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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黃德海、李宏偉:人要在哪里發(fā)芽?
來源:中國作家網 | 黃德海 李宏偉  2023年11月03日07:37

黃德海,《思南文學選刊》副主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特聘研究員。著有《世間文章》《詩經消息》《書到今生讀已遲》《馴養(yǎng)生活》等。曾獲第八屆“唐弢青年文學研究獎”、第十七屆“華語文學傳媒盛典·年度文學評論家”、第三屆“山花文學雙年獎·散文獎”。

黃德海,《思南文學選刊》副主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特聘研究員。著有《世間文章》《詩經消息》《書到今生讀已遲》《馴養(yǎng)生活》等。曾獲第八屆“唐弢青年文學研究獎”、第十七屆“華語文學傳媒盛典·年度文學評論家”、第三屆“山花文學雙年獎·散文獎”。

李宏偉,四川江油人,現(xiàn)居北京。著有詩集《你是我所有的女性稱謂》,長篇小說《國王與抒情詩》《灰衣簡史》《引路人》,小說集《假時間聚會》《暗經驗》《雨果的迷宮》等。曾獲郁達夫小說獎、吳承恩長篇小說獎、十月文學獎等獎項,作品入選收獲文學榜、揚子江評論文學榜等榜單。

李宏偉,四川江油人,現(xiàn)居北京。著有詩集《你是我所有的女性稱謂》,長篇小說《國王與抒情詩》《灰衣簡史》《引路人》,小說集《假時間聚會》《暗經驗》《雨果的迷宮》等。曾獲郁達夫小說獎、吳承恩長篇小說獎、十月文學獎等獎項,作品入選收獲文學榜、揚子江評論文學榜等榜單。

《信天翁要發(fā)芽》 李宏偉/著 云南人民出版社 2023年9月

《信天翁要發(fā)芽》

李宏偉 著

云南人民出版社

2023年9月

黃德海:小說的名字叫《信天翁要發(fā)芽》,我數了一下,整個小說中,“信天翁”總共出現(xiàn)了三次,都集中在第四場(即“墊場 勞作表演”)。一是“第十四年”,“許多世紀之前,這里是一片汪洋,神經過時,被兩只信天翁吸引,不小心掉下一團鼻涕。”另外兩個都在結尾,“他們認出是兩只信天翁時,后面那只發(fā)出一串疊聲的頻密的鳴叫,四個人都認為自己聽清了,那說的是‘人在事上發(fā)芽’。或者是‘人在世上發(fā)芽’?;蛘撸恰嗽跁r上發(fā)芽’。要再聽,兩只信天翁一拍翅膀,滑翔出了視野?!蔽液芟矚g信天翁鳴叫出來的話,你是怎么想起把信天翁和發(fā)芽這兩個情景截搭起來的?叫這個名字還有什么特別的寓意?

李宏偉:《信天翁要發(fā)芽》這個名字是“后置”的。在創(chuàng)作之先、之中乃至于完成之后一段時間,都不是這個名字。但之前的名字與小說內容的某一部分過于糾纏,始終難以讓人滿意。直到某一天,“信天翁要發(fā)芽”這個意象忽然出現(xiàn),讓我生出“就是它了”的感覺。這個意象最初更具體,是“沼澤里,信天翁要發(fā)芽”,最終加以簡化,也符合意象的生成法則。因為小說的墊場部分發(fā)生在一片由沼澤興建起的街區(qū),而沼澤必然與霧氣、陷落、死亡等關聯(lián),因此這個名字是含著死亡氣息在內的。自然,發(fā)芽本身的強烈生長之意,是死亡也阻擋不了的?;蛘哒f,“信天翁要發(fā)芽”并非結束與靜態(tài),更昭示著必然的蓬勃的生長。此外,這個名字還關聯(lián)著兩首/句詩,一是波德萊爾的《信天翁》,一是艾略特的《荒原》。前者關乎整首詩營造出的意象:落在甲板上的空中王者,只能成為被戲弄的對象;后者主要關乎“去年你種在你花園里的尸首/它發(fā)芽了嗎?”這一句。

信天翁的鳴叫,四個人聽出了三重意思,與各自的性情、經歷有關,但三句話沒有實質性的差別,不過是“人生在世”而已。在人生的不同時刻、階段,感受與應對有差異,但“勞作”貫穿始終。有勞作,才可能生發(fā)其余。因為勞作,一顆種子才可能發(fā)芽抽穗,奠定人這一有限存在的根基。

