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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上海文學》2023年第11期|殳俏:小菜和大菜: 奶奶的買菜史
來源:《上海文學》2023年第11期 | 殳俏  2023年11月17日08:27

殳俏,作家、編劇。先后在《三聯(lián)生活周刊》《周末畫報》等多個媒體開設個人專欄,期間出版《人和食物是平等的》《吃,吃的笑》《貪食紀》多部文集,翻譯作品有安伯托艾科的《帶著鮭魚去旅行》等。小說《雙食記》《厚煎雞蛋卷》等被譯成英文、泰文及意大利文。殳俏亦是一位美食工作者,曾擔任《悅食Epicure》雜志出版人、主編,紀錄片《悅食中國》制片人。在影視領域,殳俏編劇的作品有電影《秘密訪客》、網(wǎng)劇《摩天大樓》《雙食記》等。

上海話里有一些表述特別有趣,比如買菜要去的地方,叫做小菜場,而家里吃飯的桌子,若是西式的,就叫做大菜臺。一間市場用“小”來形容,一張桌子則用上了“大”,其間意趣,是值得細細品讀的。

我家的大菜臺至今留在我北京的家中,之前奶奶去世,爸爸說留下了一堆東西,如果不是特別需要就都處理掉了。我人不在上海,但也趕快讓他手下留情,打電話問,都有什么。爸爸不厭其煩地一樣一樣報上名來,我挑了奶奶的一些字畫、她年輕時穿過的黃狼皮大衣、舊相冊,還有就是這張舊的大菜臺。爸爸很疑惑:“這桌子重得要命,你確定要從上海寄到北京嗎?”

最終,付了一筆昂貴的運費,老舊的大菜臺又回到了我的身邊。

據(jù)說這張大菜臺是爺爺奶奶結婚時購入的一件重要家具,預備好了年輕的兩人將來子孫滿堂,所以桌子可以用底下的兩塊實木板無限拉大,變成可以圍坐十二個人左右的真正的“大”菜臺。桌子刷的是黑色的漆,兩根粗圓的柱子支撐著沉重的桌體,在地面伸開四只“老虎腳爪”,直到現(xiàn)在也需要四個人才能將它費力抬起。在北京每次搬家,工人都會被這張老桌子搞得滿頭大汗:“實在太重了,現(xiàn)在的人誰還會用這么重的桌子!”

你別說,就因為沉重又開闊,這桌子經歷了七八十年的風雨,還真干過許多吃飯以外的事。比如我爸爸和叔叔小時候將其拉長了,就是一張乒乓桌;又比如酷暑難耐的時候,床上鋪了席子也還是躺不住,奶奶就把幼年的我放到這張大桌子上睡午覺,甚是涼快。至于圍桌吃飯,那更是不在話下。奶奶是時髦女性,不肯多生,作為一九二幾年生人,她統(tǒng)共只生了兩個兒子,已然嫌兩個小孩都太多太煩太吵鬧,所以沒有實現(xiàn)買桌子時父輩對她的期望——生出可以圍坐一桌的小孩來。但奶奶愛下廚,又愛在家招待客人,大菜臺倒也沒寂寞過。從我兒時開始,總記得這大菜臺上不時就擺滿了各色各樣的食物,招待的也是八方來客。

從我出生開始,就知道這大菜臺在家中占據(jù)中心位置。當時家里住在康定路的春江別墅,我和父母住在有點陰絲絲的潮濕一樓,爺爺奶奶的臥室則在陽光可以鋪滿的二樓,每逢過年叔叔回滬,當時還是單身漢的他就只可以住在一樓通向二樓樓梯下面的斜頂小間里。過了很多年看《哈利·波特》,這才醒悟我叔叔和哈利是一個待遇,這小空間甚至都不能稱為房間,只能叫壁櫥。

