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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他們就是雪山大地——評楊志軍長篇小說《雪山大地》
來源:文藝報 | 張陵  2023年11月06日15:44

楊志軍是一位思想深邃、功力深厚的優(yōu)秀作家。他對青藏高原的藏區(qū)生活非常熟悉,對藏族人民無限感恩。他每一部描寫藏區(qū)生活的小說,都帶著深深的感恩之情。多年前他創(chuàng)作的《藏獒》就是這樣的作品,而新近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雪山大地》更是這樣一部感恩之作。

小說主要的故事線索非常清晰。父親作為縣上的工作人員,在沁多草原蹲點時遇到特大洪水,是一名弱小的藏族婦女犧牲自己的性命,把他拖出洪流。從此,父親與這個藏族家庭有了某種難以割舍的親情關系,幾十年來風風雨雨,世事變遷,他們的情感卻越來越濃厚,完全融成了一家人。父親一生就生活在沁多草原,生活在“雪山大地”護佑下的藏區(qū),并且有了一個藏族人的名字:強巴。日曬風吹里,他把自己變成了藏族人的模樣,也變得和藏族人一樣健壯。更重要的是,他的性格也越來越像藏人。

為了保護受冤枉的角巴,父親承擔了“瘟牛肉”一案的責任,被免去了剛剛任命不久的副縣長職務。經(jīng)過千辛萬苦,在前頭人、現(xiàn)公社主任角巴的幫助下,父親在沁多草原的“一間房”建起了全縣第一座小學,自己當起第一任校長,為沁多草原培養(yǎng)出第一代讀書人。從這個時候起,“強巴老師”的名字四處傳揚,牧人們把他當作草原上的“神”。不可思議的是,父親的人生理想只是要做一名草原上的牧人。他當了老師,心里卻還想著騎馬在廣闊的草原上放牧。這所草原小學不僅是孩子們的天堂,在特殊年代里還成了一個避難所,一些在城市受到“文革”沖擊的干部被“強巴老師”收留在這里當老師,躲過了人生的一大劫難,其中就有省府的副秘書長李志強。正是因為正義感和良知,父親莫名其妙成了“強巴案”的主角,被判入獄。等他平反出來后,世界發(fā)生了大變化,中國進入改革開放時代,他的學生都成了現(xiàn)代生活的積極創(chuàng)造者。自己的學生洛洛擔任沁多學校校長,每年都有大批學生考上大學、走上工作崗位,沁多教育事業(yè)成了全州教育事業(yè)的亮點。

當不了老師,他憑著自己的聰明勁兒,開始學做生意。他帶著有恩于自己的牧民、角巴的上門女婿桑杰和幾個志同道合者,辦起了“沁多貿易”公司,動員牧民把牛羊賣出來,由“沁多貿易”統(tǒng)一運到西寧的市場,換些錢來改善牧民的生活。毫無商品意識的牧民很不理解“強巴老師”的做法,州縣領導最初也不支持發(fā)展商品經(jīng)濟?!扒叨噘Q易”生意做得很困難,只能一點一滴地啟發(fā)牧人們改變現(xiàn)有的生活方式,以和外面精彩的世界同步,進入商品社會。多年以后,經(jīng)濟發(fā)展了,生活發(fā)生變化了,老百姓才知道父親的良苦用心。

其實,當時父親想得更多的,是對沁多草原未來的擔憂。大承包解放了生產力,草原牛羊數(shù)目快速增加,但草原的資源卻過度消耗,出現(xiàn)了退化現(xiàn)象。如果不改變牧民們的傳統(tǒng)觀念,發(fā)展商品經(jīng)濟,后果將越來越嚴重。他辦“沁多貿易”并不是為了賺錢,更多的是因為一種超前的憂患意識。但父親天真了。后來的實踐證明,光靠經(jīng)濟的方式根本無力改變這種局面,反而會擴大草原的風險。必須有政府的力量、國家的力量介入,才能真正改變草原的環(huán)境生態(tài),進入良性發(fā)展。于是父親放棄了所有的生意,接受了組織上的任命,擔任副州長、副書記的職務,后來又接任了州委書記和州長。

