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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2023年第11期|梁平:追蹤的詞根
來源:《作家》2023年第11期 | 梁平  2023年11月17日08:40

梁平,當(dāng)代詩人、編輯。主編過《紅巖》《星星》《青年作家》,著有詩集、散文隨筆、詩歌評論16卷,現(xiàn)為《草堂》主編。

白馬秘籍

一只白色公雞站在屋頂,高過所有的山。

尾羽飄落,斜插在荷葉樣的帽檐上,

卸不下身份的重。

白馬藏,與藏、羌把酒,與漢手足,

在遠(yuǎn)山遠(yuǎn)水的平武,承襲上古氐的血脈,

稱自己為貝。

王朗山下的篝火、踢踏的曹蓋,

在一只巨大的銅壺里煮沸。

大腳褲旋風(fēng)掃過蕎麥地,

一個來回就有了章節(jié)。黑色綁腿

與飛禽走獸拜把子,一壇咂酒撂倒了刀槍。

白馬寨繃緊一面鼓,

白馬人的聲帶,一根細(xì)長的弦,

鼓弦的白馬組合,一嗓子喊成音階上的天籟。

流走的云,都是自由出入的路,

吊腳樓、土墻板房里的鼾聲,

有了天南地北的方言。

早起的白馬姑娘,

回眸一顰一笑,疑似混血的驚艷,

月光落荒而逃。

世外的遙遠(yuǎn)在咫尺,白馬沒了蹤影,

一個族群悄無聲息地澎湃。

岳陽樓補(bǔ)記

與岳陽樓相約巴丘山下,

九孔橋九只眼睛睜著,都看見了。

在太白瀟灑“天上接行杯”之后,

子美唏噓“憑軒涕泗流”之后,

范仲淹肆意洞庭八百里煙波,

浩蕩天下之后。

走得好辛苦,從夜的南湖上岸,

背負(fù)蜀水巴山,精致與潦草,

無異于一路跌跌撞撞。

岳陽樓前,不能容忍風(fēng)花雪月了,

漢字要面對蒼生,江湖之遠(yuǎn),

也當(dāng)懷揣天下。

燙金的憂天下之憂而憂,

城陵磯噸位修改了懸鈴木的淚痕。

湖面水草漣漪、魚蝦嬉戲,

銀杏虛擬黃金時代,落木紛紛。

范公好嗎?——還好嗎,還好嗎,

水上起了波瀾。

柳侯祠荔子碑

柳宗元孤舟上釣起的那朵雪,

在天空飛舞了千年,

以一滴水灑落。

一滴水正在清洗柳侯祠荔子碑,

韓愈的黃蕉丹荔可聞其香,

東坡斷碑裂紋里的暖意,

冉冉升起。

有人脫口而出——我的那個天!

