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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3年第10期|劉亞榮:隱匿者
來源:《雨花》2023年第10期 | 劉亞榮  2023年11月10日08:43

三十多年來,我把雅姐雪藏了,就像上癮者拒絕罌粟的誘惑。

那天在吧臺結(jié)賬,我注意到一盞青花瓷瓶燈,六棱形羊皮燈罩,光照在栗色博古架上,三彩馬、粉彩瓷瓶、梅瓶、將軍罐閃爍著幽幽光彩,一尊嘴對嘴接吻的青瓷娃娃赫然入目。久違的熟悉味道猝不及防涌上來。穿桃粉色連衣裙的身影從時光深處不顧一切鉆出來,悄然無聲地凝望我暗暗遮掩的惶然。

而偶遇恰如觸動記憶齒輪的按鈕,拼命想遮蔽的,陡然晴天驚雷般重現(xiàn),令我的記憶波浪起伏,山呼海嘯。

思忖間,竟然看到一個背影,穿著與我同款的旗袍……躲來不及,沖上去非我所愿,或者我還沒找到足夠的理由與她面對面。她突然回頭,臉上現(xiàn)出驚詫,接著,笑成一朵牡丹花,毫不遲疑地叫出我的名字,奔過來,不由分說摟住我。果真是不老的雅姐。在她的擁抱中,我被動地叫了聲“雅姐”。我無法表達那一刻的心情,有點尷尬,也有點手足無措,意料之外并不被期待的相遇,在我,連寒暄也顯得遲疑。

雅姐拉著我的手說,我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

時隔三十年,雅姐真像一個夢。如果不是衣柜里的橙色短袖上衣時時提醒,我會誤以為青春的光陰里從來沒有她。這些年,從鄉(xiāng)下到市里,數(shù)次搬家,淘汰無數(shù)東西,唯獨那件產(chǎn)自上海的短袖上衣我不舍得丟棄。方領,領口與開襟都是同色反貼邊,開襟別出心裁開在右前方,胸口上方繡著一簇牡丹花。這是我年輕時最洋氣的衣裳。更為重要的是,它是雅姐送的。

那時節(jié),我和朱正談戀愛。送給朱的第一張照片上,我就穿著那件上衣,亭亭玉立的樣子,連我自己都喜歡。我如此珍愛一件衣服,卻沒動過聯(lián)系雅姐的念頭,一個縣能有多大,況且早已進入信息時代。其實下意識里,還是在躲避。

當初狠心遠離雅姐,不似眼下的輕描淡寫。當依賴成癮,一日不見就難過時,突然斷交,真像癮君子戒煙。此前并無預兆,我邀請雅姐做新婚嘉賓,由她去送我。

雅姐之于我,就像盛開的牡丹,有雍容華貴之美,有芳香的味道,釋放著無限的魅力。與雅姐相依相伴的一切,像漲潮之水,洶涌而來,退潮之時,帶著不甘的濤聲。

但一切還那么鮮活,沒有被歲月隱匿。

那個下午,太陽無奈地困在云深處,終于避開一朵云,從玻璃窗爬進來,在注射室的東墻畫出個寫意的長方體,順手涂上淡淡的土色。草木葳蕤的夏季,讓人瞌睡的季節(jié),適合癡想,我倚在椅子上思念遠方的朱,跟太陽一樣懶洋洋的。

一個很好聽的聲音飄進來,甜美略帶肅寧味兒。院長在前,一身橄欖綠警服的派出所長在后,陪著一個身穿桃粉色連衣裙的漂亮女子走進來。她像一朵美麗的彩云,照亮了土乎乎的四壁。讓我不禁為注射室的簡陋感到尷尬。一張掉了漆的桌子,一張坐上去嘎吱吱亂響的竹板木床,還有丑小鴨一樣的我。

