在三樓。顧水如一個人忙不過來,青年過旭初和過惕生兄弟,還有一位拜師于顧水如的少年宋溫善,便都住在弈社,幫著他張羅。過氏兄弟在這上海弄堂中,殷勤向弈社主人詢問棋道,日漸成為棋壇不可忽略的國手。

黑色的前門經(jīng)常開著,門外有一方小牌:“上海弈社”。顧水如家的客堂間已經(jīng)載入中國圍棋史。家人挽著菜籃,牽著小孩從后門進出。

顧水如來到漁陽里時,已經(jīng)四十一歲。

在上海五載,他棋藝日漸精深,眼界漸開。讀到日本高部道平的讓子棋譜,知北京棋界豪杰眾多,便有心赴京以棋會友。一九一四年起,他與高部道平對弈百盤。一九一七年,他有心東渡日本,以棋會友。在日本學棋不到兩載,因母有疾,方趕回楓涇,旋又去了北京,儼然已成段祺瑞眼中“不可多得之天才”。

顧水如重返滬上,在一九三三年。這十九年的漂泊,屬于那個年代。想要在圍棋上有所建樹的中國棋手,在棋上總是挫折要比勝利多。

讀到了幾局顧水如當年的棋譜,時下瀏覽量最多的,是一九一九年秋在北京,顧水如受讓三子,負于日本當年圍棋第一人本因坊秀哉的一局棋。

那一局棋一步步走來,顧水如的黑棋似乎不錯,第八十、八十二手,咄咄逼人,幾乎瞄準右上的一條大龍。不過此處可有一處變化,秀哉看到了,他便佯裝敗退,暗中設伏。一路追殺的顧水如紅了眼,便也粗疏。當秀哉不動聲色,走出絕妙手筋之后,白棋便“羸形暗去春泉長”,大龍搖頭擺尾脫離了險境,留給顧水如一個難堪。

顧水如便成為當代某些圍棋愛好者們的嘲笑對象。

我想他在輸棋當時,必然要比任何人更為辛酸,眼含熱淚,心有不甘。長夜里,無形的棋局一直懸在天花板上。這不是他第一次讓子棋輸給秀哉,只是輸?shù)锰y看,太輕易。

年輕人并不知道,那一年,秀哉在北京上海展現(xiàn)棋藝,中國其他棋手都要被讓四子。顧水如在日本學棋時,秀哉讓他也是四子。僅僅過去一年,顧水如就升到了受讓三子。

而且他們更不知道,也就是在秀哉這一次訪華棋戰(zhàn)中,顧水如在另外一局棋中真的吃了天才秀哉一塊不小的棋。

四十五歲的日本老師,正在棋藝無雙、恣勢奔放的最好年華,遇上了二十七歲棋藝蒸蒸日上的中國學生。是一次教學,還是一次考試?

讓三子而一勝一負,恰好是中日間真正差距的度量。秀哉根據(jù)這一局棋,認可顧水如為四段棋手。秀哉曾經(jīng)說過中國高手的水平最高不過二段。趙之云先生曾經(jīng)回憶,這一局贏棋,顧水如銘記在心,多次提起。在趙公的《早期中日圍棋交流》中,特地以此局棋譜留下了顧老的成就,但并無詳細的解說。

不說,也是一種無言的說。趙公的父母都是歷史研究者,趙之云與人云亦云的流俗,距離甚遠。他知道,無論花費多少筆墨,今天的年輕人絕對不愿相信,這就是百年前中國最好的棋。

在漁陽里,顧水如經(jīng)常會去淮海路的西頭陪伴段祺瑞。段祺瑞受蔣介石邀請,“南下頤養(yǎng)”。顧水如也是因他才回到上海。

《段祺瑞傳》簡要評述:

段祺瑞掌權時一直走日本路線,但在民族存亡時刻,他終于沒有做漢奸,而是接受了蔣介石邀請,這在當時不失為一種愛國舉動。

《段祺瑞傳》正文找不到“圍棋”兩字,尾聲卻有此幾句:

段祺瑞在上海居住期間,每日除下一局圍棋外,大部分時間都靜坐誦經(jīng)或閱讀舊書。

細讀段祺瑞的圍棋逸事是在上海圖書館,新冠剛剛平息,周圍是此起彼伏的咳嗽聲。那本書為《圍棋國手顧水如》,作者是顧水如家鄉(xiāng)人,自然有非常多的家人回憶。

出圖書館門,往東不幾步就是淮海中路一四八七弄,上海新村,一條建設于上世紀四十年代的弄堂,今天還不失時尚的高級公寓。那里曾經(jīng)是霞飛路一四八七號,有草地十余畝,有幾棟可作為公館的建筑。

段祺瑞晚年住在那里,每天早飯后都要下一局棋。

以往人們對于段祺瑞下棋的印象,來自吳清源的回憶錄《天外有天》。書里寫,顧水如帶了少年吳清源赴段府每周日早上的棋會,結果不諳世事的吳清源,贏了當時中國的最高統(tǒng)治者,以至于所有棋手都餓著肚子沒有吃到美味的早餐。還寫,段祺瑞一次有事召回在外地的兒子,談話之前先下一局棋。結果,兒子把老子贏了。段祺瑞大發(fā)雷霆,立馬打發(fā)兒子打道回府。

