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改名始末 才女光芒下的“普通人”林微音
近日，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xué)發(fā)布了將于明年追授林徽因建筑學(xué)學(xué)士學(xué)位的消息，以彌補時代局限所造成的遺憾。眾所周知，林徽因是一名著名的建筑學(xué)家，也是一位偉大的愛國者，其在文學(xué)上的才華和傳奇的經(jīng)歷，更是為人所津津樂道?！傲只找颉辈⒎撬谋久窘小傲只找簟?。而林徽因的改名，也是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的一段公案。
1927年，林徽因從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xué)畢業(yè)
一字之差 屢屢弄混
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有兩個極其相近的名字：林徽音和林微音。前者是民國才女，后者是一位男性，海派作家。二人都是真名實姓，名字只有一字之差，且“徽”和“微”的字形又極其相似（在鉛字排版的年代，排字工人也常弄錯）。更加巧合的是，二人的風格也比較接近。林徽音（女）是新月派詩人，林微音（男）則和新月派過從甚密，甚至一度被邵洵美委任做新月書店的經(jīng)理（有學(xué)者認為林微音同樣屬于新月派）。林徽音（女）寫詩，寫散文，寫小說，懂外語，具有女性書寫的感性特點，巧了，林微音（男）也寫詩，寫散文，寫小說，做過翻譯，寫作內(nèi)容以男女情愛居多。所以不僅當時的讀者容易弄錯，就連后世的編輯、學(xué)者也屢屢把二人弄混，把作品互相“張冠李戴”了。
二人的名字太容易搞混，1931年，徐志摩還曾經(jīng)為林徽因發(fā)布了一則辟謠聲明，“附帶聲明一件事：本刊的作者林徽音，是一位女士，‘聲色’與以前的‘綠’的作者林微音，是一位男士，他們二位的名字是太容易相混了，常常有人錯認，排印亦常有錯誤，例如上期林徽音即被刊如‘林薇音’，所以特為聲明，免得彼此有掠美或冒牌的嫌疑！”（《詩刊·敘言》）
不過，徐志摩的聲明似乎沒什么分量，別人該弄錯還是弄錯。終于在1934年，林徽音在發(fā)表一些作品時，將署名改為了“林徽因”，如著名的《你是人間的四月天》便署名“林徽因”。從1935年開始，大規(guī)模地使用“林徽因”作為名字，后來便以此名字行世，這才為這段“張冠李戴”畫上休止符。有許多資料說林徽因是1935年才正式改名，并不正確。
瞧不上林微音的作品？
林徽因的改名，顯然和男性作家林微音有關(guān)。但改名的具體原因，是一樁公案。
影響最大的一種說法是這樣看的：林微音的作品格調(diào)低下，有很多色情描寫，堪比流氓文人。林徽因鄙視其作品和為人，怕別人把他的作品當做自己的，于是改名自保。
其實，只要讀過林微音的作品，就知道這種說法并不靠譜。林微音的作品中當然不乏色情描寫，但也在純文學(xué)的范圍之內(nèi)，和前輩作家郁達夫的“自我暴露”式的寫作相比，尚不算特別暴露，更別提上海灘多如牛毛的真正的“下流文學(xué)”了。至于林微音的文學(xué)水平，盡管最后沒有實現(xiàn)什么偉大的文學(xué)成就，但其奉行唯美主義，踐行“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的理念，“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中唯美主義的引進、提倡和發(fā)展，是做過不可磨滅的貢獻的?！保ㄅ碛缽姟读治⒁羝淙似湮摹罚?/p>
從作品來說，三十年代前半葉是林微音的豐產(chǎn)期，連續(xù)出版多部作品。其中《西泠的黃昏》（出版時印為《西冷的黃昏》）是和許多名家合著的短篇集，卻以林微音的作品為書名，也足見文化界對其的認可。至少在文學(xué)水平上，林微音并不在當時的林徽因之下。
上世紀三十年代的林微音的人品如何，因史料太少，無從考證。不過，從他的交游可以看出，彼時上海的作家圈子是很接納他的。郁達夫愿意請他參加和魯迅的飯局；邵洵美是他幾十年的老朋友，愿意委任他代理新月書店的經(jīng)理；翻譯過《神曲》的朱維基和詩人芳信和他過從甚密，一起創(chuàng)辦了“綠社”；作家巴金、施蟄存、杜衡、傅彥長和他也能玩到一塊去，曾一起去葉靈鳳家參觀藏書票（《傅彥長日記》）。
林徽因的閱讀品位很高，其閱讀的文學(xué)作品皆為世界文學(xué)經(jīng)典，看不上林微音的文風，這是有可能的。但這種“瞧不上”，更類似于嚴肅文學(xué)作家瞧不上網(wǎng)絡(luò)寫手。如果因此說其鄙視林微音的文學(xué)水平及為人，恐怕還需要更多的證據(jù)來支撐。
“徽音”的寓意
也有非常仰視林徽因的學(xué)者認為，林徽因原來的名字“徽音”是家人起的，她非常喜歡這個名字。林微音的出現(xiàn)，讓她覺得名字被玷污，因此“忍痛”改名。
這種說法細究之下也站不住腳。首先，并沒有文字資料顯示林徽因特別鐘愛“徽音”這個名字。況且，“徽音”這個名字也不能說有什么特別好的寓意。
