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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大地上的作家 ——近訪阿來
來源:中華讀書報 | 舒晉瑜  2023年10月23日07:44

作家康·帕烏斯托夫斯基說:如果你想成為自己國家和整個大地的兒子,成為知識和心靈自由的人,成為勇敢和人道、勞動和斗爭的人,那么,你們就忠于浪跡天涯的繆斯吧,就在力所能及和時間允許的情況下旅行吧。

阿來就是這樣的自然之子、大地上的作家,其信息與行蹤彌漫在文字間,抒發(fā)了對大地、萬物、現(xiàn)實、世界的認識和思考。“我走向了寬廣的大地,走向了綿延的群山,走向了無邊的草原。那時我就下定了決心,不管是在文學之中,還是文學之外,我都將盡力使自己的生命與一個更雄偉的存在對接起來?!痹凇段鞲叩匦杏洝防铮磉@樣寫道。

在成都作家盧一萍的印象中,阿來更像一個少年,不停地在西部的崇山峻嶺之間奔走,是一位“旅行家”,更是一位“行者”。作家拓展自身文學空間的方式通常有兩種,一是筆下的大地,二是通過書本認識世界。阿來在藏地的旅行中深挖文學礦藏、拓展文學空間,宏大到格薩爾史詩般的無限想象空間,精微至《故鄉(xiāng)春天記》對兩種藍色鳶尾的觀察和區(qū)分。莫言曾為阿來寫過一首詩,開頭便是“欲知草木問阿來”。

“我此生最后的文字,我自己撰寫的墓志銘:這個人的青年與壯年都獻給了中國,他的余生,都用來懷念中國?!泵绹参飳W家、探險家約瑟夫·洛克的經(jīng)歷引起了阿來的興趣,洛克去世60年后,他的人生在阿來的筆下得以重現(xiàn)。為寫作《尋找香格里拉》,阿來多次往返追尋“洛克線”的探險之路,還借在美國大學講學的時機,去圖書館遍尋洛克的資料。

中華讀書報:近年您的作品“記”的比較多,《成都物候記》《西高地行記》……后者收入的每一篇都是“記”:《故鄉(xiāng)春天記》《嘉絨記》……為什么選擇這樣的命名方式?

阿來:《西高地行記》中重要的節(jié)點,都和小說《尋找香格里拉》的題材有關(guān),不止一篇,每篇都是不同的角度,很多個節(jié)點都深入得很全面,但不是為寫一篇文章去,不是普通意義的旅行。那個地方有意思,激起我觀察的欲望,從社會面貌到書本,是逐漸抵達、逼近和深入的過程。這既是在內(nèi)省中升華,也是地理上的逐漸接近。我愿意把如何到達的過程也寫出來,這才是完整的旅游。我愿意用這樣的方式去發(fā)現(xiàn)一片土地?!墩皩Α芬彩沁@樣。

中華讀書報:《西高地行記》有很多詩意的風景描寫,如《果洛記》開篇:“高原上一切的景物:丘崗、草灘、荒漠、湖泊、沼澤、溪流和大河,好像不是匯聚而來,而是在往低下去的周圍四散奔逃。從青寧往果洛,路,那么地漫長,更加深了我這樣的印象。就像在青藏高原的所有路途上一樣,那些景物撲面而來,又迅速滑落到身后……”但是這種探險之旅不止是簡單的旅游或采風。

阿來:書寫坐在汽車上穿過大草原的感覺,不是給草原加上“美麗”“寬闊”“碧綠”這些定語,而是要仔細關(guān)注地質(zhì)多樣性的細節(jié)。它不是靜止的,也不是徒步、騎馬、坐直升機時看到的,而是一種快速前進、綿綿不絕、一晃而過的視覺,在你實際體驗中自然會產(chǎn)生。

