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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西郊陸家
來源:《芙蓉》 | 蘇寧  2023年09月28日10:04

1

“一次一塊磚的錢就可以?!?/p>

“那你還值什么錢?!?/p>

“值很多磚錢?!?/p>

“你張口就談磚?!?/p>

“我是談錢?!?/p>

“一個三五百平方米的庭院不需要多少磚。兩層一共二百平方米的房子也不需要多少材料?!?/p>

恍惚間,陸范又回憶起這個對話。自己坐在卡車的駕駛座上,弟弟站在路邊。

妻子每次來探視,都會報告一下家里新近的變化。這兩次來,主要報告了物品的添置。他要回家了。

“如果只是變老,那沒意思,這樣的老讓人厭煩?!逼拮诱f弟弟這兩年衰老了很多。頭發(fā)都白了。他寫信問弟弟,弟弟的回復卻簡短到只有兩行字。

弟弟幫家里買了一處新房子。自己出獄就能搬去新家。這讓陸范睡不著。在獄中十二年,陸范改變了太多,回家住一個什么樣的房子,過什么樣的日子,出去做一件什么事謀生,是他心上每天都在過的事情。這是弟弟買的第二個房子。距市中心不過三四十分鐘車程,一棟三層半的房子,差不多就是從前那個家的位置。

從前的果園,現(xiàn)在幾乎是城中心地帶了。這個房子,有一個一百多平方米的小院子,已經(jīng)裝修好。妻子告訴陸范,院子雖然小了很多,但就是爸媽、我們從前住的房子的位置。妻子還沒有搬過去。她要等陸范出來一起過去住。一個完全的圓被剪開了豁口,擱誰心上,都擺不住,但在妻子、兒子心上,卻擺了十二年了。

妻子現(xiàn)在住的一棟房子很小,普通的兩居室,不到六十平方米,但卻有一個不錯的學區(qū),為了孩子讀書,這是二弟賣了自己房子再加上積蓄買下的。

自己進去時,兒子正讀三年級。在城郊的村小,五年級開學轉(zhuǎn)來市里,然后又是三年初中、三年高中,現(xiàn)在,兒子已經(jīng)是醫(yī)學院三年級的學生了。

二弟的兒子比陸范的兒子小一個年級,今年是大二了,學的氣象學。姐姐的女兒和小姨一樣上了師范。這三個孩子這么齊刷刷地一出來,陸范的心亮堂得自己都能照自己了。

陸范好像看到二十幾年前的自己,和二弟站到一起,兩個虎虎生風的后生。

當年自己入獄時還是一頭黑發(fā),只是十一二年光景,就沒有一根黑發(fā)了。陸范出來這天,是妹妹和妻子來接的。二弟本來說了一起來,臨出發(fā)的早上,卻忽然說,有件事,不來了。這十幾年,他心里一天也沒放下這個比自己只大上一歲的哥哥。

前兩天,給哥哥的車也買好了,一輛小轎車,不是貨車。哥哥的手,離不開方向盤。

陸范從二十歲考下駕照開始,就是個跑長途的大貨司機。此地向外發(fā)出的貨有:布匹市場的布、碼頭鄉(xiāng)鎮(zhèn)上產(chǎn)出來外銷的太陽能、紫薯橋的大米、兩河一帶酒廠里的酒,只要貨到的地方,陸范都去送過貨。

向北,陸范去過大興安嶺附近的城市,比如齊齊哈爾。有一年,他往那兒送過幾車布,還送過一次棉花。

向西是新疆,烏魯木齊、石河子這幾個城市,每年七八月他都往那兒跑幾趟,回來也不空車,瓜果梨桃裝得滿滿的,怕路上耽擱久,果子會爛掉。他總是連夜跑,有時連個真正的副駕主家都舍不得再花錢找——跟著車的,有時只是個做樣子的貨主或貨主親屬。二十多年以前,并不嚴查一輛貨車是單駕還是雙駕的問題,也沒有安裝GPS定位。

廣州、珠海更是長年跑。貨車司機陸范有不一般的沉穩(wěn)和耐心。他以為他這一生除了沒活時跟父親種果樹,就是做替人駕駛貨車的零工了。

要出來前,二弟問過他,出來可有自己想法。

他說,我當然還是開車去。

關(guān)于獄中生活,陸范不太向家里說,也并不以為苦。真心話,以前天天開著車在路上,就是想趴下來好好睡一覺,但總是這趟到家了,另一趟車又要出了,循環(huán)無盡。

心里盼著休息,但更怕的,則是沒有活干。

一沒有活,家里揭鍋就困難了,靠那幾棵果樹,只能換得吃上飯,要想一星期吃一次、兩次肉,把各種開銷打點清,還是要出去做這開車的零工。

在果園一帶,能開好車,是一門大技術(shù),比出去搬磚、和水泥,舒服自在多了。駕駛室里一坐,那是風不打頭,雨不打臉,多少小伙子羨慕呢。

陸范家里往上三代,都是城邊上的果農(nóng)。最近這三四十年過來,一家人就那么守著這百十棵果樹,一年到頭,做著果農(nóng)。每天干的都是請老天爺賞飯的事,要望天看收成。

在果樹開花、坐果或果實成熟期的任何一個時期,趕上兩場大風雨,就收不到東西了。若是花期,花被打落,花不可能一年再開出一次來,這就沒有了結(jié)果的可能。果子結(jié)出來了,兩場大雨一下,也會一切全完——沒熟的青果打落了是再熟不起來,再回不到枝上。熟果若被打落了,一經(jīng)雨水,沒兩天也就爛了一地。

陸范除了會種果樹,開貨車,其他事什么也不會——算來,會的也都不是什么特別的事,逢上年份不好,活少,體面地糊口都有問題。

當貨車司機是一份零工,不可能每天都接到活。運送貨物的出發(fā)、抵離時間由要貨的和供貨的決定,由不得自己。只要想掙這份錢,路上的時間就要全聽他人安排。

好在力氣是老天白給的,天天給來一份,今天用完了睡一覺又來。這份力氣,完全可用它生活、做事、養(yǎng)家,果園里的人都是這么過來的。

2

果園里有兩條河,很小很細,終點都是淮河。兩條河各有名字。一條河叫范河,一條河叫戴河。因為這條河而有兩個村,一個范村,一個戴村,都緊貼著城西。從西邊出城,下到縣里鄉(xiāng)里,都過這兩個村。對于下邊的鄉(xiāng)里人,這是城里的地界了,而對城里,它又妥妥是個鄉(xiāng)下。

河與村名皆源于此地范、戴兩姓人居多。兩村后期合并,名為雙河。以前立過村碑,碑上寫的是“雙和”。此碑拆掉后,就地修了一個菜場,名雙和菜場。

陸范上面有一個姐姐,二弟比自己小一歲。二弟下面還有兩個妹妹。自己被爸爸起名為陸范,二弟被爸爸順手起名為陸戴,當年市體校下到果園選體育特長生,看中了二弟是一個摔跤的好苗子,將二弟選進了體校。當了運動員的二弟,因此成了果園里的名少年。陸戴去學摔跤,成為一家人的榮耀。爸爸用瓜果梨桃換來的錢給陸戴交學費、營養(yǎng)費。

果園里的人家都無現(xiàn)錢可用,只能靠熟透的果子換,不拘年成好壞,換來的錢都要分成十二份用一年,用到明年的果子再結(jié)出來。

少年陸戴也打過幾次比賽,后來在一場比賽里意外摔傷退役。在體校時,孩子們都是住校的。一個宿舍住八個人。當年的體校宿舍,每個宿舍里的孩子,喜歡按年庚大小排序,這些同宿舍的少年也就一年兩年之差,基本區(qū)分在出生月份有前后,陸戴排到第七。三十年前,果園開始拆遷。果園被加了圍欄,變成收費的植物園。在這一帶住過的人,提起當年的少年陸戴,大多不叫其陸戴,而呼為陸家那個二小子,陸家弟弟,或者陸二。有時也被人叫作陸七。這陸七不是在家里排序第七,而是在當年體校宿舍里的排序。陸二在體校讀書幾年,雖然打過一些比賽,但沒有被進一步向上選拔。退役后被安置在郊區(qū)一個小學,做了一名人民體育老師。

教了幾年體育,一屆小學生還沒帶到尾,體校畢業(yè)的小七同學就辭職了。一是他所在的這個小學馬上要和另兩個小學合并,體育老師多出來,要轉(zhuǎn)去教其他科目,教導處和他談的科目是小學思想品德,類似中學政治那樣的一門課程。二是學校要求小七同學這樣出身的體育老師轉(zhuǎn)職前要先完成進修提升,進修時間要保證一年以上,進修的學??梢宰约赫?,也可以讓學校聯(lián)系。進修期間只發(fā)基本工資。

基本工資聽著好聽,實際上連進修期間自己的食宿費都不夠,何況家里剛添了一張就要會自己吃飯的小嘴。小七的結(jié)婚對象是地道的城里姑娘,雖是一個普通的商場售賣員,但在果園的人看起來也是有正經(jīng)工作的。

這姑娘的加入,對陸家有著鮮明的階層提升的意義。果園的人,把一切能不和泥土沾到一起的事情,都視為神圣,是“正式工作”,做的是正經(jīng)事,是國家給的。他們把國家給或者派定的工作視為“榮耀”,哪怕只是在紡織廠里做一個三班倒的紡織女工,那也是比在果園勞動光榮、高尚的。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這種勞動可以直接拿到現(xiàn)金工資——在果園里,一年到頭,累死累活,只有收獲了果實,通過販賣才可能見到現(xiàn)金。且變現(xiàn)程序復雜。直接賣是一道手續(xù)。大多數(shù)時候,要加上一道周轉(zhuǎn),比如,運果實去一些更遠的、種糧食的鎮(zhèn)上,先用果實換來糧食,再將糧食找地方賣出去,然后看到現(xiàn)錢。

這個過程消磨著人心和意志。一棵樹要等它長大,然后再等它會開花,其間,它把一個人的一天、一年、一生都留在這樣的狀態(tài)里,你要去侍候和等待它們。這樣的生活,沒有什么技術(shù)含量,也不需要什么外在支持,卻不是每個人都有耐心去過。

這一個平凡的商場服務(wù)員,母親是紡織廠職工,父親在車輛廠,地道的勞動之家。但因為來自果園人不同的社會層流,在陸家上下的人看來,這姑娘是高看了自己家才肯嫁入的。體育老師陸戴也一心想著去厚待這一個姑娘,覺得不能讓她跟自己受苦。