在工作崗位上,父親做了兩件改變沁多草原命運的大事。一是請老州長才讓出山擔任無人區(qū)管理局的局長,把那些還看不到更多經(jīng)濟效益但嚴重擠壓草原資源的馬群引入無人區(qū),并把無人區(qū)提升為國家級的自然保護區(qū)。二是為沁多設計更好的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前景,力主并著手按照現(xiàn)代城市的要求和水準重新規(guī)劃沁多縣,建造一座生態(tài)城市,讓牧民離開草原,進入城市生活,還原草原生態(tài)環(huán)境。這兩件事也許并不是最科學的解決方案,卻是解決當前沁多草原困境、開辟沁多草原美好未來的根本性大事。父親毫不猶豫選擇了這條可能是最艱難的道路,就像他選擇自己當牧人一樣堅定。

母親苗醫(yī)生的故事是父親故事的重要組成部分。她本在西寧當外科醫(yī)生,收入固定,生活相對穩(wěn)定,卻陰差陽錯到了父親工作的沁多草原,一來就再也走不了。因為這里醫(yī)療資源嚴重不足,尤其缺少西醫(yī),母親苗醫(yī)生幾乎成了這里唯一的西醫(yī)。她的醫(yī)術并不算特別高明,卻治好了許多病人,一下子成了當?shù)氐拿利悅髡f,成了草原上的“神”。然而一次驚心動魄的醫(yī)療事件,揭開了一個幾近恐怖的秘密——大量麻風病人都被拋棄在一個叫“生別離山”的地方,無人照管,沒有醫(yī)生,沒有藥品,幾十年里,病人自生自滅。外科醫(yī)生出身的母親承擔起麻風病醫(yī)生的職責,拒絕去大醫(yī)院當院長,自愿留在生別離山,組建麻風病研究所并擔任所長。因為長期與病人接觸,母親染上了麻風病,在與世隔絕的狀態(tài)下一邊搞科研,一邊當醫(yī)生。20多年里,她與父親的聯(lián)系全靠“兩地書”,通過寫信來交流,以保持和增進兩人日益濃厚的情感。然而母親最終還是死于麻風病,父親則在幾年后平靜地死在考察的路上,面對的是雪山大地。

故事從感恩寫起,落點卻在寫回報:回報沁多草原的養(yǎng)育之恩,回報雪山大地賜予的勇氣和力量,回報藏族人民的深情厚誼。作品主人公用一生的奉獻去回報,他的青春、熱血、智慧、生命都奉獻給了這片雪山大地,奉獻給創(chuàng)造自己幸福生活的善良厚道的人民。主人公奉獻報恩的情懷像基因一樣,傳承給了一代又一代的人們。小說中的“我”經(jīng)過人生的歷練,回來當沁多學校的校長?!拔摇钡钠拮?、優(yōu)秀的舞蹈藝術家梅朵則放棄自己的藝術前途,來到生別離山,當了一名志愿者,繼承了婆婆未完成的事業(yè)。啞巴才讓在“強巴阿爸”西寧的家中治病讀書,不僅可以說話了,而且成為一名留學國外的科學家,幾經(jīng)輾轉,最后還是回到沁多,建設自己的城市。桑杰把他做生意所賺的幾千萬元全部捐給沁多學校,自己過著普通人的日子。連一度離開的洛洛和央金,也回來辦起歌舞廳。在這種感恩和回報的關系中,小說的主題得以深化和升華。可以說,《雪山大地》的故事有很高的思想品質和很充實的精神力量。