山南(山南市,史稱“雅礱”,是西藏自治區(qū)下轄地級市)是藏族文化發(fā)源地,我到山南探察了重要的地點:藏族種的第一塊青稞地、藏族祖先居住的山洞、吐蕃藏王的墓地、雅魯藏布江支流,思考一千多年來文化發(fā)生的變化。我不是來尋找答案,而是傾聽、感觸、思考、證實,在這里曾經(jīng)上演過的種種復(fù)雜的文化現(xiàn)實,今天也許在別處上演。

中華讀書報:近年來您幾度“觸電”,也因此誕生了《西藏天空》《攀登者》兩部劇本小說,加上最新的這部《尋找香格里拉》,這三部電影文學作品是直接創(chuàng)作的劇本嗎?還是在小說基礎(chǔ)上改編?

阿來:作家的勞動是創(chuàng)造性勞動,寫過一遍了再改?我不想重復(fù)自己,在重復(fù)當中浪費自己。

中華讀書報:《大衛(wèi)·科波菲爾》在《尋找香格里拉》里出現(xiàn)多次,在您的筆下,洛克常讀的是這本書,念的卻是查爾斯·狄更斯的《雙城記》里的“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這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這樣的呈現(xiàn)有何用意?

阿來:《大衛(wèi)·科波菲爾》是洛克比較喜歡的一本書。他本人是奧地利人,父親是貴族的職業(yè)管家,洛克在大戶人家長大,但不是大戶人家的成員,他一生功名心重,也和早年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他的中文很好,編過洋洋百十萬字的《納西語—英語百科詞典》,學習的精神和能力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他本身是搞自然科學的,對香格里拉當?shù)貧v史文化的研究和人文學著作的研讀,今天的學者大概還沒有人能超過他。他身處的時代,對他們來講是最好的時代,對中國則是最壞的時代。

中華讀書報:關(guān)于“金子”這一主題的書寫,有很多類似,都是寫人性的惡,暗算、殘忍、背叛、貪婪、罪惡……

阿來:這類題材很多,杰克·倫敦早期也有很多類似的主題,總在尋找。我在那個時代的雜志上看到過一篇兩千多字報道,真的是有人找到金子——只是得到這么一個素材,中間內(nèi)容都是根據(jù)當時的社會情況填補的。當時的社會狀況,寺院什么情況,當時國民黨軍隊怎么為了增加財力開采金礦……都是真實發(fā)生過的。三次木里之行,洛克去過的康塢大寺、木里大寺,洛克居住的“洛克島”等,那些殘存的遺跡、碎片化的傳說、珍貴的影像……我都去看了。我還去了美國,專程到哈佛燕京圖書館去掃描洛克當年在木里拍下的一些照片。

阿來在木里考察

阿來在木里考察

中華讀書報:《尋找香格里拉》和先前在《人民文學》發(fā)表的《尋金記》有關(guān)系嗎?里面有部分相似的情節(jié)。

阿來:都是關(guān)注民國時期四川涼山彝族自治州的木里?!秾ふ蚁愀窭锢防镂腋嗟呐d趣是在洛克身上,《尋金記》更多是圍繞被盜走的大金子展開的故事。

《尋找香格里拉》里,洛克來中國前是夏威夷大學的植物學教授,1922年末被美國農(nóng)業(yè)部聘為農(nóng)業(yè)考察員來到中國。那時的中國內(nèi)地軍閥混戰(zhàn),在中央政府不能及的邊疆地帶,不同民族的地方豪酋、不同的宗教勢力彼此明爭暗斗。但是洛克依著自己的計劃按部就班,以雪蒿村為根據(jù)地,在玉龍雪山一帶進行植物標本和種子的采集工作,不到半年時間,經(jīng)瀘沽湖到達木里,再深入到貢嘎嶺腹地。返程時帶回幾千件植物標本,還有飛禽標本七百余件。

我首先覺得洛克這個人本身很有意思,他讓我們很矛盾、很糾結(jié)。一方面他的嚴謹、不惜代價探尋的科學精神讓我們敬佩;另一方面,他那種殖民主義的傲慢、飛揚跋扈和莫名的優(yōu)越感讓人深惡痛絕。但他們的發(fā)現(xiàn)為那個時代的社會面貌提供了一些生動的細節(jié)。我就是想寫出當時這種狀況。直到今天,我們對自己的國情、歷史、資源、文化、科學認識不夠的情況也仍然存在。

中華讀書報:洛克這個人物是真實的。小說《尋找香格里拉》里的邁克就是《紅星照耀中國》的作者斯諾吧?

