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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阿信:安多河流考(二十五首)
來源:《江南詩》2023年第五期 | 阿 信  2023年11月02日08:33

主持人語

阿信說,“人在自然中,才是自然的”,“不止是人,萬物在自然中,才是自然的。自然中卑微的萬物,各自發(fā)著光,擁有尊嚴(yán)”。他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自然詩人”,讀他的詩,能使我們內(nèi)心迅速安靜下來。不止是安靜,他詩中還有“寂”,美學(xué)家大西克禮意義上的“寂”:空間的“寂寥”、時間古老的積淀性、“帶有……意味”等。經(jīng)由“寂”,使矛盾對立的事物關(guān)聯(lián)并統(tǒng)攝起來,“寂”中有靜篤和安詳,還有佛學(xué)的“寂滅”。靜氣與鎮(zhèn)定感是一以貫之的。沉浸萬物,與萬物平等,保持低于草木的姿態(tài)。阿信在甘南寫作,擁有“一個相對僻靜的坐標(biāo)”,他的詩是“文學(xué)內(nèi)置自然/生態(tài)”的范例,也是寫作“暗藏尺度”的明證。(沈葦)

安多河流考(二十五首)

◎阿 信

《鳴》

在空氣阻力的作用下,流星自燃。

隕石,化為粉塵、藍(lán)煙。

但鳥鳴卻能精確命中耳渦深處某根

纖細(xì)的神經(jīng)。

一生中,有多少鳥鳴呼嘯而過

就有多少座身體的廢墟,在疼痛中慢慢復(fù)蘇。

《孤獨》

知道月亮里面有一扇開向桂樹的門。

知道大河奔流受制于一種神秘的自然宗教的驅(qū)使。

固執(zhí)地想把大海寫入詩歌,想把一種

人類無法根治的毒素,植入此生。

《唐·一個詩人的消息》

寫作是一種生活,撫琴也是。

他的后院長著一株融入月光的桂樹;

階前,幾簇新竹?!啻鹤靼?/p>

美好的春天和詩酒歲月,在這里度過。

其余的日子,則形同夢游:

在一座座幕府和殘山剩水之間。

晚年,他帶著疲倦的身體回到破敗的故鄉(xiāng)。

《偶遇》

在郎木寺的山道上,一個略顯肥胖的僧人

與我相向而行。錯身經(jīng)過的瞬間,他向我

微微頜首。

僧人漸行漸遠(yuǎn),消失在山道另一側(cè)。

我站在原地,悵然若失。

——我可能永遠(yuǎn)也沒有機(jī)會了解

他身體里面

微微晃動,卻沒有溢出的東西。

我在想:一顆星辰,和另一顆星辰之間

神秘的聯(lián)系。

《安多河流考》

舟曲把夾岸的花木介紹給我們,我們欣然認(rèn)領(lǐng)。

碌曲把嵯峨的群峰指給我們辨認(rèn),我們惕然心驚。

瑪曲把曠野的星空交付給我們,我們竟至于無措,陷 于失語。

《我們沒法從一場春天的游戲中退出來》

瞎子看不見杏樹在開花。

唇裂的孩子,也有在山崗上高聲吶喊的沖動。

我們搬開石頭,露出粘附蟲卵的骨頭。直到

我們中間的一個,被她的母親喊回。另一個

臉上長滿痘皰的男孩,被早早淘汰出局……

我們停不下來。停不下來。盡管參與者,

已經(jīng)所剩無幾。

《山頂?shù)募缐?/strong>

大地的乳突:一座祭壇。

一堆

肉色、神秘、靜靜輻射的石頭。

一座時間的倉庫:光芒貯存,寂靜敞開。

飛鳥在其間刻下淡淡的影子。

大風(fēng)吹滅一堆堆柏枝。

旋轉(zhuǎn)。

神秘旋轉(zhuǎn)。

群山奔走環(huán)列,村莊浮若星辰。

低處,一片奔騰的青稞地

離開地面,終又

穩(wěn)穩(wěn)飛落。

一隊馬匹,無聲蹚過河水。

我麻木、冷靜,混合著淚水

環(huán)繞祭壇而行。

宿命的感覺如此真切:即使一陣

最輕的微風(fēng)

