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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3年第5期 | 陳蔚文:旅行團(節(jié)選)
來源:《十月》2023年第5期 | 陳蔚文  2023年10月09日08:22

陳蔚文,小說及散文隨筆見于《十月》《鐘山》等刊物,作品被收錄多種年度選本。曾獲百花文學獎、三毛散文獎、林語堂散文獎等。出版專集《雨水正白》《若有光》等十余本。

旅行團

陳蔚文

1

最早入這行是因為看到一則招聘信息——“旅游既是工作,也是生活?!痢谅糜?,與你走遍全球!”正在電腦前做績效表的我心突然一動,換工作!在這家公司工作了快三年,在白天也明晃晃的人造光源下,我覺得自己像桌上那只放了多日的蘋果般蔫巴。

我成為了××旅游的一名“計調”,全稱是旅游資源計劃調度員,簡單來說就是給團隊預定車、酒店、用餐、門票。一個既瑣碎又無容錯率的職位。上一份工作的績效表換成了團隊名單表,好在一年后,因為本來學的是商務英語,我從計調轉成了這家××旅游海外部的“章導”。

我那時壓根沒想到,兩年后,沒等走遍全球,疫情來了。多數(shù)海外線路關閉,只剩一些東南亞的電子簽服務,不僅是我在的這家旅游公司,全球范圍內(nèi)的旅游公司近乎團滅,無數(shù)個目的地關閉。據(jù)說,在現(xiàn)代世界史上——甚至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都沒發(fā)生過這種情況。在去旅行社取回自己物品的那天,我看到條令人辛酸的消息:因為疫情游客稀少,泰國大象集體失業(yè),徒步返鄉(xiāng),最遠的需跋涉一百五十公里。

海外線路關閉前,我?guī)У淖詈笠粋€團是北歐十日游,從上海出發(fā)的一個團。從北歐回來后不久,別說國門,連小區(qū)都出不去了。

在家百無聊賴中,我翻了翻手機里的照片,這兩年到處跑,許多照片拍完就沒再看。點開的第一張照片是北歐游的合影,最邊上是老康,一位高個的瘸子,五十出頭,他身旁是他大姐,六十多,身材壯實,吃嘛嘛香。他倆從東北佳木斯來參團。我還清楚記得,在機場集合時,老康一晃一傾地向我走來,“是章導吧,我姓康,叫我老康就行”,他的聲音和表情一般低沉。

老康是團里最需關照的人,包括房間、大巴座位安排,盡管他自己沒提出,我還是把他安排在了大巴前排。他和大姐性子完全兩樣,大姐愛嘮,老康少言。大姐很快和團友熟了,和誰都能嘮幾句。她的熱情是骨子里的,因為東北口音自帶喜感,不招人煩。在老姐姐和人嘮時,老康像根本沒聽進去。他只是需要這么個人,可靠的人,在他邊上,替他抵擋些什么,好讓他自在點地一晃一傾,免于好奇眼光。

很快團友們都知道了老康瘸的原因及現(xiàn)狀,老姐姐說老康年輕那會兒,是家國企的通信技師,派駐南非時,一次交通意外致瘸,公司賠了筆錢。他回來后辦了病退,在家炒股炒期貨,后面搞收藏。他住的附近有個花鳥市場,一到周末有不少文玩攤,他沒事去轉悠,回來上網(wǎng)琢磨。老康的姐姐說,老康搞收藏賺了不老少。每年他都出來轉轉,他姐陪著,團費他出。

“我這老弟,不愛吭聲,按說一條腿短點有啥?經(jīng)濟條件擺這呢,找個伴也不是問題,對吧?不成,介紹幾個都說沒感覺。唉,你說這歲數(shù)了,要啥感覺,趕緊成家生娃啊,可拿他沒轍!”老康姐姐搖搖頭。

這些話是背著老康說的,團友知道后,引起了小范圍討論。一對上海本地參團的年輕夫妻,妻子小陸說,“這個老康有原則的,寧缺勿濫,卷毛,要換作你,早找了!”

丈夫卷毛辯解,“瞎講什么,沒感覺我哪會找?!?/p>

幾個人講著,小陸突然說,“哎,咱團里那個福建來的斯姐,聽講也是單身,好介紹給老康的吧?”