3

陸戴沒有和家里說轉(zhuǎn)崗合并之事,和妻子也只是淡淡地一提。果園的男人,長大不是靠年齡增長,是靠各種壞天氣和逼仄的生存空間督促。陸戴私下里和兩個情況差不多的老師一商量,互相一擰勁,覺得還是從學校出來吧。不談長遠,就說這近在眼前的一兩年全脫產(chǎn)進修,個人境況都挨不過去,哪一天不花錢?這錢是能靠風吹來,還是讓大地自己長出來?答案在那兒:風吹不來,地上也長不出來。

三個人有一個共同情況,都才有了家小,又都沒有任何外來的經(jīng)濟援助。

陸戴家里,自從他當了這個小學老師,以為他已經(jīng)混得多么好了,還等著他援手呢。妻子家里,也更是伸不出援手。

當然,如果不是這需要進修轉(zhuǎn)崗的“坎”攔在這兒,日子慢慢過,平平淡淡以體育老師的身份終老,也是一份踏實日子,比果園安穩(wěn)很多倍的日子。而且,這小學思品老師當一輩子,真也是很好。

陸戴從教師隊伍中走出這一年,剛過二十九歲,正處在三十歲的前站。

出來的第一站,陸戴開了一家體育運動用品商店。陸戴的店開張這一年,發(fā)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父母在果園的房子,突然被通知拆遷。

父母無法接受住了兩三代的房子被拆掉,也接受不了拆遷方提出的條件。耗了幾個月之后,一左一右的人相繼簽了同意。父母之前也聽說了果園里住戶要拆遷,但沒想到那么快。家里這幾年收成一般,孩子又多,四處用錢,就沒有來得及騰出錢把原來的房子加蓋出一些面積。這一次拆遷折算的恰是住房面積而不是人口。

原來的房子只是簡單的兩層,但院子很大,因為幾代人都住在果園,位置也是果園里一等一的肥地。

不拆是不可能了,但父母退而求其次地想憑這塊好地勢,能多得一些補償。周圍一些位置不那么好的人家、態(tài)度蠻一些的,結(jié)果都比較理想。還有些人家,是四處托了人幫說話、打招呼的。這是一對見了生人說話都難的老實人。父母讓陸戴出面找人——祖宗三代里,就他一個在城里讀過書,見過世面,父母遇了這么大的事,只有找有用的兒子。

按果園人的行事風格,凡是遇事,要遵從“家有長子,國有大臣”的理,但二老目光敏銳,直接略過了風光地、四處開著一輛大卡車的大兒子陸范,找了第二個兒子陸戴。

在父母那兒,這是個絕對的熟人社會,情義在哪兒,理在哪兒。陸戴想了幾天,自己除了同學,宿舍的幾個兄弟,也沒其他朋友和這拆遷隊有聯(lián)系。而且,理在自己家這邊,憑什么自己好好的房子說拆掉就給拆掉?父母親日子過得好好的,窮是窮點,但憑什么要換一個地方去過?這一個月,拆遷辦的人員,天天一上班,就來家里坐著,天黑也不走,讓父母簽字。最后的期限轉(zhuǎn)眼就到了,但他們根本聽不進父母的傾訴,只是不停地批評父母覺悟低,不支持城市發(fā)展建設(shè)。爸爸讓陸戴回家,多少增加個照應(yīng)。

這一天,陸戴回了家。臨時的拆遷辦公點就在進果園的路口。陸戴拐進去,恰好父親也在那兒,一早被工作人員找過來談心。一杯熱茶也沒喝到,只是又接受了一通教育,陸戴聽得頭疼。

第二天,陸戴再回家,又拐進了臨時的拆遷辦,昨天那一副面孔和理論又迎了過來。這一次,父親不在。

墻上一溜是規(guī)劃圖,撕壞了賠也不值。陸戴手袖在背后.瞇眼看了一會兒,看了又看,心里生氣。一時氣起,曾經(jīng)的摔跤隊少年,一雙肉手推開去,三張辦公桌嘩啦啦倒得四腳朝天。又一通狂掀,半邊簡易房也揪歪了??粗孔釉谘矍巴崃讼氯ィ懘飨⒘伺?,靜下。自己倒了杯水。

昨天滿腹城市發(fā)展理論的接待員嚇跑了。不一小會兒,換了兩張新臉進來,陸戴在氣頭上,根本不怕打架。上去就去抓一個人的衣服領(lǐng)子。另一個一看,也僵住了。一會兒,過來一個平事的,把陸戴讓到另一個辦公室,坐下,上了熱茶。

陸戴說:“我沒力氣把昨天的話講一遍了,我講過了?!?/p>

曾經(jīng)的體育老師陸戴人看著并不斯文,又因為長得高大,沉著眼睛,臉上、身上一看,就是有一把好力氣的。讓人看了有寒氣。把昨天接待陸戴的那個肥胖女接待員招來,那女接待員瞟到陸戴氣勢森森地坐那兒,也自謙卑了一層,迅速、簡短也客觀地把事情的焦點說出來,昨天陸戴父親的話,也幫重述了一遍。

“先喝茶。”對面的人看著是這里的頭。

“我們這些干部,總是心里想著為群眾著想,一著急就走偏。我向你道歉。這次拆遷,對遠景規(guī)劃和政策宣傳太不夠,太簡單了,行事也粗暴,我們檢討?!?/p>

陸戴怕禮不怕兵。對方這么一虛心,自己也松弛下來,強將不打行禮人,做人有理也要給人下臺階。

陸戴長得壯碩,人支在那兒,根本不是父親那一副到哪兒都唯唯諾諾、低人一等的氣象。

“歷來長得不像好人,這個長相看著就不講理、不善良,是吧,讓人想到是菜場里天天殺大牲口的?!边@是陸戴的自嘲。確實,他長得又黑,根本不像前面幾次來的那個矮弱的、老年的果農(nóng)的兒子,像是赤手過來打拳擊賽的。

臉上肉長得也橫橫的,沒文明氣,這是后來那個女接待員對陸戴容貌的描述。

實際上,平時街上所見的陸戴,高大帥氣,溫文爾雅,不像摔過跤的,行走坐立姿容挺拔,像一個經(jīng)過嚴格的、標準化訓練的好士兵,是果樹園幾十年也養(yǎng)不出來的好材料。

陸戴的拳頭松下來。像忽然遇到了熟人一樣,陸戴坐下來,端起了水杯。

能端對方遞來的水杯,從心理上,陸戴已經(jīng)在給對方解決問題的余地了。

但陸戴口里說的是:“我今天就是來打架的,我和你們講不過理。我爸也窮。我是不怕出人命的。”陸戴從衣襟里拿出一把很小的包了羊皮鞘的小水果刀,放到桌上,“我本來也不想出人命,但氣這份上,也沒有其他辦法。這刀,你們別怕,我是用它了斷我自己的,我這個兒子不爭氣,讓老的只有這一個小房子?!?/p>

“理解,理解,是我們太簡單。您千萬莫氣,莫這么做、這么想。是我們宣傳講解不夠,方案也不細?!?/p>

然后,領(lǐng)導自報姓名。又問陸戴名姓。兩個人像在酒桌上相見一樣,互報了名姓。敘事、敘情,一敘,拐彎的同學,拐彎的父老鄉(xiāng)親都敘出來了。

4

姐夫家是從前在果園時的鄰居。當時,父母親一心想著讓三個女兒能嫁出果園——這果園離城中心不過十來公里的路,連一道城墻都沒隔。但過的日子卻是隔天隔地。住果園里面的人,要種果種菜,住果園外面的人則不用,吃的、種的有果園人提供。住果園里的人,不忙時,出來搬磚、上瓦、蓋房子,房子蓋好了,仍規(guī)規(guī)矩矩回到果園。結(jié)算方式也不同,里面的人天天四處上工,干一天活算一天錢,多半是日結(jié)。住果園外的人,卻不按天,是按月,有月月發(fā)工錢的單位,是月結(jié)。

陸家爸爸生了三個女兒,每日風里忙,日里忙,也似沒想太多。但某些靜下來的時候,還是盼著家里的姑娘能嫁到城里的人家去?;卮文锛?,也就是自行車騎上半小時二十分鐘的光景。路不遠,不至于有多不舍和惦記。

第一個女兒就是這個大姐,剛長大時就開始有人來提親。

但說了幾頭親都沒說成。這個姐姐長得好看,人也忠厚,可總是果園里種果樹的姑娘。當年姐姐一長大,能干活了,家里就開始讓姐姐干活,連中學也沒有讀。

這女孩因為是第一個,從小被指派了各種家務(wù),也曉得家里困難,長大了越發(fā)顯得少言而心事重。她每日被種種家中雜事淹著,更加機械得只知做事,不太發(fā)表什么個人主張。

當父母的曾一心以為只要女孩長得好,勤勞、善良、賢惠,家里各樣拿得下,會做菜,會給爐子生火,嫁一個好人家不難。歷史上,長得美、品性好的姑娘都是能嫁得好一點的。讓父親失算的是,時間早到了另一個時代,除了勤勞和好看有用外,其他都是沒大用的——不遇上事也感受不出來的。既然眼面前都感受不出來,得不到驗證,那有的就和沒有一樣,自以為是的那些小女孩的好品德對于現(xiàn)實,沒有立竿見影的實際用途。

姐姐到了宜嫁之年,更流行門當戶對:父母什么出身,有無工作,是何工種,兄弟姐妹狀況,經(jīng)濟、學問,家中幾間房屋,各種條件相當與匹配。

這樣的婚姻,才是彼此兩家人都心安和能釋懷的。至于八字是否相合,命相是否相克,則是列完這些條件后的第n個層次。在果園,若匹配,那就是天作之合;若不匹配,那就是迷信,可以不信。這個層次在最終決定前必須加上第一層次,進行一次條件綜合。

父母親的意愿總是高一些,但這樣的人家總也未必看得上自己家這條件。這樣的,兩三年一過,加上姐姐也無心再和那些黏膩、模糊的相親對象來回比對條件,比一次自卑一次,而且即或成了,進了這樣反復斟酌過條件的人家,自己也未必能心順。所以,姐姐最終嫁在了果園,嫁給了鄰居。

姐夫家是母親那頭一個堂房兄弟家的某條親脈,也是在果園住了幾代的人家,這算是一宗回門親,兩頭穩(wěn)。

二三十年前,果園的果樹并不比現(xiàn)在多多少,家里沒讀多少書的男生長大了,家長也怕他們學壞。家長有頭腦和門路的,先是送去當兵。當兵當不上,多半送去學開車、跑船、木工,學做這些事情。

姐夫當時是被家里送去汽車店里學了駕駛。這樣的小伙子,在當時,也算是有技術(shù)、受人敬重的。陸戴的哥哥陸范學駕駛,就是受了姐夫的影響。

到了兩個妹妹這兒,先是二妹,本來成績也好,讀到初二,因為一件什么事,不服氣班主任的偏心和看人下菜碟,一氣之下退學了。

勸回去,又讀了一陣,青春期的小女生,本來就有些孤傲氣,而爸爸這面,又沒能及時懂得要去幫孩子開解,一味數(shù)落自己家孩子的諸般不是。

因為和老師總是隔隔膜膜,二妹也百般地顯出不合群來,初三畢業(yè)又考了一個不太理想的成績,一氣之下高中也就不讀了。她正值愛美的年紀,總是對一些和“美”有關(guān)的事感興趣,就去學了燙頭發(fā)。這一個妹妹,用陸范父親的原話說是眼見著毀了。

大姐嫁的人家在那兒擺著,這二妹現(xiàn)在的樣子,又能嫁到什么樣的人呢?

