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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3年第10期|周韞:驚奶
來源:《雨花》2023年第10期 | 周韞  2023年11月15日08:12

周韞,江蘇東臺人。與人合著長篇小說《駝囊》、文化大散文《走筆古甪直》,著有中篇小說《大鯊魚》、短篇小說《耶拿小鎮(zhèn)》等以及多篇散文、兒童文學作品,參與編寫《江蘇省志·文學志》《江蘇省志·文化藝術(shù)志》。

一到天氣涼下來,潮汛小了,就得加固海堤,年年如此。這一年,在大堤的根腳下面掘出一塊像界樁一樣的東西,上面鑿著“昭和十五年立”。上了年歲的人說,那是那些馬隊帶過來定疆界的。

那時的蘆柴,呼嚕呼嚕一大片一大片的,從海水退潮之后的潮間帶,一直漫漶到縣城城郊的角落,中間近二百里,盡是蘆柴的世界。蘆柴長得比人還高,看不到天蒼野茫。沒人敢只身在這條道上走,都得結(jié)伴。

走著走著,怎么就沒路了呢?透過密密層層的蘆柴,光線曖昧。下面皆黑,中間是渾沌模糊的綠,上面又是一片金箔似的葉子或肥或瘦,妖媚地向你招手。若是陽光熱烈,葉芒上便金豆子似的鋪了一層。

心神不寧的當兒,驚起一只灰椋鳥。

蘆柴會吃人,肚子餓了,一下子就把人吞沒了。行路的人都備著些防身的利器,但很少聽說出什么命案,幾乎沒有什么外鄉(xiāng)人到這里來。

那時,時家還是時家,六姑娘還是六姑娘。她男人在縣城跑碼頭做南北貨,兩人感情時好時壞,雖說縣城有個窩,她還是長年待在時家,只是從去縣城賣海鮮的人那里,得知來了日本人。

日本人來就來了唄,有什么大不了的。后來又有傳聞,日本人不愛財,愛漂亮女人。有人問六姑娘,你怕嗎?六姑娘說,有什么好怕的。女人們嘰喳半天,想出個用底的黑灰抹在臉上的主意。六姑娘一拍手,說這主意好,活脫一個鐘馗,勾小鬼子的魂來的。她自己又想了個招:隨身掖一把剪刀。這就不是消極的防護,而是有些銳意了。

六姑娘起身從來都不晚,今天天有點兒陰,一眼望下去遠處的海水亮亮的,橫在水天交接的地方,像灘涂的圍脖。風有點澀,也大,刮臉。六姑娘打算去蹲門那兒刈些草,屋頂?shù)牟荼×硕d了。

套上牛車,忽然想到件什么事,回身鉆進丁頭府的灶間,抄了把鍋膛的灰,三下兩下往臉上一抹,一不小心,黑灰揉到眼睛里去,激出一大泡眼淚來。嘴里也有灰。噗噗,吐著嗆到嘴巴里的灰,兩個指頭把門“吱溜”帶上。

一直往東,兩邊的蘆柴漸漸匝猛了。牛停下,在路邊拉了一泡熱騰騰的屎,熱氣彌漫成一團團白霧繞著褐黃的牛屎,像剛出鍋的大餅。忽然聽見遠遠隱隱的馬蹄聲,六姑娘一驚,順手扯下幾片柴葉想把地上的屎包走,新鮮的牛屎又濕又爛,葉子包不住,她抹下頭上的綠色方巾往牛糞上一蓋,然后麻利地一翻轉(zhuǎn),牛糞全兜進了方巾里?!皯信I蠄?,尿屎直漺?!彼吜R邊拽過牛鼻上的繩子,一偏身進了前面一處更濃更深的蘆柴蕩里。馬蹄聲漸漸清晰,“得得”,“得得”。她蹲在牛肚子下面,聽見自己“突突”的心跳。那牛也不出聲,只管反芻。透過密密匝匝的蘆柴,只看到卡在馬蹬上的重重的土黃色的大頭皮靴,還有亮點子閃人眼,那是皮靴上的金屬搭鉤。