“哪能亂拉郎配的?!本砻f。

斯姐看上去和老康年紀差不多,五十歲上下,每天化妝,用只閃亮發(fā)卡別住染成栗色的波浪——是頂假發(fā),據(jù)說是真發(fā)制的。她的風格看上去的確與老康不大配。她對自己的單身毫不避諱,說自己離婚十年,兒子跟她,吃的那些苦,全別提了。兒子現(xiàn)在讀大二呢。

老康姐姐問她,“大妹子,咋沒再找呢?”

“沒找著有感覺的啊?!彼菇阈χ鴮W她的東北腔回道。

2

團里有對夫妻是江南來的,丈夫孟哥是家醫(yī)藥企業(yè)的CRA,我頭回聽說這職業(yè),說是研究藥品注冊單位的代表,即臨床監(jiān)察員,負責臨床監(jiān)查工作,包括醫(yī)院篩選、協(xié)議談判之類。這年頭啥都不怕,就怕得病啊。孟哥頗有監(jiān)察范兒,愛問愛說,中途在服務區(qū)休息,他問丹麥人的司機,“聽說丹麥是全世界幸福指數(shù)最高的國家,是這樣嗎?”

胖得讓人擔心他會被卡在座位里出不來的司機聳聳肩,“只要不到付賬的時候,我同意,要知道這里有著全世界最高的稅率,”他緊接著補充,“哦,可能幸福太久我已經(jīng)麻木了?!彼俅温柭柤?,哈哈大笑起來。

聽說孟哥的妻子姚遠是他學妹,她看上去比身份證上的年齡要年輕不少,在博物館工作,纖秀得像是江南的化身。她話不多,有回老康請團友在哥本哈根的一個碼頭吃炸魚和薯條——他一高一低地走路對全團的游覽速度難免構成影響,因此有了這次以及接下來若干次的請客。遞到姚遠時,她取了一條魚——姚遠之前說,因為在博物館當講解員落下咽炎,她不吃油炸食品的,但她微笑著,接過了老康遞來的魚,咬了口說,“真香?!?/p>

看得出,老康有著豐富的出行經(jīng)驗,他私下多給了我和司機一些小費,客氣地說,一路麻煩你們了。丹麥胖司機也是“老江湖”了,他笑嘻嘻地把小費往腰包一塞,拍拍老康的肩膀,用眼神加手勢加丹麥式英語表示,中丹兩國人民的友誼是禁得起考驗的,大兄弟你放心!

此后,胖司機每次上下車都會用手勢招呼老康,“不急,我等著呢”,路過一些景色好的地方,他吹一聲口哨,示意身后坐第一排的老康和他姐看。

哥本哈根的重頭項目之一是參觀美人魚,它安放在哥本哈根朗厄利尼海濱步行大道東側的淺海中。上午十點的陽光照射在古銅色的美人魚銅像上,身材豐碩,不是人們想象中那個童話里的柔弱姑娘。美人魚背對大海,面朝海岸,頭顱微垂,似有所思。團客們排隊照相,其他團有個老頭在旁邊用手機拍視頻,對著鏡頭嗓門鏗鏘,“我們現(xiàn)在來到了哥本哈根著名的美人魚銅像,它是安徒生的童話《海的女兒》中的主人公,勇敢追求愛情,十分忠貞,和中國女性一樣,有著美好的品德……”

小陸聽見了說,“啥啦,喜歡王子又不說,王子哪能知道?這哪是勇敢追求愛情?明明膽小,白變啞換了雙腿,化成泡沫,可惜?!?/p>

卷毛嚼著口香糖,“換作你,老早搶著告訴王子,是我是我,是我救你的!”