黃德海:對絕大部人來說,勞作既是生存的動力,也是生命的意義。我甚至覺得,這個作品始終氤氳著勞作的背景。小說分四個部分,“第一場 情勢表演”“第二場 立身表演”“第三場 辯解表演”“墊場 勞作表演”。每一場的寫作方式都不相同,第一場像是大戲開啟的序幕,點到為止,含義豐富。第二場像是正戲開場,討論的人群和想象的叢林生物各自表演。第三場看起來是個飽經滄桑者的獨白,展示了歷史景致里深邃的一面。第四場(墊場)則類似于一本俯瞰人世的日記,只記下某些重大的事件,卻能從中看到人世的滄桑和安穩(wěn)。這個結構小說的方式是怎么想出來的?四場之間的安排有什么特別的意思嗎?

李宏偉:如四部分題目所示,動念這個小說的關鍵詞是“表演”。表演大概是人類社會最核心的極少數關鍵詞之一,它如同一種勾連人與人、人與群體的貨幣,其中包含的真與假、真假之間的信息傳遞等,非常值得探究。我想嘗試以小說沿著表演往里走,看看究竟能夠抵達何處。小說目前的結構,基本上是一場一場表演推動出來的。比如第一場,是在一個雙方都在場的情況下,設想每一個動作、臺詞都可能會被捕捉會得到回應的前提下推進的,因此“演”的情形尤其明顯;到了第二場、第三場,觀眾與觀眾席越來越隱退,演員越來越沉浸,真實的東西,失控的意識,浮現(xiàn)得越來越多。最后來到“勞作表演”,幾乎不再為具體的人而表演,就是那樣單純的勞作不息,如同為神或更高的存在表演。這里特別要說到,按照原初的構想,是延續(xù)的一二三四,四場表演依序下來。依序的好處是自成結構,但在這個小說里,這個結構不能無限制順延,仿佛有形的表演仍在自行地無限地增加,它可以在讀者的意識里繼續(xù),但要在文本上收住。“勞作表演”達成了這一要求,但直到“第四場”改為“墊場”,小說結構的時空才真正嚴絲合縫起來。

黃德海:人生本身差不多就是一場直播,當經歷的往事有燈光圍繞的時候,表演的痕跡就濃,似乎處處嚴肅,事事認真,卻也有著表演自帶的夸張成分。隨著燈光離開聚焦的舞臺,光線幾乎均勻照在每一處生活的場景,雖然每個人仍然在直播,表演的痕跡卻越來越少,勞作和時日浮現(xiàn)出來,某種生存的真相在其中呼之欲出。這個墊場部分,你當初是怎么想到的,又是怎么確定的選擇標準?畢竟,這一場的情景,不外乎房屋落成,秋收冬藏,生老病死。

李宏偉:人不能只靠表演活著。最偉大的演員,都必須要有不考慮觀眾的時刻,才可能不因為一直繃著而斷裂。這些不考慮觀眾的時刻就是你說的,那些意識不到或者忘了還在直播的時刻。每個小說都有自身的召喚性,《信天翁要發(fā)芽》給予我的召喚性要比以往的寫作更強烈。隨著前面三場表演的推進,它幾乎是要求我,必須要有松弛有疏遠,這座城市的整個世界才能活過來,才能運轉。于是,我嘗試想象,在更長的時間里,長到生老病死不辭的境地,一切又會如何。在那樣的境地,究竟有什么亙古、綿長的東西會滲透出來顯明起來?為此,寫“墊場”時,我要求自己,不要進入他們的意識,不要試圖去干涉、左右他們的情感與判斷,就做一個純粹的觀察者、記錄者。當然,這么說也似乎有推脫在,畢竟,它是小說,不是紀錄片。一切仍舊需要作者來落筆,但我盡可能做到:讓一切的節(jié)奏合乎我這個階段對生命與人生的理解,讓它的節(jié)奏是我日常的呼吸。

黃德海:在小說里,具體到細節(jié),就是呼吸。拉遠點看,就是一生,包括出生和死亡兩端。你前面提到信天翁的最初意象,其中隱含著死亡和生長的悖論,卻也在意象中合成為某種一言難盡的復雜表述。雖然我不太相信作品是人某種具體日常的反射,但每個意象和作品都有其特殊的起因,都牽扯著寫作者自己切身的經歷或反思。寫這個小說的起因是什么?是什么切身的經歷或思考讓你用這樣一個小說來呈現(xiàn)?