也能把我這空空的軀殼吹散。

《兀鷲》

鏡頭里的大鳥,傳說中的猛禽。

遠(yuǎn)觀,冥想,植入詩句。不提倡

抵近觀察:影響食欲、帶來

噩夢和壞心情。

草原上的清道夫,自然界的超能力。

位于食物鏈頂端,不知天敵為何物。

無名圣徒。非凡的培訓(xùn)師:訓(xùn)練出

一代代高空滑翔師、超音速飛行員、最后的

“斬首行動”執(zhí)行者。

禽類中的忍者,高處不勝寒。

時時拷問靈魂,拒絕道德綁架。

精通天象,俯察生存。

不立一派,不著一字。

神秘的死亡大師,不設(shè)疑冢,

但沒有一個人

可以接近它的領(lǐng)地,獲取衣缽和傳承。

《嘛呢石墻》

一個人是有局限的。一個人的信仰

也不能搬山填海。

集萬人之力,在無盡歲月中

壘砌一堵低于寺廟但高過草原的長墻

是有可能的。

窮人的悲傷短暫,歡樂也是。

石墻基座,一塊陰刻經(jīng)文彩繪度母的

石塊,是他親手?jǐn)R上去的。

他長年蒙面山中

剝離巖石。他的父親拙于言辭

卻精于雕刻。他的兒子,師從盲眼大師

在另一個州,學(xué)習(xí)彩繪……

《馬》

今天午睡

又夢見馬。

罕見的黃色(有黃色的馬嗎?)

從一片青綠山水中,

踩著碎步,

一路小跑,

經(jīng)過我身旁。

我感到溫暖,興奮,又有點

想哭。

我確定它會在十步之外停下來,

慢慢地回頭。

一切,

和想象一樣。

它狡黠地沖我眨巴兩下眼睛;

它猛甩一下頭顱,一片

金光飛舞;

它“咴兒咴兒”地昂頭鳴叫起來。

我像孩童一樣撲向它,緊緊

摟住它的脖頸。

《在俄合拉村雨中觀“南木特”藏戲》

嫁女場面。

來自雪域王廷的使臣、侍者和侍女……

銀色服飾的大臣在轉(zhuǎn)述、接受禮物,邁著

奇怪的步伐。

國王說著我們聽不懂的話。

王后掩面,做出拭淚的動作。

尼泊爾公主先是搖頭,繼而哭訴,最后

垂首、順從,背向觀眾,跪辭雙親——

肩膀久久起伏,身體不停顫動,仿佛

有一只小羊羔在里面掙扎、咩叫……

法號和鐃鈸驟然響起,

一程程山水即將展開……

雨越下越大,觀眾在退場,我和朋友們

也回到了車上。

隔著玻璃和雨幕,

我看到人間一場大戲,正在上演。

俄合拉村的演員們,仍沉浸在角色中,如癡

如醉……

《黃鴨的鳴叫》

怪柳后面的泥沼地里,有人

壓低聲音說話。

——那是黃鴨在鳴叫。

我看不見它,眼神不好。

很多黃鴨!寶華和豆豆

喊了起來。

我看不見它們,只聽見它們在鳴叫。

我深一腳淺一腳踩著草甸靠近,

樹籬后面

水域漸漸擴(kuò)大;

濕地之上,連片陰云

——野生黃鴨在那里呱呱鳴叫。

我聽得很真切。我假裝

看到了它們。

壇城那邊,有人在等我們

(我們離人群已經(jīng)太遠(yuǎn)了)

是回去的時候了。

我確實看見過它們,在一段視頻里:

野生黃鴨把頭扎在水里覓食。

《美仁草原》

當(dāng)我低頭,向你指認(rèn)

陰郁草甸上一朵

火焰般跳動的

紅花綠絨蒿時(我把它稱作荒野奇跡)

雨就落了下來。

我絕望地意識到:當(dāng)雨滴

從你睫毛滾落的一瞬,

我內(nèi)心浮現(xiàn)的

竟是另一張

瓷器般潔凈、不朽的面容。

《記夢》

在森林里,不停地跑。

躲避著尖刺、枯枝,從高空射下的

箭簇一樣密集的松塔……

靈魂拖著身體在暗影中狂奔。

終于,站到一條黎明的大河邊。

《詰問》

狼毒花成片的河灘,草地在退化;

蘇魯花盛開的山坡,是最優(yōu)質(zhì)的牧場。

我來到青海果洛的久治,不知道

會給這里帶來什么?

