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2023年9月刊（18期）｜賈想：行駛在這一年最后的夜
賈想，1994年生于煙臺，詩歌見《詩刊》《揚子江詩刊》《草堂》《星星》《青年文學》《飛天》《散文詩世界》等刊物，獲第七屆揚子江年度青年詩人獎。
《途經公園的人》
方才，他還是一個辦公室里的人
現(xiàn)在他的雙腳已經踏入公園。
健走的老人不來這里
捕風的孩子不來這里
歷史忙碌的時候，經常
繞過這里。
沒有人在公園里生活
沒有事情在公園里生產
不事生產的一座公園
白天也是一片黑暗。
當他踏入，以發(fā)光的精神
公園的風景才隨著他的運動出現(xiàn)
光的鼓舞。松針上升。
野花開放。水泥一樣充實。
風吹過，他就感到風的身體
風靜止，他就看到風的臉
公園外面
是他唯一的一生
無限美麗事物的一生
鎖在公園的里面。
晚上六點。途經公園的人
回到燈火和妻子身邊。
現(xiàn)在，他是勞作之家的一個部分
世界確定性的一個來源。
當他推門而入——連他妻子也不知道
他偷偷攜帶著一座春日的廢園。
這園子就靜靜擺放在門外
他的沾染塵土的鞋子旁邊。
《世界的光線與我的陰影》
上午十一點，火車站外，一片
野生的草叢。到處是秋日光線的誘惑
草的形體里，流出了快樂的陰影。
那是草的本體嗎？一種數(shù)學的草
更抽象、更鮮嫩，幾乎令人口渴。
還是——草的記憶？悠久，深不可測
一道時間的暗門，連接過去與現(xiàn)在。
當我踩上，我就回到了居住在
陰影里的歲月：一個夏日，我在葡萄園
紫色的藤陰，用樹枝阻攔一只
回家的螞蟻。每當它接近陰影外的蟻巢
我就將它和它的時間，撥回起點。
陰影里，我專注于無限小于我之物
并自然而然支配它們。后來
我走出陰影，草的、樹的、山的
來到太陽底下的世界。啟程，迷失。
被無限大于我之物支配。一次又一次
回到起點。那些時刻，我并不知道
這是世界保持平衡的方式
是力量的相對性讓我付出的代價。
此刻，火車站，到處是秋日光線的誘惑。
我走出我的形體
來到十一點零一分的太陽底下。
《行駛在這一年最后的夜》
平常的一天，我們去見友人。
下午三點，搭乘陌生汽車
連續(xù)穿過冬天的風景：
理發(fā)店、餐館、彩色的幼兒園
空氣好輕，像不存在。
連續(xù)穿過北京的東邊、南邊與西邊
就像北京不存在。
下午四點，我們見面
以祝賀，以草莓。就像第一次
坐在一起，就像沒有痛苦。
我們相識已經十年
年輕的婚姻，更新了沙發(fā)上的四人：
令時間像天氣，我們像天空。
成熟再也不是一件需要
操心的事。我們孩子一樣說話
老人一樣散步。從塞爾達的曠野
走到任意一家館子，吃光
任意一份端上的食物。
如此確鑿：
我們有吃，有喝，有路，有尊嚴
這種確鑿為何如一場夢。
十點來臨，我們告別
隨便搭一輛車，朝在場與不在場的
揮手。車流不腐，就像水流。
行駛在這一年最后的夜
我們不言，等待流逝的人先開口。
《當裁縫測量一個男人》
男人是陳舊的。他聽到蒼老的
裁縫說。
同一把尺子，量過你的父親
現(xiàn)在量你。
同一身西裝，裝過你的兄長
現(xiàn)在裝你。
一雙測量之手，庖丁解牛一樣
解他:
袖子長了一厘米
領口略寬。沒關系
這已足夠露出你們的優(yōu)勢：
拳頭、目光。
力量的傳統(tǒng)、奪取的決心。
男人想暴露給世界的
其實很少。關鍵是
如何把不能示人的部分
遮住。
以煤一樣穩(wěn)重的
黑色面料。以掩蓋一場
危機的方式。
源源不斷的客人來了：年輕的
更年輕的。
店里，為了穿上同一身西裝
男人們排起長隊。街上
七月正在將
天氣、女人與未來更新。
《阻止流水回到低處》
無法阻止流水
回到低處。
皓月當空不行，彈琴長嘯
也不行。
當你朝河水張開
攔截之手
那空無的游刃，將解離
你的妄想。
清兮，濁兮
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的
滄浪之水——
無法阻止水的必然性
回到低處。
高處不勝寒
但低處——屈子，及你的學生
到底有什么
迷惑著流水，迷惑著你們
縱身一躍？
得到答案的
都已加入動聽的流水。
無法阻止。
無法阻止疲憊的人類
模仿流水。
無法阻止高懸的問題
回到低處。
《早晨的男人穿過雪》
推開門，看到雪
昨夜的歷史突然可疑
他走出房子如走出子宮：
早晨的男人穿過雪
天是雪，地是雪
他是個障礙，走在當中
學習騰空此刻的空間：
讓早晨的雪穿過男人
落入舌尖，落入眼
落入看見雪的第一個冬天
時間走出房子，如走出子宮：
早晨穿過了男人的雪
《唯一會響的是結果》
讀書的時候
我聽到一陣雨聲
向窗外看去
才發(fā)現(xiàn)這是個下午
空氣，光，跳舞的樹
唯一變化的是風
唯一在響的是葉子。
但是還有雨
正落在我的耳朵
就像正有閃電
在需要光的人眼中
很多事，沒有來由
但會留下飽滿的結果
唯一變化的是風
唯一會響的是結果。
《愛與告別》
翻身時，不小心
觸到了它。
它從午后的黑暗里
亮了起來。
多么確鑿啊
此刻，一只貓。
像32歲的媽媽
像孩子說出的相信。
我撫摸它的頸
然后是背
我撫摸我們之間正在發(fā)生的
愛和虛無。
于是它眨眼，翻肚皮
以好聽的呼吸
歌頌我。
它知道我愛它
但它不知道——
人類愛的同時
也正在與它、與這種愛
告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