字里行間,不茍言笑的段祺瑞凜然如冰霜。

顧水如當然還見到了段祺瑞晚年儒雅如靜水的另外一面。

在《圍棋國手顧水如》一書中,有心的作者,記錄了段祺瑞曾經(jīng)去參加顧水如母親的喪禮。

一九三六年春,顧水如的母親去世,段祺瑞親自來楓涇吊唁,時曾轟動整個楓涇鎮(zhèn)。顧水如的家離楓涇火車站不遠,約二三里路程,楓涇南鎮(zhèn)鎮(zhèn)長姚天星,嘉善縣區(qū)公所區(qū)長張莘根,楓涇北鎮(zhèn)鎮(zhèn)長王福春,松江縣楓涇區(qū)公所區(qū)長葉景秋等聞訊趕來,陪同顧水如到楓涇火車站迎接。段祺瑞身穿黑色長袍,手拄拐杖下來,在家人陪同下,和大家一一招呼后,便詢問顧水如喪事準備得怎樣。水如一一回答?!呀?jīng)出現(xiàn)年老體衰、行走不便的老態(tài),此行實屬不易。……臨走還送上二百塊大洋給顧水如。

一次次和段祺瑞下棋,見老段健康每況愈下,坐在回家的黃包車上,顧水如必默默無言。車夫小跑著經(jīng)過霞飛路,轉(zhuǎn)彎,回漁陽里,走進上海弈社。面對家人,面對過惕生等,他也會沉默一段。

一九三六年的深秋,段祺瑞因胃部又一次大出血,被送入宏恩醫(yī)院。那家醫(yī)院的醫(yī)生曾經(jīng)于兩年前挽救過段祺瑞的生命。這一次回天乏術。

南京國民政府決議進行國葬,靈柩由鐵路,自上海至北平。聲勢浩大的扶柩北上之行,在專列上的除了親戚,多為海上聞人。顧水如也在車上。專列一路呼嘯北上,顧水如見同行者都很陌生,便顧自回想自上海北上去北京之旅。以楓涇的名產(chǎn)“丁蹄”為晉見之禮,不料段祺瑞不吃肉,于是丁蹄被周圍人分享,段祺瑞看顧水如下棋。他不久便出入于段府。執(zhí)政府瓦解,段祺瑞下野,顧水如隨著他去了天津,最后又來到上海。二十多年,一位國內(nèi)一流的棋手,追隨一位圍棋愛好者,所為何來?

陶菊隱先生當時有言:“我國圍棋高手自段合肥一暝不視之后,惶惶然有曙后孤星之感?!庇謱V割櫵缍裕邦H有知己難逢之感”。

不敢說一位棋手和一位政治家之間會有多么深厚的友誼。但相信這兩人,都在乎對方?!霸诤酢币部梢允且环N很本能的情感,用圍棋聯(lián)系著。在段祺瑞,佛經(jīng)是他空遠的慰藉,圍棋是他日常的寄托。他或許不會和顧水如談談戰(zhàn)場和政壇,卻能夠傾聽顧水如指點棋盤,敘談棋理。

一九三四年,吳清源曾經(jīng)和摯友木谷實來滬訪問段祺瑞。兩人弈棋,其中一局,吳小敗。段祺瑞自然知道,這是吳清源對他知遇之恩的回報。堂堂大棋士,已經(jīng)不是當年的冒失少年。這一年,蔣介石邀請段祺瑞去廬山避暑,顧水如是隨行者之一。段祺瑞向蔣介石進言,希望召回吳清源,以便發(fā)展中國圍棋。也只有顧水如才明白,段祺瑞內(nèi)心仍舊希望見到古老的國技復興。

段祺瑞在乎他,或許是因為他去了日本,又回到了中國。

戰(zhàn)火驟然降臨。顧水如舍不得他的上海弈社,滯留在上海。

一九三七年,日軍攻入上海。

便有一位“大人物”來漁陽里找顧水如。絕無意外,和段府過從甚密的顧水如,早就被人盯上了?!秶鍑诸櫵纭酚写藬⑹觯?/p>

當時,大漢奸梁鴻志到顧水如家拜訪。梁是一個棋迷,和顧水如相識多年,是段門老友,以前私交棋誼都不錯。這次拜訪,名為敘舊,實是拉人下水,說請顧水如出任偽政權官職(一說是陪侵華日軍頭面人物下棋)。顧水如以只善黑白,不知政治為由,予以拒絕。后來,梁又來了幾次,日本人還帶著黃包車兩車食品既威逼又利誘,結果顧水如請一位德國醫(yī)生開了一張“嚴重貧血,不能外出”的證明,堅決拒絕。梁知道個中原因,他游說不成,便惱羞成怒,下令關閉了上海弈社……

