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邊疆的篝火與語言的星空
來源:文藝報 | 鮑爾吉·原野 汪 政  2023年10月13日07:58

鮑爾吉·原野

鮑爾吉·原野

只有學好漢語文才能把少數(shù)民族的美好展現(xiàn)在世人面前

汪 政:還記得我們在青島有過一次對話,那次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對話主要是圍繞草原系列美文進行的,話題也是由新作生發(fā)的。其實當時我是想把話題鋪得更開一點,往前再推得遠一點。我做批評,可能還是比較傳統(tǒng)一些。所謂知人論世,讀其書便想見其人。對于作家來說,每部書都是新的,都是一次新的創(chuàng)造,也可以說是作家生命的延續(xù),是以往文學的積累與生發(fā),不能割斷與過去的聯(lián)系。

以前讀了你那么多作品,但卻很少下筆評價,原因之一就是對你的整體創(chuàng)作,以及對你作為一位“文學人”的了解還不夠多。我想與我有相似想法的讀者應該不少,了解一位作家的成長過程、了解他的文學人生、了解他的文學觀,對讀者的閱讀太重要了。

鮑爾吉·原野:1980年12月,我父親讓我參加《草原》雜志在赤峰市熱水鎮(zhèn)舉辦的文學筆會,結識詩人安謐。承他扶持,1981年我在《草原》雜志發(fā)表短篇小說《向心力》、組詩《假如雨滴停留在空中》,開啟創(chuàng)作之路。我和安謐老師通信多年,他的價值觀和美學觀對我影響深刻。簡單來說,是在思想上崇尚民主的力量,藝術上崇尚現(xiàn)代主義。此后六七年期間,創(chuàng)作許多短篇小說,部分作品刊登在《上海文學》《文學》《青年文學》《現(xiàn)代作家》《青春》《長春》雜志上。其中,短篇小說《白色不算色彩》獲《文學》雜志1982年年度獎。

1987年8月,我由赤峰人民廣播電臺調(diào)入遼寧省公安廳《水晶石》雜志做編輯。生活環(huán)境和工作環(huán)境改變后,一度茫然。1989年開始散文創(chuàng)作。1991年2月出版格言集《脫口而出》(上海人民出版社隨感錄叢書)。這套叢書在國內(nèi)知識界影響很大,一共有8位作者——周國平、何懷宏、陳佳琪、朱正琳等人。1993年10月,我的一組散文收入樓肇明、老愚主編的《新生代散文——九千只火鳥》(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書中收入王芫、胡曉夢、葦岸、尹慧、馮秋子、元元、鐘鳴、張銳峰等18位青年作家的散文。主編們認為,這些作品開啟了新散文的先聲,“一批新銳作家開始大膽探索。原有的散文概念,在這些作家面前‘啞然’失效。我們將面臨一個全新的散文世界”。

1995年4月,我的第一部散文集《善良是一棵矮樹》收入樓肇明主編的“游心者筆叢”,由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出版。樓肇明老師對我的散文創(chuàng)作影響很大。他告訴我“要不斷地打破思想藩籬,追求作品的剛勁、質(zhì)樸和沉靜”。1998年1月,經(jīng)鄒靜之推薦,散文集《思想起》收入韓作榮主編的“九州方陣叢書”。1998年11月,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一臉陽光:鮑爾吉·原野自選集》。2000年1月,賀雄飛主編的“草原部落文叢”收錄我的散文集《掌心化雪》。2001年3月,臧永清為我出版一套文集,分別是《原野散文:羽毛落水的聲音》《原野隨筆:每天變傻一點點》《原野童話:草家族的綠袖子》《原野短語:風吹哪頁讀哪頁》。

2004年2月,經(jīng)席慕蓉推薦,臺灣九歌文庫出版我的散文集《尋找原野》。作家張曉風在推薦語中說:“我讀其文,如入其鄉(xiāng),如登其堂,和每一個居民把臂交談,看見他們的淚痕,辨聽他們的低喟,并且感知草原一路吹來的萬里長風。鮑爾吉·原野寫活了他所身屬的原野,我向他致敬?!?006年11月,臺灣商務印書館出版《現(xiàn)代文學典藏系列:鮑爾吉·原野散文選》。2006年7月,出版生態(tài)文學散文集《草木精神》。此后十幾年,一直延續(xù)生態(tài)文學寫作。2012年1月,出版《新百花散文書系當代卷:鮑爾吉·原野散文選集》;4月,以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身份赴俄聯(lián)邦南西伯利亞采風;6月,應德方邀請,赴斯圖加特獨逸學院擔任駐院藝術家。2015年10月,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名家散文典藏:鮑爾吉·原野散文——白銀的水罐》。2017年12月,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散文集《流水似的走馬》。迄今出版散文隨筆集110多部,并出版長篇小說《花火繡》、短篇小說集《哈撒爾銀碗》、長篇報告文學《最深的水是淚水》等。

