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2023年07卷|蔣靜米:邏輯在縮小(組詩)
[登山見聞]
我們正在驅(qū)車經(jīng)過一條融化的路。
它和記憶那么相似,同樣離奇,
有著無法自圓其說的弧度。
我們?nèi)災股喜烧才枳樱?/p>
講述夢的體驗,你有過
想象中的朋友嗎?十歲那年我見過透明的仙女,
她憂傷、垂老,像我的媽媽不曾生下的孩子。
有時,我們沿固定的道路成長,
而井水如銀的反光總是搖晃我們的眼睛。
像在山中迷路的求仙者,
手里握著虛無的斧子,想要抽刀斷水。
總是這樣,花園的窄小路徑在變化。
你握著纖細的手腕,相信蝴蝶、道德,
和善惡有報的故事。世界看起來
是一本有蠟筆圖畫的繪本,你閱讀,
總是首先翻到最后一頁。
結(jié)局中有所有美好的事:
漂亮如城堡的家、完整的自我、兔子和小狗……
邏輯在縮小,你無法從頂峰開始
攀爬一座山。我們都必須掌握駕駛的技能,
直到不再為一個未知的坡度而驚恐。
[茉莉香]
紫色的馥郁陰云,
或是緊緊攏在袖籠里的青翠手指、
流淌著隱秘之光的珍珠們……
我們要撕碎并咀嚼一切意象。
直到它們?nèi)芙鉃樘鹈鄣乃幩?/p>
將寂靜的房間整個浸沒在其中。
這時,我們感到飽腹、安全,
食物和愛在某種程度上是一樣的。
譬如肌理的歡愉,和輕微的真實,
發(fā)乎情的逾禮,可以被原諒的輕狂。
然而,如果所有過度都是一種邪惡,
所有這些:蜂蜜流淌出的金色琥珀,
絲瓜表皮散發(fā)出的青草味,
名叫茉莉香的葡萄,所擁有的酸澀。
那種沉重,始終包含在你的進食當中,
你曾度過饑餓的童年,
食物的香味和形狀,幾乎像種罪名,
像世界的賄賂,要交換你并不珍重的羞愧:
永遠為一次應得的滿足而羞愧,
像我們對待愛,既任意揮霍又避之不及。
[粉紅色的回憶]
早晨從窗子里向我招手,
昏暗的房間,緩慢的時間,
殘忍的季節(jié)尚未到來。
明前雨,杏花天,龍井的味道太淡了。
談起往年此時,去騎車,滑滑板,
從菜市場買熟食,風箏掉在池塘里。
踩著你心愛的縫紉機,
一件是短背心,一件是長吊帶。
那片長滿野花的拆遷地還在嗎?
轉(zhuǎn)角鏡,是為了防止我們遭遇分離。
二十九歲,還是沒有長進,
口袋里裝著蔬菜脆餅干的碎屑。
[戀人的房間]
我們經(jīng)常靠著床沿談?wù)摶啬咸欤?/p>
現(xiàn)在墻壁變得干燥,青苔地不再綠,
你的頭發(fā)在枕上化為玫瑰的灰燼。
漫長難熬的梅雨季竟也轉(zhuǎn)瞬結(jié)束了,
像眼淚,流失時我們尚未嘗到它的甜蜜。
唯有甜蜜的幽靈在舌面上發(fā)出酸澀。
當說愛的時候,我們首先說到友誼,
其次是同情,只因我們信任共同的痛苦,
超過未知的幸福。我們用破碎的,
修補著破碎的,又用濕淋淋的,
試圖擦干凈潮濕的??偸沁@樣徒勞無益,
輕輕吻著虛無中的藍。我要用我的眼睛,
流下你的眼淚,回贈你以孤僻的手,
所遞給我的花朵和歌曲,它們?nèi)彳?、蜷曲?/p>
隱含著我仍不知道的永恒。
總有一天,萬物都要像你一樣對我說話,
嘰嘰喳喳的天使,圍繞著你留下的舊臺燈。
在戀人離去的房間,誓言消失,記憶不死,
愛情曾短暫地擦亮我們,
然后它要尋找下一張干凈的餐桌,
重新制造杯盤狼藉的心。
悲傷的預感始于早春之夜:
我們在湖邊追逐,樹枝劃破了你的短袖衫,
你身后長出燕子的尾羽,遠遠分開了纖弱的春天。
[春風觀止]
——9月26日游郁達夫公園
是一些無聊幻夢,人生爾爾
譬如朝露,今日和舊游,相差得仿佛
過去是浪蕩子,現(xiàn)世是云、桂子
諸如此類的寄托。我在故居寫信
不是陰晴欲雨的養(yǎng)花天,是幽居的秋晝
故國不知道在何處,關(guān)于富春縣的游記
一寫再寫,那些暗云暮雨,微芒燈影
小富即安,江水退潮時留下一地透明的幼蟹
嚴陵是曾去過的,途中做夢,盛筵已結(jié)束許多年
更遠的地方倒是逐漸清晰,不外飲食與煙雨
第一山水,第二少女……其余的,都有勞塵事
后來花草養(yǎng)壞了,雨總下得過多
江南消減,漢語和愛都被弄得疲倦了
陌生的人,你看上去傷心、沉悶,時常無話可說
不關(guān)心工人和貧困的事,萬物眾生的難題
沉淪日久,有即使異國閑游,也治不好的腦病
……你夢到過赤道嗎,綺麗的黃金之島
南洋松,香桃木,也就是說,熱帶雨林的死魂靈
【蔣靜米,生于1994年,寫詩和小說。作品發(fā)表于《詩江南》《中國詩歌》《詩刊》《南方文學》等,并入選多種選本。出版?zhèn)€人詩集《互文之雪》(2016)《苦海游泳館》(2020)。曾獲光華詩歌獎、徐志摩詩歌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