但大菜臺卻一直地位穩(wěn)固地放在二樓光線最好的位置,有客人來,不會在一樓逗留片刻,大家會立刻將其迎上樓梯,請他/她坐在大菜臺旁邊。而大多數(shù)時間,我也喜歡待在大菜臺前,不是吃東西,便是在桌子上搞點自己的小創(chuàng)作。據(jù)我父母說,當年要把我送進一個名額緊張的幼兒園,園方表示先要來家訪看看孩子是什么情況再作決定。而當我未來的班主任拾梯而上時,看到一派溫馨畫面,便是一個小小的娃兒在一張巨大的桌子上畫著畫,班主任湊近一看,畫中是無數(shù)只熊貓在嬉戲,她當機立斷這四歲的孩子應該沒什么大的智力毛病,且有陌生人出現(xiàn)也不緊張,只是抬眼看了一下,隨即又回到了自己的夢幻繪圖世界里,性格也堪稱淡定。殊不知這是大菜臺給我的安定感,助我人生第一次進學成功。

說了半天大菜臺,也要講講小菜場。但不如說,因為有這張大菜臺的存在,就必要用到小菜場。奶奶這樣的廚藝高手,要有展現(xiàn)的空間,一天去個一次家附近的小菜場,那都算少的,更多的是混合著逛好幾個地方:靠近金家巷的新閘路小菜場;往常德路走一走就有西康路小菜場;走遠幾步,到我爸爸曾就讀的市西中學附近有烏北菜場;還有一家離家最近的綜合食品店,出售南北干貨及各種做菜輔料的,我兩三歲時總是念不清它的名字“夏萬倉”,用上海話一撇嘴,我就給念成了“夏半倉”。但我看著這間食品店,食材確實也沒有壘得很滿,分明是“半倉”比“萬倉”更貼切。不久之后,夏萬倉就消失了,可能是這名字確實不怎么吉利,而之前縮在金家巷附近的新閘路小菜場倒開始野蠻生長,雄赳赳氣昂昂地一路延伸到了離我家門口不遠的康定路延平路路口。再加上除了做飯材料外,奶奶還愛采購副食零食,素火腿要去靜安寺排隊,鮮肉月餅必得是喬家柵和西區(qū)老大房,咸淇淋哈斗要跑回她淮海路的娘家門口的哈爾濱食品商店,家里還得常備靜安面包房的長棍短棍別司忌,所以光是買菜這一項活動的開銷,奶奶的行事方式就會被親戚朋友嘖嘖議論,說她是出了名的大手大腳。

看官們,現(xiàn)在的人說起菜市場,十有八九都會宣稱自己從小就愛逛,但我必須誠實地坦白,縱然是在成年后專門做了一套菜市場的紀錄片獻給這光怪陸離的食材世界,逛菜市場這件事,也不是我一開始就有的愛好。因為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菜市場,不像今天的市場有嚴格的衛(wèi)生管理,尤其是到了天氣熱的時候,蚊蠅叢生,污水亂流,那些雞籠鴨籠里的“羽毛仙人”有時候擠得不耐煩了,在小格子中一番撲打翅膀,那暖臭的味道也夠你記一下午的。所以,最初的最初,我并不喜歡跟著大人去小菜場,至少是不喜歡跟父母去那里。我媽媽是家里的長女,是被我外婆嬌寵慣了的,從來就不怎么會做菜,也不喜歡總待在廚房,偶爾給家里買個菜,對她來說是一種跑腿,所以一只手拉著年幼的我,另一只手就要狠狠捂住鼻子,趕快把單子上今天要用的東西買完就回家。我爸爸倒是心水廚房的活計,心里估計也覺得自己有大廚的才能,但他是個暴脾氣,和攤販打交道,一遇到有短斤缺兩,或是其他令他覺得齟齬的勾當,他便有點摟不住自己的怒火。我曾經驚恐萬狀地看著他和手拿長刀的西瓜小販吵架,也看過他無所畏懼地和手拿帶血鐵鉤子滿臉橫肉的屠夫理論。這驚險大膽的菜場經歷,總之我是不太欣賞,只想趕快回家。