2019年7月起從事少兒小說創(chuàng)作。2020年6月,在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繪本《馬頭琴的故事》。2020年12月起,在浙江少兒出版社陸續(xù)出版長篇小說《烏蘭牧騎的孩子》三部曲。2021年至今,出版橋梁書“鮑爾吉·原野寫給孩子的自然之書”五部。2022年11月,出版幻想小說《翡翠地》。2023年5月,出版長篇童話《動物園地震》《母雞麥拉蘇》、長篇小說《烏蘇里密林奇遇》。

汪 政:從這個簡單的創(chuàng)作回顧中可以引發(fā)出許多有趣的值得探討的話題。比如蒙古族出身和早期的草原記憶。在我看來,你的寫作是一種跨文化的寫作。你是用漢語寫作的,而你的創(chuàng)作題材與主題大都與草原和蒙古族生活有關。這種語言與表現(xiàn)內(nèi)容之間是什么關系?前些時間,我們曾經(jīng)討論過蒙古族文學的問題,不知道你是如何定義蒙古族文學的?如果深入地討論下去,會發(fā)現(xiàn)許多糾纏不清卻有意義的話題。這不是在做概念游戲,它關系到一個民族文學的根本性所在,牽涉到文學、文化與文明的多樣性問題。

中國自古是多民族共存的國家,中國文學也是多民族文學共存的文學共同體。各民族文學各自存在,同時又相互交融,這樣的文學生態(tài)非常重要。我想知道你從蒙古族文學傳統(tǒng)中受到了什么滋養(yǎng)。在我看來,那些地域性的、民間性的影響,對少數(shù)民族作家來說具有啟蒙的本源性的意義。

鮑爾吉·原野:回答這些問題,屬實有些困難,但我也不是沒有思考過?!堵L漫長的童年》的作者卡里姆是高加索的巴什基爾人、《白輪船》的作者艾特瑪托夫是吉爾吉斯人,但他們用俄語寫作并獲得世界聲譽。這意味著他們已經(jīng)深入俄語文學傳統(tǒng)并獲得卓越的表達能力,而他們所寫的題材都是中亞生活。那么,俄語創(chuàng)作與這些作家的中亞背景是怎樣融合的?這是我曾經(jīng)思考過的問題。

反觀我自己,并沒在牧區(qū)長大,而是生活在有很多蒙古族居民的小城赤峰。新中國建立后,革命隊伍中的蒙古族居民進入赤峰城,成為城里新政權的管理者和新居民。他們在城市結婚生子,養(yǎng)育了一大批像我這樣的人。考察這些人的精神軌跡,需要將坐標錨定在城市和時代,后者可能更重要。在我的童年,周圍彌漫著帶有蘇聯(lián)模式的社會主義新風尚,人們向往工業(yè)化的到來,到深山探寶,建立強大的海軍是最響亮的時代口號。描述這些愿景的語言是漢語文。

對新中國的蒙古族兒童來說,他們更愿意投入時代的懷抱,相比于自己的民族背景,火車、軍艦和宇宙飛船對他們更有吸引力。我之所以鐘情民族文化,跟父親那順德力格爾的言傳身教有關。父親早年是內(nèi)蒙古騎兵,參加過遼沈戰(zhàn)役,鐘情于文學創(chuàng)作。他先后在內(nèi)蒙古軍區(qū)政治部、昭烏達軍分區(qū)、昭烏達報社和內(nèi)蒙古科技出版社從事文化工作,是國內(nèi)第一個民辦公助的昭烏達譯書社的創(chuàng)始人,以一人之力收集、整理、翻譯(多人合作)和主編《蒙古族歷代文學作品選》凡12卷,用漢文公開出版。