“那是,做啥不講?學雷鋒啊?!?/p>

一旁的姚遠笑起來,“我看過的版本是,小美人魚后面乘上一朵玫瑰色的云,升到天空去了。”

“升到天空哪能有和王子生活在一起好?跟那個嫦娥一樣,冷清死了?!毙£懻f,恨鐵不成鋼。

姚遠又一笑,和小陸說,“馬上輪到你們了,我給你倆拍?!彼晦D頭,見老康和他姐也在身后,又對老康說,“你們接著小陸后面,我來給你們拍。”

姚遠拍照耐心,一點不敷衍,團友都愛找她拍照,包括斯姐。斯姐夸姚遠樣子好看,衣著也好看。姚遠多穿改良過的中式,小立領上衣搭闊腿褲,有時外面搭件色彩柔和的開衫,身上唯一飾品是垂在胸前的一枚碧玉。那枚淺綠的玉,讓人想起賣玉的文案里“雨過天青云開處”一句。

我問姚遠怎么沒帶孩子來,她停了幾秒,說她沒有孩子。我一下意識到自己的冒失——也許姚遠身上那股溫和氣質太近似母性,我沒想到她會沒有孩子。她是因為丁克一族沒有孩子,還是因為身體原因?也許因為在博物館工作,她的面色有些蒼白,隨身的保溫杯中散發(fā)一種中藥氣味,藥粉沖泡后的淡淡清苦。

“養(yǎng)孩子太累心了,我媽當年被我青春期都快弄瘋了”,我想用這句彌補剛才的冒失。姚遠一笑,她總是用一笑代替語言,像在安慰對方的冒失:沒事,我不介意。

沒有孩子的姚遠對丈夫像對一個讓人操心的孩子。孟哥看著身材壯實,毛病不少。一會兒腸胃不適,一會兒腰椎痛,一條據(jù)說德國產(chǎn)的護腰帶不離身,此外血壓高,又愛喝兩口。兩人常為孟哥的喝酒起點爭執(zhí)。有次孟哥喝酒后為小事差點和餐館服務員吵起來——姚遠趕緊勸,事后,姚遠勸他少喝點,孟哥一揮手,“我有數(shù)!”

“我有數(shù)”是孟哥的口頭禪,就像他干的臨床監(jiān)察員工作能額外護佑他似的,而妻子姚遠則負責以一種柔慈的力量,屢次化去他的急躁,接住他的“我有數(shù)”。

3

團里最年輕的是小陸夫妻。曾是護士的小陸現(xiàn)在一家醫(yī)美機構上班,打扮時尚。卷毛聽說是自由職業(yè),做IT。倆人結婚一年,想趁沒孩子到處玩玩。他們表達愛情的方式主要是拌嘴,這次來前,兩人就吵過。卷毛定的路線小陸不滿意,她想去挪威的斯塔萬格。

“斯塔萬福是啥么子?聽也沒聽過,去干啥?”卷毛說。

“是萬格不是萬福!沒聽過的地方多著呢,挪威第四大城市懂不懂啦!歐洲最大的沙丁魚罐頭加工基地!”

“啥?沙丁魚罐頭?”卷毛后面才知道,小陸想去挪威的斯塔萬格,是因為某個帥哥明星來過,她是他的鐵粉,所以也想來打個卡。

“幼稚吧?這把年紀還追星,當自己小姑娘啊?!本砻蛨F友們說。

小陸終歸還是聽卷毛的,她就是嘴上不服輸。小兩口去超市買東西,小陸說,“貴得嘞,一瓶可樂國內(nèi)也就三塊,在這賣三十。卷毛,你這回正好戒可樂?!?/p>

“為啥我戒可樂?你不嚷著要減肥嗎?正好把巧克力戒了?!?/p>

“你還提減肥!我前陣好不容易瘦兩斤,在朋友圈曬一下,你在下面評論‘肯定反彈四斤’,儂則戇度!看不得我高興是吧?”