教我愛上小菜場的人必然是我奶奶,一位悠然自得的女性。是的,悠然自得,我覺得這是形容我奶奶最好的一個詞語,除此之外我找不到其他更合適的描述。她的眼中,從小菜場到大菜臺,其間有著一條神奇而美好的通道,在無數(shù)的臟亂差中,她可以準確地在腦中拼繪出它們變成一桌美好飯菜的樣子,有點像如今歐美時髦的from farm to table的概念。但奶奶從不熟悉農田,她只是通曉小菜場之道,也正是因為她擁有這樣的本領,漸漸改變了我,甚至是洗腦了我,讓我愛上了小菜場。

奶奶出生于一九二五年五月,在家排行老三,往上有一位性格強勢的大哥和一位非常叛逆的二姐,往下則是兩個唯唯諾諾的弟弟。用奶奶的話來說,她屬于夾在中間,不需要擔負家族榮光,也不用操心家里生計的女兒,小名叫“美美”,可見從小還生得漂亮,家里人人對她沒有指望但又順著她,讓奶奶生就了活潑的性格,和對小事情的執(zhí)著。這件“小事情”就叫做“吃”。

想吃的東西必須今天就要吃到,這是貫穿奶奶一生的執(zhí)念??v觀她在世的九十幾年,基本上這個執(zhí)念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大部分都得到了滿足。但我后來問她,“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怎么辦呢?爺爺失去工作被關進“牛棚”的更困苦的那些歲月怎么辦呢?奶奶想了想,語氣輕松地告訴我:“那就不要去想太難吃到的東西吧?!?/p>

她也無意中說過,在那些無法吃到肉的時候,爺爺作為流行病學家,工作的地方有一些實驗室的兔子,單位的人體恤當時爺爺有兩個發(fā)育期的兒子要吃多點長身體,便偷偷讓他帶兔子回家。非常時期,連兔子也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奶奶把幾只瘦兔子養(yǎng)在小花園,日日喂養(yǎng)爛菜皮和泔腳水,倒是意外地將它們養(yǎng)肥了些,毛也順滑了,看著白白胖胖的,指日可待成為桌上的一盤紅燒兔丁。但這種時候,奶奶又不忍心了,她發(fā)揮了自己給人洗腦的本領,讓兩個日日盯著兔子要饞出口水的兒子放棄已經到了嘴邊的這一口。

“最后呢?沒有吃?”

“最后兔子是老死的,自然也不能吃,就埋在花園里了。”

“爸爸和叔叔不怪你嗎?”

“不怪啊,兔子老死的時候他們哭得那叫一個傷心。最后是他們自己選的,把兔子放在盒子里,埋在土里。”

誠然這世界上,可以吃的東西,包羅萬象,但吃或不吃,都是人的一種選擇,執(zhí)念或放棄,也是人的自我選擇罷了。

從老照片上看,那個年代的爺爺奶奶、爸爸叔叔,是清瘦的一家。那張照片是四個人站在曾經養(yǎng)過兔子的花園里,背后是我出生后居住的潮濕的一樓,百葉窗緊閉著,每個人都有一種不松弛但也不服輸?shù)钠降砬?,很有那個年代的特征。但從我記事起,家里已經沒有瘦子了,爺爺、爸爸、叔叔都是骨架高大而壯碩的體型,奶奶也是典型的梨形身材,小臉窄肩往下即是肥滿的底盤。我??粗粡垝煸诙菚褪业挠彤嬒?,那是奶奶三十八歲時候的樣子,身材輕盈,穿著彩色紋樣旗袍。據(jù)說奶奶一直到五十多歲,依然還敢于挑戰(zhàn)時新款式,就仗著自己一直沒發(fā)胖。但自我出生,仿佛是畫了一道分界線,奶奶忽然飛速地膨脹起來。作為特別壞心眼的小孫女,每次看著這幅畫,我都會故意問:“那是誰啊?”

“我呀,我呀,老了就發(fā)胖了呀,將來你也會的?!?/p>

“我才不會呢!”

