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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23年第11期|孫睿:摳綠大師Ⅱ·隕石
來源:《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23年第11期 | 孫睿  2023年10月25日08:55

1

剛說睡會兒覺,門鈴響了。我看了眼手機,十二點半,主要是看看錯沒錯過老板的信息,如果有人約他看棚,他會通知我,并告訴我接待規(guī)格。

沒有老板的留言和來電,看來按門鈴的人沒跟老板約過,應該是臨時起意過來的,這種人跟逛商場只是為了試試尺碼,然后回去從網上買最便宜的那類人沒什么區(qū)別。我剛吃完午飯,正犯困,決定不去開門。當院里沒人,他按夠了就會走,我需要瓷瓷實實睡上一覺。

以前這里是一處荒地,被我們老板包下,圍成一片大院子,搭出幾個攝影棚,還蓋了一條七拐八拐的胡同,搞成影視拍攝基地,接待劇組。這兩年大環(huán)境不好,劇組數量驟減,這里也冷清了,用不到那么多人,老板就打發(fā)掉除我以外的其他人,剩下我在院里跟那些用作影視道具的鴨鵝牛狗做伴——每天我還得喂它們。

昨天有個網大劇組在這兒拍到凌晨,清完場都快四點了,我送走他們,鎖上院門倒頭便睡;沒睡多一會兒,被蚊子咬醒,不止一只,打不干凈,索性坐起來,在手機上買蚊香和驅蚊液。不到七點下完單,送貨尚早,也沒再睡,煮了一包方便面。各種不舒服的早上,我都會吃一碗面,臥不臥雞蛋視心情而定,這次臥了。

面吃完開始干活,給老板做請柬。他兒子兩個月后結婚,讓我做個帶背景圖的邀請函。他把我留下看守這個院子,也是看上我這點,能文能武不拒絕吃苦。本來一開始我就在他公司的制作部上班,除了提供影視拍攝的硬件,公司業(yè)務也包括制作,先從小片兒起步,比如街道辦的普法宣傳片,或幼兒園的招生展示片?,F在大家效益都不好,沒閑錢拍片兒了,哪怕是小片兒,于是公司無片可制,我也順勢轉了崗。老板說,都是暫時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相信未來”。

請柬圖做好,收了下單的快遞,我弄了個牛腩西紅柿,蒸一鍋米飯,吃飽出去喂完那些道具牲禽,正要睡,門鈴就響了。響了兩遍,我沒管它,在床上躺下,估摸再響兩次,人就該走了??身懥说糜兴奈灞椋€在響著,不得不去看看了。

我爬起來,摘掉對講,“誰?”對方答:“來看看科技棚。”我們這兒有六個棚,科技棚是其中之一,還有生活棚,也就是各種居室棚、酒吧餐廳棚、醫(yī)院棚、法院棚和辦公室棚,一般的影視劇故事都發(fā)生在這些場景里。知道有科技棚,說明有備而來。在行業(yè)通縮的現實下,顧客更是上帝,我在對講里說:“您稍等。”

一名男子戴著口罩,立在門外,肩上挎著帆布包。

“以前來過?”我邊開門邊問。

“倆月前跟著一個導演來看過。”男子半側著臉說,注意力還在他面前那條唯一通往我們這里的路上。

說的是哪個導演我也對不上號,不重要。我拉開門,邁到門外,沖他注視的方向看了看,光禿禿的一條柏油路上空蕩蕩,又回過頭往后看,同樣如此。路是今年村里剛修好的,樹還沒來得及種。

門口沒停著他的車,我問他怎么來的,他說打車。特意打車來,這單活兒十拿九穩(wěn),我把他讓進院里,掏出煙:“您是制片?”他擺擺手:“謝謝,不會。”說想用一下科技棚。我問是再看看嗎?他說上次看過了,心里有數,現在想用一下。我一下蒙了,問:“怎么個用法?”

我們這里提前置景也是收費的,連同置完景后的拍攝時長,要一起計算費用的,這些他都沒問,也沒帶人來,一個人就說要用,連掌機員都沒有,關鍵是也沒看見攝影機。我對他是不是真用存疑。他卻迫不及待又問出一個問題:“你們這兒能摳綠嗎?”