六姑娘在心里默數(shù),一共十二個兵。馬蹄聲漸漸遠去。六姑娘膽壯了些,從牛肚子下鉆了出來。一看,日本兵騎馬的背影、膏藥旗、黃色軍帽都在茅草里若隱若現(xiàn),帽兩邊掛著的布片子撲扇撲扇像豬的兩只大耳朵。

這些兵到時家去過了,沒見著人,無功而返。

里沒什么油水。就十幾間草房,光線昏暗。小孩光屁股,吸拉鼻涕,啃著一片紅薯。臭魚爛蝦,房子后面堆著些柴禾。土地泛著白茫茫的鹽堿,堿重的地方?jīng)]法子種菜。那些散布在堤坡和灘上的窩棚,支在灶上的大鐵鍋,也就是,兵們看了好奇,用槍托“當”地敲了一下,很快從作坊里鉆出來,看了鹵池,拍了幾張照片。

那個“昭和十五年”的界樁,應該就是那一次立的。

這以后,日本人好長時間都沒有再來。

六姑娘心有余悸,馬蹄聲消隱之后,她不敢再往前走了,胡亂刈了些蘆柴,趕著牛車回去。

雖說已經(jīng)入冬,正午的陽光還是有點晃眼,南遷的雁陣在空曠的天上飛。六姑娘瞇起眼看,自語:“日鬼,怎么現(xiàn)在還見雁呢?!?/p>

周圍蘆柴蕩靜煞,沒有一絲聲息,老牛突然打了個響鼻,鼻孔里一下子噴出兩朵鼻涕花,涎水順嘴角流出。震耳響聲后,有極細微的哭聲從蘆柴的葉尖上游過來,如一條小蛇。倏忽又消失了,像是被什么捂住。細,尖,嫩,一會兒又不依不饒地透出來。

許是野貓子野鶴子,六姑娘想,或是其他什么鳥,它們跟人一樣,難過了也會哭的。不管它,趕快回去,兒子要吃奶了。這么叨念著,那聲音又來了,六姑娘忽然想到,會不會是個毛娃?心一抖,雞皮疙瘩凸起的同時,無數(shù)根芒針刺進乳腺,緊接著奶水就跟潰了壩的山洪一樣涌出來。六姑娘不知怎么回事,嚇壞了,堵也堵不住,奶水漫出胸衣,從指縫里往下涌流,一直滴到腳底。被太陽曬干的蘆根吸著奶水,周圍的土滲出一個個小渦。一群果蠅嗅到了氣味,粘在六姑娘衣服上,肥綠的翅興奮地顫動。六姑娘脫掉罩衣拼命在蘆柴葉上拍打,果蠅再一次撲上來,粘滿胸前。

這蟹子蕩鬧過鬼。有個從堤西水鄉(xiāng)嫁到時家的女人跟婆婆慪氣,用一根繩子尋了短見,就葬在這蟹子蕩。有人大白天刈草,看見一個年紀很輕的女人朝他笑,他見狀也笑,那女人忽然吐出一條鮮紅的長舌,把他魂都嚇掉了,丟下笸籮就逃。以后再也沒人敢獨自一個人往蟹子蕩深處去。這回六姑娘是因為要躲避日本人,慌不擇路。她定了下神,遇上也不怕,人走人路,鬼走鬼道。沒做虧心事,怕什么!

待那女人抱著嬰孩從路邊的蘆柴里鉆出來時,差點沒把六姑娘從牛車上驚跌下來。

許多年后,很多往事日漸模糊,那天的情形卻時不時在六姑娘的腦子里冒個泡兒,褪了色的地方便重新上一遍色。

那嬰孩裹著絳紫色的包袱皮,露出黑黑的小腦袋。絳紫色沉穩(wěn),透著柔和的光,讓六姑娘懸著的一顆心漸漸放實。女人一臉的惶恐,疲憊,焦急,放低了聲說:“大妹子,我迷路了,在這里面轉(zhuǎn)了一天一夜,怎么也走不出去?!?/p>

