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清明》2023年第5期|陳再見:燒衣(節(jié)選)
來源:《清明》2023年第5期 | 陳再見  2023年11月14日08:15

時間不早了,阿剩得在放學之前趕到學校。她手里拎著剛買的一袋零食,和一套男孩子喜歡的玩具汽車。她沒講價,買東西從來沒那么大方過。也就兩百塊錢,她覺得還應該再買些什么,卻沒能想起來。

阿剩把貨車停在路口的雜貨店。進村的路她再熟悉不過。這么些年,一直沒變過,還是一下雨就沒法走人的泥土路,兩邊的桉樹倒是長高了不少。路上一個人也沒有,這正好。阿剩走得滿頭大汗,時不時掏出手機來看時間。

以前阿剩覺得時間過于漫長,那時她還是個小女孩,在烏暗街不見天日的五金廠里,時間似乎靜止不前,如永久的黑夜,太陽從沒在大地上升起來過。是什么時候發(fā)覺時間突然加快了腳步?是的,時間是在阿剩當上司機那天開始變得飛快——她做夢也沒想到,有一天能開上車。她開的還是大貨車,一個連單車都不會騎的人,竟然開著大東風跑長途,一點也不覺得怵。

她有多久沒回來了?一時想不起來,五年,還是六年?這五六年過得真是快,就像電影里演的那樣,一行字幕,就把時間打發(fā)了。然后鏡頭一轉(zhuǎn),她的兒子應該從一個小屁孩變成一位小伙子……現(xiàn)實還不至于這么戲劇化,不過兒子已經(jīng)上小學三年級了,來之前她就跟莊老師打聽清楚了。前夫自然是斷了聯(lián)系,當初離婚,他拼了老命要回兒子,時刻擔心阿剩會回來把兒子拐走。對,他嘴里說的,還有心里想的,肯定就是這個充滿邪惡的“拐”字,而她也成了潛在的“人販子”。

阿剩只想見兒子一面,可能的話,還想聽兒子叫她一聲媽媽。

這個叫鴨屎礁的漁村,遠看依然沒什么變化,灰蒙蒙的,窩在海邊,在沙灘和矮山的褶皺里,活像老人臉上一塊不規(guī)則的斑痕。阿剩翻過一道坡,搭眼就看見眼皮底下的村子,更遠處是潔白的沙灘和蔚藍的海。因近傍晚,日光像是被一層鏡片過濾,山海之間的漁村似乎也變得柔和起來,竟讓阿剩覺得有些陌生。

阿剩在鴨屎礁生活了五年,在的時候沒覺得好,離開之后,也沒懷念過。她知道有一天會回來,而且還得偷偷回來,如前夫所擔心的,像個“人販子”。想到這,阿剩內(nèi)心涌起一陣酸澀。阿剩偶有聽說,鴨屎礁的漁民把漁船都拴在海灣上,漚爛掉了,他們不再出海,而是在荔枝園里幫外面的老板熬制麻黃草。干那玩意比出海賺錢多。阿剩不關心這些,她才不管鴨屎礁人的死活,她對這里沒什么好印象。

學校倒一點沒變,還是一排灰白色的平房,門口的榕樹是長高了一些,像是娃娃幾年不見躥起了一米七八的個頭。還沒放學,校門關著,沒鎖,阿剩不敢推門進去。這道門她曾經(jīng)推開過無數(shù)次,看它生銹陳舊的樣子,還是原來的鐵門,一直沒更換過。

阿剩還沒離開鴨屎礁時,有半年多時間,在學校幫忙做飯。不知道全村那么多婦人,校長為何偏偏找了她。她還有點犯怵,村里的學校是小,在阿剩眼里卻是十分嚴肅的地方,與村委會一左一右,像是鴨屎礁的兩個門神,在村口鎮(zhèn)著。

這次回來之前,阿剩特意打聽了一下,知道原來的莊老師現(xiàn)在是鴨屎礁小學的校長。阿剩試著打了莊老師的電話,還能打通。他竟然還保留著阿剩的號碼,一接電話就搶著說,阿剩你回來啦?阿剩有些激動,寒暄幾句,才把事情跟他說了。莊老師說,你過來吧。

阿剩躲在榕樹后,給莊老師發(fā)微信。此時,她還真像一個“人販子”。

馬上就可以見到兒子了,阿剩有些緊張,兒子的變化肯定很大,估計和校門口的榕樹一樣,長得又高又大……他還認得媽媽嗎?