他對我的教誨可以歸結為四點:蒙古語是第一優(yōu)美語言,文學創(chuàng)作是第一高明之事,故鄉(xiāng)是第一美好之地,忠誠老實是第一美德。他認為,漢語文博大精深,傳播能力強大,只有學好漢語文才能把少數(shù)民族的美好一面展現(xiàn)在世人面前。我協(xié)助父親搜集和翻譯過大量蒙古族民間故事、民間傳說、贊頌詞,格言諺語、民歌和情歌,在蒙古族口頭文學中受益良多。曾祖母努恩吉雅帶我和姐姐長大,她用蒙古語講述蒙古族史詩故事,令我們著迷。這一切給我留下太深的印記,爾后年長,才知祖先留下的文化傳統(tǒng)和我血脈相連,感到學習世界文學開拓眼界,學習中國古典文學可窺漢字的奧秘,而草原是文學生產(chǎn)的沃土。

立足原鄉(xiāng),描繪中華民族文化織錦的繽紛花朵

汪 政:你是幸運的,可以說你從小就生活在一個蒙古族文學之家。

鮑爾吉·原野:我一直都過著蒙古族的生活,吃炒米、奶豆腐、玉米面糊和肉粥,幾乎沒吃過炒菜和湯。有人說,吃的食物可以造就身體、心靈,當然最重要的還是語言,我們在家說蒙古語,聽蒙古語新聞廣播和四胡說書。所有來我家的親戚朋友和我爸的戰(zhàn)友都說蒙古語,當眼睛、手、窗戶、桌子、酒、東方西方(蒙古語稱之為左面右面)這些詞匯用蒙古語進行表述時,你就生活在蒙古里,心里的田野長著蒙古的草和樹,我父親常常說我走路的姿勢像一個去羊圈抓羊的蒙古族牧民。四五歲時,大人第一次帶我去母親的故鄉(xiāng)巴林右旗查干木倫草原和父親的故鄉(xiāng)科左后旗胡四臺沙地,初見草原極為茫然,如此遼闊卻沒有人。二三十歲去草原,除了覺得地廣人稀,也沒其他感觸。到了50多歲,我頻繁進入草原深處,游歷過內(nèi)蒙古東部赤峰市、通遼市、興安盟、呼倫貝爾市和錫林郭勒盟的牧區(qū),游歷過西部巴彥淖爾市、集寧市和阿拉善盟的草原。我“與牧民把臂交談”,傾聽他們心中的喜怒哀樂,吸收養(yǎng)分,內(nèi)心變得寬廣堅強。此時積蓄在心中的蒙古印記像巖漿一樣迸發(fā)出來。他們原本靜靜停留在我心底,等待這一天到來。我漸然清晰,在心中回旋多年的東西方文化與蒙漢文化的交織糾結,逐漸歸結為一點:立足原鄉(xiāng),描繪中華民族文化織錦的繽紛花朵。

汪 政:生活,尤其是真實的生活非常重要。某種程度上說,能否表現(xiàn)草原、能否寫出蒙古族生活,與寫作者的民族身份相比較,可能真實的生活更為重要,而你是兩者兼而有之。在通常的文學認知與寫作類型劃分中,在當下的中國文學版圖中,你的文學作品應該屬于少數(shù)民族寫作。我不知道你怎么看待這種定位?

鮑爾吉·原野:我覺得所謂的少數(shù)民族作家有兩種,其一把少數(shù)民族生活當作題材,其二是用寫作傳達民族的心聲。由于獲魯迅文學獎,我得到赤峰市委宣傳部獎勵的一匹蒙古馬,我到牧區(qū)采風,牧民們專門舉辦賽馬比賽。這是故鄉(xiāng)和民族賦予的至高獎賞,唯有繼續(xù)書寫大美草原,才配得上這份深沉的愛。

至于怎樣看待少數(shù)民族文學寫作,怎樣看待漢語寫作,我是這么看的。大家知道,少數(shù)民族作家如阿來、張承志、席慕蓉以與民族文化基因結合精湛的漢語文技藝,寫出膾炙人口的杰作,這是文學的成功,也是多元化的民族文化融合的成功。有的少數(shù)民族作家埋頭學習漢族作家的表現(xiàn)手法,卻忽略了自身民族基因的生長力量。殊不知,漢族作家正在埋頭梳理家鄉(xiāng)的文化源流。如何看待漢語寫作是一個巨大的、深奧的課題,我認真學習過漢語言文學,至今沒有停止,用生動、簡潔、準確、優(yōu)美的現(xiàn)代漢語白話文寫作是我追求的目標。