李宏偉:任何思考、念頭都會有觸發(fā),只不過,呈現(xiàn)出來時的變化因人因時因過程而異。有時候,變化如此之大,會讓人想不起當初的觸發(fā)。這個小說的諸多觸發(fā)里,目前仍舊能夠想起的,大約一是對列奧·施特勞斯的閱讀,尤其在馬基雅維利這個點上,即政治或群體中的德性問題,特別是這個問題與表演融合到一起,所產生的那種悖論與趣味:各相關方都在表演,且知道彼此在表演,但經過試探、摸索,在表演中仍舊有真實的東西拿了出來,予以交換、確證。另一個觸發(fā),是2019年中至2021年初,有一年半的時間,我由北京前往拉薩工作、再回到北京。隨空間變化,體會到的人與人距離的差異,特別是彼此相處的分寸調整。以及進一步,由這種分寸調整感受到的,北京與拉薩,人在群體中置身方式的差異。這些因素綜合到一起,促使我對一直在關注的“表演問題”想得更多,由此出發(fā)找到現(xiàn)在這種形式,寫出這個小說。但有必要說明,前述這些觸發(fā)與小說最終的內容早就不在一個模子里,別說“索隱”,連追蹤影子的影子,都比緣木求魚更甚。

黃德海:有意思的是,在馬基雅維利問題上,你有意加上了表演這一層。在群體中,表演大部分是無意的,即便像色諾芬的《希耶羅》,因為涉及深層的心事和個人處境,對話雙方不得不有所表演,但那表演很大程度上是無意的,甚至可以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是潛意識的不覺流露。《信天翁要發(fā)芽》這個小說,卻把表演置于自然行為之上,放大了人的警惕、懦弱和不自覺,因此能夠更明確地表達出人物的真實意圖,也從而讓作品有了明顯的戲劇色彩。這個戲劇色彩,是否你有意而為?增加的這層表演和戲劇因素,是否讓你對表達發(fā)現(xiàn)的悖論和趣味有了更深切的認識?另外,戲劇性場面的出現(xiàn),是否讓小說有了更自如的敘事空間?

李宏偉:對表演的要求更急迫,這是我體會到的時代語境。在社交媒體、監(jiān)控鏡頭等的注視下,在一舉一動隨時可能會被捕捉、截取,然后丟進被審視的場域時,表演很難再像以往那么從容。這就要求,不能有太多的表演技巧,不能過于委婉、過多修飾,以免造成不可挽救的誤會——這里其實隱藏著一個轉折,表演技巧永不過時,但必須更新?lián)Q代。做一個未必恰當的挪用:你感受到的戲劇色彩,大約就是《信天翁要發(fā)芽》的“技巧更新”?!肚閯荼硌荨菲鸪跖c末尾,將軍都發(fā)出了“開始表演”的命令,按照文本的邏輯,整部小說都可以是都會是都必須是,他注視下的表演。因此,所有的言行舉止,都必須當場得到檢驗,被認可或被否決。

黃德海:通過上面說的,我們似乎可以重新來理解一下這小說的四個部分。不妨就從第一場開始。這一場,大幕拉開,表演者粉墨登場,每個人都身披鎧甲,在這部分得以亮相。我覺得這一場的寫法很像是大賦,鋪排、羅列,窮盡式地陳放眾多的事物,像“從贊美開始”“將軍的話:唯有表演,唯有恐懼”“被書寫的,不被書寫的”,列舉幾乎到了巨細靡遺的程度。與此同時,這部分呈現(xiàn)出很多獨特的意象,比如“千層衣儀式”“面包頌”“彈簧孩子”,某種意義上,這部分的敘事動力似乎是意象本身。這種大賦式的寫法和密集的意象,是否包含著你對某種(情勢表演的)情勢的特殊認知?是否只有這種層嵐疊嶂和奇思妙想的的方式,才能準確表達和遮擋某些重要的東西?