顧水如也在這一年的冬天,把家搬到了襄陽路上。

不久就得到了消息,曾經(jīng)住在漁陽里顧家的少年才俊宋溫善,與家人西遷,行船于三峽,江流甚急,宋少年在危崖之上加入背纖隊伍,失足掉下深淵,年僅十八歲。

噩耗傳來,顧水如想起宋溫善曾發(fā)豪言,要戰(zhàn)勝吳清源,便好幾天默默無言。

見到顧水如自書的一首七言詩。并未留下書寫的日期,小心考證后,方知應該是“二戰(zhàn)”時期的作品。

一九四二年十月,顧水如的老友瀨越憲作先生率弟子井上一郎、橋本宇太郎、吳清源等赴上海、南京訪問。

在吳清源的回憶錄中說到過,井上一郎很早就應征入伍,隨軍駐扎在中蒙邊境諾門罕。一九三九年,蘇聯(lián)和日本俱陳兵于此,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井上因病,被遣送回日本。不久朱可夫率領的蘇軍一舉擊敗日寇。死里逃生的井上,隨瀨越憲作來到上海,百感交集。他和顧水如一起下過棋,將返日本,又希望獲得顧水如的手跡作紀念。

他們是舊友,在顧水如游學日本時,相交于棋壇。此刻,顧水如必推敲再三,方援筆書之:

藏機守默自通神,

妙技而今海外珍,

壁壘森嚴警急劫,

豈知身是局中人。

前兩句自然是在寫圍棋,后兩句呢?可以理解為下了一局緊張激烈的棋,兩人下得忘我,都已“坐隱”。有沒有弦外之音?顧水如在詩后的文字中,說到了唐朝、清朝,我國、東瀛。再讀“豈知身是局中人”,便可從棋盤邊上站起,換一個空間再讀。

自本因坊秀哉去世后,瀨越憲作無可置疑成為日本圍棋界的精神領袖。向瀨越憲作的學生贈詩,便是曲折地向日本的棋手們傳遞情感。讀此詩時,便會想顧水如落筆時,當仁不讓的身份是中國的“國手”。

中日圍棋重新正式對局,要到十八年后,在陳毅元帥和松村謙三先生的努力下方始實現(xiàn)。一九六〇年瀨越憲作率日本圍棋代表團打破堅冰訪問中國,瀨越憲作已經(jīng)七十一歲,和六十八歲的顧水如握手言歡,手談一局不計勝負的棋。

一九六四年十二月二十日,瀨越憲作率二十九位著名棋手聯(lián)名發(fā)表呼吁書,號召日本數(shù)百萬圍棋愛好者參加要求恢復日中邦交三千萬人簽名運動。在呼吁書上簽名的有橋本宇太郎、坂田榮男和杉內(nèi)雅男等舉足輕重的大腕。十二月二十二日,日中友好協(xié)會理事長宮崎世民率領部分職業(yè)棋手直接走上東京街頭,在鬧市區(qū)征集簽名。九段梶原武雄背著大喇叭,搖著旗子,宣傳日中友好……他是一九六四年訪華的日本圍棋代表團團長。中國棋院前院長華以剛記得梶原武雄曾經(jīng)說過:“我到過中國,在戰(zhàn)壕中朝天放槍。”

可惜,這一切井上一郎都沒有見到?!岸?zhàn)”后不久,他便因病去世了。

我流連在漁陽里的那個下午,弄堂里無人。大門寬闊,涂著黑漆,門框上有二維碼。我的行走緩慢而拖沓,寂靜之中,聽得到空洞的腳步聲。

那時的圍棋很久沒有走出那個不大的圈子,并未真正光顧如我們這里的弄堂,特別是和合坊這樣的舊式石庫門。那些奔跑的孩子,穿著打補丁的衣服,還不知道出后弄堂往東拐,就是品芳茶樓,出前弄堂往西拐,走不遠就是襄陽公園茶室,圍棋離開孩子們不遠。

不過,即使數(shù)上十遍,他們的零用錢,也不夠找一位啟蒙先生。

小孩子下的是斗獸棋,初小生下的是軍棋,高小生以上,便將爸爸們一枚枚酒盅大的象棋搬出來,鬧哄哄聚集了一大幫人,像是在吵架一樣,爭論象棋文化第一章第一節(jié):紅先還是黑先。真正會下象棋的,如湯家大毛,遠遠瞟一眼,便伸出兩個指頭搖搖,顧自走出弄堂,去找人借棋譜讀了。

在和合坊紅色的墻壁上,讀得到報紙。很多老人圍在鐵絲編成的報夾前,讀連載小說。偶然一天,我在人縫中擠進報欄,讀到一則顧老的學生陳祖德戰(zhàn)勝日本九段的消息。我便在自家斗室翻遍角角落落,終于在大櫥底下的抽屜里,找到一副散落的玻璃圍棋子,又找到一張父親用鴨嘴筆畫出的棋盤,擺在弄堂里,找人下五子棋。觀戰(zhàn)的有一位中年人,他曾經(jīng)是校長,又喜歡孩子,在弄堂中閑走幾步,看看人們下棋打牌。他只說了句“是圍棋啊”。他應該是知道圍棋的,不過我們并沒有拜他為師,那時的孩子都很警覺,他是“右派”啊!