為了不耽誤睡覺的時間,我說,只要有費用,什么都能做。他問連拍帶摳綠,得多少錢?說完又望向門外,略帶慌張。我直接問他,你是干這行的嗎?得看怎么拍,用什么機器,拍多久,摳多少。他的口罩一直沒摘,說他是編劇,就想現在拿手機自拍一段,片長最多三五分鐘,然后我們在后期幫他把窗外變成星空或銀河系之類的就行了。我們這座科技棚,搭成了太空飛船的內部結構,曾有科幻網劇和太空員指定牛奶的廣告來這兒拍過,飛船的窗口都貼著綠布,拍完后期人員會把那些綠色摳掉——電腦最容易識別出綠色——然后貼上導演想用的宇宙背景。每個劇組這么干的時候都力圖逼真,在遠近景的虛實、窗內外光影比的設計上頗費工夫,技術人員多達數十人,沒有像他這樣拿個手機說拍就拍的。我索性說,手機自拍也得收費,拍之前先付一半,拍完支付另一半棚費,如果后期摳綠交給我們做,開干之前也要給預付。

他掏出手機,問棚多少錢?我說三萬一天,拍半天也按一天算。他說拍一個小時呢,我說提前布置也算時間,他說不用布置,里面有什么道具陳設就用什么。我說那也得算半天,一萬五。他問摳綠怎么收費,我說看鏡頭量。他說就是自拍的時候,如果掃到窗口了,就把窗外做上,給孩子看的,不用弄特細。我說那也得一萬。他說片長不超過五分鐘,盡量少帶到窗口,減少合成的工作量,總共兩萬吧,現在轉給你。

從沒遇到過這種情況。我掏出手機,調出收款碼,真?zhèn)我辉嚤阒?/p>

2

我們搭的太空艙分成三個區(qū)域,中段是一個綜合廳,具體干什么用,視劇本的需要,昨天那個網大把這里當成太空拳擊場,給中央加了個拳擊臺,兩派人物在此過招,每出一拳,飛船隨之搖擺,挺有想象力。現在拳擊臺被撤走,顯得有點兒空,還有些日用家具堆在角落,明天派車來拉。這個空間的兩側設有樓梯,通往二樓,仿佛上面別有洞天,其實樓梯就是個擺設,壓根兒沒二樓。把邊兒的兩個空間,一個是狹長的飛船通道,用這里取景的廣告劇組尤其多,貼合大家對飛船的想象,空間封閉,易于做光效。另一個是環(huán)狀空間,也是三組區(qū)域里最大的,真的有二樓,可以吊威亞,飛上飛下——萬有引力定律在有些劇組那里不成立,他們就是敢讓人物在太空里飛檐走壁。

這么搭建沒什么設計道理,就是根據常見的影視大片里太空飛船的樣子大體一搭,比較俗套,能滿足常規(guī)拍攝要求,讓劇組各取所需。

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這個棚,他問我哪邊是飛船的船頭?問完自己又說,也無所謂,飛船應該兩頭兒都能飛。我說隨你怎么飛,到時候我讓窗外的行星顯得在往后走就行。

我把手機上別的組在這兒拍完做好的樣片給他看,供他參考,一共十多條視頻。他真心誠意,我也服務到位,剛才他把兩萬一筆都轉給了我。視頻只看了兩條他就不看了,讓我?guī)退丫C合廳角落里的家具抬出來,給環(huán)境陳設一下。我說我可以叫兩個專門干這活兒的人過來,拍完還能幫著收拾,半天每人給兩百就行,等人來的時間不計入棚時。我覺得他花兩萬那么痛快,不會在意這四百的。他說不用了,選幾件輕便家具,簡單布置布置就行了。說完自己動手去搬,我也只好去幫他。

倒也沒太費力,擺出五六件家具,有點兒家庭氣氛了,他站在原地左看右看盤算了盤算,說先這樣,走戲試試。說著掏出手機,調出自拍模式,正上方三十度沖著自己舉著,邊走邊看效果。我在一旁問他全程都這么拍嗎?他說對,自拍,顯得真實。我說,這樣晃來晃去,鏡頭不穩(wěn),后期摳綠不好做,增加工作量。他把手機往下扣了扣,說這樣能避開窗口,除了必須展示窗外的時候,他會盡量躲著窗口。然后問我,如果想給畫面里再添上一個人,可以做到吧,簡單露下臉就行。我說哪怕是簡單入下畫再出畫,也是動態(tài)的,比給窗外加銀河宇宙那種空鏡要難,首先得有這個人的動態(tài)素材。他說有,給我看他手機里的視頻。都是同一個孩子和同一個女人玩耍的視頻,孩子從搖晃著走路到在草地上奔跑,明顯看出成長,也能看出女人的變化,不是變老,是臉部線條愈加清朗,多出閱歷感,當然也算是一種變老。