我氣憤地回答,但看看自己的眼睛、嘴巴、鼻子,甚至發(fā)際線,都是和我奶奶一模一樣的,好像也無法辯駁。

發(fā)胖的奶奶就算身材已不是當年的窈窕,仍然很愛打扮。每次出門,第一要緊的事情就是先把自己穿得漂漂亮亮,而這也是她對我的硬性要求。年幼的我腦子里種植下根深蒂固的觀念:和爸爸媽媽,哪怕是爺爺出門,都不用講究外貌打扮,但相對的是,這樣的外出也僅僅是拉著他們的手在外面逛一圈而已,于我來說沒有太多的好處和獲得。但每次奶奶召喚我出門,有扇金光燦爛的小門,就在我的腦中隱隱地推開了門縫:

“丫頭,跟我出去兜一圈嗎?”

“去哪里?”

“蕩小菜場去啊?!?/p>

在我心中,“蕩小菜場”這四個字包含了太多。首先,當然是得把自己收拾到奶奶認可和她同行的標準;其次,奶奶帶我去的小菜場,絕不是別人帶我去的亂七八糟臭烘烘的無序的空間,她自有她的獨特路線,帶著我在菜場內完成一整套的社交、購物、打聽八卦的動作之后,還會附加一些探親訪友、吃小吃、買零食的彩蛋。最后的最后,自然是晚上,在家里的大菜臺上,會出現(xiàn)小菜場購得的所有食材的大薈萃,那將是完整的、美好的、豐盛的一天。

于是我迫不及待地跳下椅子,扔掉手里的小說,拍打掉手指上吃零食留下的糖晶鹽,先洗手,后洗臉,然后用一把梳子梳通自己討厭極了的自然卷頭發(fā),再在臉上撲一點油膏一樣悶住毛孔的蛤蜊油,這就把自己大大咧咧送到奶奶面前:“你看我這樣可以嗎?”

肯定是不合格。但接下來奶奶會給我梳好辮子,戴上帽子,找一件有點緊的毛衣綁著我的身子,再來一襲厚重的呢子外套或者是爸爸小時候也穿過的有個灰鼠毛領子的派克大衣,衣服的重量和領子的弧度總會讓我有點喘不過來氣的感覺。最后還得套上讓我覺得硬梆梆的最不好穿的那雙皮鞋。鏡子里出現(xiàn)了與奶奶精致卷發(fā)和颯爽呢子長大衣搭配的小淑女,縱然是脖子被勒得如此不快樂,總要把頭往前伸著,笑著哈氣。奶奶也滿意地說:“可以了,抬頭挺胸,我們出門了?!?/p>

菜場要“蕩”。這一個“蕩”字,表露出了逛小菜場的這一位的悠閑。上海的菜場大都天蒙蒙亮就開市,但五六點就去買菜,并不是屬于我奶奶的“蕩”。不去和早市上的人湊熱鬧、搶食材,是奶奶最重要的做人做事的特色。但她也不會因此損失任何新鮮的菜蔬。因為長時間和各種小菜場的攤販保持了良好的關系,最優(yōu)的食材自然會為她專門保留,而奶奶的良好口碑也來自于,不用事先約定,對方為她專門保留了什么樣的肉蛋禽奶,她都會不計較價錢地一一收入囊中。

“蕩”的程序是由遠及近,所以我們大多數(shù)時間,會先跳上一輛電車,輾轉幾站,到遠一點的小菜場。我可以回憶得起來的這些遠的菜場,包括了巨鹿路的菜市場、烏中菜場、陜西北路菜場、馬當路小菜場和八仙橋菜場。其中最遠的當屬虹口菜市場。很久之后,我在大學的近代史課上學到了虹口菜場也叫三角地菜場,是上海最早也最大的菜市場之一。一八九一年,工部局從英國商人托馬斯·漢璧禮(Thomas Hanbury)的地產中購得一塊三角形的地皮,該地皮面積為十二畝七分又七毫,經過商議,這里要建造一座在當時最現(xiàn)代化的菜市場。這決議不僅為工部局董事會的眾人所拍手稱快,也得到了原始地產主漢璧禮的熱情建議:他建議菜場四周均應敞開,不要砌起讓人憋屈的墻。而到了第二年,工部局便搭建了大型的木結構菜場,擁有瓦坡的屋頂,帶有氣樓,地面則開挖水溝,保持排水通暢和衛(wèi)生。一八九三年,這座當時滬上最早和規(guī)模最大的室內菜場便正式開張了。居民們和菜販們對菜市場的熱情迅速就讓原本看上去巨大的菜場人滿為患,工部局遠沒估計到這樣的面積原來根本不夠用,便在一九一三年至一九一四年,又重新改造了虹口菜場,將原來的木結構拆除,取而代之以兩到三層的鋼筋混凝土結構。在奶奶的回憶中,虹口菜場不是一般意義的“小菜場”,她個人可以將其稱為“大菜場”。在她的少女時代,這里的底層賣蔬菜,二層有水產和眾多品牌的舶來罐頭、洋火腿、整只火雞和琳瑯滿目的水果,三層則可以吃點心。且虹口菜場在當時的一大特色是日本店鋪眾多,日本商販在此處以他們特有的方式賣鮮魚、精肉、烤鰻魚和一些和果子。奶奶說:“那時候喜歡走進去看一看,他們擺放商品的樣式都是不同的。但那日本點心也就是看著漂亮,應該不好吃吧,都是糖!”我笑著說她猜得沒錯。