阿來:我一直對洛克這個人物感興趣,所以才會關(guān)注。我的工作方法是反復(fù)走訪,木里是四川最偏遠的地方,我三年間去了七次。先是讀文字材料,有些文字材料和調(diào)查得來的有差異;有些是當?shù)氐膫髡f,這個人講的和那個人講的不同,要回頭慢慢自己搜集、查閱當年的檔案材料,之后再到當?shù)剡M一步考證。某種程度這次寫作不是文學創(chuàng)作,好多是人類學的創(chuàng)作方法,就是田野調(diào)查。

當時中國的科學界不重視、不關(guān)注動植物資源的采集,但是外國人在那些地方活動有上百年的歷史,掌握中國各種各樣的情況、各個社會層面的自然資源、生物資源。

斯諾剛進入中國時,在昆明遇到洛克,和洛克的馬幫同行過一段,在大理兩人分手。洛克繼續(xù)向西北的麗江進發(fā);斯諾轉(zhuǎn)而向南,去往緬甸,不斷撰寫旅行見聞,后來續(xù)集成《馬幫旅行》。

中華讀書報:小說包含很多豐富的內(nèi)容,比如文明的開化和喚醒,洛克的隨從和才在這個小說中承擔了特別重要的作用。

阿來:洛克是典型的白人至上主義者。他從麗江招募了12個人,給他們比較高的工錢,作為隨從,顯出他的高等。私人衛(wèi)隊里有聰明的兩個人,包括和才,洛克教給他們科學的訓練,不止是他的警衛(wèi),也成為植物標本采集、動物標本制作的得力助手——這其實是絕不可以的。他們所有事情都是侵犯中國主權(quán),但從中央到地方,當時的中國人不敢主張國家主權(quán)。

中華讀書報:《尋找香格里拉》有兩條線索,洛克來中國探險尋找香格里拉,不僅僅是出于對科學的熱愛,還有對成名的渴望;另外一條線索,是尋金,從劉家旺、李有財?shù)铰玫攴驄D等,是為尋金,是對金錢的渴望。“尋找”的主題很多時候都超越所尋找的東西本身,對人性的挖掘特別深刻。

阿來:尋金是兩個層面,主要人物是正面的,但是開掘的人看到金子后,瘋狂、失去理智,被占有財富的欲望支配,最后失控。人對自己失控,升格為一群人對事情的進展失控。多數(shù)人的行為是利益的驅(qū)動,是功名的思想,是虛榮。

中華讀書報:您的作品一直關(guān)注現(xiàn)實,也是主旋律之作。

阿來:當然是主旋律。所有追求超越人性最高雅、最閃亮的作品都是主旋律,世界文學中我喜歡的也是這一部分。寫歷史也是映照當下,寫科幻、未來,都是觀照當下。

中華讀書報:茅獎和魯獎都獲得過,您的寫作還有這么大動力?

阿來:我經(jīng)常說,介紹作家不必要介紹這獎那獎、或者暢銷書作家,介紹我是作家就行了。暢銷書作家就是賺錢的人,文學標準什么時候變成得獎和賺錢了?我們也看到很多好書不得獎不賺錢,不好的書既得獎又賺錢。一本書好不好,讓讀者讀了自己判斷。讓他來“評獎”。我不主動追求獲獎;獎項給了我,我也覺得當之無愧。

寫作不過是調(diào)查求知自然而然的結(jié)果,如果寫作就為了寫一本書殫精竭慮,沒有意思。當然寫作會帶來功利,但如果是為了得獎而寫作就沒有意思了。

中華讀書報:關(guān)于寫作,您從來不缺乏自信。能談?wù)勀木唧w寫作狀態(tài)嗎,虛構(gòu)或非虛構(gòu),您如何選擇體裁?