李宏偉:《情勢表演》是四部分里,將軍這一至高的乃至唯一的觀眾明確在場的,他施與的壓力如此之大,目光所及,一切都變了形,似乎都在爭相恐后地朝著他游動,以免一旦落后,遭遇不測。這個不測未必是現(xiàn)實的福禍,還可能是被神或如神的目光所忽視。游動必然是擁擠的,詞語與意象來不及自省,紛紛奔赴踩踏事故的現(xiàn)場。另一方面,如題目所示,這一部分在小說中有著描繪輪廓、給定時空的意義,城市關節(jié)處,都要被光照到。只有一個提醒,這個光是將軍的目光,近于神,但終究不是神。

另外,這部小說的寫作,讓我體會到以前未曾有的迷醉?;蛘哒f,異于以往寫作的迷醉。形象或者意象本身,它的豐盈豐富,經風吹日曬而不干癟朽爛,讓我沉浸其中而不必時時要從自己體內站起。你提到的那些,包括后面出現(xiàn)的“物行”等,讓我對獨屬于小說的飽滿有了新的經驗。對我本人來說,它們未必高于以前常在我小說里出現(xiàn)的思與辨,但確確實實在具體的時空點上,讓我欣喜。不妨這么說:形象不言,因其不言,故能無不言。

黃德海:無處不在的“目光”(可以是某種信息的收集方式,也可以是監(jiān)控鏡頭)注視下,社會對人的要求可能也需要變化。往松里講,社會需要放松對每個人表演的要求,那些目光注視下的尷尬、狼狽甚至小小過錯,應該被原諒。往緊里講,目光獲取的信息使用,需要更加嚴密的法律許可,隱私應該獲得更大的保護,否則人就完全失去了安全感。但更可能的是,情勢變成了你前面說的,“所有的言行舉止,都必須當場得到檢驗,被認可或被否決”。從這個方向上說,這個小說雖然取自往日情景,但內在里有一種未來氣息,甚至可以把四場中的“表演”,都看成未來某種情形下人的日常狀態(tài)。我感興趣的是,這種往日和未來交叉的情形,是否你有意的選擇?在對“表演”的書寫中,你心目中有沒有某種差不多可以意識到的未來場景?

李宏偉:我不知道關于這個小說的“未來氣息”咱們的體會是否一致。對我來說,它的未來感或許表述為“懸置”“擬想”更合意。懸置既是映照層面的,比如,小說里交叉著發(fā)達與落后,監(jiān)控似乎無所不在,但并沒有出現(xiàn)那么擠占個體時間的電子產品與社交媒體。懸置還是實在層面的,大概是寫作中偏重的虛構性,我喜歡讓自己的小說與我具體的時空坐標關聯(lián),因而它們常常就發(fā)生在我生活的城市,北京。但《信天翁要發(fā)芽》沒有,從開始寫,我就沒有想過它發(fā)生在哪里,發(fā)生在何時。甚至,整個小說沒有一個人有名字——這一點是特意的,因為各地域取名字都有依循,我不想因人物的名字讓讀者走出那一步,去猜想它究竟是東方故事還是西方故事,或者是別的什么地方的故事。不用,它就是一個我現(xiàn)階段能理解能傳遞的人類故事。關于我的寫作與故事場景常用到的兩個詞“思想實驗”“平行時空”仍舊可以用于這個小說,但這一次我感覺,還不夠。或者說,還有余數。這個余數是什么?我目前勉強能體會到的表述是:因為小說整體上的形象性,讓人心潮難平。好比說,當你看到一雙翅膀,它就必須飛起來。

黃德海:“懸置”和“擬想”應該更符合這個小說本身的氣質和形態(tài),它甚至可以不屬于任何一個我們的認知所在的時空,仿佛柏拉圖對話中的“理型”,不存在于現(xiàn)實中,勉強用現(xiàn)實來對照,現(xiàn)實也不過是理型影子的影子。在這個意思上,或許可以說,這個小說拒絕任何一種跟現(xiàn)實的比附,作品類似于名字中的信天翁,它的翅膀要求飛翔,卻并不指向任何具體的地方。說到這里,就要提到我在這個小說中發(fā)現(xiàn)的來自傳統(tǒng)的元素。這個元素,我看起來像傳統(tǒng)的筆記小說,怎么說呢,有些故事似是而非,有些說法無憑無據,有些人物一閃即逝,有些感覺陡然出現(xiàn),仿佛憑空而來又憑空而去(這是不是卡爾維諾說的某種“輕逸”?)。但仔細推敲起來,這個感覺卻并不完全準確,因為即便有上面的情形,這些講述看起來卻完全是現(xiàn)代的。不知道這個與傳統(tǒng)有關的元素的現(xiàn)代處理方式,是不是有意為之?這跟小說整體的“懸置”和“擬想”是否密切相關?