脧她憔悴,頭發(fā)凌亂,年紀好像跟自己差不多,身后斜背了個大布包,在胸前打了個結(jié)。異鄉(xiāng),走親的?六姑娘湊近了看女人懷里的嬰孩。那孩子眼仁兒黑亮,忽而小鼻孔一皺,嗅到了六姑娘身上的奶腥味,身體登時拼命扭動起來,哭聲一下子剌穿了寂靜的蘆柴蕩。不曉得日本人走沒走,那女人慌亂捂住他的嘴,仍止不住,哭聲擠出指縫,在空氣的氣流中飛旋,尖銳,嘹亮。六姑娘一把從女人手中奪過孩子,撩起衣裳,把乳頭塞進孩子的嘴里??蘼曨D時停住了。

女人感激地看了六姑娘一眼,也上了牛車。

一只白尾雉踉蹌地落在車轅上,像是哪兒受傷,六姑娘想摸,它爪子一蹬,掠過六姑娘頭頂沒進了蟹子蕩。

女人訝異地盯著六姑娘的臉看,你這臉上是咋的?

六姑娘在臉上一擼,黑的;又一擼,還是黑的,這才想起是灶膛里的灰。

這個陌生女子不是來走親戚的,是新四軍的一名偵察員。她是帶了任務過來踩點的,看看這一帶適宜不適宜開辟新區(qū)。觀察的結(jié)果是適宜,蘆柴蕩易于隱蔽,還能搭船出海,機動性大。至于生活苦一點,倒不成問題。后來又過來了五個人,還帶了些糧食過來分給灶民,意思不是來吃白食的,自然也就沒受冷臉。灶民平時缺糧,只吃海蓬子做的餅。六姑娘家也分到一些玉米糝。

女人名叫劉兆穎,是個兵,六姑娘學著她的樣子剪了齊耳短發(fā)。劉兆穎把自己頭上的那頂軍帽摘下來戴到六姑娘頭上,說:不錯,挺有樣兒。她對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鮮,包括地名,什么呀灶呀倉呀,還有“蹲門口”。倉是儲鹽的,“蹲門口”什么意思?她問六姑娘。六姑娘在灘涂上踩蛤子,問:你會踩嗎?劉兆穎說,不會呀。六姑娘說:不會就學呀。六姑娘踩個不停,蛤子從腳丫里冒出來,拾了扔到籃子里。劉兆穎也踩出幾個,說:我問你的話,你還沒回呢。啥子叫“蹲門口”呀?六姑娘笑道,我也是聽我姆媽說的,就是這兒燒鹽的人,吃飯的當兒就在門口蹲著,手里端了個飯碗也不坐,就叫蹲門口。劉兆穎笑道:這么回事,那“笆斗山”呢,我怎么沒見著山呀?六姑娘擰了一下她的耳朵,正想解釋,劉兆穎卻走了神。噯噯,神跑到哪兒了?六姑娘問。劉兆穎說:我想起我老家的山了。

劉兆穎的老家在皖西,六姑娘把“皖”聽成了“碗”,那兒出門就見山,前后左右都是山,她家就是在半山腰。那山本來都是無名氏,依據(jù)她家的位置,前面的叫“屋前山”,后面的叫“屋后山”。保長跟她家關(guān)系不好,要燒她家的房,劃了三根火柴都沒點著,嚇得不敢點了。其實可能是剛下了雨,屋頂上的草是濕的。六姑娘聽了笑死了。

“月亮堂堂,賊來開倉?!眲⒄追f哄小孩睡覺時總愛咿呀這歌,六姑娘也學會了?!磅俗訑f到,聾子聽到,攆到高石壩,遇到鬼打架,攆到三里河,遇上鬼打鑼……”六姑娘懷里,一邊奶著一個孩子。

她自己的兒子原叫“大點子”,劉兆穎的兒子大兩月,就把這名字讓給了他?!按簏c子”改叫“二點子”。自打那回在蟹子蕩喂了大點子奶之后,這細娃兒就賴在六姑娘懷里了。有奶便是娘,劉兆穎氣得在大點子屁股上打了一記,沒良心的崽。

劉兆穎白天關(guān)起門來在屋里睡覺,晚上就出去,不曉得去干啥子營生。六姑娘睡她的覺,也不問。睡得正香,被劉兆穎把被窩一掀。六姑娘跳下床就捶她。劉兆穎一面躲,一面說,莫打莫打,有好事情呢。一聽到好事情,六姑娘的拳頭也就懸著暫不往下落了。啥子好事?劉兆穎一把把她拽到門口,天還沒亮,亮的是月光,空地上有一輛自行車。

你在哪兒弄到的?