“徽音”是林徽因的祖父取的名字，出自《詩經(jīng)·思齊》，“大姒嗣徽音，則百斯男。”徽音的意思是“美德”，不過具體到詩文里，這個“美德”是什么呢？“則百斯男”，就是多生兒子。新出生的女嬰怎么多生兒子呢？當然是希望她的出生帶來好運，讓其母再生個弟弟。林徽因的著名研究者陳學(xué)勇認為，“老人的意思，要林徽因繼承美德，再引出孫兒滿堂吧?！保悓W(xué)勇《蓮燈詩夢林徽因》）
事實上，林徽因父親林長民（福建人）的原配無子，才娶的林母何雪媛，主要目的就是傳宗接代。如果這還不能說明問題，那么我們再看林徽因的另一個同胞的妹妹，被起名為“麟趾”。這也出自《詩經(jīng)》，“麟之趾，振振公子”，說白了，還是要兒子。
所以，“徽音”只不過是用詞文雅的“招弟”。（秦穎源《文字的獻祭，從改名談起——<林徽音先生年譜>辨》）很難想象去歐洲留學(xué)、受過現(xiàn)代思想教育的林徽因會喜歡這個名字。當然也有觀點認為，“徽音”就是指美德，不過上述的邏輯鏈已經(jīng)可以說十分完整了。
普通人林微音
針對林徽因改名的第三種說法，認為是起源于林微音的曖昧和唐突。1933年，林微音曾發(fā)表了一篇小說化的散文——《微音頓首》。這篇散文里的男女主人公，因為名字過于相似，引發(fā)了一段曖昧的感情故事。明眼人一看便知，這指的是林徽因，所以有研究者認為，這是林微音“流氓”的表現(xiàn)，是一種挑逗，甚至是調(diào)戲。
可是說來奇怪，假設(shè)林微音真有調(diào)戲之意，不僅林微音相關(guān)的人物，沒有過這方面的記錄，林徽因一邊的朋友，也對這件事沒有發(fā)表什么看法，仿佛此事根本不存在一樣。同樣在1933年，冰心發(fā)表了《我們太太的客廳》來諷刺林徽因（雖然冰心本人否認是諷刺林，但事實如此），不僅林本人大動肝火，身邊的朋友也都記錄過林對此事的反應(yīng)。（李健吾《林徽因》）如果林微音真有調(diào)戲之舉，這不比“冰心的事件”惡劣多了，為何大家紛紛視而不見呢？
原因只有一個，就是林徽因壓根沒重視這篇散文，甚至看沒看過都值得懷疑。而之所以不重視，在于兩人的社會地位相差太懸殊。
關(guān)于林微音的家世，資料太少，實在無法考證。但他近三十歲時還在銀行做小職員，會英語但水平不佳（施蟄存《林微音其人》），可以想見其家庭條件和林徽因差了太多。林徽因的父親林長民曾任民國外交總長，她接觸的是什么人物？那是梁啟超、徐志摩、胡適那樣一等一的人物。林徽因和林微音兩個人甚至都不會產(chǎn)生什么交集，對于出自下位者的一篇文章，林徽因不予回應(yīng)才是最好的回應(yīng)。
反過來說，林微音若真想“調(diào)戲”林徽因，連門朝哪邊開都不知道。其實，如果站在林微音的立場，就很容易理解這篇散文了。作為名字混淆的另一方，林微音同樣是受害者。林徽因是大名人，天之驕女，總不免有人會認為林微音是來“蹭流量”的?？闪治⒁舻拿忠彩堑鶍屓〉?，實在冤枉。所以，只能把名字的相似當作一個文學(xué)素材，聊以自慰。林微音在《微音頓首》中借人物之口說了這樣一句話：“要是那位小姐誠意地求我放棄我的名字，我一定不遲疑地應(yīng)允她。”乍一看十分搞笑，人家林徽因什么身份，還來求你？但細讀之下不難看出，這無非是小人物自嘲的苦笑罷了。
林徽因本人并沒有留下文字，說明自己改名的深層原因。上述三種說法，其實都缺乏事實根據(jù)。我們還是從事實出發(fā)來論證。林徽因的改名，有幾個事實是可以確認的。一、林徽因沒有在報紙上公開聲明過改名（許多資料說曾有公開聲明，明顯是搞混了徐志摩的那篇聲明）。二、林徽因的改名是漸進式的，從1934年開始一點點改，用了一年多的時間才完全替代成“林徽因”。三、改名更多地局限在公開發(fā)表的作品上，私生活的一些方面（如個人的名片）上仍用“徽音”，朋友寫信稱“徽音”，她也不會糾正，說明兩個名字是共用的。
從以上事實可以看出，林徽因?qū)Ω拿⒉皇鞘种匾?，改名只有一個簡單的目的：在作品上和林微音區(qū)別出來。林徽因有才氣，有傲氣，也有不可超越的階級屬性。有才氣，所以她可能不喜歡林微音的文風；有傲氣，所以她寧愿自己改名；有不可超越的階級屬性，所以她不會和林微音糾纏，自己悄悄地改名完事。
至于為何改名“因”字，陳學(xué)勇先生已經(jīng)考證過了。林徽因改名時想取個“音”的同音字，其弟林暄說有個女同學(xué)的名字里有個“因”字，給了林徽因啟發(fā)。（陳學(xué)勇《林徽因?qū)ふ妗罚?/p>
說回到林微音，在考證之后我們發(fā)現(xiàn)，他更像是一位無辜的受害者。因為林徽因光芒萬丈，處在對立面的林微音被流言扣上了“流氓文人”的帽子，以一個小丑的角色留在了文學(xué)史里。其實他更像我們普通人，沒有顯赫的家世，也沒有沖天的才氣。林微音有自己的理想，愿意為之努力，也曾取得過小小的成就。但最終他還是一個普通人，生不逢時，性格也偏脆弱，最終成了一個“失敗者”。
世間萬千種學(xué)問，大抵是關(guān)于成功的學(xué)問，唯有文學(xué)，是關(guān)于失敗的學(xué)問。從這個角度說，也許林微音才是更加符合文學(xué)本質(zhì)的那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