雖然這三個女兒個個是果園百里難挑地美,可美又有什么用呢?二妹還小,人生路上無數(shù)的陷阱一眼一眼埋在哪兒,她還看不到。

看不到就是不存在。小小年紀,哪會看到那么長遠?歡喜的一天過去,再一天也有歡喜,就是好人生。輕松的、沒負擔的眼下不是得到好人生的前提的道理,她還不懂。

二妹妹反駁爸爸,也似有理:什么是“沒毀”呢,難不成這世上就沒有人做燙頭發(fā)的事了嗎?什么事不要有人做呢?你家閨女不學,就沒有人家學嗎?事都要有人做的,為什么你總是這么挑揀?

一頓氣話之下,當爸爸的人,竟也無話可回駁,生生被這個二女兒又磨去了一層脾氣。

到小妹妹這兒,爸爸實在是生氣了,因為看到前面兩個女兒如此不濟,開始逼著讓這個妹妹死心讀書。幾個兒女眼看著長大,做爸爸的人才悲哀地發(fā)現(xiàn):自己這樣的人家,想出離現(xiàn)在的生活別無通道,只有讀書一條,階層之間流通的道路屈指可數(shù),盡管自己這三個女兒個個身材好、樣貌好,一色的樸實耐勞、心地良善。自己的兒子,再怎么自己看著好,娶的也只能是果園附近人家的女兒。自己的女兒再怎么好,多半也嫁在果園安生。這是老天爺安排的。就像安排一棵櫻桃樹在哪兒,又安排了一棵桃樹在哪兒,安排下了,你就不能再人為挪移——這挪移若發(fā)生,有可能是讓一棵好好的樹枯萎掉了,也可能是讓這棵樹再結(jié)不出果子,成為沒用的、空心的樹。

兒女小時,也是鼓了一肚的志氣,想讓兒女們個個成器——成為何器?如何成器?什么是器?自己細想想,也無他話。

這果園里,各人家的經(jīng)濟、生活條件都在這兒,想讀書讀出去,不那么容易。而且,既然生在這果園了,就注定了完成吃飯之事全要靠力氣干活。家里要吃飯,就不能沒有干活的人。

自己只這么一想,在果園已經(jīng)是出名的“妄想”了——既然老天把你生在果園了,就不該這么多想。果園的人,哪家不是安安分分地生兒育女,一代過著和上一代一樣的日子?這不是自己天生硬氣,不想去為兒女們攀龍附鳳。自己做夢都想讓兒女去攀個高枝,離開這果園,不再那么苦。這樣的日子——天天一身泥、一身土的,自己是過夠了。做夢都想攀到一根高枝上,飛蕩著離開。好好地過幾天不苦不愁的日子。

自己的父親臨終前,可能是看到了自己兒子的心,他拉住陸范爸爸的手說:“會樸實耐勞的,只有一世去樸實、去耐勞?!?/p>

縱觀一家十來口人,能濟些事的,可能只有陸戴。陸戴本人不在公安,更不在法院,但經(jīng)過拆遷的事情,家里人和左右鄉(xiāng)鄰一致看出了這個陸家次子有“能量”。漸漸地,家里姐妹弟兄有點小難事,也都來找這個二弟商量。陸戴也盡其所能出心、出力。外人的事,他并不想沾,但此地風俗奇異——無論怎么一百年前都不認識的人,若想找你來辦個事,總是能拐彎抹角敘出親緣關(guān)系。陸戴一個果樹園鄉(xiāng)里長大的少年,因為拆遷之事平生威望后,有些外人也慕名來找他幫些出主意、平事、搭橋的小忙。找他的,多是些在鄉(xiāng)間木訥笨拙地生活了一世沒見過任何光景的老實人。陸戴心軟,顧情義,也就全力幫人。但不可能有求必應(yīng),或者都幫到位,不免落下不足。因此對陸戴,背后說好說壞的人都很多。

繼續(xù)說這個小女兒。在陸爸的天天嘀嘀咕咕中,在幾個哥姐把家中所有重活、雜務(wù)、經(jīng)濟負重都扛下的前提下,她終于考上一個普通的師范類學校。陸范的爸爸長出了一口氣:總算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供出去了一個女兒。加上作為特長生選進體校的陸戴,他心中的意氣,總算平復了很多,走路時背也漸漸直了一些。

家里將來有一個當老師的,總算有一個真正識文斷字的讀書人了,而且是女孩。

若干年后,陸范和陸戴的兩個孩子陸小范、陸小戴能讀出成績,就多虧了這個小妹妹。親自上陣幫助補課,四處在自己的同學、學長里找和這兩個孩子的各科老師熟悉的,打招呼,上小課。這些提點、鼓勵讓這兩個小家伙越來越見風長,比著、跑著成為優(yōu)等生。

給人理發(fā)的二姐被人說成是發(fā)廊里不干好事的女人,一度影響到她的戀愛。這城里城外的人遇上婚姻之事,不管是自由戀愛還是媒妁之言,都喜歡背后打聽彼此身家。有兩句話說此地民風,一句是“好打聽”,一句是“包打聽”。想聽到什么,都能打聽得到。

這三姑娘雖然讀了書,但一家人似禁不起打聽——爸媽種果樹,大哥開貨車。二哥平日對一眾鄰里雖頗有照應(yīng),但前面說了,背后說好說壞的都有,來打聽的人不知道遇上哪個。素日二哥對他人的好,被果園人視作應(yīng)該應(yīng)分,看著長大的嘛。這應(yīng)該應(yīng)分的“好”在某些人心里是不值得提及的,統(tǒng)統(tǒng)不需要在外人那兒提到。什么關(guān)節(jié)說什么話,拿捏得十二分準。果園里幾十年沒出過什么人物,若有,就是陸家出了這名體育特長生。平日里相見已經(jīng)好好好,遇上事再好好好,那豈不是“好”都給他陸家占了。三姑娘本身已是讓人羨慕的正經(jīng)教師了,再嫁個濟事的,那陸家還不上天了。陸家的祖屋,是果園里一等一的地勢。不是那地勢,特長生能出在他們家?某某,某某家少年,更是體育苗子,為啥沒拔到,就拔了他家?是的,果園里大多數(shù)人是見不得身邊的人忽然就比自己好——這“好”哪怕只是那么一小點點,也不行。而且,不管這“好”是人家如何勤勉得來。這“好”,還被他們視為對他們的背叛,他們不能容忍這種背叛發(fā)生。所以,這“好”一露出芽,就要合力掐下。大家同在井底,先要爬上去的爬到井口也要拉下,對阻止同氣“出頭”不惜力氣,拼命把人拉回自己一線上,再結(jié)結(jié)實實踏一腳才安心。

因此,三姑娘的婚姻幾次敗給輿論。人的心理,總是十句好話不及一句不好的話起作用。有一年,三姑娘談婚論嫁,婚期都定了,未來的姑婆有一天上菜場,遇到幼時鄰居,說到自己侄兒和果園姑娘的婚姻。這鄰居恰是眼見陸家這些年日子的人,又是一個小氣量和壞嘴女人,立即裝作神秘說,姑娘不錯,就是那個二姐吧,一直有說道,還有她那個二哥,好好的老師不當了,在社會上各種混,這姑娘家,本來是分到果園里小學校的,后來留城上了,有說道呀——而且,這一家,沒一個人有保險,怕是這男家要受連累,要幫襯個沒完。這姑娘奶奶、外奶奶也在呢,經(jīng)濟上是個無底洞啊。

三姑娘心氣不高,但也有自己的驕傲,被這么一扒家底,一算計,心立時冷了。一路下來,總有一些七葷八素的不順加之于感情問題上,慢慢地耽擱下來,因而一直未婚。這個結(jié)果,于一眾鄰里,表面上,多了一個對陸家二老時不時表達遺憾和關(guān)心的理由,實際上是內(nèi)心歡喜。人總有一缺,天長著眼哩。

這城里和這果園雖只隔了一兩條路,但三姑娘從此很少回果園,而是把心思放到工作和兩個年幼的侄兒身上。大姐和二姐的三個小孩,她也一并在學業(yè)上給以照應(yīng),在家里辦起補課的小班。

5

一次聚餐后,教練給陸七等一眾當時怕吃苦的基層運動員說貼心話,說你們都好好訓練,別爛下去,將來不能為學校爭光的話,為自己爭點光,練好了身體,只要你不犯法,就沒人敢輕易欺負你和你家人,能做到這個,你們也很了不起。

陸戴從原來那個末流小學的教職上出來,體育用品商店開起來之前,買過一輛二手舊車,在汽車站做臨時載客生意。當年同宿舍的一個小兄弟家里一直做這個,陸戴剛出來,滿眼一望,無處站腳。小兄弟義氣,帶陸戴做起了載客生意。那時這城里計程車還沒出現(xiàn)。

計程車出現(xiàn)時,才有了火車站。

陸戴的體育用品商店幾乎與火車站同時開張迎客。陸戴也把自己的臨時工作——汽車載客的工作地點,從汽車站移到了火車站。所謂“臨時工作”,是陸戴自己的習慣叫法,在世人眼里,他陸戴就是個在車站舉牌拉客的,連倒票“黃牛”的地位都不如。

陸戴這份工作需要每日起早貪黑,也是個苦力活。但沒頭沒腦也干不得?;竟χ械牡谝粭l,就是要背下所有火車的到達時間。

火車一到,所有以這份接客生意為計的人就蜂擁到站口,各人舉著自己的一張紙牌,紙牌下面也是各自的工作地盤:一個縣名,或者就近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名,標明自己載客的目的地。