順的日本人的。劉兆穎得意地打了個響指。

六姑娘也不睡了,擺弄起自行車。這車不但在時家,在方圓幾十里上百里都是稀罕貨。六姑娘在縣城里見過,也就一兩次。她在座墊上摸摸,車鈴一扳,滴鈴鈴,是那種扳一下自動轉(zhuǎn)幾轉(zhuǎn)的。

鎖已經(jīng)被撬了,劉兆穎騎著在空地上溜了一圈。

你會騎?六姑娘想不到她還會這個。劉兆穎笑道,我不會,難道是把它扛回來的?

六姑娘的好奇心一下子被激發(fā)出來,說:能不能教我騎?

劉兆穎說好呀,立刻下來換她上去,幫她把住龍頭,這么的朝前一腳一腳地蹬。因為過于緊張,六姑娘死勁剎車,夾了劉兆穎的手指,劉兆穎疼得叫了一聲。

有了這輛車,劉兆穎上縣城去更方便了。六姑娘不放心,說:你人進城車可不能進城。劉兆穎說,我有那么傻嗎?六姑娘說:日本人鬼著呢,萬一盯上了你……劉兆穎說:不怕,我有家伙呢,再說,蘆柴蕩里也好藏人。這兒條件好,我們師部都過來了,就安在三倉。

三倉離時家不遠,估摸三十華里,六姑娘小的時候曾在那里念過幾年私塾。

跟我上部隊吧,劉兆穎說,你有文化,能干,部隊缺你這樣的。

六姑娘嘆了口氣,說:姆媽身體這么弱,離不了我。

那你的大哥二哥,姐姐妹子哩?

哪來的呀,就我一個。

劉兆穎奇了,就你一個?那怎么都叫你六姑娘哩?

這兒的人差不多都姓時,沾親搭故,我年齡又小一點,這么排下來的。

劉兆穎默然,不勸她了。

縣城里的日軍不吭聲,其實耳朵支棱著呢。新四軍一師的師部安在三倉,他們很快就知道了。蟹子蕩里時不時出現(xiàn)幾個陌生人,是日軍派來的探子。有一次,劉兆穎在夜間活動時看見了,鬼影似的,不曉得他們有沒看到她。

不多久,日軍便分水陸兩路來掃蕩,一路步兵乘小輪船從串場河轉(zhuǎn)三倉河,不停放槍放炮。一路騎兵沿著蘆柴蕩里那條長年累月被牛車被小販踩踏出來的官道推進。密密匝匝的蘆柴都長了腳,直攔到道路上來。路沒了,騎兵還得下馬做清道夫,用砍人頭的刀瘋斫蘆柴。斫了一會兒,又出現(xiàn)新情況,蘆柴斫去,遍野的亂爬的螃蜞,黑壓壓的。日本人愣住,啥玩意兒?不過,他們馬上就回過神,把氣都發(fā)泄到螃蜞身上,驅(qū)馬在它們身上來回踐踏,噼噼啪啪,空氣里彌漫著越來越濃的腥味,但螃蜞并沒有被嚇退,像潮水漫灌,一波又一波。

駛?cè)肴齻}河的那隊步兵也不順利,他們看不見敵人,敵人看得見他們,輪船目標大,吃了幾顆大號手雷,被掀翻了一艘。

初次不順,二次再來。這次戰(zhàn)力擴了三倍,鐵甲車開道,轟隆隆。這回進了三倉,沒逮著新四軍師部的一根毛,索性留了一部分士兵長駐。留守在這兒的士兵雖補給充分,日子卻并不好過。一到晚上,尖厲的長嘯劃過夜空,那是從蟹子蕩里發(fā)出來的,一聲接一聲,叫得日本人毛骨悚然。周圍都是蘆柴長草。有個兵白天大著膽子向蕩子里走,愈走愈深,不小心踩了個水洼,當即陷進去悶死了。

