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巖》2022年第3期｜殘雪：菜市場里的老人與貓（節(jié)選）
麻爹在菜市場里經(jīng)營這個小小攤位已經(jīng)有十多年了。他賣蔥、姜、蒜、香菜，總是這四樣，他有固定的進(jìn)貨渠道。大蒜只賣蒜球，不賣蒜苔和蒜苗。因為價錢公道，麻爹的生意一直不錯。麻爹有一只六歲的虎紋貓，他給他的貓取名叫小麻。麻爹守攤位的時候，小麻就在攤位周圍走來走去——它認(rèn)得麻爹的攤位，它也在認(rèn)真地工作。很多顧客都認(rèn)識小麻，他們中的某個人有時會賞它一條干魚，作為對它的辛勞的獎勵。
沒人知道麻爹的真實年齡，他自己也記不確實。不過他一定是很老了吧，也許八十多，也許快八十歲了。但他對小麻的生日是記得很清楚的，每年都要為它慶生。慶生的內(nèi)容有香噴噴的烤魚，還有絨線球。小麻是公貓，每年它都要失蹤一到兩次，然后又若無其事地回到了麻爹的家里。麻爹的家是紡織廠宿舍樓的一個套間。好多年以前麻爹是紡織廠的一名機(jī)修工，后來紡織廠倒閉了。紡織廠倒閉時麻爹剛好快到退休年齡了，于是他成了自食其力的做小買賣的。
麻爹性情溫和，遇事看得開，這也是他的買賣做得順利的原因之一。其實同在紡織廠做機(jī)修工相比，他更喜歡他現(xiàn)在的工作，因為這個工作是直接同人接觸的。來買他的菜的顧客大多是熟人了，都住在E城離菜市場不太遠(yuǎn)的地方，而麻爹的攤位二十多年來都在原處——進(jìn)菜場門左手邊七八米的地方。他叫得出很多顧客的姓：王姨啦，邱嫂啦，古妹啦，曾老弟啦，謝同學(xué)啦等等。時常，當(dāng)麻爹熄了燈躺在床上時，這些顧客的身影就會在他腦海中輪番出現(xiàn)，他也會同他們打招呼：“你來了，今天來點姜和蒜？”“來點香菜包餛飩？”“拿把蔥去做蔥油餅？”等等。顧客們的表情也各不相同，有的笑口常開，有的不茍言笑，有的神情松懈，有的一雙賊眼滴溜溜亂轉(zhuǎn)……麻爹喜歡這些人的神情各異的表情，總在細(xì)細(xì)琢磨每個人的性情，這給他的生活帶來莫大的樂趣。在黑暗中，麻爹就會同這些人對話，設(shè)想出一些有意思的場景，一些微妙的溝通。有的時候，他竟會發(fā)出由衷的大笑。他的笑聲把正在休息的小麻嚇一跳，使得小麻發(fā)出抗議的叫聲，還圍著小套間轉(zhuǎn)了三圈，仔細(xì)視察一番，這才回自己窩里去繼續(xù)睡覺。但麻爹笑過之后，內(nèi)心久久不能平靜。麻爹是真心在乎他的顧客們的，雖然他同他們的交往只限于菜市場里短暫的接觸與談話，可是年復(fù)一年地重復(fù)同樣的場景，麻爹早已將他們看作自己的親戚朋友了。顧客中有一位當(dāng)年從紡織廠出來的麥大娘同他很熟，麻爹甚至不止一次地設(shè)想過，如果當(dāng)年自己同她組織了家庭，生兒育女，現(xiàn)在又會是什么情景？當(dāng)然麥大娘后來嫁了麻爹的同事，他們的兒女如今年紀(jì)也不小了。而麻爹，至今仍是孑然一身，看來只好由鄰居送他孤孤單單地去火葬場了。對于自己如今的處境，麻爹一點都不后悔?？梢哉f他對自己的生活很滿意：他不是過上了自己喜歡的小日子嗎？他不是有這么多顧客，而且每天給他們帶來方便嗎？這些顧客不是都對他評價很好，對他的貨物很放心嗎？最最重要的是，他每天都能見到他愿意見到的人們，同他們在隨和的、相互關(guān)心的氛圍中談話。并不是每個人都能有這種機(jī)會的。從前在紡織廠做機(jī)修工時，他每天也能見到很多女工和男同事，可是在機(jī)器的轟鳴聲中，或在大食堂的喧嘩聲中，人的大腦和身體都是麻木的。那種氛圍根本就不對頭，麻爹在那種氛圍里完全失去了對周圍人們的感知能力，這也是他從未結(jié)婚的原因之一。到菜市場來賣菜是麻爹一生中的轉(zhuǎn)折點，雖然已經(jīng)有點晚了，但麻爹興高采烈地接受了這個工作，而且越干越有勁頭。他在菜場擺攤的這么多年頭里，那些菜販換了一茬又一茬，只有麻爹自己像生出了老根一樣一動不動地扎在原地。說到他的進(jìn)貨渠道，那也是他用心操作的結(jié)果。他挑選的是可靠的批發(fā)商，他們也成了麻爹的朋友。麻爹常請那幾位來家里喝酒，二十多年過去，當(dāng)年的小伙子已成了中年人，但他們同麻爹的關(guān)系如舊。麻爹的攤位是用洗得干干凈凈的厚木板拼成的，看上去就感到清爽，可靠。而旁邊很多同行的攤位都是臟兮兮的，有的在雨天里還溢出朽木的臭味。所以麻爹的攤位像他這個人一樣有格調(diào)，他的老顧客們，還有小麻，都對這一點心領(lǐng)神會。