小城里做這個行當?shù)娜硕?,但各自都有自己的地盤,也就是發(fā)班車的目的地,各有自己的專線車,互不侵犯。

陸戴是半路出家,沒自己的固定地盤,地盤是大資源。固定地盤私下里買賣一個就要幾萬塊,被先做的人霸占和掌管。自己之所以混到一個手舉的小紙牌上的名號,全賴自己好朋友大方,是從好朋友手里分出的。

慢慢地,這個城市的公交、出租等公共交通發(fā)展起來,但畢竟班線有限,而且“車票”略貴。因而,這個民間接站集體仍是主流。這一行,一是靠價格低取勝,一般會比公營班車低三到五成的價格;二是靠“回頭客”的信譽,不能亂漲價,不能多收一分錢,不欺客,即使今天只一個人,連油錢都收不回,也要把人送達。這才做得長久,才能打出自己跑這一線的名號。這個載客群體二十幾年來都沒有被取締,介于合規(guī)與不合規(guī)之間,工商、交管部門有時也不好出手。主要的問題,一是有需求,這是公營車與私班車之間看不見的平衡力;二是這些做載客生意的人自己也小心,平時四處也想方設(shè)法溝通打點;三是低價、靈活,車費比公車低,比出租車靠譜,又隨到隨走,下鄉(xiāng)的、上城的,跑短工的人,學生,少一分錢都對他們有誘惑。

體育老師陸戴在離職后幾年里,做的基本是這個工作,外加那間賣體育用品的小賣店。他的妻子幾乎與他同時下崗,下崗后就負責照料小店。這風天、雨天一身泥、一身水在火車站“拉客”“送客”的事,他不忍心讓一個女人來做。他開了一個有遮有擋的小賣店,讓妻子做營業(yè)員——在二十多年以前,成為一個什么商場、百貨大樓的營業(yè)員,是多么榮耀。在柜臺里面站著是被人羨慕的事,是果園人的理想職業(yè)之一??上иs上改制下崗的大潮。

陸戴知道有人瞧不起他,瞧不起這份事。尤其遇到熟人的時候,他也感覺尷尬。但很快也就放下了——他更恐懼的是貧窮。他向妻子自嘲,我也是靠身體吃飯,這樣一想,不覺得丟人了。妻子回他,你是靠本領(lǐng)吃飯。陸戴笑,對兒子說,收入是你爸支棱的法器。

在車站舉著一張地名牌時,遇到熟人是常事,這些遇到的人,有時仍稱他為陸老師。若是在運動隊的同學見了,則仍呼他為陸七。果園鄉(xiāng)鄰在他成年之后,仍呼他為陸家二小子、陸二。這些稱號折起來,通通不如一個車站接客、拉客的小紙牌子上的地點來得實在。他要養(yǎng)家養(yǎng)兒了。

6

隨著果園的再一波拆建大潮的涌來,這個城市計劃要以果園為基地,建一個更大的供市民休閑、踏青、娛樂的植物園。姐姐、姐夫家的幾百棵年年結(jié)果的果樹被征收,年年指望著賣這些果子換現(xiàn)錢安排一年生活的格局被終止。

果樹以每棵一百到幾百的價格,被籌建中的植物園有限公司買去。因為是上面的規(guī)劃且政策不錯,果園里有果樹的人家,統(tǒng)統(tǒng)照辦,包括陸家老爺子。

之前是房子,進入了規(guī)劃圖紙范圍內(nèi)。在前一番對果園中住房的拆遷中,陸家已被另行安置——安置到了果園邊上的新建小區(qū)里,那是樓房,雖然離城中心更遠了,但這是百年建城大計,他們趕上了。這時候,越發(fā)顯示出力氣的不值錢和無用,陸家爸爸這一輩子在果園里只會種果樹,現(xiàn)在,果樹上交了。

余生做點什么事打發(fā)呢?想了再想,除了種樹,還真是什么也不會。這讓果園的人越發(fā)自責和自卑。勞動的對象和場地說沒有就沒有了。

陸戴的父親,在陸家五個兒女相繼成人之際,總是在人間的禮數(shù)里,長了一個輩分了——現(xiàn)在,家人也且按果園人喚他的語氣,稱他為陸家老爺子。陸家老爺子在被拆了房子后,人還沒顯得特別頹下去,雖住得遠了一點,可自己的果樹還在。

現(xiàn)在,果樹被征去了——這就像一下子被人收去了他在人間行走的資格和力氣。雖然子女們都大了,但他自己卻也沒老到趴下。女婿、兒子的果樹也一并在這波風潮中被征去。雖然他們不只靠果樹活著,還會開車——但開車不是正業(yè),只是個業(yè)余手藝。果樹沒了,他置辦打理了半生的、最大的家業(yè)也就沒了。

一年后,住在更遠一點的郊區(qū)的姐姐家也拆了。

現(xiàn)在,姐姐一家也住上了安置房。為了面積能大幾平方米,想著自己又年輕,姐姐、姐夫商量著選了七樓。無電梯,夏熱冬冷,無供暖,不供熱水洗澡。

平時院里摘兩棵菜或一個西紅柿,隨便燒一個菜湯就可以完成一餐,這樣的便利生活,從此煙消云散。

這個七樓的新房子,陸老爺子想起來就賭氣,姐姐搬上樓幾年,他一次也沒有進去過。

缺一棵蔥都要下七樓,去菜場。

來錢的路一下斷了——那幾百棵果樹看著似沒什么,但老天爺養(yǎng)人,年年結(jié)蘋果的結(jié)蘋果,結(jié)桃子的結(jié)桃子,結(jié)雪梨的結(jié)雪梨,林間空地偶爾還能種些個西瓜、青菜、綠豆、紅豆。

有一年,孩子喜歡上吃草莓,他們就種了一片草莓,草莓熟了的星期天,孩子大人一起拿著小籃子去摘草莓,孩子開心極了。

這個老果園里,早年種下的各式果樹大幾萬棵,僅梨樹就有五萬棵,有碭山梨、皇冠梨、康德梨和幸水梨四個品種,這些果樹分產(chǎn)到戶后分給了各戶人家。

這些都是年年來的、活的錢,有氣的錢。雖然也勞苦,果園里的活也累,可總是汗流了,就有收成。

現(xiàn)在,這些果樹都被收去了。據(jù)說有些還用來結(jié)果,有些則都要挖去,換種一些觀賞樹,給人來欣賞。要把果園建成一個有觀賞和種植功能的生態(tài)園。

姐姐、姐夫正是上有老、下有小、年富力強的年紀,為了安撫這些壯年,在各級領(lǐng)導過問下,植物園成立之初,拿出了一些崗位向果農(nóng)招聘,條件是三十八歲以下、身體健康、有高中學歷。崗位有售票員、四個門的守衛(wèi)、園子里的環(huán)衛(wèi)工及保潔工。這招聘公告原來的年齡要求是三十五以下,且不考慮女性。但考慮到實際情況,領(lǐng)導經(jīng)過研究,首先在年齡上決定提高三歲,定為三十八歲。

別小看這三歲,這么一調(diào)整,不知讓多少人受益。

姐夫這一年過了三十五了,三十六歲也要過了。這么一調(diào),正好劃進條件。

因為姐夫條件夠,就去應(yīng)聘了賣票員,而且也被聘上。

工資七七八八一算,一個月也能有兩千多塊。

可這日子以現(xiàn)在的物價,如何過得?連小孩一個人的學費都不夠。姐夫在艷羨中考到那個閃閃發(fā)光的工作崗位,可十四個月后,即低下頭自己主動辭職了。

時間被拘限緊,自己留不下一點時間。雖然工作也輕松,只是每天那么一坐,賣賣門票,但不能遲到、早退一分鐘。

這么大一個人,這么大一堆日子,姐夫坐不下去了。

有一次,酒杯一端,陸戴眼看著姐夫的眼淚流下來:我干不下去,我也心疼我那好好的果樹。

陸老爺子半輩子受了無數(shù)冷眼,辛苦、委屈、被嘲笑,為幾個不成器的子女煩,可他活得硬氣,看不得男人年紀輕輕掉淚。

他說女婿:我看你就是心疼那來錢的道斷了。

姐夫委屈:我受不了在人家劃好的圈里干活,我天天按時按點進那個門,就是不遲到、不早退的好人,不是我守不了那規(guī)矩,是我受不了好好的、我自己的地給砌上墻了,我現(xiàn)在干的活都沒意思了。

你才吃了幾年鹽,就有資格說我也心疼我的樹?那都是早些年老子我一棵一棵看著栽起來的。我說了什么?一棵,一棵,那樹以后不知道被人折騰成什么樣子呢,這些我跟你說?這些話我都沒說。陸老爺子把舉到半空正要喝的酒杯,忽然砰一聲蹾到桌上,滿滿的酒濺出來:這果園,哪棵樹不是我看著長大的?老的挖了,小的種上,哪棵樹、哪年結(jié)幾個果,能逃出過我眼睛?我那房子,我兩三代人住那兒,還有我自己蓋的邊房,我一層水、一層泥加的,你他娘個年輕啷當?shù)男⊥酶嶙樱闼銈€什么,在我這兒哭!

陸老爺子平素對這個大女婿,一句高聲話都沒有說過。借著酒,他的聲音越說越大,我這一輩子也都沒有買件像樣衣服,但到人堆里去,為什么咱不怕,還直直地站著?咱有這果樹,咱的果子好,甜,你想吃,你就要交錢來買,咱就是個爺。

他看著女婿,咱當?shù)闷馉?,在家門口就買得起肉吃,買得起酒喝,咱的果子一換出錢,咱不用動地方,那賣酒、賣肉的就上門來賣給咱們了,我就不缺吃、不缺喝,現(xiàn)在,你在我這兒難過,你小子還沒資格吧。

他繼續(xù)數(shù)落眼前三十九歲的青年,雖然我風里、雨里做了一生苦差事,可天不欺我,我干活,天就給我收成,我不偷懶,我不欺人,我只要付出了力氣,我就過得起日子,讓一家人不著風、不受寒。我憑什么活著,我憑這個。

他越說越快。

可現(xiàn)在,我老了,我的地,我的樹,我什么都沒有了。我說了什么?我跟你說?