緊張的情緒稍有緩解,羞愧又浮了上來。是啊,就算兒子真認得媽媽,他又何必認呢?他早就應該和前夫站在一邊,心里想的都是媽媽的不是,那么狠心拋下他,一走就是五六年,一點音訊也沒有。突然又出現(xiàn)在他面前,拎著一袋子零食和玩具,假惺惺,有意思嗎?

嘎吱一聲,莊老師打開鐵門時,阿剩被嚇了一跳。

莊老師幾乎沒什么變化,只是額上的頭發(fā)稀少了一些。莊老師笑著說:“來啦,進來吧?!苯又_鐵門側(cè)身站在邊上。阿剩有些遲疑,好像她不是來看望兒子,倒像是兒子在學校搗蛋惹事,被老師叫了家長。莊老師把阿剩領進學校,抬手指了指最靠邊的教室,說:“斌仔在那,快放學了,你過去吧?!?/p>

阿剩發(fā)現(xiàn)校內(nèi)的布置沒多少改變,那間臨時搭建在角落里的鐵皮房還在,只是成了雜貨間,不再是廚房。阿剩依稀記得當年在廚房內(nèi)外忙碌的樣子,淘米洗菜時嘩啦啦的水聲和孩子們撕扯喉嚨的讀書聲,猶在耳邊……她一步步走近兒子的教室,仿佛也正在沿著時光的軌跡,一步步回溯往昔。

就在阿??炜拷淌視r,刺耳的下課鈴聲突然響起,嚇得她一陣慌亂,手里拎的零食撒了一地。她正要彎腰去撿,孩子們已呼喊著涌出教室,見到門口一地的零食和陌生的人,他們都噤了聲,繼而全圍了上來,朝地上的零食指指點點。有大膽一些的還拿腳去扒拉,似乎想證明那到底是真的零食,還只是一些空殼子。阿剩想要制止他們,卻突然不知道說什么好。她愣在原地,望著一地的零食發(fā)呆,就好像那不是她帶來的東西,她也是剛好路過。她拿眼巡視著周邊的孩子,想在人群里找出兒子,那個叫斌仔的男孩??墒?,不知誰帶了頭,孩子們竟紛紛搶奪起地上的零食,一個個幾乎趴匐在地上,根本看不清臉面。

一直到莊老師跑過來,大聲呵斥,孩子們才起著哄散開了。莊老師要孩子們把零食都還回來,阿剩制止了莊老師,她只是問:“斌仔在哪?”莊老師有些發(fā)愣,才知道來找兒子的母親并不認得兒子,便大聲喊道:“斌仔,你過來,你媽來找你了?!边@時,四散的人群里鉆出一個臟不溜秋的腦袋,雙手捧著從地上搶來的零食,身上沾滿了沙子和灰塵。他怯怯地看著莊老師和阿剩,歪著身子站立,一邊努力把零食往身后藏,一邊做著隨時逃跑的準備——很顯然,斌仔也認不得自己的媽媽。

阿??粗矍斑@個小男孩,他并非她想象中該有的樣子,矮小怯懦,和五年前差不了多少。阿剩兩眼一酸,眼眶紅了。她快步走過去,蹲下身子。斌仔還以為她要搶回零食,直往后縮,但他沒跑,他心里肯定也在遲疑,這個哭泣的女人似乎在哪見過。阿剩把雙手放在兒子的肩上,將他摟到跟前,哭著問:“你不記得媽媽嗎?”沒等兒子反應過來,她哭得更厲害了,把斌仔抱在懷里,又推開,問:“你奶奶沒打你吧?”斌仔搖搖頭,他的眼神里還帶著疑惑,卻沒有了抵抗的意思。突然出現(xiàn)一個女人聲稱是自己的媽媽,這讓他在同學們眼中感覺很有面子。何況,這個女人還帶來這么多零食。除了零食,她手上還拎著一大袋玩具??丛诹闶澈屯婢叩姆萆希膊粦摼芙^。