阿來:這個自信肯定是有的,不是過分自戀。我的寫作是這樣:不在生活就在讀書。剩下的時間在寫作。

寫《瞻對》時,我有個強烈的感受,當時正是西藏和新疆形勢最緊張的時候,我剛好到新龍縣,發(fā)現(xiàn)清代的時候小小的一個縣,有過跟帝國對抗兩百多年的歷史,最后終于“融化”,所以我的副標題是“終于融化的鐵疙瘩”。民族之間的對立和整合是怎么實現(xiàn)的?構(gòu)思的過程,三年時間幾次往返,讀書與調(diào)查互相印證——清代檔案齊全,包括史書、官方材料和口傳材料。清政府六次用兵瞻對,我從幾十本材料中梳理,互相補充,盡量還原歷史,每次戰(zhàn)斗發(fā)生的地點都現(xiàn)場看過。當我掌握了那么多材料,我發(fā)現(xiàn)用不著虛構(gòu),只需要找到思路串聯(lián)起這些素材就成立了。過于真實的東西,虛構(gòu)反而顯得蒼白虛假。

《云中記》也是同樣的方法。

《云中記》的主角是有原型的。地震后那個村子搬遷,我遇到一個巫師,每年5·12汶川地震紀念日,他都帶著法器回到夷為平地的村子,小說里的話也是他的原話。他說:“我是管死人的。我要去安慰那些鬼魂,不能讓他們飄泊無依。”這個巫師是真實的。

地震第二天我就去了震中。當時文藝界有各種采風團,我是以一個志愿者的身份去參與的,有錢出錢,有力出力,也挖過死難者,留在那里參與地方的重建工作,成立過基金,有些規(guī)劃實現(xiàn)了,有些更宏大的計劃還沒有實現(xiàn)——都不是為自己。我不斷在思考人和大地的關(guān)系是什么?生命的意義是什么?兩分來鐘的時間,十來萬人死傷;兩分來鐘的時間,幾十年的建設(shè)化為烏有。我們都說“大地母親”,她為什么這么無情?我的感觸會比別人多。我也從來沒有想過寫小說的念頭,一次都沒有過。

直到十年后的5月12日,為死難者拉響警報——不光是地震當中的死難者,救災(zāi)當中也有死難者。突然,好像這十年和地震有關(guān)的經(jīng)歷都復(fù)活了,十年中重建的各種經(jīng)歷、各種悲歡離合的故事,我突然淚流滿面。我在震后見過那么多死難者也沒那么流過淚。本來想寫另一本書的,我把文件關(guān)掉,大約半個小時后,和我說過那些話的巫師出現(xiàn)了,他在村道上發(fā)誓他要回去。我就開始寫,也不用構(gòu)思。

中華讀書報:是靈感嗎?

阿來:不是靈感,是從來沒有想過的沖動。像拍紀錄片一樣跟著他,不過我是用筆、用文字跟著他寫記下來。寫完前面兩三千字,后面想象的文字(當然也和現(xiàn)實強烈有關(guān))自然而然地涌現(xiàn)。我的每本書都力爭這樣。作家要生活、要經(jīng)歷,某種程度上,如果質(zhì)量不夠好的話,寫兩本書和寫二十本書,沒有太大區(qū)別,和不寫也沒有區(qū)別。

中華讀書報:這種創(chuàng)作的欲望和什么有關(guān)?

阿來:你愿意和現(xiàn)實緊密結(jié)合在一起,同時又肯在書本上下功夫?,F(xiàn)在有一個傾向,重視現(xiàn)實主義的人不太重視知識學習,過分注意經(jīng)驗,認為看資料就可以??礀|西也有高下之分,這就靠學問。

中華讀書報:您寫作都是一氣呵成的?