“那你喜歡吃什么樣式的點心?”

“奶油的點心呀,那還是白俄比較會做?!?/p>

我小時候的虹口菜場已不復當年萬國食品博覽會的樣子,但依然比一般上海的馬路小菜場要顯得寬闊,從市郊來的菜農也要相對更集中一點。據(jù)說那個時候上海還沒有大型的專門蔬菜批發(fā)市場,虹口菜場的貨源最全,所以很多國營餐廳也會去那里進貨?,F(xiàn)在看來,奶奶去那里采購的行為頗為奢侈,因為只是沖著一兩樣西餐的專門食材而去,就要從靜安區(qū)來到虹口區(qū),跨越大半個上海市區(qū)。她會輕車熟路來到某個攤位,撿幾個真如產的紫洋蔥頭,用來做羅宋湯最為甜潤;江灣種的新洋山芋(土豆),個頭不能太大,蒸完后剝皮粉粉糯糯,有適中的黏度,做沙拉最好;彭浦的卷心菜和番茄據(jù)說一直是西洋種,卷心菜剝開一層一層都要水靈靈、硬梆梆,這樣口感才會脆甜,番茄則要肚臍凹陷,洋紅色不可偏青也不可偏橙,得確保咬下去汁水四溢。奶奶不同于一般老人,她的理念是每樣菜都不會買太多,做完一桌菜就是正正好好,切不可隔夜,覺得好吃不遠萬里也可以再來買。所以她精挑細選之后,所有的收獲也不會讓她拎得太沉,而我則會心領神會地接過一兩件分量輕的,賣力而甜蜜地幫她拎著,這樣可以得到一只剛買的、新鮮的番茄作為獎賞。我會很小心地,一邊走一邊啜吸著番茄甜美的汁水,只是這記憶中瓊漿玉液一般的鄉(xiāng)村番茄味道,在今天的餐桌上已經很難嘗到了。

記憶中奶奶從不用菜籃子,而總是攜帶和是日外套相配的包袋。等到了小菜場要購物之時,便從包里拿出一只折疊成手帕大小的干凈尼龍袋,展開,其巨型程度可以裝天地,并且還防水。大多數(shù)時間,她的包里會放著大小不一色彩不同的尼龍袋,不占地方又輕便,以顏色區(qū)分可以分別裝魚蝦、蔬果、鮮肉、干貨。而我所分得的小袋子,里面總不會是我討厭觸及的腥氣的水產或泛出油來的牛皮紙包的點心,一般總會是幾盒新鮮包好的生小餛飩和剛做好的本地松糕,或是夏天的一整只可可加侖冰激凌,也可能是處理得干干凈凈白白胖胖不會溢出血水的一整只蹄膀,或者是輕盈蓬松的一束不帶刺的鮮花。其間可以窺見奶奶對我的精心,也是對食物的精心。