“哪能,我是為了讓你不忘初心,砥礪前行?!?/p>

這對小夫妻一天斗嘴好幾回,看得出,兩人經(jīng)濟條件不錯,“這么貴”對他們不是事,他們就是習慣用拌嘴的方式相處。和他們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團里另一對夫妻瞿老師和朱阿姨,兩人都七十了,瞿老師從一所水利高校退休,兩人衣著齊整,步調一致。瞿老師斜挎一只黑色皮包,內(nèi)有護照、保溫杯等物品。保溫杯里泡著茉莉花茶,朱阿姨走哪都帶著傘和一塊黑底藍花的披肩。他們講話輕言細語,從沒有分歧,包括自費項目的選擇,簡短商量后報給我結果。每次到酒店分房,由瞿老師上前,拿到房卡后兩人拉著行李箱去乘電梯。早上他們一同來用自助餐,一個等煎蛋,一個取水果,或一個烤面包,一個沖咖啡。在集合時間的前三分鐘,他們一定坐在了大巴座位上。他們像磨合良好的齒輪與皮帶,又像長在一塊兒的巖層。他們一路上沒丟失物品,從不遲到晚回。他們隨身帶著小梳子,還有疏通血管和控制血糖的藥——讓人想起“向天再借五百年”的那句歌詞。

他們屬于最省心的團客,齊整有序,讓人羨慕。這幾年帶團,我看過不少為一點雞毛蒜皮吵架的夫妻,甚至當一團人的面兒相互揭短的。像我父母當年,疲憊而持久的婚姻每天都在考驗雙方耐心。在我高一時,他倆分開了,我爸說我媽有了點情況。在他們分開前,他們的關系已時而惡劣,時而相當惡劣。我爸忙工作,出不完的差。我沉迷網(wǎng)絡小說、早戀、頂嘴,以前我和我媽關系挺好的,一起在網(wǎng)上挑衣服、吃夜宵。不知為什么,上高中后矛盾越來越大,我嫌她摳搜(但她給我買挺貴的衣服),嫌她嘮叨,嫌她埋怨我爸。我說過特傷她的話,說完我自己都覺得過分了,可她當時一聲沒吭,次日早上仍舊做好早餐。我瞄了眼,她眼睛腫的。

他們離婚后,我跟我爸生活,她從這個家搬出去,“女兒,我實在過不下去了,沒人煩你了,自己好好的?!彼x家前發(fā)給我的最后一句話。我沒有回。

我不知道她之后的情感狀況,她回了自己的老家生活,又和一個表親去了南方。她的微信名叫“人在旅途”。工作后,我開始對她多了些理解,可也沒和她有更多交流。像一個系牢的結,沒機會解開。想到她我心里會難過,初中她來接我下晚自習,揣一盒剛做的海苔肉松飯團,她努力想做成凱蒂貓造型,卻被我笑話丑得像豬頭,其實味道挺好。我希望她哪怕一人,也要像斯姐一樣過好。斯姐有若干條花朵圖案的裙子和圍巾,喜歡自拍。包里有個小盒裝著各種藥片,估計是維C之類,我希望我媽也這樣。

斯姐吃得不多,肯定因為減肥,像許多大媽們后半生的主要事業(yè)。佳木斯老姐姐不減肥,她第一個動筷,最后一個下桌。她看不得桌上有剩菜,“有的吃時甭忘了沒吃時”,她經(jīng)歷過匱乏年月,對食物一直保持緊張的神情盡可能把剩菜裝進肚里。

老康吃得快,吃完上外頭抽煙,擺弄相機。這一路,他話少,脖上掛個黑色的微單相機——起初我以為不如卷毛那個大單反好,沒想到卷毛告訴我,他的機子萬把塊錢,老康那個微單,價格高出一截,帶高速、遠攝定焦防抖鏡頭,獲過專業(yè)相機大獎。

“那機子,老吉棍的!”卷毛表達了對相機的充分欣賞。

接下來的行程是松恩峽灣,這是挪威最大的峽灣,也是世界上最長、最深的峽灣,全長二百多公里,最深處達一千多米,峽谷深入大陸腹地,兩岸山高谷深,谷底山坡陡峭,垂直上漲,直到海拔一千五百米的峰頂,形成了奇特的峽灣風光。

斯姐說,她就是沖這峽灣來的。國內(nèi)沒有峽灣,她以前在一個視頻中看過一次峽灣,那大概是加拿大西海岸附近的,景色美極了。她當時就想,以后一定得來看看這么壯觀的峽灣,一搜,發(fā)現(xiàn)松恩比加拿大西海岸附近的峽灣還著名,就報團來這兒了。