那時候大多數(shù)學校并沒有圍棋課,也沒有圍棋興趣小組,當然不知道顧水如曾經(jīng)住在隔壁的弄堂里,更不知道后來讀書的學校里,那位個子不高但氣度不凡的物理老師,竟然是一位圍棋高手——朱福源,一九六二年新中國首次評選的專業(yè)三段棋手。他教高二,可惜我們高一將要讀完,便“文革”了……

那時弄堂里的孩子,一次次錯過了圍棋。

忽然聽到蟋蟀響亮的鳴叫。我不信今天的弄堂里還有養(yǎng)蟋蟀的孩子。似乎蟋蟀聲就是從顧水如家里傳出來的,唯行家的蟲子振翅,才有金玉之聲。

在上海淪陷的日子里,顧水如養(yǎng)蟋蟀、放風箏、馴鴿子。很少有人知道,顧水如在天津還養(yǎng)過一匹名曰“良友”的馬。顧家的蟋蟀不是老克勒捂在棉襖里的鳴蟲,而是善斗的大將?!傲加选币膊皇峭现栖嚨鸟w馬,而是獲過獎的賽駒。

顧水如還是搬出了漁陽里。早先顧水如頂下那棟房子,恐怕已經(jīng)是傾囊所出了。上海弈社關閉之后,顧水如雖在另外的棋社任甲等指導,畢竟不是穩(wěn)定的收入。

解放前后,顧水如課棋為生,在襄陽公園印刷了棋票,每張兩角。與顧水如下一局棋,需要十張棋票。

解放后,陳毅感慨老棋手沒有社會地位,便囑咐將其中優(yōu)秀者招入文史館。顧水如因其聲望,成為上海市政協(xié)委員。他前半生都在盼望的時刻到來了,可惜,此刻他已只剩余熱了。

值得流連的是黃陂路三○四號,這里的場地記憶,可還原上世紀上海圍棋的驚人起飛。我在此盤桓久久,是因為很長時間知道顧水如,僅僅因為他曾經(jīng)是吳清源和陳祖德的老師。

真正老上海人說起這一片建筑,不在大劇院,而在租界的跑馬廳。新上海人民興建了人民大道,大道將跑馬場中分為二。大道北邊是人民公園,大道南面是人民廣場。當年為跑馬廳留下了鐘樓建筑、廳堂和水泥臺階的看臺??拷_階的南邊,成為體育宮。

顧水如的學生陳祖德在《超越自我》里,說到他一九五九年一月去體育宮報到,參加集訓。

一進門,就看見一個好大好大的看臺。我得走到這個看臺的最高處,才能找到圍棋集訓隊的那間屋。對于十四歲的我來說,這個看臺有著那么一種了不起的、神秘的意味。我一級級地向上走著,好像總也走不到頭似的。沒有想到,從此我便在人生的階梯上開始了那沒有盡頭的攀登……

北邊的鐘樓建筑,依舊巍然。午休時間,陳祖德就去上海圖書館讀書。

一九九二年,我也曾經(jīng)一步一步走上臺階,為了寫《黑白之道》,采訪《圍棋》雜志的編輯曹志林和趙之云。那時候,編輯部與上海擊劍隊同在一個屋檐下。見到那些英俊的青年劍客,雙手放在背后,從階梯的最下方,作“蛙跳”,一直跳到最上一級,再跑下來,從第一級重新開始。周而復始,也是“沒有盡頭”。

那時的《圍棋》雜志,和擊劍隊僅一墻之隔,劍與劍的撞擊聲,聲聲入耳。也聽得到教練嚴厲的吼聲和隊員擊中的歡呼。

我取出了錄音機。那時,談論的主題是世紀之交中國人的圍棋觀。沒有細談顧水如,是一大遺憾。

如今我站在上海歷史博物館和大劇院前的那條小路上,抬頭望天,看臺已經(jīng)是一道看不見的天際線。晴空,有白云。天上一只鴿子飛來,那是顧水如的鴿子?一只風箏扶搖直上,那是顧水如的風箏?

也無鴿子,也無風箏。我想聽到云上的聲音,那是顧水如在講棋,特別是為孩子講棋。

在北京,為了講棋給天才吳泉聽,顧水如雇了馬車,特地把剛滿十歲的孩子接到自己家中。有一天,孩子的母親也坐著馬車趕來,說希望吳泉有一個“字”。正好顧先生的哥哥也在,便說“泉水是清的”,顧先生說,“泉水是源遠流長的”。吳家媽媽拍手稱好,人們便以“吳清源”稱呼吳泉。在襄陽公園,陳祖德父親的棋友“周文王”特地帶了七歲的陳祖德,在公園茶室外顯眼處,專等顧水如過來,和陳祖德下了一局讓七子的棋。“周文王”便隱沒在里三層外三層的人群里,聽顧水如講棋……

云中出現(xiàn)一人,懷抱古琴。趙之云從《圍棋》雜志的那間舊屋中翩翩走來,用竹殼熱水瓶為我泡了一杯宣統(tǒng)御賜的古茶,自己也泡了一杯,我們便走到看臺最高處,坐在臺階上。