那些樹,哪棵沒心?都是有樹心的,它們認我,它們現(xiàn)在被別人接管了,你看,死了多少了?有骨氣的樹,也不擇二主的。它換了主子,心里也是難受的,樹若難受,怎么有心開花,怎么有心結(jié)果?以后,它們還活幾年,開不開花,結(jié)不結(jié)果,都難說了。我也沒說什么。我的心落不到地上了。

這些年,果園里生那么多蟲子,從沒有一只蟲子,給我蛀出過今天這么大一個洞。他向胸口比量了一下。

7

以前,陸戴不會忍心讓姐姐做一些賠人笑臉的活——在車站里等坐車的各方客人,總要帶著笑臉等。

姐姐只是一個安分地在果園里長大的小姑娘,幾年婚結(jié)下來,早煙熏火燎地換了樣子,也不再每天把頭發(fā)梳得好好的。以前,媽喊著讓她到隔壁小店買一袋鹽,她也要照下鏡子再出去。每天到門口的果樹林去干活,都穿著疊得平平整整的衣服。

她越來越像自己母親那樣,干什么都風風火火,穩(wěn)不住,說話聲音也再不是小小的、低低的。

陸戴的載客業(yè)務(wù)一開始時,他沒想讓姐姐一家加入。不是自私,誰接了這活誰知道這不是人干的活。要對各路來歷的人低眉順眼,要和氣說話,遇上胡桃子——方言里所謂不講理之輩,要站那兒就能罵,空手就能撕,停手就能笑。再好的女人半年下來也會變成孫二娘。

但隨著姐姐、姐夫家果樹被征收,他不能眼看一家親人沒了事做。一時又沒想出其他立即就能上手做、做了就能維持住生活的差事。另外,自己這邊也缺貼心幫手。這個事,沒有三五個人也忙不開,站不住場:要有貼心的開車的人,一路警醒著,不能被查,畢竟是站外私營。每日收的都是現(xiàn)錢,要有自己人當售票員收錢。

自從載客的事穩(wěn)定下來,陸戴也一直想找個幫召集客人的,這個節(jié)點上,姐姐自告奮勇成為這個業(yè)務(wù)線上的這一環(huán)。

第三年,交通行業(yè)風起改革,市場營運權(quán)向民間放開。第一時間從一個朋友那得知消息的陸戴,連夜揭榜,他抵掉自己的體育用品小店,又拿出積蓄,買了一輛有營運證的二手大客車,五十五座,六七成新。

想跑長途班的想法,陸戴早就有了。

這幾年,在火車站做縣城的短線班,陸戴積累了一些經(jīng)驗和人脈。他心里看好、想跑的一個長班,是本城到省城,正好一半路程經(jīng)過他這幾年的短線班線路,這也是他一半的底氣。

只有跑長途,才更穩(wěn)定。風險大些,但收入也會高。

生活的壓力迫使著他——每一天開張過日子,都是錢?。核M、電費、物管費、孩子的學費、糧油費,他沒有辦法讓自己停下,哪怕思考一下,用心改換一下做著的事情。不是沒有時間,是空下的時間,沒有錢也過不下去。他沒資格塌下去。

陸戴這些年,行話上說,跑的都是私車——車雖有營運證,但沒有線路營運權(quán)。這個城市,發(fā)出的每一班車,無論到哪兒,近還是遠,都是有歸屬的。這些線路中,短的、市內(nèi)的歸公交公司經(jīng)營,長的、市際的則屬長途汽車客運站。路也是有秩序的,不是隨便都可以走上去的。個人的車不可以收費載客在這些線路上進行營運。其中唯一可視的一點松動和縫隙,被陸戴看在了心里——其實,很多人都看到了,也已經(jīng)有人在做了,即買一輛有營運證照的車,然后以每天一簽的集體包車方式跑在某條路上。事情的實質(zhì)嘛,明眼人看得出來,但從手續(xù)上,已經(jīng)合法化。

這樣的班車,只要固定下來,固定住發(fā)車時間,出發(fā)、抵達地點,穩(wěn)定下來,客源肯定不會有問題。這幾年,本來位于城中心的長途汽車站遷到了郊外,到省城辦事想坐車是很不方便了。本城到省城里程也合適,二百多公里,往返不到五百公里,一天能往返兩次,發(fā)兩班正好。國營汽車站本城至省城票價是一百元人民幣,陸戴的省城班車定價為去程六十元,回程五十元,并提供票據(jù)。

始發(fā)站就在市體育館附近,這是城中心。具體位置就在陸戴曾經(jīng)的小店門前,早六點準時發(fā)早班,約九點到。從省城返程,時間為上午十一點,停留這一個多小時,一是讓駕駛員休息下,二是打掃車輛,三是以防路上大霧、堵車這些不可預(yù)期的情況,留一點余地。

省城十一點準時發(fā)車,回到本城是兩點左右。

下午再發(fā)一班,下午三點發(fā)車,上車地點仍是體育用品小店前。

他轉(zhuǎn)出這個小店提的條件之一,就是門口可兩次集中旅客上下車。其次請店里幫發(fā)名片,收客賣票,賣一張給店里五塊錢做酬謝。這下午班車到省城時間是六點,返回時間是七點半。晚上十一點多收工,半小時小清理。再一周把車送到洗車店做一次大清洗。從本城到省城實際里程二百一十公里,走高速的過路費單程九十塊。也就是說,成本除了車,油費,就是這個過路費,外加一個司機和一個售票員的工錢。

選發(fā)省城班次,是陸戴不得已的、沒有選擇的選擇。這么一家人,沒了果樹,沒了房子,沒了事做之后,陸戴人整個變了。從自己到了和果園一條路之隔的城里上學,到辭去體育老師的職務(wù),他一直覺得自己是漂著的,是游民一枚。他不避諱這個無業(yè)游民的身份,雖然他和這城市只是一條路之隔,但他知道,這城中土生土長的人,背后是如何稱呼自己的。他們是稱自己為“外來人口”的,或者是打工的。

從小學教師的隊伍里走出沒幾年,大家和他本人就一起忘了這個短暫而沒任何榮譽感的身份。他結(jié)結(jié)實實地成了車站接客業(yè)務(wù)大軍中微小的一分子,成為游民陸戴、載客師傅陸戴。

以前幾年,逢年過節(jié)還可以回到路那面的那座果園里。那兒還結(jié)結(jié)實實住著他的老的,老老小小一家人,讓他多點踏實感,讓他覺得眼前的身份是誤加于他?,F(xiàn)在,隨著這一家人四處分散,他沒了來處,從心里開始接受自己的新身份。

沒了老房子做根據(jù)地,另外的不便是,老的想在哪個年節(jié)收攏下他們,變得不易。

冠冕堂皇的創(chuàng)業(yè)大雨,下了幾年,似也淋到了陸家——全家一起不再圍繞種樹討生活,一起圍繞載客生意奔忙。

陸戴考慮跑這個班線,談不上別無他法,只是覺得尚適合——自己最大的心勁、腦筋、財力、物力,堆一塊兒,也就這些了。

往返四百多公里,單程駕車時間不會超過四個小時,一個人開車也不會疲憊,一天兩趟,最多兩個人就可以完成。而且,這幾年,咱不就是混得很塌嗎,咱不就是個跑車拉客過日子的嗎,這就是我陸二。

上幾年跑的短途載客,看著沒啥技術(shù)含量,但也不是誰都能干下來的。

憑之前這份跑短班的經(jīng)驗和基礎(chǔ),又巴結(jié)了一溜黃牛兄弟,幫散名片,挖掘客源,陸戴載客業(yè)務(wù)的新架子搭了起來。

到了第五個月的時候,一百多天的兩百多趟長班跑下來,他的一天兩班開始有了市場與口碑,有了穩(wěn)定的客流。最多時滿員,再不濟,都有二十個左右的旅客。

這輛車先是陸范開。對陸范,只是從卡車換成客車。跟車的人,先是自己和姐姐兩個人來回輪流。因為收錢、賣票,這必須是自己人。

車跑起來,預(yù)期和不可預(yù)期的事情也多起來,畢竟有很多事要料理。到了年底,春運開始,他以三百塊一天的工錢簽了一個長年的駕駛員,換下陸范。陸范只周六、周日駕駛員休息時開。

陸范改為跟車賣票,換下了姐姐。他要讓姐姐休息一下。

這樣的調(diào)整,也于穩(wěn)定班次有益,收入漸漸可觀了。第二年,陸戴又買了一輛車。這輛車,交給了姐夫。

也是一天兩班,但這一班是早五點發(fā)第一班。錯開了先前班的時間。

加上零碎小活,去除各樣開支,全家男女老少除了二妹和三妹一家以外,一起加入進來,成為一個客運團組。一輛車開始以一年六十萬到七十萬的收入穩(wěn)定下來。這是個讓果園的人一輩子也不敢想的數(shù)字。

陸家爸爸知道這個數(shù)字,每一起吃飯,就敲了碗說:肉放碗底埋上吃,放明面上,會找事生。

因而一家人從老到少,還是從前的衣裳,從前的做派。就是陸戴,常要四處里出去走動的,也無什么特別的樣子顯出來,只是臉上,一天天的莊嚴、凝重、勞累聚著,積攢著,一望之下,終日面色沉著,是人群里不大言笑的一個了。

8

二妹年輕時和爸媽生氣,說好的果園人沒嫁,自己嫁了一個一起學剪頭發(fā)的。

結(jié)婚后,就一起回了男孩的老家徐州沛縣,在那兒開了一個理發(fā)店。

能這樣,陸家爸爸也已經(jīng)覺得是自己積了福了。這些年,自己眼見著果園里一些好看閨女說是學了理發(fā)、縫紉這些技術(shù)活,轉(zhuǎn)眼卻去干了更不濟的事。這些年,不只是老的果園沒了,果園兒女的好名聲也早沒有了。自己這個沒讀完書又長得漂亮的姑娘,沒去坐臺,沒去吸毒、打架、偷盜,做更羞恥的事情,沒被抓去勞教,已經(jīng)是他的福氣了。

果園這些年不太平,年輕人頭腦簡單、輕率,出事的少年“前赴后繼”。沒有比果園的人更適合犯錯和被抓了——時間閑下來,又沒處練手藝。這樣橫豎一比量,這個二姑娘,能安安分分結(jié)了婚,真已經(jīng)是祖上積德了。一直提著的心,也因這個結(jié)婚而知足地放下了。雖然陸家爸爸心里沒看上這個沛縣女婿,難受(那是個比果園還窮的縣),但表面上,也還是歡歡喜喜地打發(fā)了這個姑娘。