小說的品質和力量,來自小說中的人物形象塑造。

父親是作品中下了最大功夫也是塑造得最為成功的人物形象。這個人物的精神品質,似乎已經(jīng)超越了我們所理解的感恩與回報、尊重與情感,他和藏區(qū)藏人之間有一種很難描述的天然的生命聯(lián)系,有一種來自骨子里血脈中的愛。他顯然比任何一個漢人都知道,只有成為藏人、成為牧人,才能感知這片土地上的雪山、河流、牧草、樹林、藍天、白云,才能聽得見草原上牛羊馬之間的說話,才能真正融入沁多草原,才能得到雪山大地自然之神的真正佑護。他不僅使自己融入藏民的生活,也使自己融入藏民的文化。他學會了他們的語言習慣和思維方式,更學會了他們的情感方式和宗教方式。這樣的漢人,能夠從藏人的角度和精神層面進行思考,才真正能夠把自己的知識和智慧奉獻給這片大地和生活在這片大地上的人們。

如果把父親的形象與州委書記王石做一點比較,就可以看出,他對藏族人民的感情要比王石更加深沉、更加寬廣,也更加融入這片土地。王石一生都在這里工作,一開始他有嚴重的高原反應,一度想調回西寧,但最后堅持下來了。他是一位黨的優(yōu)秀干部,是一個對藏族人民有很深感情、一心為藏族人民真心服務的共產黨人。不過他始終是一個領導干部的角色,始終意識到自己是漢族干部。他有責任有擔當,但多多少少也帶有居高臨下的視角。所以他思考問題時就沒有父親或者說“強巴老師”那樣細、那樣對路、那樣“藏族”特色,情感中也少了父親那么一點說不清、道不明、非邏輯、非理性的因素??赡芫褪沁@種因素,使得父親對藏族生活、藏族文化的向往比別人更加強烈,更加入心,更加動人。也許雪山大地的愛就是這樣,也許這片土地上的愛就是這樣,也許藏族人民內心的愛就是這樣。父親得到了這樣的愛的靈魂,也激活了他這樣愛著草原上的人民。“那種在泛濫著親情的氣氛里融化成每一個的一部分存在感,就像從土地上長出一片草,真實而自然,從草原上長出一座山,不經(jīng)意就有了拔地而起的勇氣和自信?!庇辛诉@種非凡之愛,這種非凡的勇氣和自信,人物形象的性格基調也就牢牢奠定了。

父親的思想方法和思維方式,看上去和藏族人一樣單純樸實,甚至有些天真。他當副縣長時,副州長才讓要他把角巴公社主任的職務換掉,因為角巴在解放前是個頭人。頭人是壞人,怎能當公社主任?必須換掉。父親雖然是黨員,卻沒有從階級斗爭的角度去認識問題,他覺得角巴過去確實是一個擁有大片土地和草場的頭人,可解放后他主動把所有的土地草場和財產都交給了公家,自己一無所有。角巴當了公社主任后,威望相當高,牧民們都聽他的,而他聽縣里的??h里讓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做得非常好,而且從不抱怨、從不講條件。這樣的人找都找不來,為什么還要撤掉?所以他一直沒有執(zhí)行副州長的指示,從此得罪了副州長。在“瘟牛肉”事件中,副州長要讓角巴來頂自己的過失,但父親認為這對角巴太不公平,自己把責任承擔了起來,救下了無辜的角巴,自己的副縣長卻當不成了。好在父親志不在當官,他先當了牧人,后當了老師。他這種不計個人后果、一門心思救人的做法使他得到了牧民們的高度信任,也幫助他順利把學校辦了起來。父親自己是大學生,教學并不難,當老師很對路。沁多草原開天辟地有了第一所小學校,有了第一批學生。父親是在國家經(jīng)濟最困難的時期、人們餓著肚子的時候,提出在沁多草原辦教育、辦學校的,看似不合時宜,卻為后來沁多草原的發(fā)展準備了人才、儲備了能量,很有遠見。正是他把自己融入到沁多草原這片大地上,獲得了創(chuàng)造的動力,也獲得了先進的思想,所以能夠站得高、看得遠。