處方箋是院長筆跡,龍飛鳳舞的,卻只有兩種藥:青霉素鈉加生理鹽水。皮試觀察期間,我悄悄打量眼前的美麗女子,鄉(xiāng)里從沒有人穿那么艷麗的衣服,低領、圓口、長袖,袖口及裙擺是同色系蕾絲邊。柔和的陽光下,桃粉色清麗而典雅,配上她雕塑般立體的臉,美得像光彩照人的影視明星。

醫(yī)囑簽上寫著“李雅”,單字,洋氣又雅致,這在四周小花、小朵、大紅之類土里土氣的名字里,又是一種別致美。我欣喜的是,這么美的一個人會對我好。她拉住了我的手,讓我叫她雅姐,看著我的臉夸:“好俊的小姑娘?!北谎沤氵@么美的人夸,瞬間填滿了我青春期虛榮的心。我又黑又瘦,除了眼睛大,幾乎沒有長處。家人喊我的昵稱是“大門樓頭”,下意識里,我是抗拒的,覺得帶有貶義,其實是我不敢承認大腦門這個事實。娘也叫我書呆子,雖然書沒讀多少,在潑辣能干、長相俊俏的妹妹面前,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大丑丫一個。也許是從那一刻開始,我喜歡上了雅姐。

院長吩咐,皮試沒事兒,去派出所輸液,觀察一會兒再回來。

次日,有人隔著后窗戶喊我,親切地叫著一個字,我踩上“咯吱咯吱”響的竹板床,看到仰著頭喊我的雅姐。

“下班來我這兒吃飯?!?/p>

我推脫。

她不許。

我提著配好的液體,拿著新潔爾滅棉球、膠布、止血帶,來到后院,聞到一股奇特的香味,是肉香,卻不是飛禽或是豬羊燉在鍋里蒸騰而出的味道。雅姐男人正往蒸鍋里放小餅,餅茶缸口大小,粗布一樣薄,每張餅都油汪汪的。這個穿著警褲和白吊帶背心的男人,操作起這些來比家庭主婦都嫻熟,蒸出來的餅幾乎透光。雅姐笑盈盈,在茶幾上擺放碗筷,說,今天咱們吃烤鴨??绝喆饲爸皇俏夷X海里的一個名詞,它跟首都的全聚德聯(lián)系在一起。在雅姐家,二十一歲的我頭一次看到現(xiàn)實里的烤鴨,雖然是片狀的,也不是全聚德的,但肯定不是莊戶人家飯桌上能有的菜。這只烤鴨,是雅姐男人騎著摩托車從皮毛之都留史買來的,香氣四溢,還熱乎著。我明白,這是雅姐特意招待我的。她一家想吃,大可以騎摩托車呼嘯著去留史,直接在烤鴨店品嘗剛出爐的。

雅姐家的天藍色摩托車停在廊下,白色補花床罩在鐵絲上搖擺著,是鄉(xiāng)政府大院的一道獨特風景。

偶爾,雅姐一雙纖細嫩白的手泡在大鋁盆里,被斑斕的洗衣粉泡沫包圍著,飄著好聞的氣息,她身上也散發(fā)淡淡的香。更多時候,雅姐坐在椅子上看書,兩個孩子在紙上亂涂著房子汽車,折紙飛機。我端著雅姐男人做的噴香的豆角燜面,品嘗著,羨慕著。面條粗細勻稱,帶著黃色的鋪面,綠豆角賞心悅目,平常的食材做出了藝術(shù)品的水平。最主要的是顛覆了我的認知,在村子里,大多數(shù)男人是從不燒火做飯的,在我家,只有大年初一父親才煮餃子熬菜,主廚一天。我希望朱有姐夫那樣的廚藝,也渴望著如雅姐般美好安逸的生活。

