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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刊》2023年10月刊(19期)|王單單:雪山旅館(組詩)
來源:《詩刊》2023年10月刊(19期) | 王單單  2023年11月10日08:47

加拉尕瑪的黃昏

今晚的月亮有點小,像天上的孤村

只住得下一個人。她能否下來

陪我在加拉尕瑪的草原上走走啊

我剛剛離開人群,也是一個人

我翻越了很多山丘,擔心

返回時,身后的城市已經熄燈

父與子

有時兒子只是說了句夢話

我就會在熟睡中驚醒

這讓我想起好幾次

我不經意喊了句“爸”

空氣便立即長滿了眼睛

圍過來的透明中

站著無數緊張的亡靈

突然想起今天是我的生日

從長滿蘆葦的野地里起身

獨自沿著湖灘走了很遠

一排排白浪從遠處滾過來

忽然有朵浪花

在礁石上綻開,又消逝了

這讓我很感動——

如此美妙的場景

它代替世界的沉默

在這無人的地方

祝我生日快樂

梅 花

——王安石同名作古詩新題

梅花開了。誤將季節(jié)

簡化成雪,但它暗香浮動

引誘墻內的人,奔出墻外

心甘情愿地,陷入這場

大自然精心設計的小騙局

是的,幾枝梅花凌寒盛開

零零星星斜挑在墻角上——

這枯枝里躥出來的小火焰

獨自把空曠的冬天,修改成

人間巨大的留白

過明永村,兼懷馬驊

空蕩蕩的操場邊,桃樹兀自結滿果子

他在那里寫下《桃花》:

“一只漆黑的巖鷹開始采摘我的心臟”

二十年前,詩人馬驊離開上海

只身來到德欽縣明永村支教

帶著26個藏民孩子

建房,種菜,學習漢語。后因車禍

跌入瀾滄江中,至今下落不明

不要找了,這江上的波濤

像一座座涌起的墳,每一堆

都在爭著收留他的魂

不要找了,就像懸崖懸掛在懸崖上

冰川冰葬在冰川里,我們何以能找回

自己消逝的部分

為了紀念他,當地人在江邊

建了一座空空的白塔

馬驊先生,辛丑年六月初九

我在塔前,為你點燃一根軟珍

并靜靜地看著它化為灰燼

雪山旅館

旅館餐廳的落地窗

正對著梅里雪山。從那兒

可以清楚地欣賞到

“日照金山”的壯麗景觀

清晨,游客一撥又一撥地涌過來

拍照留影,紛紛贊嘆著

它預示的好運

人群之中,似乎

每個人都是自己的主峰

卻無人察覺

隔夜的寒意,已在我們身上

悄然添了一層薄雪

梅里雪山

無論站在哪兒,只要抬頭

都能看見梅里雪山

它像一顆巨大的心臟

被誰托起送進高空里

它以積雪為膚,巨石為骨

每時每分,山頂霧靄縹緲

那是神山在動

在呼吸,在注視著蕓蕓眾生

藏族詩人扎西尼瑪,出生在

梅里雪山下的明永村

長大后曾為雪山管理員

常年匍匐在雨水中

心甘情愿,做它的仆人

他指著明永冰川下的巖石說:

“最高我們只到那兒

1991年登山隊殉難那天

藏民們一邊反對,一邊為他們祈禱

可最終,神山還是發(fā)怒了?!?/p>

我終日游蕩在雪山下,偶爾

也看見,陽光噴涌著穿破云層

潑灑在它的主峰上——卡瓦格博露出

堅硬而又鋒利的山尖,金燦燦的

就像空中乍現的通天塔

有一種莊嚴和肅穆,讓你放下身段

低下頭,皈依在它的道場中

到過梅里雪山的人,一生都會激動

在這里,大地用盡了舒展與平坦

他們親眼目睹,它站起來的樣子

格爾木機場晚景

晚上八點半了,太陽還在荒原上

賴著不走。它從一排排防沙林間

將金色的光芒遞給格爾木

飛機落地,風掠過機場

地面上飛起的灰塵

露出人間最小的翅膀

寫詩有時像捉泥鰍

很久沒有寫詩了。今早

卻被一首詩從夢中叫醒

它潛伏在意識的淺水中

像是受到某種驚嚇

當我剛睜眼,它便

突然攪起一小團渾水

扎進我身體的泥污中

而我也不甘心

在記憶中反復刨開自己

而它也總是時而露出

墨綠色的背脊,時而露出白色的

肚皮,時而在沼澤中吐出兩個水泡

時而又若有似無地滑出

我已探入泥淖深處的手心

我還是抓不住它

但我沒有死心

我總是盯著那個被我刨得稀爛的泥坑

——它在我的身上,很深

集滿渾水。我有足夠的耐性

等它再一次澄清

等它自然而然地出現在

某片安靜的水域

王單單,原名王丹,1982年生,云南鎮(zhèn)雄人。著有詩集《山岡詩稿》《春山空》《花鹿坪手記》,隨筆集《借人間避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