“他的理論師法日本,但是他對日本棋法從不迷信,年輕時,便敢于提出自己獨到的見解。在上世紀二十年代,他曾經(jīng)質(zhì)疑過日本當時屈指可數(shù)的高手鈴木為次郎和野澤竹朝棋中的某些著法,而且刊登在日本《棋道》雜志上。想想吧,當時中國棋界積弱已久,顧水如竟敢懷疑遙遙領先的日本棋手……

“我年輕時聽過他講棋,他對圍棋的認識,是辯證、積極、科學的,他絕不是食譜不化的學究,圍棋觀當勝人一籌,故在圍棋理論上,探得真髓?!?/p>

在那種大砍大殺的古老棋風面前,顧水如源自日本的棋理,自然會讓人深思。每每講出周圍人未知的道理,四周鴉雀無聲。他必稍稍停頓,左顧右盼,目光炯炯。

上世紀六十年代,上海圍棋訓練班在看臺側面背后的三○四。顧水如是高級班的教練。那里當年也是圍棋愛好者的樂園,有時候顧水如也會出來,和愛好者們下讓子棋。

那時候高級班的學員有華以剛、邱鑫和曹志林。家住得最近的是華以剛,他是第一個報到的。邱鑫住得稍遠,報到晚一些,曹志林住得更遠,他來的時候,顧水如已經(jīng)開課,他自報家門,請求顧老收下一個熱誠的少年愛好者。顧老對下棋的孩子一向喜愛,便破格收下。華以剛小曹志林兩歲,可又是顧老最早的學生,常常認曹志林為“師弟”。曹志林便報以憨笑。

疫情期間,給曹志林打電話,想從他那里聽到顧水如講棋的聲音。

他告訴我,某日,顧水如突然和一位還年輕的業(yè)余棋手爭吵起來,喉嚨蠻粗。原因無非是因為在一個局部中,是先填一子還是先接一下。顧水如不肯退讓的原因是,他已經(jīng)將其中的道理再三解說,而且在棋盤上擺了變化圖證明,為什么還要爭?而那位業(yè)余棋手卻以為,不是你顧老說錯了就是錯了,我難道不能說說自己的道理嗎?

兩人都氣呼呼地離開了棋盤。唯有少年曹志林走了過去,默默記住了這個形狀,自己研究了次序。兩種下法,差距僅在毫厘之間。

你得佩服曹志林對于形狀的超級記憶力。電話中,七十五歲的曹志林說最近用人工智能軟件,研究了十五歲時記住的形狀。人工智能判定,顧水如的下法更為合理。

我以為故事背后還有我所不知道的顧老面貌,便念著下一次再給他打電話??上?,之后再也不是他親自接電話了,過了不到兩周,便得到他因感染新冠去世的噩耗……

一連幾個夜里,面前出現(xiàn)的都是曹兄的面容。有一天,又在推敲這個細節(jié),突然想到他說過,由這一著棋,便可知他是職業(yè)棋手。他仿佛在責備我,對于棋藝,你是真的淺薄,能夠辨出毫厘之差,只有真正的高手才做得到……

要聽華以剛重現(xiàn)顧老講棋的聲音,便要走到南京路上。上海體育俱樂部,這是“西僑體育會”的舊址,十層樓高的西式建筑。

一九六二年,上海棋社獲通知,六城市少年兒童圍棋比賽金秋將在北京舉行。于是暑假便召集小棋手,在俱樂部強化集訓。顧水如和林勉擔任教練,顧老是主要老師。

有一次電梯故障,七十歲的顧老一步一頓上了五樓,不住喘氣,連聲說“老了,老了”。

華以剛回憶說,孩子們剛剛下完的棋,他便復盤講解。顧水如自然是復盤的高手,華以剛那時只有十三歲,聽得津津有味,今天回憶起來便是:“收獲很大,有每天都在進步的感覺……”

趙之云還在云間,他說:“顧老自是負有時譽的代表人物,他才氣橫溢,棋理清晰,自有不少令人欽佩的長處,但是他最明顯的短處是并不善于與同輩棋手平等相處。他出名早,名氣大,資歷深,留過學,捧場的人也多,棋藝當然是第一流的。他便有很強的優(yōu)越感,小覷同道……”

陳祖德也曾經(jīng)說過,顧先生認為,在中國,即使再高明的棋手,包括劉棣懷先生,都不能和他相提并論。

在和愛好者下指導棋時,顧先生經(jīng)常這么問:“劉大將讓你幾子?”對方如答三子,則顧先生必然要他放上四子;對方如說四子,則顧先生無疑會讓他放上五子?!櫹壬莻€個性很強的人,他處處要高人一頭,也是不奇怪的。

講棋精湛的顧老和清高孤傲的顧老,本是同一個顧老。那種清高孤傲,是行走于民國江湖之中護身的無形硬殼。

一九四九年深秋,陳毅曾經(jīng)去襄陽公園,詢問棋迷,誰是上海最好的棋手,棋迷回答“名聲最大的是顧水如,下棋剛猛的是劉棣懷”。陳毅和顧老便有了圍棋交往。下棋時,少有深入的談話。三言兩語,便感受到博覽群書通曉詩文儒將的陣陣清風。陳毅調(diào)到北京之后,某日回滬,便招顧水如去。陳毅問,辦一個業(yè)余圍棋學校,你來當校長好不好……