阿剩哭了一會,才平復好心情。她含淚笑了起來,對斌仔說:“叫媽媽,叫媽媽。”這倒讓斌仔有些遲疑,他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身邊還站著不少同學,他們有的小聲說話,有的在遠處看笑話。斌仔這下更不敢叫了,他只是埋著頭,不知如何是好,甚至還有要掙開阿剩懷抱的意思。阿剩卻死死地抓住斌仔,不放他走。她繼續(xù)催促著說:“叫媽媽,叫媽媽?!北笞袙暝酶鼌柡Γ伎炜蘖?。

“我給你買個手表,電話手表,要不要?”

聽阿剩這么說,斌仔的眼睛亮了起來。他知道電話手表是什么,他在電視上看到過。這時圍觀的同學也都湊了上去,仿佛他們也有份。斌仔,叫啊,叫媽媽,你媽媽給你買電話手表呢。同學們在一邊起哄道。有的同學甚至上前戳了斌仔一把,提醒他別錯失良機。

斌仔安靜了下來,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他低著頭。

“媽媽?!北笞行÷暯械?。

返回的路上,阿剩邊走邊哭,最后跑了起來。暮色和寒風一并打在她落滿淚水的涼颼颼的臉上。她目送兒子提著零食和玩具離開時,見他走著走著,也在村道上跑了起來,還回頭看了她一眼,似乎生怕她反悔,把玩具和零食要回去。阿剩想起兒子快速逃離的身影,心里越發(fā)不是滋味。到達停車的地方,她攀上車座,一個人躲在駕駛室里,大聲哭了起來。

天很快黑了,省道上的車輛不多,眼前這家開在路口的雜貨店顯得有些寂寥。

阿剩淚眼蒙眬,透過擋風玻璃看見,那一家人正湊成一桌在門口吃飯。孩子有些多,以至于阿剩都有點數(shù)不清楚。他們顯然不知道有人正躲在遠處偷看他們。有了躲在暗處看明處的偷窺感,阿剩竟遲遲不敢啟動貨車,怕驚擾這一家子。她看他們吃過晚飯,再看女人收拾碗筷,孩子們圍著寫作業(yè),男人在看新聞聯(lián)播——電視的音量開得很大,隔著玻璃阿剩都能聽見,某某領導人出席了重要的會議,考察了重要的地方……阿剩都聽得清清楚楚,過后又什么都沒能記住,迷迷糊糊的,她竟然睡了過去。

醒來時,阿剩發(fā)現(xiàn)雜貨店已經(jīng)關門,有微弱的燈光從窗戶和門縫透出。她以為很晚了,看手機才九點。她還得去趟鎮(zhèn)上,答應兒子的電話手表,不知道鎮(zhèn)上的商場有沒有。她大半天沒吃東西了,卻不感覺餓,只是有些冷。啟動貨車,阿剩小心翼翼地掉頭,過分明亮的車前燈把路邊落寞的雜貨店照得像是恐怖電影里的場景。

貨車開上省道,阿剩才想起打開微信,至少有七八個未接電話,都是郝明打來的,還有他的留言。

郝明這人沒什么不好,缺點就是性子急。兩人同在一家快遞公司開貨運,分開的時間比見面的時間多,有時會約好在哪個服務站見面,白云仔,或者鲘門,誰先到,就把貨車停在偏僻的角落,開大燈、打雙閃。另一個進站時,一眼就認出來了,慢慢靠近,兩輛貨車面對面,像是兩個在街頭偶遇的情侶。兩人下車,在四盞大燈交集的光圈里,抱在一起……沒有比那更幸福的時刻了。

早上過惠州時,阿剩請了假,決定回老家一趟。為什么回老家,她也沒瞞著,和郝明結(jié)婚之前,她就把曾經(jīng)的失敗婚姻坦白了。阿??梢酝羟胺?,卻不能當兒子不存在。郝明也是開明的人,他不嫌棄阿剩的過往,只要兩人相愛,一起向前看,以前的事都無所謂。阿剩說要回鴨屎礁看兒子,郝明并沒有反對,只是遲疑了一下,留言說,那我在白云仔等你。