作品并沒有把父親當傳奇或神話人物來寫。他可以被稱為沁多草原的傳奇,也可以說是沁多草原的英雄,但他仍然是一個普通人。他無法破解“強巴案”的冤屈,無法改變牢獄之災的命運。出獄以后,他當不了老師也沒有工作,為了生計辦起了“沁多貿易”,學習做點生意。他本意是想改變沁多草原牧民只養(yǎng)不賣的傳統(tǒng)生活習俗,改善牧人的生活,不想?yún)s挑戰(zhàn)了沁多的文化傳統(tǒng),觸動了沁多草原深層的矛盾和問題。后來沁多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的事實證明,父親的眼光是長遠的,思想是先進的。其實他這個時候也正陷入思想困惑之中,他本想用“沁多貿易”改變人們傳統(tǒng)的思想觀念,讓大家建立一定的商品意識,通過市場調節(jié)來化解草原退化的風險、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可他最終發(fā)現(xiàn)靠一己之力根本無法扭轉局面,必須要靠黨和國家的力量把大家組織起來,才能從根本上扭轉草原退化的頹勢,真正保護草原的生態(tài)。于是他萌生了接受任命、回到領導崗位的想法,而沁多草原也一直默默等待著這樣一個人來拯救。所以父親做官,看似有些超常規(guī),實際上是現(xiàn)實的呼之欲出,是沁多草原的歷史選擇。小說通過這個人物的坎坷命運,折射出沁多草原的歷史與現(xiàn)實,也折射出民族地區(qū)的時代變化和歷史進步。

父親形象的確立,引領了其他人物的塑造。母親是一個感人至深的人物形象,是一個偉大的女性、一個偉大的人道主義者。作品前半部分還看不出她的性格特點,只知道她是賢內助,一人擔起全家生活的重任,也是個善良的女人,帶著失聰?shù)牟抛屗奶幥筢t(yī)。進入沁多草原后,母親苗醫(yī)生的形象大放異彩、光芒四射,像是沁多草原的保護神一樣救死扶傷。她自己選擇走進生別離山,救治那些自生自滅的麻風病人,忠實履行一個醫(yī)生的擔當與責任,這座人間地獄般的恐怖之地第一次有了真正的醫(yī)生,第一次射進了希望的曙光。為了這一切,母親付出生命的代價。這個形象在某個特定的時候,比父親的形象更有爆發(fā)力,更有心靈的撞擊力。

角巴這個人物也寫得非常好。他原先是個富裕的頭人,解放后把所有財產都捐出去,真心實意擁護共產黨、擁護人民政府,自己當了公社主任,忠誠敬業(yè),厚道為人,上級交代的事情都干得無可挑剔,用父親的評價就是“古道熱腸,肝膽照人”。這樣的人卻長期得不到縣領導們的信任,就因為他的出身,連王石、李志強都幫不上忙,出身的陰影伴隨著他漫長的人生。可他仍然樂觀豁達、單純快樂,沒有任何心理負擔,顯示出藏族人天然的個性和生活態(tài)度。困難時期,省里保育院的幾十個孩子沒有東西吃,餓得不行,副秘書長李志強實在沒辦法,求救于“強巴老師”,父親也只能求助于角巴。角巴立刻建議把整個保育院轉到沁多,然后以他的威望發(fā)動牧人支援。在角巴的安排之下,保育院孩子們吃上了沁多草原的牛羊肉,度過了最艱難的歲月。他還愛“多管閑事”,幫漢族女人米瑪擺脫困境,還娶了走投無路的米瑪為妻。他對“雪山大地”之神虔誠無比,每年都要去轉山,一轉就是三個月。最重要的是他是父親最忠實的朋友,每當父親有困難時,他都會無私地伸出援手。他把父親當朋友,也把父親當“神”,父親的每一次選擇,他理解也支持、不理解也支持,有時會顯得有些盲從,其實更顯出他厚道的本色。他們的友誼保持了幾十年,歷經(jīng)無數(shù)的時代風雨。