我的審美之旅,從認識雅姐啟程。

我的婚房里,靠北墻擺著一列組合柜,罕見的栗色,乍一看古樸大氣,和雅姐那套實木鑲玉石的相仿。只是,有質(zhì)的區(qū)別,我的是三合板的。組合柜中間放著朱的燕舞牌錄音機,旁邊,是那尊我無比珍愛的嘴對嘴接吻的青花瓷娃娃,他們戴著帽子,彎著腰翹著小屁股,兩個小腦袋伸向?qū)Ψ?,小臉洋溢著幸福,陶醉地吻著,好像從宇宙洪荒愛到現(xiàn)在。最為動人的,是他們的無邪,男孩的手插在褲兜里,女孩的小手背在身后。我把它們當成我和朱,我們也要天長地久,像雅姐夫妻一樣。那時不知幸福有時只是表象,難言的隱秘藏在不為人知之處,夜深人靜時小獸般跳出來折磨人。

我還有一對古色古香的鏡子,也是栗色,鏡面長橢圓形,鏡緣雕著游龍戲鳳。小瓷人和鏡子,都是跟著雅姐從保定工藝美術(shù)店淘來的。雅姐的審美水平讓我佩服。

那個艷陽高照的秋日,我和朱領了結(jié)婚證。朱不在家,新房里的小物件,大都是雅姐幫我買來的。我是那么依戀她,這種情誼,不僅是雅姐家的美食和贈予的漂亮衣服構(gòu)建的,她讓我有感應,是來自心底的喜歡。也許,我是一面鏡子,雅姐在我身上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年輕的我之于她,也許是良藥的引子,具有特殊的療效。

雅姐陪我從保定百貨大樓買了大紅繡花羊毛衫、咖啡色呢子大衣,雪花呢短大衣的對襟和衣兜都用紅呢子滾邊,左胸一串紅呢子葡萄,很別致。廟會上,買了紅色針織秋衣秋褲。這些衣物,把土得掉渣的灰姑娘,變成美麗可人的白天鵝。

為滿足我買一身毛料衣服的心愿,雅姐陪我去了北京。那個嚴冬的早上,天還黑蒙蒙的,我們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去村北趕唯一一趟通往保定的班車。一個趔趄,兩個人一起倒在雪后滑溜溜的路上,摔倒的那一刻,雅姐還沒爬起來,就問我摔壞沒有,互相攙扶著站起來,手挽手接著走。天漸漸亮起來,喜鵲在路邊的大楊樹上嘰嘰喳喳,我暗暗慶幸,有個姐姐真好。

在王府井大街,我成了初進大觀園的“劉姥姥”,到處都感到新奇。我一口保定方言,實在開不了口,雅姐考慮到我干癟的錢袋子,帶我東奔西走,貨比五家。在一個比較僻靜的柜臺,我看上了一條紫紅色黑格子短裙,我更看中裙子的價格,八元。雅姐懂我的意思,用普通話問售貨員,卻被搶白“大冬天買什么裙子”。天使一樣的雅姐,為我受了委屈。晚上,我們住在雅姐親戚家,怕我從床上滾下來,她搶著睡上鋪。

九月縣城廟會,我和朱花四百塊錢買來一張席夢思床。又按雅姐的意思,配上了淡粉色繡花床罩。溫馨的色彩,讓低矮的小屋瞬間洋溢出喜慶幸福之光。

我和朱談婚論嫁,雅姐萬般支持。她說,朱愛看書,喜歡圍棋,是有文化的人,知書達理比莽漢子體貼人。那時,只覺得是她對我和朱的祝福。沒想到,是她的婚姻傷到了她,我也沒意識到,她說這些話時的神態(tài)不似往常愉快,清澈的眸子暗淡下去。萬萬沒想到,她輸液是公開的“隱秘”。只有我被蒙在鼓里,朝夕相處的溫婉的雅姐之于我突然成了罌粟一樣的存在。

當流言子彈一樣飛來,我霎時暈了,眼前黢黑一片。

我不相信。

我屈起食指,將指關(guān)節(jié)放進嘴里咬了一下,疼痛和牙痕告訴我,這不是幻覺。

流言與現(xiàn)實疊成一種錯綜復雜的畫面,理不清,把我繞在里面。雅姐安靜溫婉,對愛人很呵護,與婚外情、殺人命案能有什么關(guān)系?美好和兇惡是兩極,根本不可能有交集的天堂和地獄。這樣的反差,于年輕的我是一個嚴峻的命題。在我非黑即白的世界觀里,沒有為模糊的灰色地帶預留位置。初聞這個消息,比賈醫(yī)生以男人之身穿我的連衣裙還恐怖。這種撕裂,讓我痛苦不堪。

我在心里喊了無數(shù)次——這怎么會?這怎么會?

