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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愛欲禮贊 ——古詩十九首(之二)
來源:新民晚報 | 戴建業(yè)  2023年10月08日08:59

作于何時?

既然知道《古詩十九首》是五言古詩的“詩母”,那誰又是《古詩十九首》的“詩母”呢?與此相關(guān)的問題是:它是什么時候“生”出來的呢?

據(jù)說,猴子吃了一個香甜的水蜜桃后,馬上又伸“手”向人要另一個,它絕不會追問水蜜桃的產(chǎn)地,可人在吃水蜜桃之前,就要去弄清楚它產(chǎn)自何地(特產(chǎn))?它產(chǎn)自何時(日期)?它產(chǎn)自何樹(栽培)?人雖然也屬于動物,但是世上最難纏的動物。

《古詩十九首》讓人心醉,人們自然會固執(zhí)地問:它作于何時?又作于何人?

為此爭吵了一千多年,可能還要一直吵下去,至今沒有確切的答案,可能永遠也找不到確切答案。

《古詩十九首》產(chǎn)生的年代及其作者,在南朝時就是一本糊涂賬。徐陵編《玉臺新詠》時將其中九首算在枚乘名下,而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則說:“又《古詩》佳麗,或稱枚叔,其《孤竹》一篇,則傅毅之詞?!辨R嶸在《詩品》中卻說“舊疑是建安中曹、王所制”。枚乘活躍于西漢早期,傅毅屬東漢初期,曹植和王粲又屬曹魏。徐陵、劉勰和鍾嶸同為梁人,對作者歸屬和作品年代,三人雖然沒有同臺吵架,但完全是各說各話,而且他們也是道聽途說,“或”“舊疑”云云,顯然他們自己也拿不定主意。后來七嘴八舌就更多了,有的說是張衡,有的說是蔡邕。其實,西晉陸機就不知道這些詩的作者,把自己的仿作稱為“擬古”,梁昭明太子編《昭明文選》,在詩題下注得明明白白:“并云古詩,蓋不知作者?!?/p>

《古詩十九首》詩題純屬偶然,剛好這些詩歌都沒有標題,剛好是前代傳下來的“古詩”,又剛好收錄在《文選》中的只十九首,所以人們就隨意把它們稱為“古詩十九首”,久而久之這叫法就成了標題。往雅處說,就像貝多芬第九交響曲或柴可夫斯基第七號交響樂,往俗處說,就像農(nóng)村叫大郎八郎三妹一樣,有多少個就叫多少,數(shù)字完全是湊巧。

既然“不知作者”,為什么冒出來那么多說法呢?越是人人都沒有證據(jù),越是人人都有膽量,反正每種說法都死無對證,因而每種說法都無對錯之分,即使胡說也不會使自己名譽受損,更不會引起任何糾紛,于是,人手一把號,各吹各的調(diào)。不過,雖然不能指定它們作于何人,也不能考出它們成于何年,但我們可以根據(jù)詩歌內(nèi)容、風格和情調(diào),大致推斷它們產(chǎn)生于哪個歷史階段。也就是說,依據(jù)詩里詩外的“蛛絲馬跡”,來復原或接近事情的真相。一直覺得自己有點福爾摩斯的本事,今天借助前人的研究成果,我正好來小試牛刀——

由于西漢避諱極嚴,不避君諱屬于重罪,東漢則不必避諱西漢皇帝。西漢第二位皇帝劉盈,《古詩十九首》中有“盈盈樓上女”“馨香盈懷袖”,可見,這些詩歌大部分或全部不是西漢的作品?!豆旁娛攀住返谝皇渍f到“驅(qū)車策駑馬,游戲宛與洛。洛中何郁郁,冠帶自相索。長衢羅夾巷,王侯多第宅。兩宮遙相望,雙闕百余尺?!蔽鳚h建都于長安,洛陽不可能如此壯麗繁華,董卓之亂后“洛陽何寂寞,宮室盡燒焚。垣墻皆頓擗,荊棘上參天”,那時洛陽已沒有“雙闕百余尺”的巍峨宮殿,顯然《古詩十九首》不會寫于建安時期,更不會在建安之后。東漢前期班固《詠史》詩質(zhì)木僵硬,中期以后五言詩才漸趨成熟,從詩風詩藝的角度看,《古詩十九首》這種“動天地,泣鬼神”的杰作,到東漢后期才可能出現(xiàn)。

《古詩十九首》中“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那對死的恐懼,“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那對生的依戀,“良無盤石固,虛名復何益”那對功名的舍棄,“千里遠結(jié)婚,悠悠隔山陂”那對愛情的珍視,“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那對愛欲的肯定,還有“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那及時行樂,在在都指向了人的自覺。《古詩十九首》與建安詩歌,二者在時間上先后相接,在價值取向與情感體驗上又一脈相承,前者比后者可能早幾十年或十幾年,絕大多數(shù)詩歌作于漢靈帝與漢獻帝之間。

它們并非寫于一人,也非寫于一地,又非寫于一時。

《古詩十九首》作于哪個時期,基本可以結(jié)案了,讀者們對我的推斷信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