“咱們那沒有?不能吧,那個三峽不也是峽?還有那個啥廣西的漓江,也是這么個兩邊連排的山夾著水,我閨女領我去過?!奔涯舅估辖憬阋苫蟮貑?。

“兩回事?!崩峡嫡f。

斯姐說得對,國內(nèi)還真沒有。要形成峽灣,首先得有入海的冰川。國內(nèi)有冰川U形谷,但這些冰川谷都處在內(nèi)陸,不與海洋相連,當然也就沒法發(fā)育峽灣地貌。

登上大輪船,面前的峽灣果真壯觀,乃至超現(xiàn)實。雪山,峽谷,成群的海鷗,冰瀑,連綿的群山,兩岸繚繞的青灰霧氣。山崖上是郁郁蔥蔥的植物,據(jù)說運氣好時,能見著綿羊在懸崖上攀行。船在兩側陡峭的山崖之間穿行,給人一種強烈的視覺沖擊。峽灣里還有峽灣,曲折迂回。水面看著波瀾不驚,實則水面下是一千多米的深淵。

斯姐獨自站在船舷最邊上往遠眺望,卷毛舉起相機一通咔嚓,喟嘆:“到底是世界之最,風景不要太好!”

我問佳木斯老姐姐,“和咱三峽、漓江景色不一樣吧?”

佳木斯老姐姐說:“可不咋滴,和那漓江差別老大!”

我接過東北團,知道老姐姐的“可不咋滴”是表認同的意思,和“不咋樣”兩回事。

一旁的小陸開玩笑,“我看不咋滴,岸兩邊連個租竹筏的都沒有?!?/p>

佳木斯老姐姐問我:“章導,這里的山頭都沒名字嗎?不好記?!?/p>

我笑,“是,這不像咱那的山,能想的名都想到了,想不到的也想到了?!?/p>

卷毛補充:“一個景點十二生肖不夠用?!?/p>

有游客扔出面包,引了一群海鳥來。到處是拍照的游客,這時我瞧見老康靠在船舷,手里握著塊餅干,頭頂盤旋幾只海鳥,邊上是鬧哄哄的游客。

我舉起手機,退后幾步,想給老康抓拍一張?zhí)貙?。這時鏡頭里出現(xiàn)了姚遠,她往老康這邊靠過來,帶著慣常的恬淡微笑,托起手中的面包屑,一只可愛的白海鷗正飛來啄食。她仰頭望著那只海鷗,似乎沒留意到身旁的老康。

我突然發(fā)現(xiàn),老康和姚遠今天穿的都是藍色。老康穿著藏藍沖鋒衣,姚遠穿著灰藍連帽外套。鏡頭里,這兩種藍和白色海鷗形成和諧的畫面。我連摁了幾張。有一張是我趁姚遠往老康那邊轉了點時搶拍的,白海鷗在她舉起的掌心啄食,她抬頭笑著,額發(fā)被風吹起,身后是峽灣被霧氣環(huán)繞的山巒。我用編輯功能調整了下,從構圖上讓他倆顯得更像“同框”。

我把照片微信發(fā)給老康。一會兒,老康回復了三個表情:尷尬、笑臉、感謝。照片我沒發(fā)給姚遠,怕孟哥不悅。

霧氣更濃重,帶來絲絲寒意,團友多進了船艙。老康買杯熱檸檬紅茶請我喝,一位中國團的短發(fā)女導游在和游客講挪威的“山妖”故事,在挪威,山妖的傳說有不少版本。女導游說的是此地山妖居住在人類無法到達的密林深處,晝伏夜出,到夜晚會變成一棵行走的樹。

“山妖也戀愛結婚嗎?”小陸問。

“是呀,當山妖相愛,他們就會在午夜合并成一棵大樹?!睂в握f。

“還說山頭沒名兒呢,敢情樹都成妖了?!奔涯舅估辖憬汔絿伒溃娙税l(fā)笑。

“要是有一天,他們想分開怎么辦?”這回是姚遠問。

“山妖一旦結合了,終生不再分開?!睂в我恍Γ裢嫘?,也像認真。

外頭下起雨來,雨霧彌漫,這場雨只持續(xù)了一會兒。當雨水停時,一道彩虹出現(xiàn)在峽灣的盡頭,船上一片歡呼。

4

結束了峽灣行程,到瑞典斯德哥爾摩,參觀瓦薩沉船博物館。老康對這艘沉船表現(xiàn)出不小的興趣——在射燈環(huán)繞下,一艘17世紀的巨大戰(zhàn)船踞守其中,威凜雄碩,船頭高昂,像個傳奇。它同時也是個悲劇,處女航僅駛出港口不到兩公里,一陣強風刮過,便在眾目睽睽之下?lián)u晃地沉入了波羅的海。