天就撕開了一條縫,

豁然開朗。

柳侯祠正大光明。

還是蓑衣比官袍可愛,那翁,

斷崖式貶至司馬,刺史,

以及死后加封的侯,云煙而已。

荔子碑前的文字黑白分明,

唐宋三文豪碑前聚首,一個眼神,

萬丈光芒。

可以確定,再過一千年,

那雪,在碑上,還是清清爽爽。

天眼之夢

一只眼,看天,看天之外,

望遠(yuǎn)的射電追蹤光年,地球人打探宇宙,

繞不過這只眼。

銀河系流竄的無線信號,

以及發(fā)出信號的智慧生物,行為軌跡,

歷歷在目。

太調(diào)皮了,那些捉摸不定的非人類,

也有一只,或者億萬只眼盯著我們,

地球是他們的謎,我們也是。

可能他們比地球上的人類更高級,

怎么稱呼自己,怎么稱呼我們,

猜測,或者自以為是都是徒勞。

外星人是我們給他們?nèi)〉拿帧?/p>

人類心旌蕩漾了很多年,比如天空飛碟,

也許就是他們失手的玩具。

像我們年少玩過的陀螺,只不過

他們玩得太大了,就算是任性、失手,

也不會讓我們捉住。

想知道他們的身高和體重,生活日常

有沒有霓虹、高樓,魚肉和百姓,

有沒有軍隊和政府。

如果有一天他們找到了我們,

我們的接待該有什么規(guī)格和儀仗,

想到這些有點緊張,有點頭疼,天亮了。

壬寅初七,草堂人日拜祭杜公

在草堂過人的生日,

與杜公有約定。天的顏色有點灰蒙,

一樹枯枝像鐵鏈,背心發(fā)涼。

折一枝紅梅舉過頭頂,三鞠躬,

恭祝先生快樂,茅屋不再為秋風(fēng)所破,

天下都是笑容滿面。

雅士們從南門到東門曲水流觴,

水上霧嵐升騰的魔幻,裝飾了畫框,

詩詞唱和、水墨潑灑,筆走虎嘯,

落款杜甫草堂。

創(chuàng)世紀(jì)第七天誕生了人,

所有的人生日快樂!一個都不能少,

不把人當(dāng)人的人不是人,不配。

老爺子坐守草堂精神矍鑠,

花團(tuán)錦簇,是誰安排了一場雨,

清洗眼睛里的陰翳,流浪的冷漠。

海邊一次大餐

餐桌上演形形色色,

從海里打撈的都是角兒,

鮑魚、生蠔、刀魚、悉數(shù)登場,

蝦蟹不在演員表上。

此刻我正襟危坐,心生驚悸,

只好躲在杯盞的后面,

灌醉自己。

我的表演比專業(yè)更專業(yè),

始終舉不起一雙竹筷。

想把筷子扔進(jìn)海里長出海藻,

海里多一尺屏障,

桌上少幾個演員。

我知道那些大牌出場,

身后的海不會視而不見,

總有一天興風(fēng)作浪。

記起釋道海師父對我說,

忘其耳目。這對于我實在太難,

我正在參與一次集體殺戮,

聽見海的哭,由遠(yuǎn)而近。

如果生物鏈上必須要我當(dāng)兇手,

我也不會選擇海,寧愿

投身于海成為長出刀刺的礁石,

網(wǎng)來網(wǎng)破,船有忌憚。

海洋里的生命自由、鮮活,

海上風(fēng)平浪靜,蔚藍(lán),一直蔚藍(lán)。

那是皮鞋咬著木板的聲音

三層樓老房子原來住的洋人,

與五百米外另一幢樓,

青天白日交涉外事。

洋人走了,一個時代改變了摸樣,

比我先到老房子的人,很謹(jǐn)慎,

走路沒有一點聲音。

另一幢樓改叫一號樓威風(fēng)八面,

和這里高的矮的所有的樓,

有了一種關(guān)系。

我還是喜歡老房子的木板,

走路的時候,皮鞋咬著木板的聲音,

使我充滿快樂。

其實上樓的梯子已經(jīng)軟了,

收發(fā)室老頭還發(fā)現(xiàn)白顏色的螞蟻,

密密麻麻,米粒一樣新鮮。

沒有人議論這突發(fā)的事件,

消息很長時間屏蔽了,墻內(nèi)墻外,

依然雨打芭蕉。

我知道這是危險的信號,

老房子在這個城市接收和釋放音響,

愈是沒有聲音,愈是問題。

癸卯新年帖

天空很多不明不白的云,

兔子俯臥腳下,讓我想起千百年前

放生的白狐。

想再跳一支舞。人群慢慢靠攏,

與左沖右突的羊群,保持應(yīng)有的間距,

虎口殘留一嘴羊毛。

老虎和兔子的交接儀式謹(jǐn)慎、單調(diào),

沒有一支筆可以完成記錄。

農(nóng)歷癸卯的春天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