沒過多久,日本人撤軍了。新四軍一師師部又返回三倉。劉兆穎就在時家、三倉、縣城這幾個點來來回回。

那輛自行車,劉兆穎十分愛惜,一有空就把上面沾的浮泥草葉都抹掉,鋼圈擦得锃亮。一天清晨,霧氣濃厚,劉兆穎起身早,看見車龍頭的鋼圈全被褐色的鐵銹蒙住,用手一抹,還是銹。車身成了個銹架子。她連忙叫六姑娘來看,六姑娘用手推了一推,它像個風干的骷髏一下子散了架。

六姑娘說了兩個字:鹽霧。

這么一說,劉兆穎還真的咂出了空氣里的咸味。

鹽霧沉甸甸的,往下墜。沾在倒扣的船底,丁頭府的茅草頂,屋后的柴堆、菜地、灘涂柴蕩,就像降了霜。

劉兆穎沒車騎了,照常還出去活動。

有兩天沒回來,第三天聽說有個女人漬在了鹵池里,六姑娘心里一空,套上牛車往鹽亭趕。路邊的蘆柴和草垛也被燒了,空中飄著鳥翼似的黑灰,焦糊氣味嗆人,巨大的鐵鍋歪倒在灶邊。

劉兆穎是臉朝下趴在鹵池里的。從上往下看鹵池呈圓形,開口很大,四面是斜坡,越向下越窄,像一個敞口的大海碗。等候煎煮的鹵水很重,漫出池沿,像一張無邊的大床。劉兆穎一動不動,背朝上浮在鹵水上,手被反剪著用繩索縛住。水輕輕地漾,她也就輕輕地動,像是仍有呼吸。六姑娘想把她翻轉(zhuǎn)過來,手卻不聽使喚。視線落入鹵水里,終于看清她的臉龐,身上的衣裳被割開,胸膛上不住流血,乳房滑出,在鹵水里晃動。

六姑娘蹲在鹵池邊干嘔。水變幻著各種顏色和形狀,纏繞扭結(jié)分散聚合。她一點力氣也沒有,請兩個灶民幫忙,用堆鹽板的長柄將劉兆穎撈了上來。六姑娘猛然看到她短發(fā)上緊緊粘著一只黑色緞面的發(fā)卡,那是姆媽送給劉兆穎的,姆媽當時說:短頭發(fā)夾個發(fā)夾,秀氣多了。

六姑娘抽抽噎噎,哭出聲來。兩個灶民很緊張,說快別哭,先看看有沒有氣。六姑娘試了一下,沒有呼吸。兩個灶民說,沒氣了。六姑娘不甘心,又趴在胸膛上聽了一下,歡喜地說:心還在跳,在跳!

她力氣忽然上來了,也不用人幫,一個人把劉兆穎抱起來擱到牛車上。

往哪兒去呢?她決定先去三倉,那兒有他們的師部,肯定有衛(wèi)生所。

老牛不知道她心里急,還是那么不疾不徐的。六姑娘罵罵咧咧,一鞭子抽下去,都要抽出血道來了,那老牛方才看了她一眼,意思是:我是牛,我不是馬呀。

眼見著要到三倉了,六姑娘突然一哆嗦,掉轉(zhuǎn)頭不進去了。她看見了膏藥旗。

沒有法子,還是先回時家。

姆媽從床上起來,用水缸里儲存的淡水沖劉兆穎身上的鹽鹵,毒呀毒呀,她嘆。把傷口清洗完,涂了膏藥,劉兆穎仍是昏迷不醒。姆媽說,時家就這幾十戶人家,一旦日本人來,沒有地方藏。這樣吧,你們先到蘆柴蕩暫避一避。六姑娘背上劉兆穎,姆媽又囑她帶上水罐和玉米糝餅。六姑娘到蘆柴蕩里斫了些蘆柴、樹枝,用泥巴糊了個臨時的窩,又在地上墊了干草,把劉兆穎平平放在上面,水罐和糝餅則放在她伸手便能夠到的地方。一切忙完,她困乏至極,知覺消逝,直到一陣槍聲把她驚醒。