老康舉著相機對著船的各個角度拍,像要拍出巨船里深藏的宿命與秘密。

“1628年8月10日,龐大的‘瓦薩號’軍艦首航……下層甲板在慢慢進水,艦體開始晃動下沉。主要原因是后期加了裝備導致負載過重造成了它的沉沒。”傳來我的同行講解聲。

整個博物館就像一個暗艙,我有點幽閉恐懼癥,暗地方待久了透不過氣,我向門口走去,發(fā)現(xiàn)姚遠站在進門處正和卷毛夫妻討論另一艘處女航中沉沒的輪船,著名的“泰坦尼克號”。這艘和偉大愛情聯(lián)系緊密的船和冰山相撞,導致沉沒。卷毛說,擱到現(xiàn)在船沉不了。為啥?那時造船的鋼材韌性不夠,在低溫環(huán)境中航行時,就容易斷裂。如今的鋼材在同樣水溫中,就算和冰山相撞,只會彎曲,不致沉沒。

“悲是蠻悲,不過也留下了老感人的愛情故事?!毙£懻f。

“昏頭啦,那是虛構的好吧,哪能相信,你們女人??!”卷毛說。

“有意思不啦?啥美好愛情在你嘴里就是虛構?!毙》蚱抻指苌?。

我走出博物館,眼前豁然開朗。博物館附近是一個風景秀麗的公園,離集合時間還有二十分鐘。我穿過草地,看見不遠處的湛藍海灣,海灣邊有兩座延伸向海的碼頭,碼頭兩側停滿了船只。走到碼頭的前端,可以隔海相望斯德哥爾摩的城區(qū)。一處樹蔭下有個中國團,有個戴眼鏡的男導游在講當?shù)匚幕瘹v史之類,我也湊到一旁聽講解。不一會兒,幾步遠的地方傳來說話聲,是我團里的一對夫妻,丈夫老馬和妻子小袁,來自一個三線城市。老馬比小袁大十歲,倆人離異后重組家庭,各帶了個孩子。

他們沒看見我,我的身邊站了位高壯男人,正好把我給擋住了。

“博物館不是能增長知識嗎?才待幾分鐘就跑出來,你也不說說妮妮?!蹦菽菔抢像R的女兒,比小袁的兒子大幾歲。

“小東要是感興趣,你可以在那陪他看啊。”小東是小袁的兒子。

“孩子不就喜歡跟著大的嗎,妮妮一走,他哪有心思待著,白費了門票。”小袁是小個子女人,有一副中氣十足的清脆嗓門。

“孩子這么大了,隨他們吧。”老馬的聲音有些不悅。

這是我第一次聽他倆拌嘴,平時他倆臉上總掛著笑,像是代表再婚群體做出的率先示范——好像一拌嘴,會影響人們對整個再婚群體的幸福印象。

“也是,沒事,讓他們在草坪那玩玩,看看風景也挺好?!毙≡D圜得這么快,讓我有點吃驚。按夫妻拌嘴的常規(guī),我以為他們至少還得拌幾句。

他們往前方一個雕像走去,趁他們在雕像那拍照,我回到集合地點。一會兒,老馬和小袁也回來了。小袁穿著厚底運動鞋,讓人擔心她隨時會被什么絆個跟頭。她的穿著打扮比實際年齡年輕一截,扎半高丸子頭,穿卡通圖案的紫色衛(wèi)衣,深色牛仔蘿卜褲。從背后看,小袁的身影像個高中生,不過面孔能看出年紀,眼周圍皺紋不淺。

……

(未完,全文見《十月》202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