E城的人們很少上餐館吃飯，因為太貴。除了家中來了貴客，他們每餐都是自己做。做菜做面食都少不了配料，老顧客們幾乎每天要同麻爹見面嘮叨幾句家常。
“今天太陽好啊，麻爹。好曬被子?！?/p>
“是啊，我早上出門前已經(jīng)將被子曬上了?！?/p>
“麻爹，小麻今天吃小干魚了嗎？”
“還沒呢。早上吃的魚湯泡飯。”
“我明天帶小干魚來。”
“多謝。你破費了啊?！?/p>
這一類的家常話一年四季重復(fù)著。在麻爹聽來，這是最美妙的話語。如果不是十年如一日地在市場守攤位，他不可能每天聽到。他熱愛這個菜市場，待在市場里心里就很穩(wěn)妥。所以他連中午也不回家，就在攤位上用電爐子熱飯吃。小麻當(dāng)然也不愿回家，它認(rèn)為中午是它的休息時間，吃完魚拌飯它就在菜場內(nèi)漫步，將每個攤位視察一番。
瞧，時間過得飛快，又到收攤的時候了。麻爹將沒賣完的蒜球或生姜放進(jìn)編織袋，又將餐具、雨傘等放進(jìn)另一個編織袋，將攤位抹干凈，準(zhǔn)備回家了。麻爹做掃尾工作時，小麻就在旁邊觀望。它雖幫不了忙，但它眼力好，麻爹不小心在攤位下落下了一個蒜球或一株香菜，它就會凄厲地叫起來，仿佛自己受了傷一般。菜販們看見了這場景，都會“嘖嘖”地表示贊賞，說他們從未見過如此盡職盡責(zé)的貓兒。
由于麻爹每天夜里都要同他的顧客們長時間地對話，他對這些顧客中的每一位的熟悉度遠(yuǎn)超顧客們對他的熟悉度。只要閉上眼，他們每個人的音容笑貌就會在他腦海中復(fù)活，甚至比親眼看到還要活靈活現(xiàn)。就因為他的這種愛好，近期他不由自主地卷入了一樁事件。對方是那位來菜攤時眼珠賊溜溜轉(zhuǎn)的年輕人，大家都知道他是一名老賊，來了便要偷菜，時常被人毆打。他姓翟，麻爹稱他為小翟。每次他轉(zhuǎn)悠到麻爹的攤位時，麻爹就故意裝作打瞌睡，讓他偷走一些蔥蒜之類。雖然在白天里，麻爹同小翟的溝通不算多，也就限于問問他的老父親的情況和他本人找工作的進(jìn)展，可是到了夜里，小翟算是麻爹與之談話最多的一位顧客了。大概因為他多次見證了小翟被打得頭破血流的場面吧。
“小翟，香菜也拿些去吧，你爹爹愛吃。”
“麻爹，您心腸真好。我也愛吃大蒜球?！?/p>
“那就再拿些蒜球?！?/p>
這就是麻爹構(gòu)想的對話的場景。小翟拿了蒜球之后就大搖大擺地離開。麻爹想象中的大搖大擺的背影正是現(xiàn)實中常發(fā)生的，因為小翟喜歡向其他菜販炫耀他在麻爹這里的待遇。麻爹對無業(yè)青年小翟的關(guān)注很難說清是一種什么樣的感情，也許是一種愛吧，麻爹想不清。但小翟卻不愛麻爹，除了拿走他的菜，他從來也不想起這個老頭。
事情是這樣發(fā)生的：有一位新來的中年菜販目睹小翟拿走了麻爹的一大把香菜，于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將小翟揍得在地上打滾，直到被麻爹制止。小翟是個多疑的人，他認(rèn)為這事一定是麻爹在暗害他，因為中年菜販與他無冤無仇。小翟回到家中，一邊痛哭一邊向老父控訴麻爹。這位老翟，從來不知道兒子的偷盜行為，他認(rèn)定小翟是被人欺侮了。父子倆越想越咽不下這口氣，于是決定一塊去菜市場報仇雪恨。
他們是中午到達(dá)菜市場的，一人手握一根木棒。當(dāng)時麻爹正閉著眼坐在攤位旁休息，小麻則正在各個攤位視察。這一老一少沖上去，用木棒對著麻爹一頓亂打，而且主要攻擊他的頭部。麻爹沒多久就暈過去了。麻爹一倒下去，那兩人立刻溜掉了。當(dāng)時菜市場里只有一名婦女，那婦女嚇得說不出話來。后來也是她叫的救護(hù)車。
麻爹在醫(yī)院里第二天才完全清醒過來。他首先惦記的是小麻，他想出院，因為沒人給小麻做飯吃。醫(yī)院卻不準(zhǔn)麻爹出院，說要觀察。于是麻爹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又待了一天。在那一天里，麻爹一直在閉著眼同小翟對話。他一想到小翟也許從此不會再光顧他的攤位，心中就會感到痛苦不堪。都這么多年過去了，他目睹小翟從一名精瘦的少年成了現(xiàn)在的成年人，他同他之間有過那么多的溫情的交談，那些交談使他在多少個夜里克服了因孤獨而至的失眠，現(xiàn)在這一切一下子就失去了，麻爹怎能不痛苦？