槍聲是從時家方向傳來的,她忽然想到只顧安頓劉兆穎,家里沒拾掇,別給日本人嗅出什么。這么一想,她趕緊向時家奔跑。待到了家,日本人已經(jīng)走了,姆媽很著急,哎呀我不用你操心,怎么能把她一個人丟在那兒呢?她又火急火燎再回到蘆柴蕩里去找,那個臨時的窩竟找不著了。記得清清楚楚的地方,竟是了無痕跡。

后來部隊上也出動了人,在蘆柴蕩里細細作作地找,也沒找著。劉兆穎是死是活,不知道。六姑娘很想找到那個遮掩的窩,又怕撩開一看,人死了。現(xiàn)在找不到,還存有念想,如果她從昏沉中清醒過來,只要手動一下,就有水,有玉米糝餅。

這兩天進出縣城的人和城里的人有些蒙,搞不清楚日本人吃錯了什么藥,看到男人就抓,然后押到蘆柴蕩里斫草。城周邊的草被斫光了,本來蘆柴蕩幾乎挨著城腳,現(xiàn)在拉開一大段距離,天好像也亮堂了許多。人們在猜鬼子這是要干嗎,海邊忽而騰起了火光,是鬼子放的,用汽油,這一片那一片,一片一片燒了起來。人們這才大悟,這是要把這個幾百里的蘆柴蕩都給滅了。從三倉退出的新四軍十之八九藏在蘆柴蕩里,日本人這是要從根子上解除威脅。六姑娘心里想的是生死不明的劉兆穎。火勢很大,煙塵蓬蓬直往天空沖??粗鵁熛旅娴幕鸸庠絹碓搅?,在向時家這邊橫掃過來,灶丁都慌了,向沒長草的泥涂逃命。丁頭府是草蓋的,很容易著火,姆媽不肯逃,六姑娘拖著兩個孩子跑出去又跑回屋子里,靠在姆媽旁邊,姆媽對著灶王爺?shù)南穸\告。灶王爺嘴角含笑,姆媽閉著眼睛,嘴唇一動一動?;鹪诼?,借著風勢上躥下跳。

姆媽說,隨它去,天意。

六姑娘一聽更急了,血直往腦子里沖。什么也不顧不想,朝蟹子蕩里奔。正是小陽春的天氣,天干,整個蘆柴蕩被灼熱的氣浪裹挾著,那些還沒燃著的蘆柴,在熱浪里焦躁翻卷。她只顧朝那個方向去,那里的路徑曲里拐彎,邊邊角角,其實是找了千百遍的,那么多的人拉網(wǎng)式的找,再找也是徒勞。那么,她來干什么呢?她有了悔意,想退,大火已經(jīng)從四面八方圍過來,無路可去。她忙往一棵樹上爬,剛爬上去,樹身“哄”的一下也著了火,下也下不去了,整片蟹子蕩都成了火海。這刻兒,她的心情反而定了下來。她聽見了水聲汩汨,雖看不見,但她能肯定,是潮水!不一會兒功夫,水火交融間蓬起一團團霧氣,六姑娘趕緊從樹上下來,潮水已沒了她的腳踝,她得趕緊逃,現(xiàn)在不是怕火,而是怕潮水。

入了秋,臺風就成了時家的??汀_@趟來的臺風,風力比起以往大三倍,風打著唿哨,呼朋引伴,遠遠近近高高低低,忽緊忽慢忽長忽短,盤旋上升又猛地俯沖。六姑娘被驚醒了,這風大得像要把丁頭府整個給掀了,她有點驚惶,喚姆媽,姆媽沒答應,手一摸,床上是空的。把灶上的油燈捻亮,門下面咕嚕咕嚕進水了。是海潮倒灌。她三下兩下把衣服穿上,再給小孩穿已經(jīng)來不及,水已經(jīng)淹到膝蓋。被子一裹,把大點子放到大黃牛的背上,叮囑要抓住牛角,不能松手,二點子就摟在懷里。