李宏偉:從原則上來說,以寫作類比于作戰(zhàn)、搏斗等非靜態(tài)的并非單憑一方就能完成之事是沒有問題的。當然,“單憑一方就能完成之事”可能本身就如同“只有一面的硬幣”一樣,只存在于頭腦中。這個且不論,在這里想說的是,至少我的寫作,是見招拆招的過程,無法具有多么強烈的控制力,出拳的同時想好接下來的招式。但經由提醒之下的反觀非常必要,比如當你說到“傳統(tǒng)”時,第一時間浮現(xiàn)在我腦子里的,是沼澤的生成。那團掉下之物的生根,寫的當下是有“息壤”這個意象在場的,但當明確掉下之物是鼻涕時,又把“息壤”往遠處推了一把。不知道這么說是否準確:這種在場與推搡本身就是“懸置”與“擬想”的完成。

黃德海:無論在怎樣的“懸置”與“擬想”中,將軍目光所及,一切都變了形,“第二場 立身表演”或許可以看成這個變形更為具體的一面。不管是為了“尊號”苦苦掙扎的一群人,還是“密語”中的叢林野獸,還是那不曾中斷卻一直在變化的“儀式”,都不過是這個變形的不同面相。每一個人都被擠壓得變了形,然后在更大的壓力下被迫進入野獸的扮演來召喚更大的可能,同時在儀式中體現(xiàn)也發(fā)泄自己的壓力。這樣一個過程,我覺得是虛構的一種壓力釋放空間和機制,傷害的同時也予以保護。你是怎么看待這個空間和機制的?這是否跟你前面提到的群體德性和自身感受有關?

李宏偉:《立身表演》里,在現(xiàn)有的表演之上,其實另有一個表演:延宕與逼迫?!爸黝}一:尊號”部分,衛(wèi)隊長與城市精英們,進行著一場不能說心知肚明但至少也是不為己甚的表演。所有人都認領了屬于自己的角色,依據角色給自己畫出一條底線,并試圖守住底線,包括衛(wèi)隊長在內。因此,最后的尊號“空白”“以沒有尊號的方式奉上最大的尊號”幾乎在一開始就是注定的,但這并不意味著,不需要通過投入的演出,就能直接抵達這個結果。因為,他們的表演面臨著最大的不確定性:將軍是否能挺過這場重病,他究竟是生是死?有一點是明確的,衛(wèi)隊長試圖為將軍死亡做準備,以便接過權杖;權杖的主人變更后,并不改變城市的運轉,但變更總會帶來具體個人的升降。因此,這里的每個人都不敢不完全投入,又不敢投入過了頭。“主題二:密語”這一部分,則可以視為將軍的逼迫性的在場,盡管實際情況要更復雜。

黃德海:延宕與逼迫的另外一個可以想見的情形,就是這延宕與逼迫如何落實到一個人身上,恰好第三場就是一個人的獨白。這場的題目是“辯解表演”,其實也可以同時看做塑造表演。獨白者似乎在向市民訴說自己的無辜,同時也展示出,自己是被匪幫和將軍塑造而成的,包括自愿和非自愿的部分。有意思的是,在這個作品里,作為個體的命運,只有將軍和這個獨白者得以豐富地擁有,兩者似乎形成了某種鏡像。更有意思的是,獨白者所說的“原諒一個久居石頭內部的人的決定,他向你們請求開口的機會”,我覺得是“懸置”和“擬想”的某種鏡像。這種對應關系是有意還是無意的?在寫作過程中,這種微妙的對應關系你是否特意設想過?

李宏偉:“辯解表演”有一個明確的觸發(fā)點,所謂“一說便俗”的問題。尤其是當它從倪瓚轉移到周作人這里,關聯(lián)之事之義的重大,讓這句話的出口非常值得辨析。按照嚴格的邏輯,這句話比“說出”更俗,它隱藏著的萬般委屈與矯揉造作比俗更俗,是一種語言上的又當又立。對于具體的個人,或許用不著也不能夠這么苛責這么刻薄。但在小說中,我想嘗試理解,當一個人意識到“一說便俗”時,他能做什么。到最后,發(fā)現(xiàn)只能沉默,一言不發(fā)地歸于石頭。好在,小說家能夠借助手里的“特權”,讓他說了又沒開口,讓他道盡曲折又不俗。但這里仍舊留了一點個人的分寸或者說疑慮,那就是,畢竟只能是“辯解”而非“辯護”。這種摻雜著作者意識在其中的開口與沉默、塑造與承受,讓這個小說比前面兩部更難說清道明。

