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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周濤:我坐著思考,我就是世界之王 ——懷念周濤先生
來源:膠東文學1982(微信公眾號) | 胡容爾  2023年11月07日09:29

編者按:著名詩人、散文家周濤先生,于2023年11月4日13時30分因突發(fā)心梗在烏魯木齊去世?!赌z東文學》2023年第10期刊發(fā)的詩歌《植物和動物》,成為其生前在文學期刊上發(fā)表的最后作品。5日,“膠東文學1982”微信公眾號發(fā)布胡容爾紀念文章,我們特遴選這篇轉(zhuǎn)載發(fā)布,以示紀念。

時間川流不息,時時刻刻在制造好或不好的消息。

至今難以置信,周濤老師已轉(zhuǎn)身遠去的消息。如果可以,我想回到那一刻,提醒他避一避,避開那灰暗的一刻,到哪里去躲一躲吧。然而,到哪里去躲一躲,躲得過這命定的命數(shù)呢?明知這想法是多么的天真和枉然。

沒有人能夠?qū)ψ约旱纳叽缡辗抛匀?。帝王將相不能,強大的周濤不能,蕓蕓眾生皆不能。人生如寄。想一想,每個人來此世間,都是在趕時間,或多或少借些時日寄存一下有形的身體而已,到期就得如數(shù)奉還。這是誰也破不了的規(guī)矩。覺得冤屈么?可是,天地寂然無語——你無處可伸這冤,無處可講這理。

在有限的生命之中,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相遇的概率有多大呢?答案是,很小。但有些事情的發(fā)生,就像必經(jīng)之路,仿佛早就計算好了,不早不晚,就站在那里等你了。我遇見周濤老師,好像就是這么一回事。好像他有件事情要托付給我,好像他在這人世間的收筆詩作《植物和動物》,必須經(jīng)由我的手約來,發(fā)表在《膠東文學》上,成為他對讀者的最后交待。

當然是機緣巧合。今年五月下旬,通過朋友介紹,我有幸加了周濤老師的微信,并如愿順利地約到了周濤老師的詩作。周老師有長者之風,雖矜持,話不多,但并不像外界傳說的那么高傲。有時,我們會聊幾句天,感覺他言談甚是隨和有趣。有一天,我把我的散文習作《杏花盛開》發(fā)給他,請他批評指導。他回復(fù):“寫的很好,三生有杏?!彪S后,又傳來幾張蓬勃盛開的杏花照片,并做了說明,“我家杏花盛開時”。那些杏花圖片,無一例外,都是在湛藍的天空背景下,恣意展示著自身的千般樣貌,萬般美好。仿佛它知道自己很美,所以就美給眾人看個夠。這是不是很像美人的做派呢?我邊看邊想,男人看花時,會不會突然想起藏在心底的一個人,一個心儀已久的女人呢?這些話,自然只是私下想想而已,我是不會說出口的,面對周濤老師這樣的偶像。

冠在周濤身上的“著名詩人、散文家”的頭銜,已經(jīng)足夠讓我仰望。記得很多年前,我首次讀到周濤的作品,那是一篇篇幅不長的散文《隔窗看雀》,很驚艷的感覺。我得承認,正是受周濤老師的影響,我開始俯身拾起丟下許久的詩歌寫作,并且興致盎然。一位前輩對后來者的引領(lǐng)和影響,往往是在潛移默化中悄然完成的。他渾然不知,他也不需要你領(lǐng)情。

有些話,似乎只適合在一個人的身后去說。好比面對面注視,許多時候,我們是沉默的,羞于表達和承認些什么。尤其是像我這樣不善于表露自己情感和想法的人。所以,時常,我只是遠遠地關(guān)注著周濤老師的朋友圈,有時隨手點個贊,有時只是默默地瀏覽一下,手指快速地滑動屏幕,一躍而過,裝作什么也沒有看見。對我來說,周濤老師就像是他筆下的一只凌空的巨鷹,御風而行,永遠有一雙居高臨下的眼睛——從那雙眼睛里,發(fā)射出兩團目光,明亮有神,有光有熱,猶如兩粒經(jīng)久燃燒不熄的火星子,保持著令人敬畏的洞察世事和人心的熱量和能量。至于我的朋友圈,周老師有時也會給點個贊,好像是給晚輩一個面子。他對美食之類的信息,似乎持有十成的熱情。

打開周濤的朋友圈,依然能感受到他熱氣騰騰的生活,日子過得有滋有味,香氣裊裊。摘錄十月的部分信息如下:

10月28日:呂柏送我四只大閘蟹,燉雞湯,炒血塊,白菜粉條燉豆腐,近似滬上吃法。發(fā)現(xiàn),南方人的吃法,北方人也吃不了多少,一壺老酒,半則暈乎了。下面又補充詩一首:日色昏沉心不沉,十年黃酒佐蟹新。管它落葉飄零久,我自深秋也初春。(配圖五張。大閘蟹呀,雞湯呀,炒血塊呀,白菜粉條燉豆腐呀,張張活色生香)