說到當下的漢語文學,我們還要回過頭來說其源頭,五四新文化運動開創(chuàng)了具有現(xiàn)代意義的漢語白話文寫作,現(xiàn)當代作家們受用至今。有人說,現(xiàn)在作品同質(zhì)化的傾向嚴重,仿佛全國幾十個作家用化名寫出成千上萬的作品,我以為,這或許不是作家的問題,而是語言的問題。許多作家無法從強大的公共語言里鉆出來,這時候,我們想念沈從文、孫犁、汪曾祺、艾青、昌耀和余光中等作家的語言,想念《古詩十九首》和《詩經(jīng)》的語言。因此,建設語言是作家肩負的任務。

汪 政:語言是我們倆每次都要說的話題。第一次見到你,就知道你能自如地運用蒙漢兩種語言。語言一定與它誕生的原初世界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作為一個只能使用漢語的人,我特別想了解在蒙古語視角下的漢語是什么狀態(tài)。你的作品能夠幫助只會用漢語的人在新的語言體驗中有所發(fā)現(xiàn)。我們之所以對你的漢語感到驚奇,顯然與創(chuàng)作的主題和內(nèi)容有關。

鮑爾吉·原野:用漢語書寫草原生活和蒙古族居民的生活,我認為,這中間的關系是創(chuàng)造。寫作能讓我的心沉浸在經(jīng)歷過的草原生活里,讓身邊出現(xiàn)牧區(qū)風景、長調(diào)歌曲和牛糞火的煙氣,拿漢語把它們寫出來。要嘗試創(chuàng)造一種更接近于草原生活的表達方式,它應該是簡單的、鮮明的,充滿色彩和聲音。進一步說,心里充滿對草原的愛,愛像不斷往酒杯里傾注的酒,溢出來就是你的文章。

汪 政:你這是對漢語與蒙古族生活與草原的個人化理解與文學實踐。如果以蒙古語寫作,也就是蒙古族文學,那又是另一種景象吧?

鮑爾吉·原野:這個問題蠻復雜的,我可能沒有能力從學術上定義蒙古族文學,也說不好經(jīng)典意義上的蒙古族文學傳統(tǒng)是什么。從個人感受上說,蒙古族的文學藝術誕生于冰天雪地的北亞地理環(huán)境,孕育于游牧生產(chǎn)生活方式,吸納了從歐洲到中東的文化元素,是開放性的、以說唱與詩歌為主要藝術載體的游牧文學。這種文化信仰長生天,崇拜英雄,熱愛并保護草原與河流,尊重母親,看重誠實與信用,鄙視說謊的人,默認人在大自然當中的渺小地位,景仰詩人、摔跤手、馬倌和說唱藝人,重視生活智慧、推崇幽默(蒙古語稱之為滑稽)的人。

這些不系統(tǒng)的敘述差不多可以構成蒙古人認同的文化與文學框架,我得到的蒙古族文學教育來自蒙古族史詩與口頭文學,蒙古人接受文學教育還有一個途徑,那就是民歌。民歌對祖先、故土、父母、馬、河流與愛情的歌頌,是牧民們最初的文學洗禮。民族文學傳統(tǒng)對一個作家的影響,與他看一部卡爾維諾的書受到的影響不一樣。傳統(tǒng)會融化在血液里,始終伴隨你,無論你走向哪里,聽過的民歌、民間故事和史詩都會靜靜地潛伏在心里,與你共俯仰。寫作時,他們會從你肩頭探過身子偷看,提醒你多寫草原,變得更純粹。

所有樹杈的母本都是一棵名叫文學的樹

汪 政:你對少數(shù)民族文學的看法給我很大啟發(fā),我覺得你把問題已經(jīng)說得很透徹了,很少有人從歷史的、生活的角度來看待這些問題,大多只從文本到文本,不能呈現(xiàn)問題的本真狀態(tài)。從你的敘述來看,少數(shù)民族文化與少數(shù)民族文學比我想象的要復雜得多。了解了你的生活經(jīng)歷,尤其是蒙古族文化對你的影響,以及家族傳承,對理解你的作品幫助非常大。