阿剩把郝明還在等她這事給忘了。這會也顧不上,等到了鎮(zhèn)上,找個地方住下來,再慢慢跟他解釋吧。阿剩有些累了。

路上的車輛很少,好長時間,省道就她一輛貨車在急速行駛,像是行駛在一條沒有盡頭的隧道里。這情景讓她感覺壓抑,似乎還喚醒了塵封多年的記憶。說實話,在見兒子之前,她還滿懷期待,畢竟日日夜夜盼了五六年,見過之后,她的心一下子空了,虛無得如同一腳踩空,整個人陷入失重墜落的狀態(tài)。她甚至有些后悔承諾買電話手表的事,不出意外地,這種糟糕的感覺又得重來一遍。轉(zhuǎn)而她又于心不忍起來,兒子多可憐,她這輩子欠兒子的太多,兒子并沒有虧欠她什么。

十五年前,當她離家出走獨自行走在深夜的省道上,同樣很少見到有過往的車輛。在她眼里,省道就是一個豎立起來的地洞,深不可測。那時她反倒不覺得害怕,一心只想尋到自己真正的家……是哦,等有一天兒子長大了,他會不會也學著母親當年倔強的樣子,那時他要的就不僅是一個電話手表了。

回想當年的離家出走,阿剩感覺是很遙遠的事情,像是發(fā)生在上輩子,孟婆湯在她身上并不奏效。記憶卻像紋身已經(jīng)和皮膚長在一起,成了肌理的一部分。說是離家出走,又不太準確,確切地說,是她突然想去尋回自己真正的家。那種想法十分強烈,像是被某種魔力鉗制,非做不可,或者說,她在家里實在待不下去了。她沿著烏黑的省道一路向西,逃離了小鎮(zhèn),具體是逃離那條名叫烏暗街的小巷,那個制作羹匙湯勺的五金廠。

現(xiàn)在想來,那次的出走更像是臨時起意。她記得,那晚還下著小雨,省道兩邊的桉樹高高矗立,枝葉繁茂,像是七月十五東宮碼頭樹立起來的鬼王——母親帶她去碼頭看過一次,媽祖石像和鬼王一左一右,一個面容和善,一個面目猙獰。樹木也一樣,白天是媽祖,晚上就是鬼王。阿剩一路小跑,能不能如愿找到真正的家另說,更為迫切的是想擺脫沿途無數(shù)的“鬼王”。

如今,阿剩發(fā)現(xiàn)省道兩邊的桉樹都砍了,白天她沒注意,晚上才想起。沒了樹木簇擁的道路,看起來不像是道路,擺在眼前的是一馬平川的大地,車前燈的光束照到哪,哪就是道路的延伸。好長一會,阿剩都有這樣的錯覺,一直到扇背鎮(zhèn)的燈火出現(xiàn)在眼前,襯在被夜露打濕的玻璃上,閃著彩色光暈,仿佛是異地路過的小城。這幾年,阿剩見過無數(shù)個這樣的小鄉(xiāng)鎮(zhèn),在高速邊上、國道邊上、省道邊上。她每次以路人的身份經(jīng)過,心中總會升起一股難以名狀的復雜情緒,有好奇,想拐進去看一看,又無比恐懼,知道進去后,肯定又只想著逃離。

扇背鎮(zhèn)對阿剩來說,其實也差不多,白天她來買零食和玩具時,就沒想過會留下來多待一刻?,F(xiàn)在她有些變卦,夜晚似乎讓小鎮(zhèn)換了一副模樣,多少有點陌生了。

阿剩再次走進白天她來過的商場,天冷,她哆哆嗦嗦的樣子像是進去取暖。商場里人很少,一眼望去,導購員比顧客還多,她們看著阿剩,竟然有些驚訝。阿剩遲疑了一下,拿不準應該向誰詢問,只好沖著群體發(fā)問:“你們這兒有電話手表嗎?”她們像約好了似的,愣了一下,聽不明白阿剩說的是什么東西。確實,阿剩說的是普通話,對于習慣說方言的小鎮(zhèn)人而言,普通話就意味著隔閡。阿剩瞬間紅了臉,她也不知道為何,像是參加一場聚會,她成了被孤立的那個人。