還有一個人物值得一提,那就是才讓。他可以說是沁多草原的一個“小精靈”,角巴預言這個孩子將來會做大事、成大器??上叨嗖菰贬t(yī)少藥,他得病后無法及時治療,成了聾啞人。是父親把他帶到西寧家中,由母親、姥姥、姥爺帶著他把病治好,讓他進漢族學校。他的天資很早就顯現(xiàn)出來,恢復高考后,他考上了北京的大學,又進入清華大學讀博士,后來在德國留學。擔任州委書記的父親一聲召喚,他立刻放棄專業(yè),回到沁多草原當副州長,專門負責城市建設和草原生態(tài)保護。父親過世后,他接任州委書記,繼續(xù)推動城市建設,最終由于過度勞累,死在辦公室里。

小說重點書寫了四個犧牲者的故事,塑造了犧牲者的形象。他們每個人經(jīng)歷不同、個性不同,但同是一家人,同樣把自己的生命獻給了沁多草原。如果說“雪山大地”是自然之神,護佑著一方水土的話,那么犧牲者們就是給雪山大地注入了新的生命、新的動力、新的靈魂。他們就是雪山大地。

父親的故事、父親的形象,反映了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國新一代知識分子在青藏高原與藏族人民共同開辟新生活的歷史現(xiàn)實,表現(xiàn)了時代下艱難而偉大的創(chuàng)造精神,其主題和思想內涵有幾點應該引發(fā)我們的思考。

其一,作品主題體現(xiàn)了人民的精神。作品一開始就把背景推到上世紀60年代的三年災害時期,內陸老百姓日子過得很苦。沁多草原雖然牛羊肉還不算短缺,卻承擔著支援省上的艱巨任務。作品寫到,大批牛羊肉都要運到省里,沁多草原的資源越來越枯竭,牧民們的生活其實同樣非常苦。但他們頑強的生存能力和創(chuàng)造生活的能力,不僅使他們活了下來,也養(yǎng)活了許多漢族孩子。父親就是在這個年代來到這片土地,并受到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們的激勵,也學會了如何生活。是這里的人民用生命的代價把他從洪水中救出,是這片草原養(yǎng)育了他的身體,是這里的人民堅韌地生活著,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文化和自己的精神,傳遞給父親無窮的能量和無窮的智慧。他對這片土地無限感恩,也用一生來回報。作品熱情歌頌了人民創(chuàng)造生活的精神,生動贊美了每一位普通人。

其二,作品體現(xiàn)了血脈相連的民族關系。少數(shù)民族在歷史上受盡統(tǒng)治階級最深重的壓迫,與內陸老百姓相比,頭上多了民族壓迫這座大山。在一些漢族統(tǒng)治者的政策里,少數(shù)民族是落后民族,總是處于被欺凌被歧視的地位。解放后,少數(shù)民族作為中華民族大家庭一員,得到平等的待遇,政治地位、經(jīng)濟地位、社會地位、文化地位大大提高。然而在現(xiàn)實中,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經(jīng)濟還相對滯后,百姓生活還非常艱難,問題還很多,因此需要大批漢族干部進入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幫助當?shù)乩习傩照衽d經(jīng)濟,改變苦難命運。作為漢族干部的父親之所以受到藏區(qū)人民的歡迎與愛戴,被認為是真正的好人,就在于父親除了實實在在做事外,還特別尊重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文化。在他眼里,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經(jīng)濟落后,但文化卻一點也不落后。千百年來,他們創(chuàng)造了自己獨特的生活,也創(chuàng)造了自己獨特的文化,這種文化與漢族文化同樣優(yōu)美、同樣燦爛、同樣先進。父親就是深受這樣的文化感染,深愛和崇敬這樣的文化,心靈才得到凈化和洗禮。如果每一個黨的干部都能像父親那樣,從內心深處愛著少數(shù)民族文化,在精神上真正尊重少數(shù)民族文化,那么民族關系將牢不可破。作品通過父親的形象,表達了這一思想。在作家的情感、思想和立場里,少數(shù)民族文化是一種“雪山大地”的文化,某種意義上說,是人世間最美好的文化。一個漢族作家能有這樣的認識,難能可貴,這也是這部作品思想情感豐足于其他同類題材作品之處。