在兩種文化與文學中游走,從表面上看,你是在用漢語寫作,但在你的精神深處,蒙古族的文化與文學始終在流淌、激蕩。在青島對話時我們討論過這個問題,但沒有說透,這次終于說得比較充分了。我一直在思考這樣的問題,也想做一些田野調(diào)查,就是少數(shù)民族文學目前的狀況,一方面是書面的少數(shù)民族作家們的母語寫作,另一方面是你提到的口頭文學的創(chuàng)作與傳承,包括漢語創(chuàng)作。那么,現(xiàn)在還有沒有民間的、口頭的文學文化傳承?要知道,不管哪個民族,口頭的、民間的文學的歷史要比他們書面的歷史長久得多,它們才是民族創(chuàng)造力的核心體現(xiàn)。

在我看來,文體的本質(zhì)就是表達方式,它既有外在的特征,又有內(nèi)在的精神,是表達者連接自我與世界的通道,也是表達者個性的全部呈現(xiàn)。

從你對自己創(chuàng)作的回顧得知,你往來于多種文體的寫作中。在文學變革中,文體一直是非?;钴S的,我們甚至可以說,一部文學史就是一部文體的演變史,而這種演變中,文體間的交叉影響是其中的重要方式。在許多讀者眼中,你是一位散文家,其實,你也有過詩歌、小說創(chuàng)作的經(jīng)歷?,F(xiàn)在,小說在你創(chuàng)作中的比重越來越高,你對文體間的關系怎么看?你又如何看待自新文學開啟以來文體的演變?你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又是如何處理不同文體的?

鮑爾吉·原野:我最初寫詩,寫到癡迷的程度,認為即使把一生獻給詩歌,也是非常值得并十分幸福的事情。但我寫不好詩,像一條魚在淤泥里掙扎,被迫停下來學習中外好詩。學習經(jīng)典的好處是知道詩歌的穹廬有多么高遠,同時,我也意識到詩歌確實不是隨便什么人就能寫出來的。

后來,我轉向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寫過20多萬字,有10多篇發(fā)表。回頭看,那時不會寫人物,也處理不好故事與主題之間的關系,但開啟了小說創(chuàng)作的初步訓練。我從31歲開始寫散文,覺得寫散文不必像寫詩那么凝練,也不必像寫小說一樣結構森嚴,它允許我在文學之路繼續(xù)往前走。這一寫就寫了30多年。我寫散文得到了寫詩和寫小說的“紅利”——打磨語言和編織故事。詩歌告訴我,在字與字之間,可以包含很多的意思,所謂言淺意深。寫小說講究鋪平墊穩(wěn),起承轉合,人物是讓故事屹立的燈塔。我寫的散文有靜態(tài)的景物描寫,近于詩,也有純粹的故事,如小說。我一直把散文作為文學作品來寫,天空、大地、河流、山巒以及村莊,這里應有盡有。我在多年的散文創(chuàng)作中磨煉了多樣的寫作技藝,轉換文體不覺吃力。2019年,我61歲再度寫小說,這是藏在我心中的一個長長的草原畫卷。在淡藍色的山巒前面,有碧綠的草原和映射藍天的湖泊。牧民在草原上勞動,孩子奔跑,遠處傳來歌聲。在草原風光的后面,有牧民埋在心底的悲歡故事。

在閱讀中,我讀得最多的是小說,其次是詩歌,散文讀得反而不多。19世紀歐美批判現(xiàn)實主義小說對我影響深遠,契訶夫的小說我讀了幾十年,文學儲備對小說寫作和文體轉型很重要。我寫小說刻意走老派路線,情節(jié)緊湊,故事環(huán)環(huán)相扣,語言(尤其是對話)盡量追求簡潔克制,把塑造人物當作首要任務,時刻警惕寫散文養(yǎng)成的見什么都評論兩句的習氣。我告訴自己,所有的謎底都在人物手里,希望我寫的小說有一些詩意。我覺得,好的作家都可以化解各種文體在寫作中的對立,如果你是一棵樹,無須命名哪個樹杈是散文,哪個樹杈是長篇小說,哪個樹杈是詩歌。所有樹杈的母本都是一棵名叫文學的樹。

汪 政:在我看來,你是個跨界的作家,對文體的理解是深刻的。研究理論的學者大都偏好于探討概念,但作家是基于自己的閱讀,特別是創(chuàng)作實踐,會帶來直接、感性的體驗。寫作者在創(chuàng)作的層面把文體之間的關系用自己的方式處理得干凈、圓融,是一種本領,也是一種能力。