去不同的菜場是為了買不同的東西,比如虹口菜場除了異色的菜蔬,還可以買到上好的青島水發(fā)魷魚、寧波馬鮫魚丸;處理得干凈得當?shù)呢i內臟,可以回家做醬爆豬肝;若說要能順手帶一些糟醉貨和腌臘制品,那就要去四馬路(福州路)小菜場;大自鳴鐘菜場和曹家渡小菜場則有幾個清真攤位,牛肉收拾得大氣利落,可以買牛腩牛腱子回家清燉紅燒,亦可以自己做醬牛肉。時至今日我依然很佩服奶奶,到底是買了多少次菜,才可以得到如此豐富全面的對上海小菜場的認知。奶奶說自己年輕的時候“腳勁”很好,只要是逛吃的東西,可以從康定路一路走到外灘,但如果目的是看場電影,那可能走到半途就要吃個冰淇淋補一補。沒想到我長大了也和奶奶一樣,聽說哪里有好吃的,立即興沖沖健步如飛,但除此原因,就意興闌珊。所以“蕩”菜場的中途休憩也很重要。

一般都會在菜市場附近找家點心店,或者是賣西點的小咖啡廳。上午把第一家菜市場蕩完,有些早餐攤檔還沒收攤,就可以買到油條、大餅、粢飯糕和酒釀餅。但除非是做得極好極饞人的品相,穿得妥帖的奶奶還是不大提倡買了這些東西,在街邊的風口里一站,狼狽地啃咬。她還是喜歡有間坐得下來的點心店,康定路的梅園、南京西路的王家沙、綠楊邨屬于首選。那時候的點心店,總有個胖阿姨坐在高高的木質柜臺后面,她低下頭一片烏云的腦后墻上,是黃色綠色桃紅色的一片小長方形牌子,上面用毛筆或粗頭水筆寫著各種點心的名字。奶奶總會把我推到前面,讓我仰頭到帽子會險些掉落的角落,高聲朗讀出那些誘人的名字:薺菜大餛飩、鮮肉小餛飩、蝦仁生煎、雪菜肉絲面、楓鎮(zhèn)糟肉面、油豆腐細粉湯、花生醬冷面配熏魚素雞。她總會得意地看著我,直到胖阿姨從柜臺里面探出油光水滑的圓臉,吃驚一瞥道:“她會認那么多字?。 ?/p>

“她剛剛讀出來的,這個、這個、那個,都要。”奶奶驕傲地回答,順便讓我接過一堆小木夾子小牌子,我們便這樣吃一個豐盛的上海式的早午飯,臨走時還能打包些桃酥和棗泥糕。

對于西式糕點,奶奶一般不會帶著我堂吃。逛完菜場路過凱司令、紅寶石之類的店,多是讓店員拿出一個白色的小方盒子,由她指點著,店員小姑娘會裝滿滿一盒子嚴絲合縫的小蛋糕進去,出門的時候,奶奶便將手舉到半空,極其嚴謹?shù)靥嶂?,小心路過的人忽然撞到。這種時候,我便會明白,在上一個小菜場和下一個小菜場之間,會有一場拜訪的插曲。一般奶奶都會輕車熟路七拐八彎,帶我走進一間弄堂里的小房子。上海的老建筑光線總不太好,但午后的驕陽也能勉強鉆入那些陳舊的百葉窗或絲絨窗簾,造就出一種奇異的、充滿悲憫的懷舊光感。

奶奶去拜訪的幾乎都是比她年紀還大的老太太。最為頻繁的一位,是她曾經性格強勢的姐姐,我叫她“姨婆”,奶奶則叫她“環(huán)環(huán)”。姨婆住在馬當路的石庫門,她抽煙很兇,嗓音嘶啞,茶幾上鋪著鮮艷的蒙德里安臺布,拿出給我倒水的玻璃杯也是蒙德里安圖案。只要是她開始在屋子里移動,便會順便把一只寶藍色的大煙缸也挪動到她伸手可及的地方,里面彈滿了花白的煙灰和粗短的煙頭。雖然我不喜歡充滿煙味的空氣,但這位姨婆的好處是,一接過奶奶遞上的西點盒子,就馬上大剌剌打開,讓我直接拿著塑料透明小勺挖奶油吃。姨婆家有個屋頂?shù)男√炫_,除了晾曬衣服外還種滿花草,且有幾個籠子里裝著她那個不爭氣的老公養(yǎng)的雀鳥。每當她一根接一根抽著煙,開始和奶奶咬牙切齒抱怨丈夫的時候,我也已經吃足了奶油,便會跑到天臺上去透透氣。很奇怪,上海多雨,但記憶中只要去姨婆家,天必是晴朗的,天臺上拉扯著各種老太太不像樣的內衣內褲,被香煙燙出洞的床單和沙發(fā)罩布,透過那些小破洞,我看著天空一望無際的蔚藍。