阿來:我寫東西沒有難產(chǎn)。從來沒有強迫說“我是作家,我要寫一本書”,我的真誠我的激情是足夠的,氣不夠才寫不下去。我的每一本書都是掌握足夠的材料,有創(chuàng)作的沖動時才去寫作。作家不能過分相信天分。天分集中在對文字更敏感,可能兩三本書——也許一本書就耗盡了。我相信我能保持我的語言敏感,讀者說阿來語言好,沒人懷疑。學習語言,不光是掌握歷史資料,還要保持語言的敏銳,要讀大量語言最好的文學作品,不管它是否得獎或賺錢。好多小說讀兩段我就不想讀了,我不是讀故事或主題,文學首先是語言。你說你在寫思想,我讀思想、讀哲學不就行了?我要讀歷史、讀時代,直接讀歷史書、讀新聞報道就可以,直接到樓下看看怎么干就完了。說這些沒有說出文學生存的理由是什么。文學是什么?文學是審美,是通過學習、通過語言體現(xiàn)的。

中華讀書報:那吸引您的是什么樣的語言?您最近讀的書是什么?

阿來:非常生動準確,表達思想清晰有力,如果要抒情,你當然可以很詩意。我讀的是《杜甫全集》《蘇東坡全集》,西方世界頂級大師的作品也讀,但不管學西方什么,最終還是要通過中文表達。

中華讀書報:您的詩也寫得很好。

阿來:很多寫詩的人,早年寫的詩早就蕩然無存了,我的詩不斷有人翻出來——我有個好處,沒有一本書會死去。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版《阿來的詩》,我說確實沒有原稿,也不保存雜志,他們到圖書館去查閱、搜集我發(fā)表過的舊詩,出版后銷量還不錯;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從梭磨河出發(fā)》,又到處搜集我的詩,反響不壞,最近又要加印。

中華讀書報:您的詩歌為什么這么有生命力?

阿來:在一次活動中,我朗誦了自己的一首詩,很感動?,F(xiàn)在看也覺得這詩寫得好,當然也有點得意。1980年代末,30歲以后我就不寫詩了,我覺得詩歌對人的限制太多。詩歌是有嚴格要求的,對現(xiàn)實強烈過濾、集中;我關(guān)注的是更豐富、更廣闊、更復(fù)雜的東西,散文、小說和劇本,敘述性文體包容性更大,要是完全納入到詩歌體系恐怕過濾太嚴重,損耗太多。

中華讀書報:最初是怎么開始寫詩的?這些舊作重新整理是什么感受?

阿來:那個時候我身邊有一幫專業(yè)不同的年輕教師,他們都在寫作,也經(jīng)?;ハ嗯u。那時我經(jīng)常讀杜甫、蘇軾,口出狂言說他們寫得不好,和他們打賭寫了兩首詩,他們看確實寫得好,就幫我投稿。《從梭磨河出發(fā)》里有一首詩代表了我在藝術(shù)上的成熟——《三十周歲時漫游若爾蓋大草原》。1980年代末我出版了兩本書,一本是詩集《梭磨河》,我是喝梭磨河的水長大的,我就在那片有雪山、草地、森林的地方長大,這個地方是我的出發(fā)點;另一本是我的第一部小說集《舊年的血跡》。

我從來不看發(fā)表過的東西。生命越來越短,離死期越來越近,死期到來之前還有那么多沒寫過的東西。往前吧,確實舍不得時間,原來花比較多的時間看體育節(jié)目,現(xiàn)在都戒掉了,所有耽擱寫東西的愛好都戒掉。

中華讀書報:您把自己的娛樂愛好戒掉了,可是您在花花草草上耽擱的時間越來越多。

阿來:我覺得有意思。要觀察,才能找出區(qū)別,才能辨識。這里面還有跟科學有關(guān)的東西,要掌握這些方法,只看一眼是不夠的。

中華讀書報:每次看到您對準一朵花在反復(fù)觀察、拍攝,我都在想:他看到了什么?