這不是真的!

有可能是別人潑向雅姐的一盆污水。

雅姐對我那么好,人那么好。任誰也不能把一個賢惠的人推到惡毒的深淵。我想替雅姐辯白,找縣城認識雅姐的同學求證。他大概早聽說過相關(guān)的“緋聞”,沉吟了片刻,說,還是少和她在一起,影響不好。接著他說,你想想,她為啥隔一陣就輸液,你看看她的扁桃體有問題嗎?是梅毒,你應該知道,梅毒的特效藥就是青霉素。也許她沒病,青霉素上癮。心病……

斷斷續(xù)續(xù)地,雅姐的不雅傳聞漸漸灌滿耳朵。雅姐長得漂亮,被某公子哥看中,不到二十歲就嫁給在派出所工作的他。男人粗魯、嗜酒,大醉后沒有深淺,雅姐身上常常青紅紫皂的。她不得不忍受著對孩子的牽系與其離婚。遇到意氣相投的男子,那人卻有家室,離婚不成,殺妻未遂入獄。雅姐隨后又被有錢人包養(yǎng)。幾年后復婚,做回了一雙兒女的媽媽。

這些流言,故事簡單,線條粗獷,碎片化,情節(jié)卻起伏。讓我驚悚、失落,覺得雅姐欺騙了我。閱盡滄桑后,雖對她有所理解,卻再也沒有動尋她的念頭,我和她仿佛隔著“萬水千山”。

我曾無數(shù)次把自己眼里的雅姐與傳言中的她區(qū)分開。

雅姐父母是鄉(xiāng)村教師,她有個文學夢,天天抱著詩歌小說,偏科嚴重,初中畢業(yè)升高中未果,靠父親關(guān)系進了某企業(yè)當會計。這與我的讀書從業(yè)路徑有點相似。怪不得,我和雅姐有很多契合之處。她在文學殿堂沉醉的時候,我還沒長上翅膀。她的床頭柜上有一摞小說,我當時貪玩,偶有借閱。有一本繪畫我記得清楚,叫《永遠的尹雪艷》。我為尹雪艷的絕塵美而驚嘆,納悶世上竟有如此八面玲瓏的人,勝過《紅樓夢》里的王熙鳳。當時并未關(guān)注作者和繪畫者。多年后讀《臺北人》,才知是白先勇先生筆下的尤物。

我買青瓷對吻小瓷人的時候,雅姐買了一尊更大的,又選了淡青色小巧的長頸花瓶。她的花道應著時節(jié),花瓶里盛開著杏花、桃花,插著金黃的麥穗雪白的棉花。她的手像擁有魔法,普通的物件經(jīng)她擺置,立刻出塵脫俗,上得廳堂。我讀《永遠的尹雪艷》時,常常發(fā)呆,腦海時時會冒出雅姐的形象來,難道她是尹雪艷的替身?雅姐實在有動人的地方。我就是她那時唯一忠實的擁躉者。而她,恰是我在癡癡迷迷的戀愛期傾訴衷腸的人。我和她講與朱怎么認識,朱會下圍棋,會寫詩;講我的思念和對久不見面的怨艾……她刮著我的鼻子耐心安撫,說,傻丫頭有福氣,找這么個好人,還不放心。我就把嘴角彎成個月牙兒,癡癡地傻笑,以分享我的快樂為樂。