意識到這點,阿剩反倒故作鎮(zhèn)定,提高聲調(diào)又問:“到底有沒有?。俊?/p>

其中一個和阿剩年紀相仿的女人走了過來,說:“有兒童手表,不過不能打電話?!?/p>

“沒有能打電話的嗎?”阿剩問。

“沒有。”女人一直盯著阿???。

“兒童手表在哪?帶我看下?!?/p>

女人領著阿剩來到一個貨柜邊,玻璃柜里擺著不少兒童手表,花花綠綠,都蠻好看。

阿剩心想,就買這個吧,也差不多。她挑了一個最貴的,也就兩百塊錢。女人帶她去柜臺買單時,回頭又看了阿剩一眼。這一眼無所顧忌,直接盯在阿剩的臉上。阿剩一下子很反感,故意把臉別了過去,她不知道自己臉上是不是沾了什么東西。

付完錢,女人突然問阿剩:“你是不是住在烏暗街?”

這下輪到阿剩愣住了,她看著眼前這個女孩,怎么看怎么眼熟起來——女人的額頭上有褶皺似的疤痕,沒錯,她們曾一起在五金廠做過工。

阿剩故意沉下臉來:“不是,我是外地人,路過的?!?/p>

一直到住進旅館,阿剩才給郝明回了電話。

阿剩知道郝明肯定一肚子氣,他們說好了,當天來回,就見兒子一面。郝明不嫌棄阿剩的過往,但也不愿意自己的女人還和過去糾纏不清。是阿剩理虧在先,打電話之前,她努力調(diào)整情緒,想好好說話,跟郝明道個歉。

電話一接通,阿剩就把事先想好的話忘掉了,好脾氣也沒能維持多久。幾句過后,她開始委屈起來,憑什么多看兒子一眼都需要別人施舍……這么一想,她便不管不顧,直接說她剛買了個兒童手表,準備明天送給兒子,也就是說,她還得在鎮(zhèn)上住一晚。

郝明卻在電話里一個勁質(zhì)問,為什么買手表不事先跟他溝通。阿剩簡直快暈厥過去,她懷疑電話那頭的男人還是前夫。她幾乎快哭了,憋了大半天,才跟電話那頭的男人說,我用自己的錢買手表給我兒子,憑什么要跟你溝通?她這么一說,似乎一下把對方問住。那個男人又變回了郝明,他降下語調(diào)說,我不是在乎兩百塊錢,我是氣你一整天不接電話。聽郝明的語氣軟下來,阿剩有些后悔剛剛說了狠話,他們不應該為此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沒必要,結(jié)婚兩年了,他們還是第一次這么吵架,就因為兩百塊錢?又不是兩百塊錢的事。無論怎么樣,事情不應該是這樣的,但話已經(jīng)說出去了,直到掛了電話,阿剩還不知道剛才發(fā)生了什么,兩行淚水開始順著臉頰滑下來,冰冷如霜。

阿剩站在窗臺,望著窗外不遠處的碼頭。她沒想到入住的旅館會離碼頭這么近,或者說,當年以為很大的地方會是這么小,原來隨便站在哪一頭,只要位置稍高,就可以望見另一頭。此刻,碼頭上燈火寥落,海灣像是一塊沉甸甸的錫渣,夜色下還有微弱的反光。阿剩卻從媽祖巨大的背影看到了渺無盡頭的孤獨,這個女人到底在碼頭上站了多久,還要站多久?如果她真有情感,那她期盼的應該不是那些在她面前跪拜的人,而是七月十五前后,和她一樣高高豎立起來的鬼王。阿剩這么想時,又覺得鬼王怒目獠牙的畫像已經(jīng)立在她心里了,如果媽祖能回頭,就可以看見。