他說,從這里摳出一段這個大人的動作,加到現在這個環(huán)境中,沒問題吧?我問用配合你現在的畫面內容嗎?他說得配合,顯得是發(fā)生在一個時空里。我說,摳可以,但不一定能匹配上,這人的注意力都在孩子身上,真摳出來用的話,也得在你拍的畫面里,安排一個吸引她注意力的元素,才顯得不假。他說,那要是憑空合成出一個人呢,然后貼上這女人的臉,電影里那些妖魔和外太空生物不就是無中生有出來的嗎?我說那需要3D建模,費用就高了,貴得不是一星半點兒。我大專就是學這個的,雖然沒干過這方面的大片兒,原理都懂。他說他看有的半人半魔的形象也像是真人演的,不是徹頭徹尾合成的。我說沒錯,有真人來演這事兒就好辦得多,真人會穿上一身綠色的緊身衣,從頭到腳,只露出眼睛看路鼻子呼吸嘴巴說話,相當于全身裹著綠色的泳裝和泳帽,還要在這片綠中貼上點,方便在電腦上做軌跡跟蹤,然后按照造型設計,替換上相應的服飾或非人類的身體,以及發(fā)光的眼睛或爛掉的半張臉。換成另一個人的臉當然也沒問題,現在軟件的功能越來越強大,AI換臉甚至可以一鍵完成,但前提是得真有一個人拍攝時出現在那里,完成劇情所需的基礎動作。

這種綠色緊身衣你們這兒有嗎?他問。我說,肯定是有,我們這兒提供全流程服務。他說,那就找這么個人來拍。我說,這是單獨收費的。他問得多少錢,我說套著緊身衣,還得按要求做動作,最少五百一天,哪怕就拍半個小時,來一趟就得五百,后期費用也得跟著漲。漲多少?他問。我說,那要看人物出現在畫面里的時長了。他說,不超過十秒,也不用特逼真。我說只是簡單替上日常衣服,貼上臉,至少兩千。

他立即調出兩千五百塊的付款碼讓我掃。我說別著急,得看看能不能找到人來演。因為干這個不露臉,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干,本質上是一種幕后,再加上我們這個基地在郊區(qū),尚未通地鐵,城里趕來不堵車也要一個小時,往返費另議。一連打了三個電話,一個沒接;一個接了,說正拍著呢,今天來不了;第三個說不干這行了。

掛了電話,我說,不好辦,沒人。他說要不您受累,親自上陣。說著把付款碼的數額變成三千。我說不是錢的事兒,關鍵是我不是干這個的,各人有各人的生存之道。他看出我的堅持,不再強求,問了一個技術問題,說如果他自己來演這個穿綠衣服的人行不行,拍兩遍,第一遍舉著手機自拍,第二遍是同角度拍攝——需要我?guī)退弥謾C拍一下——他再換上綠衣服,出現在相應的位置,完成第二個人的動作,然后把他這遍的身形摳下來,合上女人的衣服和她的臉;他有女人各個角度的照片,大概其能讓臉的方向和做出的動作顯得不假就行,最后把組合好的新人物插入到第一遍的視頻中,就等于畫面上有了兩個人。

我想象著那種效果,以及是否可行。他顯出急迫,說如果一時半會兒沒有更好的辦法,“就這樣搞吧!”我大概知道他的需求和標準了,去取緊身綠衣。

他站在那片通道區(qū)域,用手機對著自己,準備開拍。我站到他面前不遠的地方,不會穿幫,第二遍拍他的時候我也能大概給到同樣的機位和角度。

我保持安靜,他開始了,摁下拍攝鍵。

“看,豆豆,我在哪里?對啦,宇宙飛船上!”他說著走到一扇掛著綠布的舷窗前——未來的視頻上從這里向外望去,能看到遼闊的宇宙——指著某個方向說,“看,那是地球,我們和你的位置關系,就是現在你看到的這樣,咱們離得越來越遠了?!彼氖种盖么蛑G布,我知道,后期需要在這里加個地球。

然后他換了個位置,避開窗口,繼續(xù)對著手機說:“我和媽媽突然接到出差任務,來不及去幼兒園跟你告別,我們會暫時在太空里住一段時間,就像你在電視里看到的宇航員叔叔阿姨那樣,吃飯睡覺都在這個太空艙里,這是派給我和媽媽的工作?!?/p>