雅姐善解人意,我和她在一起是微醺的,說不出地美妙。我沒能窺出她的一絲絲不如意,更遑論她的婚姻和命運的淵藪。

偶遇雅姐,心底滿是漣漪,那件繡花上衣就是我依戀她的證明。因為雅姐,我再次捧起《臺北人》,“尹雪艷永遠不老”,雅姐也不老。她倆讓我想起了罌粟花,芳香、美麗、嬌艷欲滴,卻有毒,讓人欲愛不能。而它的毒,是出于自我保護,還是報復,是我認知里的一個謎。按斯賓諾莎的說法,欲望是人之本體。至于罌粟的功效,乃至它殺人般的作用,終究是人利益驅(qū)使的結(jié)果。可是,美有什么罪?我驀然一驚,我怎么能如此冒犯對我照顧有加的雅姐,竟然把她與人人談之色變的“罌粟”聯(lián)系到一起!

一直以為雅姐男人廚藝無敵,雅姐只上廳堂,不料她包的燒麥皮薄如紙,盛開如康乃馨花一樣,一咬一嘴油,香得人停不下嘴。我盯著雅姐一雙手贊嘆。雅姐男人難得淺笑著說,孩子爺爺?shù)媒^癥想念家鄉(xiāng)的燒麥,一家人束手無策,還是你雅姐一次次琢磨著做,解了老人的饞。從此,羊肉餡燒麥成為雅姐在婆家的“壓軸菜”。燒麥與心滿意足的老人,傳遞出一個溫暖畫面。

晚霞里的雅姐,坐在廊檐下給她男人織毛衣,長長的眼睫毛微微翹著,飽滿的臉龐覆著一層絨毛。毛衣針一上一下行走在光陰里,雅姐投入的神態(tài)令人陶醉。這油畫一般的織衣圖,令人心情舒暢。以我的審美觀,微笑的蒙娜麗莎不如此時的她美。

哪里有半分尹雪艷的煞氣?

撇開悲歡、聚散,雅姐的確豐盈了我的世界。

在樸素的鄉(xiāng)村生活里,雅姐無疑給我推開了一扇門,有關(guān)于生活的、藝術(shù)的。還有她的雍容、典雅、安靜,以及書卷氣質(zhì),都令我癡迷。

在我家還點十五瓦燈泡的時候,雅姐就用上了卷著荷葉邊的臺燈。平心而論,親近雅姐是本能,是對安逸生活的向往,誰能拒絕美好呢?

雅姐讓我想起一個傳統(tǒng)意象——鳳凰。落魄的鳳凰不如雞,她在熟悉的人群里過街老鼠一般聲名狼藉。在新環(huán)境遇到我,欣賞我的她,人性中的良善重新煥發(fā),她用優(yōu)雅美麗的羽毛把過去遮掩起來。

一別數(shù)年,我和雅姐竟然不約而同買了同款旗袍。深藍色底子,暗黃色大牡丹花,花與花間由纏枝相連,繁而不亂,美得熱烈又樸素。多像我們渴望的婚姻愛情,溫馨浪漫卻滿含煙火氣息。

我曾邀請雅姐送親,她特意添置了新皮鞋新衣裳。在得知她的離奇經(jīng)歷后,我有意時時躲著。她冰雪聰明,借口有事去北京,避免我為難。而后隨男人調(diào)走,淹沒在嘈雜的人潮里,隱匿在時光中。

人至中年,經(jīng)歷見識逐漸豐厚,尤其與朱的愛情,由熾烈變?yōu)楹銣氐挠H情,我對婚姻的看法有所改變。而雅姐的境遇更令我反思,燈紅酒綠中,但凡稍有姿色、性子又好的女人,哪個沒遇到過誘惑?面對這些罌粟花般美麗的蠱,有些人確實迷失了自己;有些則是男人的錯,他們是女人失足的推手。雅姐的事,或者與她男人酒后失德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聯(lián)。