對應在寫作過程中是有意識的,但當時不是在將軍與獨白者之間,而是在將軍與匪幫大統(tǒng)領之間。他們治理城市的理念,對命運的理解及應對,有一定的鏡像關系,因此能在一定程度上理解彼此。也基于這理解,大統(tǒng)領會在那個關口,放將軍離去。直到最后,我仍舊難以確定兩個人中,誰更清醒一些。臨別時,大統(tǒng)領告訴將軍:“你現(xiàn)在還理解不了我的矛盾與畏懼,我對你的祝福與詛咒是同一的:愿你永遠理解不了?!薄彝瑯雍闷?,將軍最終,對此是如何理解的。

黃德海:我們討論前面三場的時候,“懸置”和“擬想”的世界給了我們充分的刺激,也造成了某種緊張,仿佛時空被迫蜷曲了起來,人不得不用盡全力才掙扎著在那個時空里存活。但到了第四場也就是“墊場”部分,蜷曲的時空仿佛一下子打開了,草木和人群得以較為自在地生長與凋謝,雖然也有艱難和困頓,讀起來卻有種“春來草自青”的遼闊之感。比如你前面提到的“息壤”意象被鼻涕推遠,諧謔和從容出現(xiàn)了,緊張感暫時緩解,這真有逸筆草草的感覺,應該也是寫作中的幸福時刻。我很想知道,你寫這部分的感受是怎樣的?在這樣年復一年的敘事中,你感到的是厭倦還是振奮?

李宏偉:“墊場”現(xiàn)在的形態(tài)要特別向你致意,當時正在編《讀書·讀人·讀物——金克木編年錄》,它鼓勵了我采用這么“孤絕”的方式。抽象一點說,當寫作打開時,機緣會迎面而來,要感激這種機緣。這一部分的寫作,是個“心無雜念”的過程,因為涉及到如此多的人的生命變化,出生、入學、遷徙、工作、婚姻、衰老、死亡等等,必須把目光落在他們身上,緊緊跟隨,以免出了差錯。最開始有點忙亂,因為不可能均勻地觀照到每個人,隨著寫作的推進,堅實感開始在心頭浮現(xiàn)。這種感受類似于人生經歷,一年年一月月一天天的累積,都是事,甚至只是事。一件事一件事抽出來會覺得煩瑣,當時間足夠長,累積得足夠多,變化自然顯現(xiàn)。變化生出透露出的“并無變化”同樣顯現(xiàn),且明白昭示,那些情勢研判、立身思慮、辯解申訴,不過是特寫鏡頭下的浪花,是一時一地的凸顯,而大河早已奔騰向前。

寫完“墊場”的初稿之后,我緩了一陣,梳理出詳細的時間表,按照每個人的生命歷程,予以微調,盡可能不讓任何一個人被遺棄。改到后面,我確實在一些具體的節(jié)點上生出了強烈的感動之情。比如說,第四十三年里,七號家庭的次女前來與一號家庭的男人道別時,那一場號啕包含的委屈及委屈的釋放,只在小說里寥寥數行文字被提及,但我一清二楚,因而對此有無限的同情,有獨屬于個人的隱密的欣慰。這既是目睹命運在人身上的運轉而生出的感動,也有作為一個作家,居然能照拂他人,能據此對命運有所理解而獲得的感動。“厭倦”“振奮”之別也還有一點不確定:如果沒有前面三場,“墊場”是否能夠如現(xiàn)在這樣。這樣看,“墊場”之“墊”真的具備了咱們最初想到它時的雙意,既是鋪墊又是托底。

黃德海:到最后,我們再來看這個小說的結構,急管繁弦的第一場,緊張激烈的第二場,隱忍昂揚的第三場,平緩舒展的“墊場”,各自形成了自己的節(jié)奏,合并在一起又仿佛一棟精心鑄造的建筑物,地基夠大夠深,頂部夠高夠險,因而能在風雨中搖晃而不傾倒?;蛟S,這就是小說的某種魅力所在。就以對這魅力的喜愛,來表達我的祝賀之情吧。

李宏偉:這喜愛是巨大的鼓勵,它給予的力量超過了以往任何時刻。這個小說的寫作本身,寫作前后經歷、見識的世事流蕩,都讓我對命運的玄機有了比以往更多的體會。這體會可能仍舊離觸碰、揭開究極的面紗極為遙遠,但多少讓我能夠比以往更心平氣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