《在花湖聽雨》

一盞燈亮著,心的湖底。

所有的燈被澆滅,這一盞,也要亮著。

它支撐起一個不大的空間:

養(yǎng)蜂人和他的蜂群,住在里面。

《土撥鼠》

草原屬于土撥鼠

圓滾滾的屁股,旁若無人。

什么是歲月靜好?兩只小不點

追逐一只花蝴蝶。

另一只,心無旁騖,

伏在草叢嚙食。

鼠輩之中也有智者,甚至統(tǒng)領(lǐng)——

它含胸挺背,長立在高處,觀察著遠(yuǎn)方。

詩人說:

“土撥鼠一再挑釁,頻頻闖入視野。”

事實是:一群闖入者,

乘觀光小火車,進(jìn)入尕秀草原腹地。

《湖畔·黃昏》

穿過油菜花地的一條沙土路把我們一直送到湖邊。

清晨,不時有小魚

躍出謐靜湖面?!F(xiàn)在是黃昏

高原深處的風(fēng),推送

鋼藍(lán)色液體

砸向堤岸。

沒有贊嘆、頌禱。沒有

神。

……僅余呼吸。

和這天地間寂寞之大美。

穿過油菜花地的一條沙土路把我們一直送回

星光披覆的路。

《察爾汗鹽湖》

整個下午

他看見絮狀云朵在天空和湖面上悠閑地飄浮。

自始至終,沒有一只鳥的影子出現(xiàn)

——哪怕只是,在瞬間逗留。

風(fēng)暴在萬里之外的洋面形成。

大陸腹地,一個人交換著兩種心情:

剛被豐沛填滿,又被貧瘠掏空。

《致友人書》

——贈燎原

那每日裸浴海濱的長者,

那筋骨如石棱,通體被夕光涂抹油脂的長者,

歲月沉積的一場場大雪,在如此

金汁涌動的海水中緩慢融化——

是皮殼粗糙玉質(zhì)細(xì)膩沁色豐富的原石籽料?

是結(jié)構(gòu)致密的詩性結(jié)晶體?

我在遙遠(yuǎn)西部向你致意:

只因曾坐擁高原的厚重,故而

黃昏視域中的大海

才顯得如此瑰麗、遼闊!

《蒿子溝》

路基下的村莊被厚雪深埋。

只有黢黑的屋檐一角露出破綻。

有些人注定要在這里度過整個冬天

和隨之到來的春天。

我與他們沒有交集。

我只是深冬歲末,行色匆匆,偶然

穿林而過的路人。

《這個冬天》

這個冬天沒有寫一首詩。

這個冬天終結(jié)了疫情,但戰(zhàn)爭

仍在歐洲腹地艱難地進(jìn)行。

下了三場雪,考取了駕照,旅行計劃

繼續(xù)擱置。

這個冬天讀完一部七卷本著作,

它躺在書架的積塵里已有多年。

這個冬天,在土耳其

數(shù)萬人埋在廢墟下面,失去呼吸。

一座休眠百年的火山突然高調(diào)噴發(fā)。

這個冬天,去了一趟美仁草原,

沒有奇跡發(fā)生。原野上

積雪盈尺,天空陰沉,

不知什么人比我早來一步,

留下一溜車轍印。

沒有雪豹沒有雪豹也沒有雪豹。

這個冬天,不想寫一首詩。

《狻猊帖》

無眠。無一字可寫。抽很多煙。

輾轉(zhuǎn)反側(cè),長夜不得伸展。

——這種情形已有多日。入冬以來,

似乎鮮有安寧的睡眠。

是什么讓它煩燥如此,默誦百遍清心密咒

尚不能令其片刻寧靜——

這孽畜,這荊莽叢中伺機(jī)而動的潛伏者,

這來自西域伏象食虎的大貓?

內(nèi)宇宙的爆炸,

比三個嗜血部族的叛亂還令人心驚!

酒澆不滅。

鐵棒僧,無法使其懾服。

《潭門手冊》

——給古馬

來吧,在這里,飛雪和蛺蝶的異鄉(xiāng)

構(gòu)筑如云船屋

在明快的風(fēng)中暢飲

看捕鯨船駛出避風(fēng)港。從底艙

扯出一掛掛新鞭

在這里建立一種新秩序

語言的群島,內(nèi)心深處的鐘

硨磲回歸大海

牡蠣新鮮出爐,菜蔬

自帶咸味

移植北方的暴雪在入海的長堤上

在飛濺的魚群身下

《加油站》

它的內(nèi)部構(gòu)造只能借助想象:

一間巨大的心室,連接動脈、毛細(xì)血管,

持續(xù)泵出燃燒的液體。不能想象

一夜之間所有的加油站發(fā)生類似短路或

血栓堵塞那樣的故障,道路癱瘓

像一截截被打斷脊椎的蟒蛇,

緊緊纏繞在這個星球上:直到窒息。

這種情況在理論上是成立的,事實上

很難發(fā)生,但并非完全不能——

如果有個瘋子,在每一口油井,

插入一根捻子,在圣誕或平安夜同時點燃。

但這關(guān)乎石油資源和人類安全,

不便討論。我只看見它的外部

一只巨大的紅色蟾蜍,蹲踞在必經(jīng)的路口

不避晨昏,吞進(jìn)、吐出各種車輛。

我遇見它時,它就這樣,繞也繞不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