與陳毅下棋,顧水如身上的孤傲一點點褪去,誠懇一點點滋長。

疫情過去,終于在圖書館讀到可以品味他的講棋風格的文字:《圍棋對局解說》。

這是一本特殊的教材。五位民國大棋士,為寫書,特地下了八盤棋,現(xiàn)身說法,啟發(fā)希望把棋下好的讀者。這是一九五七年老棋手面對讀者的誠懇,他們彎下腰,比量著當年讀者的水平。那些言語,即使沒有段位的愛好者,讀來也毫不吃力。字里行間有著有教無類的真誠、誨人不倦之懇切。

書中顧水如的對局,一輸一贏。

當然要細讀他輸給劉棣懷劉大將的那一盤,看看強強之間如何對話。有十幅行進中的棋譜,每一幅棋圖,便有一長段兩人的自評。棋手間的手談,由文字化為面向五千棋迷的筆談。每一著棋,有多少選擇,每個選擇會有怎樣的形狀變化,對于局部如何,對于大局如何,兩人都侃侃而談。

在自評中,讀到了兩句話:

白棋76一著,可能是本局失敗的首要因素。

154至166,大塊雖勉強逃出,然形勢已非……本局至此,勝負已決,結果負四子半,已屬于幸運。

下棋是一種藝術,講棋又是另一種藝術。下棋者,必將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心甘情愿被孤獨籠罩。講棋者不然,唯坦坦蕩蕩,將自己和棋手都化作透明的玻璃人,方可細致展開人們看不到的內(nèi)心謀略和決策?,F(xiàn)在,顧水如坦承敗局,等于他用高超的講棋藝術,在批判反省自己曾經(jīng)自負的對弈藝術。他的內(nèi)心必然糾結過,又舒展開來,以新社會人的姿態(tài)面對敗局。這里當然有著老年棋手告別一線的辛酸。不過,這難道不是他十七歲起,在報紙上編輯圍棋欄目的繼續(xù)?

再望天空。趙之云褪下藍色的布套,便見古琴的真容。起手彈奏,竟是《高山流水》。

琴音還在繚繞,云間已然沒有了趙公。我手中捧著的,也不是那杯濃得近乎墨汁的古茶,而是陳祖德和趙之云三十多年前寫的書,以及顧老的棋譜。

顧水如的經(jīng)歷,令他逃不過一片火紅的年代。

沒有“戴高帽”,沒有重量級的批斗會。不過老棋手的掛念還在圍棋。盡管他已經(jīng)退休,可是聽到到處鑼鼓敲響,見到街頭紅旗飄飄,棋社里無人下棋,便很慘然。那等于說,老棋手為之畢生奮斗的競技圍棋已經(jīng)沒有價值。

顧水如的工資已經(jīng)被扣發(fā),寄錢補貼家用的兒子在北京遽然去世。某天,他拿著工作證走進銀行,賣出了妻子的耳環(huán)、戒指和木魚,計合純金十四點九七克,獲四十五元四角一分,可暫濟窘迫的家用。

一九六七年,那些寒冷的冬夜,跑馬廳的屋宇里,他和一班老棋手都參加了學習班,睡在水泥地上。他們?nèi)鐜酌队涊d在精彩棋譜上的棋子,曾占領要津,威風凜凜,現(xiàn)在被扔回棋盒,便什么都不是。

顧水如與劉棣懷和王幼宸睡在一起,這才徹底地相濡以沫。這里本不是居室,高敞而無暖氣。家人心疼他們,送來厚厚的被子,衰老的身體便隔絕了水泥地的冰涼。那些老人,擔憂晚上的起夜。黑洞洞的,古稀之人一腳踩空,便會摔倒。七十六歲的顧水如研究出一個奇妙的“手筋”,家里送來的炒麥粉,吞下便會吸收胃部的水分,可堅持到早晨不起夜。于是推薦給身邊的老友。鼾聲此起彼落,直到天亮。

他們并不知道,革命高潮之后,便是文化的真空。

他們的學生在工廠、在農(nóng)場又拿起了棋子?;蛟S是為了打發(fā)庸常日子,卻讓圍棋不可思議地回歸民間。

曾經(jīng)接過幼時玩伴刻好的蠟紙和紙張,印完大批判傳單,便來制作粗糙的油印本:歌本、象棋、圍棋和橋牌。和合坊里,流傳過最簡單的圍棋死活題。在教室里,在宿舍里,在弄堂里,下棋的人漸多。胳膊上還箍著紅袖章,手指卻在棋盤上點目。三○四棋室的棋迷已經(jīng)星散,暗地里卻依舊在下棋。棋迷間的友誼,隨著紙做的折疊棋盤,跟隨少年棋友上山下鄉(xiāng)。