10月25日:今天上午干了好多事兒,臧家兵大校帶來兩個年輕人一起幫忙,把院子和地收拾干凈了!陽光明媚,心情舒暢,正好依付政委路過,合了影。家兵山東諸城人,精干認真,當兵的干活一絲不茍,這一方面和書生完全不一樣!感謝幫忙,一天好心情?。ㄅ鋱D九張。除了干活的人和他與別人的合影之外,中間還有一張美食照,玻璃圓桌上擺放著茶壺茶水和胖嘟嘟的水果,蘋果橘子人參果,個個精神抖擻,鮮艷奪目)

10月19日:今天早上在廣東大廈吃早茶,太開心了!番禺三年初嘗滋味,十幾年后再吃,大感興趣。楊家請客,李家兄弟,都是老朋友。(照例有圖為證。配的幾張美食實圖,爭著往人跟前擠,露個臉兒)

朋友圈里存放著許多他的相片,大多在開口笑著,笑得專注,聚精會神,像一個純真的孩子。當我一張一張翻看時,忽遇見他炯炯的雙目,似乎在用他慣常的口吻說:“小胡(周老師這樣稱呼我),別難過。我活得那么久有什么意思?我做了我想做的許多事情,這就足夠了。”

無疑,周濤的生命是有高度和重量的。周曉楓在《語文的語,文學的文》一文中提到過,1990年,周濤先生的第一本散文集《稀世之鳥》出版后,她立即拿到了這本書,并引起她極大的閱讀興趣(整個大學暑期都在閱讀),對她的散文審美有著重要的影響。在她看來,這位獨行俠的拓荒意義,被許多當代散文研究者忽略了。他所獲得的聲譽,仍不足以匹配他在散文方面的巨大貢獻。

周濤最后的詩作《植物和動物》,刊登在《膠東文學》2023年第10期。10月28日,他在我朋友圈留言,說已收到稿費了。我微笑著再度向他拋出橄欖枝,“下次給我們篇散文吧,稿費更高哦?!边@好像有點利誘的意思,周老師沒有明確回復(fù),不知他是愿意還是不愿意呢。據(jù)說,今年七月底,周濤老師剛創(chuàng)作完成他的第二部長篇小說,還在修改之中。可惜,他已無法親眼目睹這部小說的出版面世了。好在,他已留下那么多的文字,金幣一樣儲存在那里,供我們消費,繼續(xù)陪著我們,走下去。

案邊正放著他今年五月出版的散文集《白馬夕陽》。高天厚土,蒼茫風云,萬千氣象,都在他的筆端翻卷,涌進他的文章中。有一次他問我,“給你的書看了嗎?能不能說幾篇你喜歡的?”我老實回答,正在讀。說實話,喜歡的篇目很多,比如《稀世之鳥》《陽光容器》《鞏乃斯的馬》《紅嘴鴉及其結(jié)局》《白馬夕陽》《隔窗看雀》《過河》《夢寥廓》《天山的額頂與皺褶》《擊壤歌》《黃土高崖》《城墻的故事》《云岡的佛在微笑什么》等等,覺得可以作為精短散文的范本。是的,我喜歡充盈在他文章里的一種氣息,他的文字精美考究,意象綿密,得調(diào)動起足夠的腦細胞來應(yīng)對閱讀。

對于勞動者的命運,周濤也在關(guān)注著,從未停止過思考。2023年8月3日,他在朋友圈寫到:鋪路者何其能也!人皆有過己之處,工人蓋樓鋪地,農(nóng)民種地產(chǎn)糧,士兵戍邊守防,皆生活之不可缺。吾輩何能?唱歌跳舞、吹拉彈唱、做個學問、寫寫文章,不關(guān)生計,不關(guān)痛癢……慚愧!只有一點,“我坐著思考,我就是世界之王?!?/p>

“我坐著思考,我就是世界之王。”這是匹配周濤個性的語言。就是這樣,《一個人和新疆》中的那個狂放不羈、豪放奔騰的周濤,全放入這句話中了。又或許,他已置身于自己生命之外,成了自己的局外人和旁觀者。

周濤在寫文之余,也習書法。他的書法作品,頗見功力。行書瀟灑,雖有變形創(chuàng)新,但仍有法度可循。行筆如龍吟虎嘯,時見驚龍昂首,猛虎穿林而過。這是他奉上的又一個貢獻。與文章不同,書法中的他,在用古老的毛筆思考。

此時,窗外秋風轟鳴而至,一顆孤星在天際閃耀著孤獨之光。舉起杯中酒,我敬遙遠而親切的周濤老師。雖然我們素未謀面,但是總有一天,我們會相見的,我深信不疑。

2023年11月5日匆匆寫于煙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