沛縣離果園不那么遠,三四個小時的車程。這么近,二姑娘出嫁后卻幾乎沒回過娘家。陸家也實在騰不出時間去看二姑娘。發(fā)省城的班車業(yè)務(wù)穩(wěn)定下來后,陸戴第一件出門辦的事,就是自己開車,去看這個小時候明眸如水的二妹。

二姝已經(jīng)有了兩個孩子,才三十一二歲的人,看起來卻像四十以上的婦人。果園里的女人,再怎么活,也都是能有飽暖的。果園再怎么不好,也是挨著城,不閉塞,看得到熱鬧,什么流行時新的事物都容易傳遞到。

二妹在沛縣鄉(xiāng)鎮(zhèn)上的理發(fā)店,開得陳舊破爛,沒有一點生氣。曾經(jīng)還有著年輕人的豐神的妹夫,正拿個油乎乎的推子給人剃頭。

這妹夫也無近親,雖然是鎮(zhèn)里的本地人,但手里的地也早是被工廠長租過去了,一年付個每畝三四百塊錢。

以前覺得自己不想種,不如租了輕松,就簽了出去,三十年的長期土地出租合同?,F(xiàn)在是收不回了。

想去別處開店,可沒起家的資本——租房、裝修,又怕把僅有的也虧損掉,所以,拘在這鎮(zhèn)上,哪兒也不敢去。怕離了這小鎮(zhèn),真連立錐之地也無。

這夫婦又拖著一對小娃,更沒勇氣離開寸步。

窮得一眼看到底的一個家。以前對二妹,他雖過問得少,但總歸是過問過,二妹都說過得很好。

陸戴再問二妹:“你這個店,一個月進多少?”

二妹低頭不語,然后眼淚涌出來:“也能到一千?!?/p>

二妹說:“又不是蘇南,這里人最多是剪剪頭發(fā),主要是現(xiàn)在孩子不能離手,孩子要先帶大一點?!?/p>

陸家的人,個個是犟的。

二妹說這話的一年后,陸范因誤傷他人,被判了十二年,判決書下來,就決定不再選擇上訴了。

不再上訴這事里,就有為這個二妹的考慮。二妹倔,一家里,也就能聽進二哥的話。這一家人,攏起來過日子,是要有個人呢。陸范不行。

二妹嫁了,可也要管。不能看著她把日子過得掉了底。不能這份上了,還罵她不聽話,為什么沒好好上學。

9

每天兩班省城往返,一共九百公里。一年下來,把行過的里程積起來,是多么遠啊。

陸家這樣的班車,是“地下班”。始發(fā)不從站里發(fā),到了省城,也不是進省城的公營客運站,只是一個比較固定的停靠點。一年年、一天天,一家人的時間都被固定在這兩點上。

沿途往返時,路上有客就停下來帶上。很多常出門辦事的人,往返省城和本市的學生、打工的人,對這些車的時間、經(jīng)過地皆了如指掌,到了點,就在路邊等這種班車。

站里的票價太貴了。很多學生、常去省城辦事的鄉(xiāng)人,不需要報銷的人,舍不得買站里的票,就買這種班車的車票。

除了去省城,還有去其他城市的,公營站里發(fā)的班次,都有私車照著線路發(fā)。各人有各線,雖然是私班,但一樣能到達目的地。一次就能節(jié)省下幾十塊費用。車和那些站里發(fā)出的車外觀一樣,內(nèi)部也很干凈,車上售票員又客氣,又不嫌棄誰帶多少東西。

開車和跟車都是辛苦事??偸且辉缢狞c多就要起來,然后要到晚上十一點多才能回到家里,一年到頭,想吃頓家里的飯也是吃不上的,都在路上解決。

更別說歪在家里,慢慢坐著,喝杯熱茶,看個電視了。而且,越到年節(jié),越要加班,歇不下來。車讓外人開有時也是不放心的,雖然買了各種保險。因而隔上幾天,自己人就要跟一次車。

收客、賣票,天天數(shù)的是錢,只有上自己人。因為一路有旅客上車,一路要收費。自己人不在車上,無法知道一天賣了多少票,坐這車的人,多半也不要票。一天下來,一天的賬也要做出來。

這個賬,就在車上做,賣票多少張,多少張是個人賣,多少張是黃牛兄弟們代賣。而且,還要一路一分鐘不停地提著心——交通事故和交通查管是每一分鐘都可能遇到的事。這樣的日子,不是一天、一月、一年,是你只要開始了,只要不停班,沒有更好的事情換過日子的錢,每天就得這樣往復。

姐姐、姐夫不抱怨苦累,有成果的苦累,在姐姐這都是能扛得住的,心甘的。

一家人在省城班次開啟后就有分工。陸家爸媽和陸范媳婦在家負責后勤,搞定每天采買、洗理諸事。

他們這幾人也有分工。陸范媳婦和陸戴妻子兩個人負責洗全家的衣服,每天一大家人前晚換下的衣服,第二天要洗出來,收好。跑上車,就是一天,哪有洗衣的工夫。第二是負責接送三個孩子上學、補課,和幫忙洗碗。

陸家爸爸專門負責買菜、理菜。自從果樹沒了,他沒事了一段時間,然后接手了這個差事。

一輩子時間都在事情上的人,只要時間有了去處,也就安定了下來。他每天五點天一亮,就推了自己那輛舊自行車出去,到果園邊上新蓋的菜場去,把菜一樣一樣買回來——很多自己只要有一塊地就種得出來的菜,要用現(xiàn)金買來,而不是直接憑力氣種了?,F(xiàn)在很多菜,也編進了產(chǎn)業(yè)化生產(chǎn)隊伍,很多菜長得更肥、更大,生長期也變短,但沒有了被土地慢慢生出、養(yǎng)大才能有的口感。一吃也能吃出來,味道和自己種的不同,但吃上一年半載也就習慣了,口感這個事,可以培養(yǎng)和改變。而且.又不是只自己一家人吃這些菜,肉加進去,各式調(diào)料、火候上去,做出來、做好了,很好吃,可以吃。

天天品評著這不對了、那又氣到人了,但日子還是得過。而且,這些小事,比起吃不上飯,輕微多了。上午買完菜,下午則和二兒媳去銀行,去存頭一天車上收來的賣票款。二兒媳在正式的商場待過,負責記總賬,記每日進出。存錢的事,不在一個銀行,幾個銀行輪番去,也不能一個人,要兩個人照應(yīng)著存。

陸家媽媽一輩子木訥,不敢和任何人頂撞,家里的事,也無插言機會。陸老爺子半生的壞習慣,遇了不順,就要來噎陸家媽媽。果園里歷來有些女人,自小受得住氣,燒吃的也無師自通。所以,陸家媽媽每日只是負責做飯,把陸家爸爸買的各色菜打理好,燒熟,做香,兼而與兒媳們一起打掃衛(wèi)生。

小孩們負責學習,中午、晚上都集中一起吃飯,晚上各回各家睡覺。

每個孩子,都給各自的老子好好聽課,寫作業(yè)。這是陸戴分的工。

果園里出來的人,真都是做苦力的好手,耐得起辛勞。都累,每個人都不停地做著事??梢策€好。

現(xiàn)在,回看這一家人,把日子真正過起來的起點,不是果園的拆遷,是作為體育特長生的陸戴的成人。這一個普通的、一直老實安分地種著果樹的人家,五代以內(nèi),沒有一個當官的,往來的六親之中,也沒一個有一官半職和過得太富貴的。陸戴成年后,既沒為官,也沒中上大獎——這些年,各種彩票出來,誘惑著無數(shù)盼過上好日子的果園人,兩塊錢一注的彩票,在果園附近賣得特別好。

宣傳語如下:

一瓶水的錢,說不定就是五百萬啊。

一包煙就可以買幾注彩票啊。

少吃一頓肉說不定大獎就來了啊。

改變命運和生活的機會就是你好好選一組數(shù)字啊。

賣彩票的人,每天都這么向路過和停下來看的人說著這些誘惑人的話,并以帶著欣喜、感嘆語氣的漢字“啊”結(jié)尾。

每天堅持買一注彩票吧——他們向那些拖三輪車的、在工地上每天結(jié)算一次工錢的人說。

陸戴做的客運,很多人看不起,很多人又做不上手。這宗買賣,是根深蒂固的城里市民才敢上手的事,在交管客運上要有一定關(guān)系通信息,自己還要有心,把交通法規(guī)學透。作為最后一代果園人的陸戴,因各種因素驅(qū)使,也走進了這個行列。有資本嗎?經(jīng)過深思熟慮嗎?有,也沒有。陸戴壯實,有脾氣,忍不得被人欺、忍不得窮;陸戴義氣,在別無他法中誤打誤撞上道。遇上事,他陸二也想和自己、和他人多講道理,也想把想不開的都想開。

三年五載的這么一通奔波,碗里天天有肉是沒問題了,雖然不是個鄰居阿叔、阿伯眼里的正經(jīng)職業(yè)??烧?jīng)職業(yè)不也就是讓自己和一家人有肉吃、有活力嗎?陸家爸爸一心想讓兒女們離開果園里破破爛爛的日子,存了想讓兒女好的心,這個“好”是什么——不也就是個溫飽和過得順心,心里有啥結(jié)都能被打開并獲得安慰嗎?