我在鄉(xiāng)醫(yī)院工作,婚后與朱兩地分居,著實領略了生活之不易。

母親因病去世,孩子的棉衣棉鞋都沒了著落。我陷在生活的困境中,朱書信里的卿卿我我遠遠解決不了世俗里的窘,柴米油鹽尚能應付,情感上的無所依托讓我感到孤獨無依。最莫名其妙的是,數(shù)次遇到借酒撒瘋闖到宿舍強行摟我的人;也有人說,你為朱守潔,說不定他早摟著別人呢。幸好,朱是棋迷書癡,但有著超乎尋常的情感潔癖,絕不會允許自己發(fā)生任何越軌行為。我開朗外向,朱內(nèi)向寡言,婚后三十年,朱有二十余年在外面。一旦回家,他又日夜沉浸于圍棋的世界,兩個相愛的人卻沒有多少體己話,甚至越來越?jīng)]有話說,諸多委屈充斥在我心底,婚姻幸福感蕩然無存。天天盼著團聚,三五天后開始為瑣事爭吵,互相都覺得苦惱,常常是一邊和解,一邊產(chǎn)生新的矛盾,愛情專列成了無法控制的過山車,在喜悅和惱怒間穿梭。當愛成癮,更唯恐失去,越想握緊,越像手中的沙簌簌而下。有段時間,我曾一度對當初無悔的選擇有所質(zhì)疑。

朱多才多藝,正直,是好男人,但我還是覺得有遺憾。我喜歡文學,朱也沉浸在文字的海洋,《中國大歷史》《昭明文選》《唐詩鑒賞辭典》《全宋詞鑒賞辭典》是他的枕邊書,在工作中校對稿子時常遇到孤僻字,我常常求助于他,幾乎沒有錯過。可是我倆還是沒有多少共同話題。我活在現(xiàn)代,卻傾慕相依相伴心有靈犀的日子。故而,我經(jīng)常覺得煩悶、孤苦。

疫情期間,朱在家的時間多起來,這個油瓶倒了不扶、吃飯只拿自己筷子的人,走進了廚房。黃瓜絲、豆角丁、尖椒粒、蒜泥、芝麻醬、醬油醋,他滿頭大汗笨手笨腳忙忙碌碌做涼面的背影,恍惚間似乎讓我找回了丟失的愛情,那個對我呵護有加卻閑云野鶴般活在云端的朱回來了。當朱開上車,載著我走入太行山中,我們一起尋覓韓信的白鹿泉、土門關(guān)、秦皇古驛道,數(shù)次走進于謙后人的石頭村,這些車轍和腳印良藥一般又治愈了我。朱修長的手指執(zhí)黑白子落在棋盤上,一人互搏,“啪啪”的聲音讓我心安。朱說,退休后換臺新車,拉著你四處去看看。

我就一心盼著朱退休與我相守。且又有了新的心愿,回老家置一小院,過果蔬滿院、在花叢中坐著秋千聽雞鴨鵝鳴、一起讀書的日子。

一日,忽又想起了雅姐,不知她現(xiàn)在過得如何。一直感念她對我的好。雅姐熱心幫我,可能是對自己婚姻不幸失望,不想讓我走她的路。

那個暖暖的午后,房前的桃花撲啦啦開得灼人,麻雀和蜜蜂成為桃樹的客人。雅姐穿著一身筆挺的毛藍色毛料西服坐在廊下椅子上看書,桃粉色的襯衣領子露出來,和桃花呼應著。微風中的雅姐桃花一樣美,我不由自主地讀了一句應景的古詩“人面桃花相映紅”。雅姐“撲哧”一聲笑了,“也成詩人了。崔護是俺們老崔家人。博陵崔護,姿質(zhì)甚美,而孤潔寡合。舉進士下第……”雅姐男人一臉不屑,嘟囔了一句,酸酸唧唧的,有什么用?我有點吃驚,雅姐博學竟得不到男人的贊許。