“小翟，我的傷不重，已經(jīng)快好了。我馬上回市場，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p>
“你這個老家伙，倒挺能自寬自解嘛?！?/p>
“小翟，我不是自寬自解，我是真心希望你繼續(xù)來我的攤位拿菜?！?/p>
“……”
他在病房的窗戶那里看見了小翟的有點駝背的身影。
他回到他的宿舍套房時，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了躺在房門外的小麻的尸體。它的腦袋被砸爛了，眼珠鼓了出來。麻爹哭不出。
在房里坐了好久好久，他才有了力氣去埋葬小麻。
麻爹用了一下午時間，在后院挖了一個深洞，將小麻用一塊紅緞子包住放進(jìn)洞底。他在心里計劃著要在墳上栽一棵杏樹。
夜里他聽到小麻在叫他，他同它一直對話到凌晨，然后昏昏睡去。
在家中待了兩天后麻爹就請他的批發(fā)商朋友幫忙，在菜市場恢復(fù)了他的攤位。老顧客們發(fā)現(xiàn)，他的模樣比以前憔悴、虛弱了很多。他們不約而同地在麻爹的攤位前比以前逗留得更久一些，沒有人問起關(guān)于小麻的事。
“麻爹，我?guī)湍銏缶?？?/p>
有好幾個人試探著向他提議，但麻爹一律擺手拒絕了。
像他預(yù)料的那樣，菜市場里再也見不到小翟的蹤影了。麻爹的心里有點空空落落。從前小翟來這里時，到處雞飛狗跳，到處是咒罵聲，整個菜市場沸騰著活力……而現(xiàn)在，麻爹感到他的日常生活變得有些暗淡了。
麻爹費力地收了攤，提著他的編織袋一步一瘸地回家。他在心里對自己說：“我已經(jīng)老了?！睉{他的積蓄，他完全可以不去菜市場了。可不去菜市場，那還叫生活嗎？不去那里，他就見不到他的顧客們，那不是成了個十足的老廢物嗎？夜里不能同顧客們對話，他不就像躺在棺材里了嗎？他這樣自言自語時，忽然聽到有人叫他。
“麻爹！麻爹！”是孟黑，這位生姜批發(fā)商邊跑邊喊。
“孟黑，你急著上哪里去??？”
“上您老家里去！您瞧，我?guī)Я嘶鹜群图t酒?！?/p>
麻爹眉開眼笑地拍著孟黑的背，連聲說：“好小伙子，好小伙子……”
坐在飯桌邊，一杯紅酒下肚，麻爹的情緒好多了。他握著孟黑的手問他：
“小孟，根據(jù)你的觀察，你認(rèn)為像我這樣的人，會不會越來越孤獨？”
“怎么會呢？天無絕人之路啊?！?/p>
“你真這樣想？”
“是啊。今天我來您老家中，是想告訴您，小翟是我的表弟呢。”
麻爹吃了一驚，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是真的嗎？我怎么以前從未聽你說過？”
“因為您老人家沒有問我嘛。最近兩天我的表弟上城南的天湖菜場偷菜去了。他還向他的同伙吹噓，說他在原先的菜場里有位老爹朋友，他的菜隨便他拿，想吃什么拿什么，他拿得越多老爹越高興?！?/p>
孟黑一說完麻爹就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而且他的精神也立刻振奮起來了，坐在那里腰桿挺得筆直。
“我愛這小子?！甭榈袂榛秀钡卣f。
“其實他也愛您老，只是他自己完全不知道。”
他們默默地一人又喝了一杯。告別時，麻爹問孟黑什么時候再來喝酒，因為他要請他。孟黑回答說，他每星期至少都要來一次，來向麻爹匯報小翟的近況，他認(rèn)為這是他的義務(wù)。誰叫他是小翟的表兄呢。
麻爹漸漸恢復(fù)了他的樂觀的常態(tài)，他感覺到他的這些顧客都希望他長壽。他在后院種下的良種杏樹長勢很好，不久就會結(jié)杏子了。麻爹坐在杏樹下對著樹干說：
“小麻，你回來了啊，回來好，所有的事都在向好的方向發(fā)展呢?！?/p>
杏樹葉子在風(fēng)中簌簌地響，麻爹擦去眼角的一滴淚。
……
(節(jié)選自《紅巖》2022.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