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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雨花》2023年第9期|熊育群:西涼山上
來源:《雨花》2023年第9期 | 熊育群  2023年10月16日08:52

山脈從北延伸到昭陽區(qū)的西面,繞過山的南端才是向西的路,大山包鎮(zhèn)就在西邊。烏蒙山莽莽蒼蒼,只有昭陽這塊盆地把山推遠了。奔波在崇山峻嶺中,我體會到了平原的可貴。平地被當?shù)厝朔Q作“壩子”,昭通人說到“壩子”都帶了一種感情,那實在是大山的恩賜。

然而,我急匆匆趕去看的還是山!這個決定是在大巴??糠諈^(qū)時做出的。那時我跟沈洋才認識,他從昆明一路陪同。他說,不到大山包等于沒到昭通。他是大山包人,說話的口吻一半是驕傲,一半是為我惋惜。

離正午還有一個小時,離我乘機的時間還有六個小時,我們在威信開往昭通的路上,按大巴的速度,去大山包哪怕看一眼都來不及了。沈洋叫我把行李拿下來,他陪我坐小車去。于是,我們一路狂奔。這感覺不是去看風景,而是去見藏在大山深處的絕世容顏,只為驚鴻一瞥?!按笊桨边@么一個平實得幾無想象空間的名字,真的有什么驚世容顏嗎?

昭通海拔高,去大山包還要爬坡,接連180度急轉(zhuǎn)彎,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人就轉(zhuǎn)暈了。我望著云朵,山坡向著天空飛升,大地傾斜,直插云霄。我的腦子像浸入了涼涼的液體,感覺血液沿著毛細血管在往外滲透,有些惡心。我的高原反應上來了。

這面山坡屬于橫斷山脈。一條山高谷深的大山脈延綿幾千里來到昭通,巨大的山坡向著西面俯沖,在昭通壩子前戛然而止。山坡就是橫斷山脈的終結(jié)之地。隔著平坦的昭通壩子,東邊隆起的是烏蒙山脈,一座座山峰觀者一樣環(huán)列,遠處的山脊泛著幽藍之光。山與山的對峙,橫斷山脈的氣象顯得尤其宏大,鋼藍色山體帳幕一樣升起,星月有如帳幕頂上點亮的燈。

宏偉的地理總是令我靜穆。有生之年我走過了喜馬拉雅山、岡底斯山、念青唐古拉山、昆侖山、祁連山、天山,它們是地球上最雄偉的山脈,是青藏高原和塔里木盆地的奇跡。唯有橫斷山脈我一次次奔赴,幾乎走遍它的高山峽谷。

1998年進藏,我走到了橫斷山脈的起點,又從滇藏線進入山脈深處,渡過怒江、瀾滄江、金沙江,爬過分開它們的三大山脈:伯舒拉嶺——高黎貢山、他念他翁山——怒山、寧靜山——云嶺。那時,投身荒野是那么決絕,我欲從一種精神的惑亂中解脫。雄渾蒼涼的山脈祛除人的妄念,讓人心神安寧。我從然烏湖進入,像到了另一個星球,紅得發(fā)紫的巖層刀削斧劈,其荒涼抹去了所有生命的痕跡……

二十多年里,在滇西北,我一次次深入怒江、瀾滄江大峽谷;在川西北,走過錦屏山、邛崍山、岷山、摩天嶺,那里是雅礱江、金沙江、大渡河、岷江、涪江流過的地方。

想不到,在昭通遇見了橫斷山脈的終結(jié)之地,金沙江又在眼前出現(xiàn):牛欄江在大山包雞公山山腳往北奔向大涼山,在一片淡藍色的山影間匯入了金沙江。這條黃色的江繞開昭通,由東往東北方向奔去,在不遠處流入四川盆地,與岷江匯合。

牛欄江切開一道深深的峽谷,猶如大地的一條裂縫,四處皆為玄武巖絕壁,江面如一條銀線穿過。

眼前的景象讓我想到科羅拉多大峽谷,牛欄江峽谷的深度超過那條大峽谷1000米,垂直落差達到2600米。其深其闊,氣勢磅礴。昭通最高峰巧家藥山雄峙對岸,當年紅軍長征從藥山下走過,“烏蒙磅礴走泥丸”恰是其詩意的寫照。峽谷升起的風,人著翼裝可沿著弧形峭壁滑翔。這里曾舉辦過兩屆全球翼裝飛行大賽。

站在懸崖之上,俯視下方,腳下一座山,三面懸空,一條窄窄的山脊線通到天幕似的懸崖下,想不到山頂竟然住有人家。沈洋說,小孩子腰間要系一條繩索。村里殺年豬的時候要特別小心,豬一掙脫就會直墜崖下。

大山包連同田壩、炎山、大寨子皆稱西涼山,海拔最高達3364米。它叫山卻非山,是小小壩子、草甸。大地如毯,到處是起伏的曲線,太陽照到了每一寸泥土。云霧在牛欄江峽谷里爬不上來,懸崖間經(jīng)常云海翻騰,大山包卻一直是艷陽高照。四季也被困在大峽谷里,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我疑惑,這是青藏高原的飛地嗎?高原上的人皮膚黝黑,戴大大的頭巾,穿羊毛披氈,草地上放牧牛羊。這樣的情景也在大山包出現(xiàn)了。

遠處一個放羊的女孩,穿著羊毛氈子,她的皮膚就像籠著一團夜色。沈洋指著她說,他小時候也是這樣,整天看著羊群,天上是風在放牧白云,地上厚厚的三葉草和映山紅在風中搖曳,羊就是白云落到地面,緩緩移動著。那時,他的腦海里飄著無盡的幻想?;丶业穆飞希莸厣细×艘粚釉鹿?,感受到月升日落交替的時光,跟天空一樣無邊無際。