一九七三年,圍棋恢復?!捌呔印睘槭祝瑖谊犞匦录?,便分南北兩路,一路表演一路講棋。蹉跎十年,圍棋并不蹉跎,卻是生聚十年,教訓十年。

圍棋一恢復,突然冒出了一支現(xiàn)成的教練隊伍,民間的圍棋又推進了競技圍棋……

一九八六年四月,上海體育俱樂部的門口曾經(jīng)圍著很多看熱鬧的人。中日圍棋擂臺賽有兩場比賽在此舉行。

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接觸那時需要仰望的中日圍棋名人。查檢舊文,藤澤秀行和聶衛(wèi)平等超級棋手當年的形象都在眼前:

三樓圖書室,安靜異常,周圍滿是書和雜志,中間一副圍棋。散散落落坐著的,是中日高段位的大師,絕無激戰(zhàn)氣氛。瘦削的藤澤秀行剃著短短的平頭,戴副花鏡,整個身子仿佛埋在椅子里,有時漫不經(jīng)心瀏覽報紙,有時抬起下巴瞇眼一掃棋枰。聶衛(wèi)平呢,好像永遠在思考,他一手握空拳支著碩大的腦袋,另一只手嚓啦啦在棋盒里撥弄著棋子。他不茍言笑,不時與藤澤先生交換一下眼色?!贊上壬徽Z,突然他蒼老的手指夾著一枚黑子,高高舉起,“啪”一下投到某點上,于是大家全會意地笑起來,“哦,是這樣?”棋子復又捋去,只讓聶衛(wèi)平默默地對著棋盤。

隔壁的休息室里,又是一種氛圍:

幾乎全是老同志,白發(fā)蒼顏,拄拐杖的,戴助聽器的。你瞧,那面一位老者,凝神端視棋盤,不時微微頷首,你似曾相識,搜索記憶,他曾是一位經(jīng)常在電視上出現(xiàn)的領導?!瓘男滤能娖鹁拖嗍欤槐乜蜌?,指手畫腳有之,臉紅耳赤有之。一位老作家竟然起座繞了一個大圈,走到大棋盤前比畫一番,這才心滿意足回來坐下。

他當然就是《紅日》的作者吳強,新四軍老戰(zhàn)士。

偶有幾名稚童,一語不出,端坐一隅,那必是俱樂部圍棋班的小將了。

十歲的常昊也在其中,常昊是弄堂里出來的孩子。

二樓大廳是大盤講棋現(xiàn)場,一場棋那時需要講好幾個小時。我們那時還住在弄堂里,我的女兒比常昊小兩歲,也在上海體育俱樂部學棋。我女兒和她俱樂部的同伴,都在大廳聽棋。這里還有全上海的教練,這一局棋,不久就會出現(xiàn)在各區(qū)少年班的大棋盤上。

弄堂里的報欄,上午有解放文匯,下午有晚報。凡有棋賽,報欄前總有很多人。某個夜晚,我從報社騎自行車回家,路上穿過不少弄堂。見到某條弄堂中,幽暗的路燈下,報欄前還有兩個孩子在看報,手電筒的光芒聚成了一個圓,罩在一篇新聞上,聶衛(wèi)平在擂臺賽上又下一城。

圍棋和新聞、和孩子,奇跡般在弄堂會合,如看不見的毛毛雨,滋潤著人們渴望勝利的心。

可惜,顧水如沒有見到這一幕。

終于和朋友一起去了松江的古倉城遺址。

顧水如是從河濱大樓搬到此地的。一九五四年,因陳毅的倡議,老棋手們得到了很好的安排。顧水如從襄陽路新樂路舊居,搬進河濱大樓寬敞的房間。他享受了教授級別的高級知識分子待遇。

一九七〇年,陳祖德從北京回來,拜訪了老師。那時,顧老已經(jīng)從學習班回家。

我跨進那老式的電梯,在那長長的、有些陰森的走廊上快步走著。我的心在呼喚著:顧先生,顧先生!我推開了顧先生家的那扇門,他那寬敞的房間里,有十來個小孩圍在一張桌子旁,顧先生被這群小孩包圍在其中。這些小孩都才十多歲,活潑可愛。而顧先生呢,已是一副老態(tài),他直到七十歲時頭發(fā)還是烏黑的,如今卻全成了銀白色,連眉毛也白了,以前的精悍一去不復返了。

這是陳祖德最后一次走進河濱大樓,最后一次見到老師顧水如。一年后,顧先生搬出河濱大樓。葉落歸根,顧老原先是奔著楓涇老宅去的,不過,那里已經(jīng)有人住著。西行之路,終于在距離楓涇近四十公里的松江古倉城停了下來,他住進向陽新村。

這一帶早就要拆遷,新房子有一些已經(jīng)造就。有展覽館,也有展示區(qū),更為未來的游客預備了一座不小的咖啡館。殘存的舊屋,掛著清朝建筑的牌子,內(nèi)里已經(jīng)破敗不堪。一些老人背著手,在街上走著。問他們是否知道顧水如,都說不知道。一條小弄里,有一位守著竹器農(nóng)具攤子的中年男子。問他,他說:“我印象中有迭個人,不過房子拆掉了。”他用手指指大倉橋堍一帶。那里的新房子已經(jīng)很有規(guī)模。

朋友喊我,說是工地外的圍墻上,寫的字、畫的圖很有意思。

字是告訴來此的人,松江這一帶本有土話:

有一種喜歡叫“相信”

有一種厲害叫“結棍”

有一種認可叫“來三”

有一種干脆叫“一記頭”

有一種急躁叫“投五投六”

有一種亂七八糟叫“一天世界”

有一種稀里糊涂叫“神知無知”

有一種遲緩叫“木知木覺”

有一種過去叫“老里八早”

有一個語氣詞叫“格么”

再看壁畫,畫的都是街上曾經(jīng)有過的店鋪:

鼎新雞粥店、黎明日夜商店、群磬藥店、倉橋理發(fā)店、城西劇場、城西打鐵店、益民點心店……

很感激那些涂白墻壁、寫字畫畫的年輕人。當他們看到這里將要改變,便戀戀不舍留下了曾經(jīng)數(shù)十年不變的日常,為游客,也為自己。

便也可想象,顧水如用楓涇話和松江人聊天。在雞粥店喝著雞粥,他“相信”松江的大米。在益民點心店呼呼吹著燙嘴的鍋貼,他也“相信”楓涇豬的鮮肉。他理過發(fā),板寸式樣,在隔壁的打鐵聲中,回想“老里八早”拖著辮子的童年……

楓涇的茶館,三點半摸黑生火,四點,水噗噗滾了,便開門迎客。這一帶已經(jīng)沒有了茶館。顧水如邂逅了一群愛好者,在三里路外一條舊街找到一個可以手談的茶館。那些愛好者與顧老,有讓三四子的差距。他們眼中,顧水如即使老了,下棋還是“結棍”的,講棋還是“來三”的。顧水如便也經(jīng)常和他們在一起,將競技圍棋還原成為市井鄉(xiāng)野的游戲。

如此,顧水如視古倉城老街為家鄉(xiāng),受傷的心,被鄉(xiāng)音和鄉(xiāng)情溫暖。

可惜,這樣的日子,僅僅持續(xù)了五十天。一九七一年五月一日搬來,六月十九日,顧水如因患肺氣腫去世。三天之前,他還在和愛好者下棋。

我站上了大倉橋。

河不寬,是活水,此河在唐朝便有了記載。此橋形制在明朝就有,至今依舊能夠辨出古老的石板頑強地嵌在橋中。

想象一位瘦小的老人曾經(jīng)站在這里,俯身看著河水,手撫橋欄。

曾經(jīng)用水流做比方,討論中國和日本的圍棋交往。棋如長流之水。誰的棋好,誰就在上游。棋不如者,若其志僅在守成,可靜待上游的水流過來。然真正的大棋士,便逆流而上,班門弄斧,先學后創(chuàng),早晚要見識上游風光。

逝者如斯。水在流,誰在逆流而上?

與棋友編完上?,F(xiàn)當代圍棋史,我們感動了:二十世紀之初,中國大約有不到十位棋手,啟程追趕相當強大的日本,那里有少年的顧水如,而且他走得最遠,一直取經(jīng)到了日本。民國半個世紀,戰(zhàn)爭、災害不斷,曲曲折折,僅趕上了日本大約兩枚子。一直堅持到解放的,棋界還剩下約十名中堅棋手。此十人已經(jīng)不是過去的十人,花甲棋士顧水如仍在其中。

陳祖德曾經(jīng)描寫過顧水如的眼睛。

他那突出的腦門下面的一雙大大的眼睛才是他的不平凡之處。天下大眼睛有的是,但像他那樣有神的卻為數(shù)不多,他的眼睛是明亮的、機靈的、深邃的、具有洞察力的、富有經(jīng)驗的、閃爍著智慧的。

誰要是看到顧先生的眼睛,便會感到此人不凡,決不可等閑視之。誰要是已經(jīng)和顧先生熟悉了,那更會在他的炯炯有神的眼神下對他肅然起敬。

我接觸圍棋太晚,不曾見識顧老這一雙大眼睛。

一九八八年,在北京首屆應氏杯的賽場采訪,我見到了年過八旬的過惕生。他垂垂老矣,穿著一件舊中山裝,獨自一人坐在觀戰(zhàn)室距離棋盤幾米的地方。人們走過,都尊敬地點頭致意。他是聶衛(wèi)平的老師。聶衛(wèi)平是這一場世界比賽最引人矚目的中國棋手。

偶然,老人站起來,慢慢踱到年輕棋手的背后,一看棋盤上陌生新鮮的形狀,昏花老眼,立時放出光來。想起“小過”曾經(jīng)在漁陽里顧水如故宅住過多年,顧老指點過他,那種眼神,莫不是當年傳道的見證?

一年后,他去世。民國棋手眼里的光,便成為留給當代棋手的遺產(chǎn)。

我的手撫摸著橋欄,希望在橋欄上感受顧老的手溫。

遠處駛來一條清理河道的木船。船上一農(nóng)人,用兩根竹竿,攪動河里的水草浮萍,夾到船上。河水悠悠,載著船緩緩過了大倉橋。

農(nóng)人搖著櫓,回頭,看了我一眼。再回頭,又看了我一眼。我意識到在橋上站著的僅我一人,癡呆呆的老頭,又不像是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