對于我選擇朱,雅姐不止一次夸我有眼光。她說,女人不能依附男人。那時我懵懵懂懂。

而當時雅姐的處境,有誰憐惜,又有誰肯解雅姐的苦楚。當愛情的荷爾蒙消失,生活一地雞毛,她選擇離婚沒錯,每個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權(quán)利。雅姐離婚后確實在皮毛之都留史闖蕩了幾年,她曾把裘皮大衣銷往俄羅斯等地,積攢了余生所需的財富,故而才可以優(yōu)哉游哉地過日子。至于其他是非,并無確鑿證據(jù),大都是一眾人等道聽途說、添油加醋而已,我相信雅姐并沒有趟過男人河。如若雅姐有錯,但她已懸崖勒馬,相夫教女,為什么人們還不肯原諒她?好像男人都是無辜者……我搖搖頭,不肯把這些足以湮滅一個人的暗流再推向雅姐。生活的原漿芬芳,辛辣,五味雜陳。活著不易,雅姐與我都在命運的河里自我救贖。這讓人悲欣交集的光陰和愛情,我和她都是癮者。

上癮者,隱匿者,尹雪艷,雅姐,相干又不相干,混沌又清晰。

記憶像一棵樹,總是在不經(jīng)意的時候躥出新芽。夢境中的罌粟花開到天邊,像紅彤彤的火燒云,動人心魄?;蛟S它的美本身就是一種原罪。

數(shù)次把玩罌粟殼,從沒見過罌粟花,它卻在腦海呼啦啦生根。在夜深人靜時,開得漫無邊際。也無陽光也無風,妖冶的罌粟花兀自搖曳,紅艷艷的,鋪天蓋地?;êS杉t變得漆黑,我孤零零陷在罌粟花海里,身體在漩渦里下沉下沉,幾乎窒息。突然看到雅姐,她背對著我,我喊她救我,卻發(fā)不出聲。雅姐瞬間不見,我被空曠嚇呆了,慌忙追趕,一腳踏空,驚醒,冷汗淋漓?,F(xiàn)實里,我躲避著雅姐,夢境里卻不斷重復罌粟花的畫面。有的油畫質(zhì)地,清晰、艷麗,有的萎靡在地,沒有生機。這些夢,反反復復,奇奇怪怪,我不知道它的隱喻意義。心里就又生了拒絕的念頭,可是,誰又能控制夢呢?

莫名的罌粟,莫名的夢魘。這打破現(xiàn)實邏輯的虛幻夢境,數(shù)次重復出現(xiàn),讓我困惑不已。

罌粟本無罪。

把雅姐與罌粟聯(lián)系在一起并不是本意,我相信雅姐床頭出現(xiàn)的“尹雪艷”是一個偶然。我把幾個版本的因果羅列在一起:貪圖安逸,自食沒有愛情的惡果;遇到真愛,飛蛾撲火,又跌入對方行兇的泥淖;自甘墮落,傍大款,梅毒報應;遭眾人厭棄。

究竟是雍容華貴的牡丹變異,還是誤植入了罌粟的基因,百思不得其解,故而,我只能一聲嘆息。人生闊野,飛蓬各自飛。

我依然愛著那個美好的雅姐,她贈予的春光明媚了我的青春歲月。那次相遇,互加了微信,但雅姐并沒有主動聯(lián)系我。母親節(jié)那天,我在朋友圈發(fā)了一條某刊物推送我文章的鏈接,雅姐留言:“士別數(shù)年,刮目相看,我變主婦,你成作家?!蔽揖共恢绾位卮穑尖庖粫?,說:“親愛的雅姐!沒有身份的區(qū)別。咱們都是好媽媽。閑暇的時候拿起筆來吧,‘作家’不專屬于誰。節(jié)日快樂。”

羅大佑說,流水帶走了光陰的故事。人生本沒有圓滿,那么,就讓時間之水帶走那些令我難以置信的荒謬吧。

劉亞榮,河北蠡縣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散文》《散文選刊》《天涯》《湖南文學》《廣西文學》《文藝報》等報刊。出版散文集《與鳥為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