能在不同的文體間自由地穿行是幸福的,這種幸福只有作者本人才能切實地體會到。當下是一個文體紛亂的時代,一方面,傳統(tǒng)的文體在變化,另一方面,一些新文體在產(chǎn)生,特別是網(wǎng)絡寫作的出現(xiàn),當移動終端成為人們?nèi)粘I畹膶懽髌脚_之后,一種起初被強迫而后成為習慣的短文體——我稱之為“電子語段”的寫作方式,逐漸滲透到我們表達生活中。

我們上面說到,文體只不過是表象,深層次的是人的生活方式、情感方式與思維方式。我們以前都說,文章要寫得短一點,現(xiàn)在當文本真的變得很短以后,我們又開始感到恐慌了。當一切都被簡化,當生活被剁得如此細碎,那么,這個世界包括我們自己的完整性又在哪里?目前這種表達方式看似對文學尚未構成直接的影響,但是,它對傳統(tǒng)閱讀的顛覆、對閱讀行為的改變是顯然的,在我看來,它對文學的間接“傷害”已經(jīng)形成。

當我們已經(jīng)習慣你的散文、小說和詩歌創(chuàng)作的時候,這幾年來,你開啟了兒童文學領域的寫作。從成人文學轉移到兒童文學進行“跨界”寫作已經(jīng)成為當下文學的普遍現(xiàn)象。兒童要閱讀成人文學的經(jīng)典,成人也應該閱讀兒童文學,比如安徒生童話、格林童話、《小王子》《夏洛的網(wǎng)》《彼得·潘》等,它們對讀者并沒有設限。當然,現(xiàn)代意義上的兒童文學確實越來越專業(yè)化了,在創(chuàng)作的意圖與初衷上,越來越強調(diào)兒童本位,而且分類分級也越來越細。不知道你對這些問題怎么看?

在我看來,你的兒童文學有兩個特點。第一個特點是美,或者說是唯美,這可能得益于你早年的詩歌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你在意境的構成、語言的錘煉上非常用功,在我看來,這不僅是藝術風格的呈現(xiàn),也是兒童審美觀、寫作倫理觀的體現(xiàn)。對于一個自覺的兒童文學作家來說,首先要考慮的就是將什么呈現(xiàn)在兒童面前。另一個特點就是草原題材,對北方草原的孩子們來說,你的寫作是將草原文學化,讓孩子們從小以文學的方式觀察生活、體驗生活、記住生活。而對南方的孩子們來說意義更大,讓孩子們知道世界上還有與他們身邊的生活不同的另一種生活,在他們目不能及的地方還有另一種自然、另一些人們、另一種與世界的相處方式,這種生活在“遠方”。

我一直強調(diào)要讓孩子們不斷拓展他們的認知與經(jīng)驗邊界,這種拓展不僅是虛構、想象與幻想,不是構筑另一種不存在的世界與生活,而是建立在真實基礎上的。從小讓他們在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文化中感受世界的多樣性、生活的復雜性和文化的異質(zhì)性。我愿意在這種哲學的、形而上的,同時也是兒童學的角度定位你的草原寫作與民族表達。

鮑爾吉·原野:所謂大道至簡,你提出的兒童審美觀和兒童寫作倫理這兩個概念幾乎說清了兒童文學的內(nèi)涵。給兒童寫東西當然要美,兒童愛美,是對美最敏感的人。他們喜歡鮮艷的衣服和玩具,走在田野上,手里拿著鮮花和樹葉。沒有美的文字,就不成為兒童文學。先有美,然后是善??释粣邸⒈唤蛹{、被信任,同情弱小等理念是兒童的本能,也是人類共同的價值觀,善意能讓兒童文學散發(fā)出永久的光芒。最后是真,拿虛幻的美與善糊弄兒童是極大的不善,美和善理應建立在真的根基上。讓孩子知道大自然的暴風驟雨,知道人間的生死考驗,在真實的砧石上才能鍛造出精純的美善。

接下來說您提到的題材問題,我確實有意為孩子們展示蒼茫粗獷的邊疆風景,寫大自然對人的磨礪,寫人類意志力的可貴。我希望看到兒童們既有大氣硬朗的筋骨,又有溫柔友善的心腸。說到成人文學和兒童文學之別,我贊成你所說的,好的兒童文學,成人讀起來也興趣盎然。一個文學家把滿腹才華用孩子讀得懂的文字寫出來,像豐子愷、葉圣陶、冰心和趙元任那樣,該有多么好。這樣的作家越多,這個民族就越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