我隨著他倒退,他一步步往前,“來,讓媽媽跟你打個招呼,媽媽呢,快過來,讓豆豆看你一眼?!辈恢罏槭裁?,我突然從他的話語里聽到一絲哭腔。

我好像看到他的手在抖,他停止拍攝,垂下舉著手機的胳膊,調出剛剛拍攝的畫面,看回放。他低著頭說:“你給看看,哪兒需要改進?!?/p>

我湊過去,感到他身上涌動著一股奇怪的能量場,強大悍猛,似乎真有什么被噴發(fā)出來,一下下撞到我的身上。我看著視頻,控制著呼吸,不敢也不想干擾到他??赡苁俏以谝缮褚晒?。

視頻看到結尾處,他說:“這塊,我說話的時候,插一個孩子媽媽進畫打招呼的畫面,打完就可以出畫了,我一會兒套上綠衣服來一遍媽媽的動作?!?/p>

我給他建議,行是行,但是他說完話的時候,不能立即關機,需要舉著手機,留出媽媽在后景入畫出畫的時間,他這時候還在鏡頭的前景,如果表情能呼應上后景人物的動作,效果會更好。

于是又來了一遍,還是剛才那些內容。說完差不多同樣的話,他沒有放下手機,保持沖著鏡頭的微笑,并稍稍側扭了下頭。我猜那應該是在給此時入畫和孩子打招呼的媽媽在畫面上留出更多位置。持續(xù)了五六秒,他收起笑容,對著手機說:“媽媽又在做PPT,讓她忙去吧,爸爸繼續(xù)給你介紹飛船。”說完這句話,關掉了錄像。

我記住他所在的這個位置,一會兒拍他我也站這兒,保持距離和角度跟他剛才大體一致。

然后他套上了綠衣服,線條消瘦,緊身衣讓身形畢露。第一次穿這個衣服的人都會很興奮,就穿在身上的感受議論不停,他沒有表現出來,穿好就拍。我站在他剛才的位置,舉著手機,開始錄像。

他在畫面縱深的后景入畫,左手捧著從帆布包里拿出的筆記本電腦,右手在鍵盤上敲打,抬起頭沖著拍攝的手機揮手微笑,便做出很忙的樣子,繼續(xù)低頭敲打鍵盤。雖然會被替換掉臉,他還是做出全神貫注狀,保持了兩三秒——應該是在他剛才說的那句話“媽媽又在做PPT,讓她忙去吧,爸爸繼續(xù)給你介紹飛船”之后——又昂頭沖鏡頭擺擺手,便退出畫面。我也暫停了錄制。

他放下用作道具的筆記本,問我拍的能跟他拍的那條畫面合上嗎?我說差不多,讓他看看。他說不用了,往下拍。然后去脫綠衣服,脫著脫著,他突然問我,在太空艙里走路,是不是應該一跳一跳的,引力小了,行進姿態(tài)隨之改變。我說當然,但是你能演出那種效果嗎?他問,別的片子里是怎么做到的?我說那都吊威亞了,演員身上拴著繩子,上面掛著滑輪,旁邊有人一拽繩子,人就飛起來,顯得脫離了地心引力。他想了想說,那算了,孩子也未必知道引力的事兒。

他換回自己的衣服,繼續(xù)往下拍。還是邊拍邊移動,沖著鏡頭講話,為孩子展示著飛船豐富的內部空間和窗外世界——現在那里還是一片片綠色,我會結合他所說,在那些位置上做出軌跡復雜、命數叵測的行星。

3

他說,豆豆你知道我和媽媽這次來太空的任務是什么嗎?是維持行星們在運轉中不要發(fā)生碰撞,相當于太空里的交警。每個行星都有自己的運轉軌道,大多數時候它們不會相撞,但個別時候,比如受到一股奇怪力量的吸引——大海漲潮就是因為地球外部天體引力的干擾——有的行星會脫離原來的軌道,跑到別的行星軌道上,跟那里的行星發(fā)生碰撞。碰撞的力量特別大,兩個星球都會完蛋,變成無數的小碎石塊。咱家不是有塊隕石嗎,暑假帶你去新疆玩的時候咱們買的,那就是星體的碎片,落到地球上,被人撿到。沒想到吧,隕石聽起來很神奇,其實就是星球和星球撞車后的爆炸殘骸,知道了這些,你是不是希望宇宙里少些隕石才好?