其三,作品體現(xiàn)了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生態(tài)文明思想。作品中的沁多草原應該與三江源地區(qū)十分接近,三江源號稱“中華水塔”,與中華民族的生存發(fā)展有著深刻關系,因此三江源的生態(tài)保護工作意義非凡。從作品的描寫看,沁多草原的生態(tài)非常脆弱,經(jīng)濟一發(fā)展,草原退化問題就馬上顯現(xiàn)出來,而且越來越突出,觸及到了我們這個時代最深層次的矛盾——發(fā)展與保護。父親后半生的工作,幾乎都在揭示和破解這個生態(tài)難題。一方面,要讓牧人的生活越來越好,分享中國改革開放的實惠,另一方面,又必須堅決保護好沁多草原的生態(tài),造福子孫后代。這對尖銳、復雜、嚴峻的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的矛盾,考驗著父親的思想智慧和執(zhí)政能力。經(jīng)過深入調研和科學論證,父親做出了一個決定,即在草原邊緣建造一座現(xiàn)代意義上的生態(tài)城市,讓牧民整體遷出、轉換身份,學習和適應城市生活,讓草原休養(yǎng)生息。也許這種城市化進程也會帶來問題和矛盾,但卻是當時人們保護生態(tài)、綠色發(fā)展的最佳選擇。作品所表達的生態(tài)文明思想具有我們時代的先進性,深化了作品的思想主題。

我們當然還可以從更多層面來討論《雪山大地》的主題,不過,僅從以上幾點,就足以看出作品主題是如何挺立起來,如何站到時代精神的高地。

與其說《雪山大地》是一部現(xiàn)實主義作品,不如說它的氣質風格更接近浪漫主義。作品用一種贊美欣賞的態(tài)度描寫牧場風光和民俗風情,大山的雄偉、草原的寧靜,充滿詩情畫意,猶如美麗的畫卷,確實帶有浪漫主義文學的氣質和品格。特別是對生活矛盾和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描寫,作者顯然不忍心用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冷峻無情的人性批判手法去加以揭示,而是采用更加溫情暖意的表達。例如父親的性格永遠是堅韌執(zhí)著的,永遠守望著自己真實的內心,絕不向現(xiàn)實妥協(xié),絕不受世俗污染。這使他常常處于不利的位置,卻保全了他那顆愛與善的人性之心。

在描寫王石與老才讓之間的矛盾時,作品也很有控制力,盡可能不讓兩個人的關系突破底線。老才讓一直給父親“穿小鞋”,甚至在政治上幾近迫害父親,只因為他和父親說“我不會是一個永遠忘恩負義的人”,父親就原諒了他的所有過失,還找機會讓他參與了草原生態(tài)建設工程。這個人物的面目不是很清晰,倒是把父親善良厚道的性格襯托得更清晰。

小說對父親特別喜歡的白馬“日尕”的描寫,也帶著浪漫色彩。對于這匹馬,作品以“馬肉、馬精、馬神、馬心”來具體定義,如“馬心”說的是它和主人的關系:“它有人的感情,有對人的模仿,還有獻身的勇氣。它沒有道德感,但它有超強的記憶,其中包括了對親疏、敵友、是非、榮辱、對錯、好惡的記憶。應該說人具備的它都具備,人不具備的它也具備?!比真鼐褪沁@樣一匹好馬。它一直在父親身邊,與他共同闖過了許多難關。當草原退化、不再需要馬的時候,它則心有靈犀,主動帶著馬群離開沁多草原,進入無人區(qū),開辟它們新的生活天地。這樣一匹“神馬”,被作品賦予了深刻涵義,是典型的浪漫主義式的象征。

可以看出,作品從故事走向到人物的情感基調、性格基調,以及對沁多草原風物的描寫,都透著一種浪漫的情懷,都透著一種如“雪山大地”一般偉大而神秘的自然神性。也許浪漫主義式的描寫才真正抓住了沁多草原的靈魂,這樣的小說今天已非常鮮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