10

陸家省城班跑起來的第二年,發(fā)生了一件大事,陸范入獄。剛只是站穩(wěn)了一點腳,就進去了一個家里的男人。

這種班車,形式上合法,暗地里的實質(zhì),卻是長期的固定客運。二百公里的一段路,過三個縣城,三個運管處、稽查點。這不是問題難點,因為車子本身有合法運營證件。難點是沿途看不得別人財路的小混混,三天兩頭地上來糾纏勒索。對付這些人,報警解決不了問題,要偶爾收買一下,拋點實惠出去。同時,還要增加自己氣勢,有降伏他們的能量,讓他們怕,讓他們知道自己不好惹。自己的車雖沒有獲得站里的正規(guī)編制,但有臨時的加班證件,有短租合同,不能吃路霸總以舉報取締自己為要挾那一套。之所以在開始時,需要自己人天天跟車,就是有防了這些人的心。為了震懾這些人物,增加氣勢,陸戴偶爾會請自己以前的一些同學、小師兄弟來車上和自己跟車。

哥哥陸范出事,有掉以輕心,也有忍無可忍。那一天,車已經(jīng)進了市區(qū)了。進主城區(qū)前,先到的路段是開發(fā)區(qū)。

開發(fā)區(qū)兩個愛找事的小刺頭,坐車從來不給錢并且還要錢。已經(jīng)擺平過一次,約定了再不來騷擾。這一天,可能是喝了酒,又輸沒了錢,踩著時間點來攔車糾纏。是陸范駕車。

陸范開著車,給陸戴打電話。說兩個小刺頭言而無信,又上車要錢了。陸戴正有事,說,約他們明早六點到果園的公交站臺旁邊來,有什么心,再好好交交。

陸戴怕給正動著的車添麻煩,因為這車往來時間是卡好的。車停下,人也要休息,明天又一個八九百公里要跑呢。

但對方不同意明天見面。當時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多,快十一點了。還有幾個旅客沒運送到目的地。跟在車上當售票員的姐姐有點害怕,這一天,趟趟客滿,包里放著一天收入。當時還沒有微信、支付寶之類收款方式,一天收下來,全是現(xiàn)金。

這一天是周末,旅客多,兩趟往返下來,一萬多塊現(xiàn)金都在包里。

兩個混混上了車,往車窗、車座上四處吐口水,又揭了一張早上才換上的、洗得雪白的椅巾擦鼻涕,眼睛四處看,一時判斷不出誰是售票的乘務(wù)。

機靈的姐姐也趁沒開燈那會兒,向后坐了下,抱緊放錢的包,裝作旅客。

平時,陸范服個軟,遞兩包煙,說今天沒跑到客人,客氣客氣,也就能敷衍過去。畢竟這一路上,大家都是有個來路和依靠的,要互相給個人情,買個低頭人的賬。都在這路上走的,今天沒恭敬到還有明天,彼此都知個趣,糾纏兩下也就得了。等個明天,又有多遠。何況,上一次說好了,不再上車騷擾,酒也敬過,也給過一筆了結(jié)費了。

這兩個可能正逢心上不順,喝酒喝上了腦子,不肯善罷。其中一個可能喝多了,在車上噴吐起來,另一個來揪陸范的頭。

他嚇唬陸范:你不就一個破開車的嗎,這條路,我開的,我家的,你服我不?你不會不知道我的行情吧,你開車不就是依仗你有兩條肉胳膊嗎?告訴爺,你這胳膊是肉的還是鐵的?不是金的我還看不上。是金的,才值得我找人下一條下來,下你胳膊這事也根本不用我動手。我若開這個口,立馬人就到位,看你還開什么破車,還有啥風光,你被下了,我還包你自己去醫(yī)院,你找不出合理證據(jù)是我干的。

說話間,手搭在方向盤上:來,喊一聲爺,爺今天還就不要錢了,就想廢了你玩玩。

這兩個人上來時,就向車上客人自報過門號,某鎮(zhèn)某某。他倆也是知道坐這車的都是老實人、鄉(xiāng)下人,膽小。兩個人大喊著叫囂,你們打聽打聽,以后你們坐這車,都要找我批準。

一上來,那個往車門旁的座位上一坐的,又開口向陸范說:售票員呢,讓她站出來,你今天怎么說也要多給哥幾個錢,如果不給,老子睡你家去,讓你從今往后天天多個爸爸要你親自侍候。

因為是晚上班,又下點雨,旅客下得差不多了,但還沒到目的站,還有幾個是要到終點站下的。幾個旅客睡眼蒙眬,也似見怪不怪。這兩個人一個坐在副駕位上不動,一個站著吐酒。向后走了一趟,又回到第一排位置,一只手揪住陸范的衣服領(lǐng)子不松手。

轉(zhuǎn)進上果園的路上,揪衣服的松開衣服又去摸方向盤,說,爺今天賞臉替你開車。

這時車已經(jīng)快到果園了。過了公交站,到了每天停車的地方了。

車一開,陸戴上來接車了。陸戴接了電話就過來了。陸戴不是個遇上什么事都愛講個理、交個心的主兒,被惹惱了,更是從不花錢消災(zāi)。

他的暴烈脾氣上來了,加上這兩個混混平時就不好好做人,今天又來相犯。陸戴開了車門,讓還剩下的幾個旅客下車,示意姐姐也下車回去。

他也伸手讓這兩個爺走。

他以為,這兩個要是走了,便是知趣,他也就省下點力氣,可他們不走。

陸戴自己點了一支煙,慢慢把衣服脫下來——一件為出去辦事而穿的西裝,并伸手關(guān)上車門。

他關(guān)上門,熄了煙,又把門打開。

走到車門邊,一手搭在駕駛座的后靠背上,腳下用力,一腳把其中的一個踢倒。

另一個看風勢不好,轉(zhuǎn)身跳下車,陸范正在關(guān)行李艙,他一把拉下行李艙的蓋子,蓋子一下落到陸范頭上。陸范掙扎著起來反追,這人又跳回車上。他剛跳上車,車門就被陸戴一手鎖死,陸戴沒讓哥哥上來。

陸戴掄開拳頭,直奔對方的臉。腳下一鉤,先趴下一個。另一個拿起車上的錘子直敲陸戴的頭背,陸戴一個反手,打了回去。陸戴腳下踏住了一個,回頭看另一個,已經(jīng)倒在地上人事不知了。車門打開,被隔到車下的陸范上來了,看到血流了一地。

11

本城郊區(qū)農(nóng)民土地都不多,不會像再遠一些的村上那樣,可以大片種水稻、小麥,種各種糧食作物。這郊區(qū)土質(zhì)又不太好,且多低洼、河塘,所以一兩百年下來,這里的人多以種果樹、種菜、養(yǎng)魚為生。

一年下來都見不到什么現(xiàn)錢。城市開始擴建后,開始向郊區(qū)拆房收地,補償款都是現(xiàn)錢。

現(xiàn)錢唯一的不好是,用一張,少一張。不像土地,今年收了,明年還能長出來。今年的菜長過、果結(jié)過,明年枝頭上又掛出來了——錢不是這樣的東西。

錢沒根,更沒有種。這一條,是這些拿到點現(xiàn)錢就歡天喜地的人,過不了多久就會發(fā)現(xiàn)的事實。但事情當口,抵擋不住這個現(xiàn)金誘惑。城市要發(fā)展,需要擴建,需要土地。路和新樓一轉(zhuǎn)眼就到自己家門口了,無限的現(xiàn)代化,伸到家門口了。住上更整齊明亮的房子,不用天天都穿一身濺了泥水點子、洗都洗不去的衣服了。一些半大的少年,要是早早不上學了,還能被些事情收束著——地里的活,塘里的魚,總還有地方差遣他們的好力氣。

現(xiàn)在,這些都沒有了。也不能都送去南方打工——早年,城郊的人到南方打工盛行。但南方能有多么大呀,把他們都收下?某一段時間,本城郊區(qū)一鎮(zhèn)上(且隱鎮(zhèn)名),出現(xiàn)了幾個以“偷”為業(yè)的青年,之后,又幾個半大少年也當起了小偷。并自名“偷”之有道:不偷普通人家,只偷工地,單位、集體、貴氣人家府邸,偷“橫富起來”的人家。在那段時間,因?qū)覍矣猩倌辏ㄇ昂笫畮讉€)被收容管教,讓小鎮(zhèn)人很自卑。城里公安只要上過偷盜案的,多半知道這個鎮(zhèn)。遇到兒女終身大事,知根知底的本城人,都怕和這些鎮(zhèn)上長大的人家結(jié)姻親。

陸戴遇上的兩個混賬青年,就出自此鎮(zhèn)。他們整日在街上的游戲室里打游戲。依仗家里有房、有地。地沒了,來了拆遷補償,所以也不工作——大事不會做,小苦不愿吃,父母也拿不出辦法。那父母本就是麻麻木木在泥地里忙了一世的人,如今兒女長大了,知道兒女不濟,這樣不對,以此為恥,到人群里一走,想到兒女,心里也羞愧,但道理上,又說不出來。

大片大片的城郊集體土地進入城市的規(guī)劃后,基本變成了建筑用地,一是變成了住宅樓房,二是商品城、門面房,這類房子邊遠一點的,多被郊區(qū)青年買下或租去,沒有了土地,去開店也不錯?!伴_店”成了這一代、這一批青年的歸處之一。這比在建筑工地上做苦力、去餐廳做洗碗工、在各種店里當學徒工好很多。所以,小鎮(zhèn)街上,各種店面一色排開。

這個鎮(zhèn)不大,之前是遠近有名的貧困鎮(zhèn),拆拆建建之后,原來鎮(zhèn)名被免去,更名為某街道辦事處,亦以此前的自然村為劃分依據(jù),劃分為若干個居委會,是個城里老區(qū)的行政布局。前后起碼有十年,本城的人提到此街道辦都頭疼,經(jīng)濟、文化一樣發(fā)展不起來。風氣日落,他們自己人也漸漸覺出了這不好,有些辦法或門路的人,紛紛想方設(shè)法將下一代的戶口遷出去,把房子換了,買到另外的小區(qū)去。

被陸戴兄弟打成重傷的這位,歷來是這鎮(zhèn)上的橫頭,十幾歲就在街上混。

陸戴對陸范說:“人是我打的,事也是我惹的,你當什么不知,你先回家去?!?/p>

陸范抵住車門:“我也伸手打了,今天的事都是我惹的,我下手重了?!?/p>

對方先是報警,報過警,又被人出主意欲私了。摔打加上驚嚇,慌亂中四處磕碰,逃下車時撞到了頭部。動了手術(shù),也及時上了治療和搶救措施。人在醫(yī)院里住了一個多月,還是走了。公安、法院都來了。對于是誰所打,他們模糊中也確認不出是陸范還是陸戴。這青年的家人也不關(guān)注和糾纏這點,只是希望多賠錢。

出了事后,陸范第一時間冷靜下來。一口咬定,自己開的車,自己打傷了人。車上沒監(jiān)控錄像,但路上有,路上的監(jiān)控證實車是陸范開的。

陸戴本來也不想補最后那一腳,陸戴轉(zhuǎn)身要挪車了,一車的血讓他打了冷戰(zhàn)——要是殘了或變植物人了,一輩子掙的錢搭進去都不夠,一家人搭進去都還不清。這青年平時就好揣把小刀小錘在身上,這天也帶了錘子上車,砸玻璃方便。而自己是赤手空拳,自己已經(jīng)停了,對方的錘子卻向自己砸過來。

對方的家人和律師很快意識到,人死不能復生,何況家里也厭煩他們的行徑,自覺有虧理處,能得一筆賠償也是好結(jié)果。再糾纏,說不定一分錢也不賠,法院判啥人家接住啥。