他說,有時候,大家會流行一種情緒和論調——趕緊毀滅吧!豆豆,你看看窗外,這么美,多遼闊,值得我們活下去,所以不要悲觀,無論什么時候,無論多難,都不要放棄,不要想著去制造爆炸。我和媽媽就是來負責疏通太空的交通的,如果有星球快撞到了,通知它們及時剎車,在星球多的地方安放紅綠燈,或修建立交橋,讓它們各行其道,避免碰撞。

豆豆,可話說回來,宇宙的形成恰恰是因為大爆炸,產生出行星、彗星、恒星,以及地球、月亮和太陽。所以,爆炸是好事兒還是壞事兒,很難說清,就看怎么理解了。給你講了這么多,其實我也不是很懂,咱們人類太渺小,不要說搞明白宇宙的事兒,就是人和人之間的事兒,都不可能完全搞懂——今天你可能和這個小朋友好,明天說不定你就會和那個小朋友好,沒準兒后天他倆都不和你好了,然后過幾天你們又和好了。人就是善變的。

再告訴你一些你現在還不懂,但可以幫你理解爸爸媽媽的話:保持一個開放的心態(tài),才能接受新鮮事物,幫你打開格局,平靜面對一切。你不是喜歡太空嗎,那就要勇敢去探索未知的宇宙領域,包括探索自己和同類。

說到這,他攤開另一手的掌心,那里似乎打著小抄兒。他看著手心說,在這個宇宙中,人類能夠看見的物質只占百分之五,其余的百分之二十三既不能發(fā)光,也不能反射光,還有百分之七十二的物質更神秘,人類都沒有機會靠近,所以,這個世界的百分之九十五是未知的。當然,也許有一天你可能不再喜歡探索宇宙了,也正常,剛才說了,人就是善變的。

星球的脫軌是因為引力,人失控也是如此,造成人脫軌的原因很多。情緒、欲望都是一種引力。

比如一只蚊子咬了你,晚上沒睡好覺,心里不爽,出門沒準兒就會和人打一架,鬧不好還頭破血流。你在幼兒園和小朋友有過這種情況嗎?因為一個玩具汽車的輪子掉了,就干一架?千萬不要這樣,轱轆掉了可以安上,玩具壞了可以修好或再買,友誼壞了,就不太好辦了。要學會控制情緒。

再比如貪心,也能使人偏離軌道。“一戰(zhàn)”“二戰(zhàn)”怎么爆發(fā)的,就是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好幾個國家聯合起來打另外幾個國家,世界都亂套了,所以叫世界大戰(zhàn)。就是因為有的國家利欲熏心,先去霸占別人家的東西。想要的太多,這是大多數爭端的根源。

你要知道生活中這些事隨時都有可能發(fā)生,真發(fā)生后,也不要手忙腳亂,更不要尋死覓活,那樣一點兒都解決不了問題,反而會更糟糕。

他在錄制這些話的時候,并非流暢完成,中間斷了好幾次,問我后期能給接上嗎?需要摳綠的鏡頭量超出預期,我也沒提出異議,正準備回答他,手機振了,老板來電,我先接了電話。

老板問我在哪兒呢,我說在公司基地。老板又問,你身邊有人嗎?我說有。老板說,是不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的?我說對,您朋友嗎?老板說,現在我問你答,你別多講話,只說“沒事兒”和“不是”就行,他現在威脅到你了嗎?我說沒事兒,反問老板,怎么了?老板重申,讓我別講話,只需回答他。老板再次問,這人有沒有搶劫的苗頭?我說,可能沒有。老板問,他現在在干什么?我說拍片兒。老板問,拍什么?我說,在科技棚。老板說,你現在安全嗎?我說,應該沒事兒。一直被這么問,我也慌了。不敢抬頭看那個人,還怕被他聽到。老板說,你要是能脫身,趕緊把院子大門打開,警車就在門口。我聽清了,還是又問了一遍,什么車?

警車。

我瞬間蒙掉。如果有車來,不應該是精神病院的車接這人回病房嗎?