第一次立春和第二次立春握手言和,

所有的花開,正在驗明正身。

兔子趴在窩邊不敢輕舉妄動,

我在電梯按鍵上復(fù)制上下的沉浮,

年關(guān)逼近,府南河有雨夾雪。

退燒、降溫,天氣不再預(yù)報,

煙火升起,鍋瓢碗盞磕碰的民謠,

已是天籟,形勢一片大好。

西江河與一只白鷺邂逅

距離一米,它沒有飛走的意思,

我蹲守在原地,流水聲穿過岸邊的水草,

呼吸同頻就是這個樣子。

見過的白鷺多了,西江河的那只,

和我的關(guān)系比血親還近,昨夜夢里的它,

給我說龍泉山的泉,都江堰的水,

清凌凌的波光脈脈含情。

與水為鄰,白鷺耀眼的白從水里來,

與它對視也是一種水療,清清,凈凈,

眼里的陰翳和胸中的塊壘,

不再殘留。

西江河喂養(yǎng)的小鎮(zhèn)有水的嫵媚,

一只水鳥,一河水,一種小清新,而已。

姚渡龍王場的神龍首尾都藏了起來,

那只白鷺和我,誰也不想離去。

諸葛井

坐井觀的天有多大,天不語,

風(fēng)從彌牟鎮(zhèn)走過,塵土漫卷的八陣圖案,

與奉節(jié)白帝城水的八陣,

互為印證。

井底波瀾很弱,天上的云勾連的三國,

投影在水里的面目確鑿,一個人,

拿捏的水旱,鵝毛扇羽毛很輕。

老井不完整的井沿,像豁缺的牙齒,

歲月的慢留住的冷兵器時代,

烽煙滾滾,一口井,一片自由的天。

沒有任何一口井規(guī)矩一顆心。

步兵、弩兵、車兵、騎兵浩蕩合成,

不在乎在紙上,在井里。

遺址遺留的痕跡不能說話了,

古道、古巷、古校場,八陣賦只讀半截,

在古井邊獨坐片刻,

知道那人勝券在握。

在陵水,為人民讀詩

我在讀詩的時候,想你了。

陵水把我想你寫進(jìn)萬泉河、南海,

寫在文化衫的后背。

黑底白字,與簡樸的場地匹配,

與人民匹配。

夜幕下的陵水開始漲潮,

音響、燈光、黑白海報、過期雜志,

自由出入低矮的土墻。

詩歌分行斷句之后,

攀爬高樓植入溫暖的燈光里。

我是人民在這里聽詩人朗誦,

我是詩人在這里給人民朗誦,

這種身份讓我茅塞頓開,

海風(fēng)押韻的呼吸,都是海潮。

注定記住這個夜晚。

在詩人扎堆的地方潔身自好,

說人話,做人事,以人民的名義,

甄別情感的真?zhèn)?,拒絕

任何形式的裝神弄鬼。

邂逅一只高跟鞋

八朝帝王抬舉的開封,

曾經(jīng)的江山落了轎,一只高跟鞋,

挑開遠(yuǎn)古布簾,跨進(jìn)我的年代。

我沒有值錢的磚瓦,沒有上了年紀(jì)的

祥符調(diào),沒有馬匹可以把她

擄上馬背。

岳王廟比我的想象潦草,

岳飛依然怒發(fā)沖冠。跪在秦檜身邊

那女人,身子被指責(zé)戳破。

一朵敗菊在高跟鞋踏過以后,

蓋在若隱若現(xiàn)的傷口上。

拱橋上高跟丈量的石板,模糊了

上河圖的清明。

宋河糧液開了封,

一條大河注釋的汴京,斟滿53度

現(xiàn)代漢語。往事一飲而盡。

蘭州

油潑辣子的蘭州,

董小姐蘭花指上的蘭州,

老娜小老王骨子里刻痕的蘭州。

俯臥的蘭州,仰躺的蘭州,

帶顏色的酒曲兒灌醉,橫七豎八的蘭州。

我也想蘭州了,生拉活扯的想,

蘭州留下的這個病根,無藥可救。

孤煙、大漠、野馬、烈酒,

可以把好端端的一個人想成詩人。

熱愛野生的花兒調(diào),熱愛大嗓門,

熱愛野生的詩歌和雜草。

高一聲蘭州,低一聲蘭州,

風(fēng)的刀子在臉上劃出的兵荒馬亂,

提一壺酒,寫三五行山清水秀。

張谷英古鎮(zhèn)

五百歲的張谷英在岳陽,

一千七百多座明清構(gòu)建的骨骼,

可以益壽延年。

層山環(huán)繞的一盆風(fēng)水,

里廊櫛比,每塊青磚都有呼吸。

我在竹椅上打坐,陽光肆意,

臉上隨便涂抹的逆生長,

花甲與青蔥含混。

當(dāng)大門是一個沒有門的門,

門前渭溪河流淌百媚。

不敢逗留,從六十條巷道最隱秘的那一條,

擇路潛逃,天井布下的棋盤,

錯落了我的倉皇。

我在棋盤上散亂的黑與白,

歸了檔,古鎮(zhèn)花名冊多了一人,

姓梁,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