阿剩一夜未眠,清晨的日光照在窗臺上,她凍僵的身體才開始感到一絲暖意。她給郝明發(fā)了一條微信,結(jié)婚以來,她第一次以文字的形式給丈夫發(fā)微信。她說:“我們離婚吧?!逼鋵嵨淖衷缭谧蛲砭蛯懞昧?,等到天亮才決定發(fā)送出去。當信息“咻”的一聲發(fā)出去時,她隨即把手機關掉。

從扇背鎮(zhèn)回到惠州后,阿剩就當真和郝明離了婚。表面看,致使他們婚姻走到末路的似乎就是區(qū)區(qū)的兩百塊錢,實際上也是兩百塊錢。阿剩給郝明發(fā)過微信后,手機一直關著,她本想去碼頭走一走,下了樓,在旅館門口卻停下腳步,又折回了房間。她突然失去了興致,只想馬上離開。她把東西收拾好,到前臺退房。前臺的胖女人正趴在柜臺上睡覺,流了一攤子的口水。胖女人被叫醒后,一臉的不耐煩,責問阿剩怎么那么早。阿剩看著她,想著自己如果一直留在小鎮(zhèn),估計從事的也是類似的工作。

阿剩再次出現(xiàn)在鴨屎礁小學,看著孩子們陸續(xù)進校,她徑直走到兒子的班級。孩子們都看著她,似乎已經(jīng)忘了她昨天出現(xiàn)過。過了一會,有人想起來,小聲說,嘿,找斌仔的。阿剩站在教室門口,喊了斌仔的名字。沒人回答。有個孩子說,斌仔還沒來。另一個孩子說,斌仔今天不來了,昨晚被他爸打……阿剩聽了,不知如何是好。她來到莊老師的辦公室,請莊老師幫忙把手表轉(zhuǎn)交給斌仔,話還沒說完,眼淚就掉了下來。她舉手一擦,不想讓莊老師看見自己脆弱的一面。

回惠州的路上,阿剩再次堅定了離婚的想法。不僅是要和郝明離婚,離了婚,她還要回扇背鎮(zhèn)生活。在服務站休息時,她才想起開機,微信叮當響了幾下,有郝明發(fā)來的,還有莊老師發(fā)來的。阿剩先點開莊老師的微信,只見莊老師說,他已經(jīng)把手表轉(zhuǎn)交給斌仔了,斌仔很喜歡。阿剩不知道莊老師是不是在安慰她,不過她還是很開心。點開郝明的微信時,阿剩猶豫了一下,郝明發(fā)來的也是一行文字,他說,你想好了嗎?回來再說。

離婚是在一種平和的氣氛里進行的,辦完手續(xù),從民政局出來,他們還一起吃了頓飯。郝明從沒那么大方過,點了一桌子硬菜,似乎為了證明他不是一個小氣的人,不會因為兩百塊錢離婚。阿剩什么也沒說,只顧著吃東西。飯后,阿剩問郝明,以后怎么打算?郝明說,還能有什么打算,繼續(xù)開車唄,還真像你說的,貨車才是我們真正的另一半。郝明說著眼里有一圈晶瑩的淚花,阿剩一下子看透了他的柔軟。

“你呢?”郝明問阿剩。

阿剩笑了一下:“我想回老家。”

“為了你兒子?”

“是的,我得把兒子要回來。”阿剩擤了一把鼻涕,大概是菜有些辣。

分開后,郝明給了阿剩一筆錢,說以后有困難可以找他。阿剩沒拒絕,全都收下了。他們結(jié)婚這兩年,基本上是各賺各的,在惠州租了房子,一個月下來,能住一起的時間并不多,多數(shù)時候,他們是在駕駛室、服務站和旅館度過的。這樣一來,他們的離婚,看起來更像是情侶分手,彼此都沒想到跟對方要點什么。她很快辭去了快遞公司的工作。把貨車交回去時,她本想把車里的裝飾物帶走,想想還是算了,帶走做什么呢?