我問老板,怎么回事兒?老板說,你是不是被他控制了?我說不是,現在挺好。老板放低聲音說,千萬要當心,然后跟我說了門外的情況,以及警察來此的緣由。說完不讓我掛電話,他要實時掌控里面的情況,并用另一部手機告知院門口的警察,讓他們翻墻或破門進入院子。

我舉著手機不知所措,聽著老板在電話里把我所在的這個攝影棚的空間結構和當下的狀況說給警察聽。余光掃到,那個男子朝我走了過來。

我趕緊對電話里說,好,先這樣,這邊要抓緊拍攝了。然后把手機拿離耳邊,并沒有掛斷。我回答男子剛才的問題:“你剛剛的話都挺有畫面感,我想好了插什么畫面,可用的太空素材很多,再靠疊畫組接到你帶臉的自拍,順滑肯定沒問題?!?/p>

“是不是警察來了?”他突然變得不著急了。

我不知道該撒腿就跑,還是怎樣。

他說:“來根煙?!?/p>

我迅速掏出煙。打火機就在煙盒里,他自己點上了。

“我從沒為一件事這么后悔過?!彼钗豢?,吐出煙霧,“但一切都晚了?!?/p>

我沒有感受到危害,悄悄掛掉老板的電話。

“主要是我倆還有一個孩子。”他的眼睛已經赤紅。

我說:“時間不多了,抓緊拍完?!?/p>

他連抽了兩口,扔掉煙踩滅說:“來吧!”

我問他接下來打算怎么拍,他說該拍結尾了,跟孩子告?zhèn)€別。他環(huán)視影棚,看到環(huán)形區(qū)域那里有張大圓桌,有的劇組把這個當成會議桌,有的劇組用作陳設展示臺,他要把它當作飯桌,和孩子媽媽在那兒吃飯,以菜要涼了為由,跟孩子揮手再見。然后問我,菜能PS上去嗎?我說可以,但這次不能手持拍攝了,鏡頭會晃,合成上去的菜是靜止的,容易穿幫。我去棚外的道具庫找來手機支架,讓他把手機架在一旁,穩(wěn)定拍攝,“應該讓孩子看到你們吃了一頓平靜、舒適的晚餐”。

與手機支架一同拿來的還有幾個綠色餐盤,我問了他一家三口都喜歡吃什么,日后這些綠盤子上會出現他告訴我的那些食物。此刻綠色緊身衣已套在我身上,頗使他吃驚。

我說剛才出去取這些東西的時候,看到兩名警察已經翻過鐵門,正朝這邊跑來,現在只有拍攝一條視頻的時間了,“需要我怎么演,快告訴我”。

錄制開始。我和他面對面隔桌坐好,面前是豐盛的晚餐——日后的效果。為了準確塑造我代表的人物,我的面前擺了他剛剛用過的筆記本電腦,并把自己上午設計的那份婚禮請柬藍牙傳到電腦上,真的像在做PPT一樣,盯著屏幕修改起來。

與此同時,他沖著鏡頭開始說話:“豆豆,再見,爸爸媽媽要吃飯了。明天我們去的地方,信號可能不太好,不能隨時和你視頻了,你要聽幼兒園老師的話,聽所有陪著你的叔叔阿姨的話,他們是爸爸媽媽的朋友,爸爸欠你的,他們會替我實現,乖乖的,你是男子漢,想我們了不要哭!”

他的雙臂壓在桌上。我覺察到桌面的顫抖,拉起他的手,想象日后將P出的那張笑臉,努力像她那樣笑著,看著他,然后在手上提示他,該沖鏡頭揮手再見了。

他向手機擺起手:“兒子,菜要涼了,我們得抓緊吃飯了。爸爸會把媽媽正在用的這臺筆記本發(fā)太空快遞寄給你,這里存著跟我們來太空有關的一切。”

我瞄了一眼筆記本,屏幕上是我改完的婚禮請柬,一塊隕石碎片替換了之前的花束背景底圖,看上去高級多了。

“開機密碼是你的生日,你長大后想起太空,可以隨時打開電腦看。”說完這句話,他上前取下手機,將拍攝素材隔空投送到我手機上,筆記本裝回帆布包,請我轉交豆豆。

這時攝影棚的大門被打開,猛烈的自然光灌了進來,門口站著呈剪影的兩個人。

我走上前,和兩人握手。伸出手的一瞬間,看到自己的指尖出現暗紅色,應該是剛才修圖的時候,在鍵盤上蹭的,正欲收回,其中的一人問我:“兩個小時前是你報的警嗎?”說話的同時眼睛上下掃量,我的一身綠讓他倆都有些準備不足。

這時我的身后傳來一個聲音,絲毫不像剛才那個男人所能發(fā)出的音調,仿佛來自太空:“我報的。”

孫睿,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碩士畢業(yè),寫小說為主,也寫劇本。出版過長篇小說《草樣年華》系列、《我是你兒子》、《路上父子》、《背光而生》、《斜塔》等及小說集《酥油和麻辣燙》,首屆《當代》雜志年度青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