阿來:看到了進化論。我自己覺得到老還是有好奇心,不過好奇轉(zhuǎn)變到別的領(lǐng)域。

中華讀書報:您寫詩的時候,朦朧詩正熱鬧,為什么您的起步是從閱讀辛棄疾、聶魯達和惠特曼開始,他們的詩歌中有大量歌頌自然的文字,蘊含著巨大的生命力。這樣的風格是否也影響到您?

阿來:他們寫得更寬廣雄偉,更注意對現(xiàn)實的反映,而不是個人微妙的心理。這些當然對我是有影響的。不過每個人的文學觀不同、選擇的方向不同,詩人在別的方面寫得好,我也佩服。

中華讀書報:您的寫作中幾乎沒有“小我”?

阿來:也有,隱藏在更寬廣的世界里,不是跟現(xiàn)實有太多關(guān)系。

所有的現(xiàn)實,我在古典文學中找到了曹操、杜甫、辛棄疾、蘇東坡,在西方文學中找到了聶魯達而不是狄金森,不是內(nèi)向而是外化的。寫作《尋找香格里拉》也是這樣,尋找歷史中映照現(xiàn)實的情況,比如通過洛克這個人物,可以重新考慮中西方的關(guān)系;也有中美文化的對比、科學的意識的對比。

中華讀書報:現(xiàn)在還寫詩嗎?

阿來:我仍然可以詩性大發(fā),都在小說里。詩歌不一定要分行。一首詩放在小說里也能顯示得很完整,散文放在小說里也可以展示片斷,但使文本更豐富。

中華讀書報:您的作品獲了很多獎,這些對您的寫作有影響嗎?

阿來:我覺得要警惕一件事情,好多作家被獎項或所謂的暢銷帶偏。對自己的才能、知識領(lǐng)域、自我認知不夠堅強,對文學信念的堅守不夠堅定,就照著怎么得獎、怎么暢銷的路子去了。有些作家本來寫得很好,后來就難以為繼了,有一部分是主意不夠,更重要的是被經(jīng)驗社會流行的兩個指標左右,一個是得獎,一個是暢銷——我也不是說不在意暢銷或評獎,而是作家不能被帶偏。創(chuàng)新不就是這本書和上本書不一樣嗎?

中華讀書報:您認為一名作家最重要的能力、素養(yǎng)是什么,如何培養(yǎng)與加強?

阿來:還是要有堅定的信念,自己不斷學習進步非常重要。當然固步自封也不對。這個分寸很難把握。必須要不斷進步,要進步又不能被帶偏。做不到也沒什么,那就享受生活吧。

最重要的是不斷學習,還要有領(lǐng)悟,不然就是書呆子。書那么多,是念不完的,只能找那些助長你越來越進步、越來越寬廣、越來越深邃的書,要保持對中文的敏銳。我也讀西方的著作,哲學、歷史,都必須是上乘之作。二流三流的書讀什么,不如閉著眼想或者不想。

中華讀書報:您的書在策劃出版過程中,責編提出過有價值的意見或建議嗎?

阿來:我不聽。我出了名的從來不聽。有的編輯建議是不是修改一下,讓我修改就是一種拒絕。你認為我對自己的作品不負責任嗎?這是我自洽的一個系統(tǒng),怎么能硬生生插入別人的想法?

如果編輯表示任何為難,我就不出版。不是今天才這樣,1998年《塵埃落定》出版之前走了那么多地方,就是因為編輯提了很多修改意見。很多人說聽了編輯的建議三易其稿,我聽了不以為然。我擔心有好多小說是因此改壞的。這個自信應(yīng)該有。這絕對不是狂妄自大——這樣的人也不少。這個分寸,自己得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