草原是寂靜的,卻不孤獨,因為孤獨無處不在,孤獨就成了一種習慣。走在大地上的只有人的腳,羊、牛和騾馬的腿。人靠一雙腳,到磨坊磨面、草原放牧、上學、種地,來來去去,腳步聲只有附近的蟲兒聽得到。那年沈洋九歲,他獨自走在偌大的草原上,就像蟲兒爬過,他去替父親看守跳墩河水庫,湖上的風聲和黑頸鶴的鳴叫使恐慌的夜晚幻影幢幢。

草原上長滿了松木,后來被砍光了。沒有木柴了,他們發(fā)現(xiàn)了海垡。海垡是樹葉、枯枝與垃圾的混合物,年長日久,在低洼處受到雨水、積雪和陽光的作用,形成了腐殖土一樣的可燃物。土地下戶的時候,沈洋第一次放牛,分到家里的飄痧母牛和小黃母牛由他放牧,他用網(wǎng)兜裝了一兜海垡和洋芋,餓了他就用海垡來烤洋芋,先將海垡敲碎,鋪在地上,上面放上洋芋,洋芋上面再鋪海垡,一層一層堆高,然后點火。上學了,他仍會烤洋芋,但吃得更多的是母親用燕麥做的炒面,苦蕎做的蕎粑粑。洋芋、苦蕎、燕麥是這塊土地上僅有的農(nóng)作物。

小車從鎮(zhèn)中穿過,磚混結(jié)構(gòu)的房屋大都沒有粉刷,露出紅磚,路過的人走得極慢。一轉(zhuǎn)眼小鎮(zhèn)就不見了,草原回旋、起伏,盡管快立夏了,可車外呈現(xiàn)的仍然是冬天的景象,大地一片枯槁,不見半點綠色。

山包后面出現(xiàn)了一個小村莊,幾棟低矮的草房,墻是泥巴舂的,人字形的屋頂由燕麥稈一層層整整齊齊扎成。沈洋說,這就是他出生的村莊,他的童年和少年都在這里度過。

記憶是刻骨銘心的,小時候沈洋經(jīng)常去砍柴,松林消失后,土地開始沙化,春天的狂風卷起黃沙如同大霧一樣彌漫。夏天,屋頂上長出了燕麥、苦蕎和青草,遮蓋住了房屋,村莊就像一片片搖擺的“莊稼地”,裊裊炊煙從綠油油的“莊稼”下面冒出來,升上蒼穹。冬天,屋檐掛著冰柱,火塘屋里家人團團圍著一堆火取暖、抽煙,享受最自在的時光。從此,看到火,沈洋心里就覺得踏實、可靠。哪怕到了壩區(qū)學校,天氣炎熱,他依然要在房子里生火。

一路上全是回憶,沈洋既沉湎又感慨,陽光和風帶著往昔的味道,讓歲月失重,時空混雜,情緒一忽兒高一忽兒低,暗合了坡地起起落落的節(jié)奏。正當小車飄似的有如滑行,路卻突然消失了。牛欄江大峽谷在前方垂直塌落下去。地貌突變,偷襲一樣讓人猝不及防,只看一眼腳下的懸崖就頭昏目眩。

懸崖上出現(xiàn)了松樹,峽谷里綠色與青灰、赭褐、鐵黑色的巖石交疊,色彩豐富。一片巨大而空蕩蕩的虛空懸掛在前方,鳥翅也不能掠過。這是大地的奇跡。

我想到了人的命運,放牛娃沈洋從這片土地走出去,從茅屋走向了闊大的世界,如同奇峰拔起。他從村到鄉(xiāng),從區(qū)到市,后來到了省會昆明,從事宣傳工作。他寫家鄉(xiāng),從牧羊女、趕場人、大山包云海、磨坊記憶、洋芋紀事到外面豐富的世界,創(chuàng)作散文、小說、報告文學、劇本,發(fā)表了一百多萬字,成為一位作家。不到大山包,誰也不知道他經(jīng)歷了什么,不知道他人生中的奇崛,堪比牛欄江峽谷的風景。

青煙起處,懸崖邊的一個老嫗正在烤洋芋。她頭上扎著藍色和白色兩層頭巾,臉色黧黑,瞇眼微笑。我想,沈洋的母親跟她也許有一些相似的地方。沈洋跟她打招呼,從鐵鍋里拿起一個洋芋,熟練地剝開皮,送到我的手中。我試圖品出高原的味道和他童年的風味。一股清香的氣息撲面而來,我一邊吹一邊吃,盡管中心部位并沒有熟透,我也全都吃下去了。這就是大山包人的吃法。

下山,沈洋寧可我冒著誤機的風險也要帶我去看跳墩河水庫,那個在九歲孩子記憶中停留的地方。一湖碧水之清澈,湖光山色之空靈,非人間氣象,讓人懷疑這水是天上飛下來的。此刻它放空自己宛若無物,某個瞬間就會像絲綢一樣甩袖而去。

但是,甩袖而去的是我,沿途不容停車,哪怕在湖邊上站一站的時間也沒有,我總是成為絕美之地的過客?,F(xiàn)代人不知為何要生存在一種令人暈眩的速度之上,千山萬水走遍,卻不留半點痕跡。

熊育群,1962年生,中國作協(xié)散文委員會副主任。出版詩集《我的一生在我之外》、長篇小說《連爾居》《己卯年雨雪》《金墟》、散文集及長篇紀實作品《第76天》《路上的祖先》等二十多部。曾獲魯迅文學獎、百花文學獎等。作品被譯為英、德、俄、意、匈、阿拉伯等二十余種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