屋前屋后沒看到姆媽。潮水更加洶涌,小腿能感到它巨大的力。這都是一瞬間的事?;乜?,丁頭府像紙糊的,塌到水流里了。姆媽沒了,她悲慟,哭聲都噎下去了。

水還在漲,她感到身體要浮起來,懷里還有個二點子呢,趕忙抓住大黃牛的尾巴。

大黃好像不怎么緊張,自顧泅著水。它的沉著也讓六姑娘安心,她奮力拽住大黃的尾巴,身體半漂在水里。四周一片汪洋,浮著各色物什和哭喊的人。水里難辨深淺,看上去一抹平,卻誤入了一條大河的河道,也許是三倉河。六姑娘此時腳底已完全懸空,身體直往下沉,雖死死拽住大黃牛的尾巴,卻不免嗆了幾口水。二點子在懷里也嗆了水。正命懸一線間,眼前劃來一個舢板??匆娝龖牙锉е『?,舢板上的人朝她伸過手來。她盯了那人一眼,沒錯,是時家的時善存,就把二點子遞給了他。她要上船,那人急著擺手,不行不行,坐不下。這話不假,還有大點子,還有大黃牛,六姑娘只好作罷。

天快黑時潮流的力量終于漸弱,蘆柴露出,水也退到膝蓋下面。大點子堅強,一直沒哭。六姑娘心懸在二點子那兒,忙往時家趕。

時家的丁頭府都給海潮吞了,活著的人還是心心念念奔時家去,那兒有他們賴以活命的,灶墩,網(wǎng)具。對于六姑娘來說,最要緊的就是找到時善存,二點子在他手上。其他跟潮流遠的舢板此刻早已隨潮回來,只有時善存的舢板沒有回來。女人們都安慰她,不會出事的,六姑娘嚎得嗓子都啞了,我的命呀,我的乖呀。一個女人自作聰明說了一句,會不會把二點子拐跑了?時善存生了四個,都是丫頭,想男伢都快想瘋了。六姑娘聽了,心里一急,登時暈厥過去了。

待三魂六魄再回到軀體里,她聽到游絲般細的哭聲,大點子?睜開眼,大點子正用小手摸她,鼻涕眼淚糊了一臉。圍在旁邊的人們見她醒了都歡喜,安慰:不要緊的,不要緊的,有個著落,時善存抱走的。有個大爺吸了一口旱煙,徐徐吐出,說:有名有姓就好辦,他還能躲到天外去?還有幾個女人在抹眼淚,抽抽噎噎,不是為二點子,是為自己的伢兒,落在水里,給海潮卷跑,兇多吉少。

通靈暴潮。農(nóng)歷七月十五,潮溢,晝夜不減,潮高二丈余,狂飚大作,毀范堤,浪卷廬舍,舟行城市,溺死者四萬余。退潮后,浮尸遍野。

大點子獨自對著太陽瞧,萬花筒。一轉(zhuǎn)一朵花,再轉(zhuǎn)又是一朵花,怎么藏著這么多顏色的亮晶晶的花,他很好奇,有一種想把它拆開來看的沖動,但想到二點子,二點子是不會讓他拆的,他就不拆了。以前是兩個人搶著玩,給我!給我!現(xiàn)在沒人搶,反而倒沒意思了。

后來,大點子也走了。劉兆穎的一個戰(zhàn)友,是最初來開辟新區(qū)的五個人之一。他從野戰(zhàn)部隊轉(zhuǎn)到了軍分區(qū),要把大點子帶走。那時候,大點子已經(jīng)初中畢業(yè)了。六姑娘也就同意了,心里卻不舍,把大點子摟在懷里。大點子倒無所謂,忽而想起什么,我那個萬花筒呢?六姑娘說,這么大了還玩這個。六姑娘一直收著,遞給了他。他歡歡喜喜揣到了包里,說:姆媽,到那兒定當下來,給你信。六姑娘說:不要把地址寫錯。大點子說怎么會。歡歡喜喜跟那人走了。

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劉兆穎,一直懸著,沒個定論。直到大點子轉(zhuǎn)業(yè)回時家改造鹽堿地,要破格提拔做不脫產(chǎn)的縣委副書記,政審也就格外地嚴細,劉兆穎究竟有沒有犧牲?往事像春耕的土地一樣再一次被犁鏵翻遍??傄袀€確切結(jié)論。清明時節(jié),小學生們圍著劉兆穎墓敬禮,默哀。那是個空穴。六姑娘總覺得她沒有死,在哪里,誰知道哩。不管在哪里,只要是活著,活得好好的,或許有一天能重逢。六姑娘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