半個月后,阿?;氐缴缺虫?zhèn),除了幾件換洗的衣物,幾乎什么都沒帶。她租了一間漁民閑置的瓦屋,就在東宮碼頭附近,出門即可望見媽祖的石像。跟上次不同,現(xiàn)在她得仰望媽祖的側(cè)身。這期間阿剩回烏暗街看過,自從父母去世后,她就沒再去過烏暗街。街道兩邊的房子沒多大變化,倒是上面的頂棚換成了透明的塑料板,人走在街上感覺比以前明亮不少。阿剩沒在烏暗街久留,不想遇上當年的熟人。半個月前,在商場遇到的那個女人,阿剩隱約還記得她的名字,好像叫阿玲。她們一起在五金廠至少搭檔了三年,一直到阿玲出事,一把長發(fā)被機器卷了進去,半邊頭皮都拉扯下來了。她簡直嚇壞了,心想必須離開,否則第二個被機器卷進去的,肯定是她自己。

有那么幾年的時間,阿剩在烏暗街過得還算太平,她白天做家務,晚上做手工,日子過得稱心如意。直到有一天,母親說家里要來個客人,特意交代阿剩要出面招待。阿剩沒多想,還把家里那一塊塊都踩得凹進去的紅磚拖洗得很干凈。那天確實來了客人,一個矮墩墩的看起來很老實的男人,他說他在碼頭搬魚。阿剩很奇怪客人怎么會跟她說那么莫名其妙的話,像是來相親。事后阿剩才知道自己傻,那時那個渾身散發(fā)著魚腥味的男人已經(jīng)是她的丈夫。

男人叫周作甫,也就是阿剩的前夫,站起來還沒有阿剩高,在外老實得跟龜孫似的,回了家卻是一個蠻有脾氣的人。阿剩娘家無人,活該受欺負。鴨屎礁人管嫁過來的女人以娘家的村子相稱,而烏暗街鄉(xiāng)不鄉(xiāng)城不城的,鴨屎礁人只好以阿剩稱呼她,但終歸不合規(guī)矩。而不合規(guī)矩的后果,后來也應驗了。阿剩是鴨屎礁第一個跟丈夫提出離婚的女人,堂而皇之地撇下前夫一家離開了鴨屎礁。如果不是兒子已經(jīng)出生,她的離開簡直可以說是人生最大的勝利,比當年離家出走風光多了。

剛開始,阿剩輾轉(zhuǎn)在深圳、東莞和惠州等幾個城市,快樂得像是林間小鳥,自由的空氣讓她每天過得都是輕飄飄的,仿佛隨時都可能離地起飛。她還年輕,即便是結(jié)婚五年,也才二十多歲,在外人看來跟沒結(jié)過婚的小姑娘一樣。有兩三年時間,她幾乎忘了自己有過一段被人安排的婚姻,也忘了還有一個兒子。直到遇見郝明,阿剩才知道愛情是怎么回事。到了談婚論嫁時,郝明跟阿剩坦白,他早年得過急病,醫(yī)生說有可能不會生育?!坝锌赡堋保瑢嶋H上聰明人都知道,那就是肯定了。阿剩懂,心里是有些遺憾的。既然說到孩子,她也不瞞了,說自己有個兒子,歸了前夫,仿佛她是臨時才想起有這么一回事。郝明有些詫異,卻也不計較。兩人就那么說好談妥,結(jié)婚領證,準備過一輩子二人生活。

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阿剩的心思慢慢像是被什么東西侵蝕了,她時不時會想起兒子剛出生時的情景,想起他肥嘟嘟的手腳,想起他像金魚一樣吐口水的小嘴和忽忽跳動的囟門……多么清晰的記憶,她恨不得馬上回到兒子身邊,再抱抱他,再親親他。尤其是一到晚上,眼睛一閉上,便滿腦子是兒子的面容和身影。

這種情況大概從一年前開始,弄得阿剩都有些神經(jīng)衰弱了。她讓“有可能不會生育”的郝明去醫(yī)院再查查身體,實在不行找中醫(yī)。郝明有點受不了,跟她發(fā)了脾氣。阿剩這才清醒過來,如果她真要跟郝明過一輩子,那么她唯一的骨肉,就只有和前夫周作甫生的斌仔。冷靜過后,阿剩決定回去看看兒子。

……

原載《清明》202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