判決書下來,確認踢出致命一腳的是駕駛員陸范。與陸戴無關(guān)。

陸范舒了一口氣。出事后,妻子一直哭,問了幾次,陸范只是說:“你把兒子帶好。你想離開我簽字。是我對不起你?!?/p>

妻子哭:“帶個兒子我去哪兒?!?/p>

被關(guān)進去前他和弟弟告別:“二弟,別怪我讓你受累,這一大家子,你知道,我這個見識撐不起?!?/p>

陸范再次哽咽:“以后再遇上這些人,還是花錢消災(zāi),不能打?!?/p>

陸戴說:“這些人沒記性,受這氣、那氣受得還不多,還受這些鄉(xiāng)里鄉(xiāng)外、一起吃土屑子長大的同族類的氣,這些無法無天沒管沒教的人,也就只還能怕怕我們的拳頭。也是吃準了我們怕報警挨罰款、被停運?!?/p>

陸范低下頭:“你哥這個人,就是個種果樹的,為種果樹生的,但不能讓兒子再種果樹,當然,我也沒能力有果樹給他種了。”

陸戴抱住哥哥:“你出來,我一定把咱從前有院子的房子買回來,再買一塊地,姐夫、你和爸愛種什么果樹就種什么果樹?!?/p>

12

果園一帶,曾經(jīng)緊靠緊住著的人家,因為拆遷解散開,彼此間也逐漸不再那么有聯(lián)系。像一瓢水,被連窩舀起,被一只無形而有力的大手潑了出去,潑向了城市的人海,變成了一滴滴再聚不回去的水,有的就此蒸發(fā),有的就此消失,有的不知隨風漂流何處。像一捧塵沙,被從原來的場地揚出去。塵沙和這城市似有些格格不入,四處飄飛,尋找著降落之所。

無論是像潑進來的水滴,還是揚出去的塵沙,都無法完整落地,在被解散、被吹動中挪移,尋求著重新長出和扎根之所。

三年兩年之間,一家一家的,有的過好了,有的過頹下去。那些會養(yǎng)果樹的,會種菜的,會養(yǎng)豬羊的,都不知去做了什么新的事情。重新學一樣事情,總是慢的,不容易那么快就看得見結(jié)果。老的一輩老了,小的一輩也大了。陸家,算是果園沒有過趴下去的人家之一。似比以前還興旺了一些。這興旺表現(xiàn)在,有正經(jīng)事做,有車子,小一輩的讀書成績好。這三樣,是果園新的評價體系。

陸家曾經(jīng)的鄰居田二,后來以賣田螺為業(yè),在雙和菜場里有長租的攤位。有一天,遇上另一個鄰居,他們說起了當年果園里左左右右在一起住著的人。他們說起了陸家。

田二說:“人家兄弟姐妹多,人家有人,又和?!?/p>

另一個搖了下頭,不認可:“大的早進去了,那牢恐怕要有的坐,當時不肯多出錢平事,硬判的。他家那個二小子,還是個教師出身,運動員,長年累月在路上跑車拉客,你聽說沒,特別好打架,一條胳膊早前就說是有傷的,身體也不好,聽說視力也不行,見著誰都黑個臉,一聲招呼不打。”

這個人低下聲:“我還聽說先前判得有誤,人不是老大打的。有人要翻案呢。”

“是自己打的而不承認,你說這人有人味嗎?我看啊,就是那個大的打的,你是看著老大比老二忠厚,認為老大不打架,你是看不透。要是老二打的,老二那個做派,不會推?!?/p>

“老二可是上過體校的,正經(jīng)讀過書的人,我羨慕、佩服?!碧锒P(guān)掉田螺鍋下的火,竟是悵然的,“畢竟是上過學,人家識文斷字,又當過公家的人,見過世面,知道帶得起一家人,這一家人又給帶,又都正干。哥哥了解弟弟?!?/p>

“他家把那個二妹從徐州接回來了,那個二妹,從小就是個沒干過正經(jīng)勾當?shù)摹,F(xiàn)在居然有臉就在果園旁邊開了美發(fā)、美甲店,男的給人理發(fā),這二姑娘給人美甲。要不是兩個哥哥管得緊,這個姑娘也不見得能有這個志氣?!?/p>

“他家那個小姑娘老大不小了,也不嫁,還是個教師,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呢。怕是有哈問題吧。果園后人里不濟的太多?!?/p>

“是哦,再下一代,什么樣子,這一代是在浮游中了,種果樹的勞苦都沒經(jīng)過,不知有什么能傳給子孫。”

“陸家老大的女人,等這么多年等一個人,也是一股好心氣?!?/p>

“我們果園早幾年人家生的姑娘,什么苦受不來?!?/p>

“總是很走正道的一個人家啊,果園里幾十年,其實出的都是這樣的人家。”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知道以后呢。”

“看吧,聽說那個老大要出來了,對方家也是有人的,估計不會消停。除非他們一家搬離地球。這話,你先不要對陸家人說啊,你看吧,后面有戲呢。那老大哪天出來他們都是知道的,有的對陣呢?!?/p>

田二點點頭,一轉(zhuǎn)頭,看到陸老爺子手里拎著一大袋水果和蔬菜往自己這邊走來??瓷先?,老爺子心情有點沉重。

讓老爺子沉重的是今天開盤的一處房子。

果園化身為市里的生態(tài)濕地植物園后,里面的果樹一年年減少了,曾經(jīng)只是農(nóng)業(yè)社會狀態(tài)的果園,進入商業(yè)化模式。這些年,陸續(xù)補進些有綠化性質(zhì)的樹,重在枝葉有觀賞性。增加了花卉——能長葉又開花的,比如波斯菊。這些植物的引進、種植增加了文旅元素,帶來活力。果樹是土生土長的樹,常見,不新鮮,對游人吸引力不夠。加上果樹們長出枝葉,再開花結(jié)果,過程繁復,要有知根知底的好人跟住了管,成本大,又需要耐心。植物園漸成規(guī)模后,又一新的開發(fā)商進駐,把陸家爸爸從前家里那個位置的土地,更改回可建住宅房用地。

房子很快建起來。有二十棟高層樓房,有一部分低層,所謂別墅。在陸家爸爸的理解里,別墅就是不高的、低層的、自己家原來那樣有院子的房子。房子的地基還沒開打時,賣房的廣告就打出來了。砸鍋賣鐵,也要買一套這里的房子。陸家爸爸自從這消息傳出來,就天天去售樓處看,終于等來開發(fā)商開盤。

自己的房子,是祖父傳下來的,父母親住了一輩子,添兒添女,下雨下雪,翻翻補補,傳到自己,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結(jié)束,才扒了泥草屋,重蓋了磚木結(jié)構(gòu)的房子,九十年代,幾個孩子大了,又加了一層,變成二層的水泥房。那時,一心想讓孩子們離開這泥瓦屋。沒想到,最終離開的方式,卻是就地解散般的拆遷。

拆遷了,以為這里就是公園了,一了百了了?,F(xiàn)在,居然又蓋起房子了,且坐落在果園之內(nèi),位置離城中心又近,開盤價出來,僅次于城中心的學區(qū)房。

陸家爸爸一言不發(fā)看完,強打精神走到菜場買了當天的菜,回到家,在床上躺正,不吃不喝。兩天后起來了,喉嚨腫得說不出聲音:“我算過了,我原來那么大的房子,現(xiàn)在買,只能買到一個高層樓二十樓的五分之一?!?/p>

“這么算不公道,物價不同了。我們也收了安置房的?!标懘髡f,“不過,我也天天看著這塊地呢?!?/p>

晚上,陸戴喊來姐姐、姐夫、二妹、二妹夫、三妹、嫂子。

“我想把現(xiàn)在的線路、車、現(xiàn)有的房子,能賣的都賣了,買兩個果園里的房子,哥一個,姐,你們和爸一個,那是根據(jù)地,咱們回家的地方。二妹、三妹你們回娘家也有個站腳的地。媽最近狀態(tài)不好,二妹才做了手術(shù),往近了住些也便利。如果錢不夠,再貸一些,我暫時還住外面。爸要的房子,就是現(xiàn)在別墅這樣的,開門就是門口,門口有塊自己的地,一抬頭,看到天,天在自己頭頂,而不是人家房頂。”

“是呢,現(xiàn)在的房子把爸住得不會說、不會笑了。爸做夢都想還有一塊地,再露露他管果樹的手藝?!?/p>

“我們愛吃的果子,還是爸種的。我們要把這塊地上的房子買回來。還有哥,他就要回家啦,他不說,我也知道,他這十多年,也會盼著我們有一天能買一個和從前的家很像的房子?!?/p>

一語未了,陸老爺子推門進來。

陸老爺子說:“誰說我不會笑了。我很好。把這些家當處理了,以后怎么生活?”

爸爸進來時,三妹正要開口講話,她看了看爸爸和二哥,還是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小范、小戴他們將來不會回來,我們要鼓勵、支持孩子去南京、上海、北京、長沙、廣州這些城市工作、生活,他們考出去了,就不要再回來了,錢留給他們安家。在本城就不要添房子啦,夠住就好?!?/p>

陸老爺子點點頭:“我同意,我雖然天天去看這房子,一是它就在眼皮底下,不看也知道;二是心里確實不平,把一家人二十年忙出的本兒,再去買一個原來自己住的地方換湯翻出來的房子,又回原地了。要一起往下一代身上看了,不原地翻這個跟頭了?!?/p>

陸戴說:“就是往孩子們身上看,才更想買回來,讓他們的老家有一個院子、能種果種樹,他們七老八十后,想回來,有一個像樣的老宅子。下一步呢,我這樣想,不跑車啦,姐姐、二妹,你們兩家也跟著苦,上周見哥哥時,我和哥商量了下,也做了考察,轉(zhuǎn)去做物流,做貨運。”

三妹一聲輕嘆:“學費、生病、柴米油鹽,我們走了幾萬里走的只是有些人的一厘米啊。”

陸戴看了看三妹,攤開手又合上,覺得這話膚淺了。停了一下,他說:“那又如何?這樣,這件事我定吧,知道那塊地要蓋房子后,我就想著要買一個回來,我答應(yīng)過哥哥。小范、小戴,還有姐姐、二妹的娃,將來不論在哪兒安家,我們都還沒老,幫不了別的,能幫孩子們把房子忙出來?!标懘鞯拖骂^,又看了一眼三妹,說,“小戴、小范他們幾個,是你帶著長大的,你了解,說不定將來也會選擇回來呢。”

(全文刊發(fā)于《芙蓉》2023年第4期,責編楊曉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