每次離開姨婆家,她都大方地讓我們把沒吃完的蛋糕帶回家去。我聽著這話,一邊蠢蠢欲動,一邊觀察奶奶的眼色,一看到奶奶那張無表情的面孔,就知道萬萬不可這么貪小。每次走出姨婆這個陰沉沉的家,奶奶總會嘆息一路。多年之后,姨婆去世。她連八十歲都未活到,比起九十多歲才壽終正寢的奶奶,連我一個小孩子都能看出,她擁有的是極不快樂的人生。姨婆走時,奶奶幾乎有一個月都是那種我記憶中的每次離開姨婆家的表情。

一直到奶奶走后,我才知道爺爺原本是跟姨婆訂了婚的,但姨婆強勢,不想接受傳統(tǒng)的包辦婚姻,一定要自由尋找真愛。而這邊廂,我奶奶倒是對年輕時候的爺爺有心了,一來二去,成就了兩對夫妻,爺爺和奶奶一輩子不爭吵,姨婆和姨丈則是吵了一輩子。你很難說這是人的選擇,還是天的安排。至少,環(huán)環(huán)和美美,到老仍是可以說心里話、一起吃蛋糕的姐妹。

讀小學之后,我們家搬離了康定路上帶花園的三層樓,住進了延平路的新公房。據(jù)說這也是奶奶的決定,因為嫌老房子里老鼠蟑螂鼻涕蟲太多。從折疊的三層樓到了開闊的平層,感覺面積伸展了不少,采光也好了很多。新公房樓上樓下大多是爺爺單位的同事,所以鄰里之間少有齟齬,至少大家表面上都客客氣氣,維持著科研人員的體面。我也從那一年開始,自己走路上小學,并且自我探索出兩種走法:一是從昌平路往常德路,會經過一個大的體育場,跨過膠州路的游泳池,風景甚好;二是從余姚路,路過晉元里,走過有著一座小天主教堂的江寧中學,也能到達我所就讀的靜安區(qū)第二中心小學。

但無論怎么走,都避不過延平路的菜市場。不知從哪年開始,金家巷之前的菜場慢慢延伸到了延平路上,后來干脆就變成了以延平路為中心的大型自由市場。所以我只要從家里下樓出門,就會面對一個人頭攢動的菜場。且所謂“自由市場”,不同于那種在一棟建筑中的嚴格固定攤位的小菜場,而是粗略分類蔬菜、肉類、水產等,至于具體占據(jù)哪片區(qū)域,攤販們先到先得,甚是“自由”。

奶奶不喜這自由市場的臟亂差,但也擋不住菜場就在樓下,且物資甚是豐富。她也上了年紀,漸漸也沒了一天“蕩”兩三個菜場的腳力,所以越來越多就在樓下菜場采購了完事。時至上世紀九十年代,菜市場里的食材品種也越來越豐富,甚至有點怪誕。比如有一段時間,在水產攤經??梢娪腥素準坌⌒王忯~,今天聽起來簡直是天方夜譚,但那鯊魚便是我在斯皮爾伯格電影里看到的大白鯊的迷你縮影,倒陷下拉的殘忍嘴角、三角形背鰭、尖尖的紡錘形腦袋、兇相的眼睛,一樣不少。銀色的小鯊魚至今我也不知道到底是鯊魚的哪一種,只知道奶奶也覺得新奇,買來之后卻發(fā)現(xiàn)甚是腥氣,根本沒辦法按傳統(tǒng)方法清蒸或紅燒,做湯更是有種古怪的臭味。但某天奶奶忽然拍腦門想出一個方法,用醋和辣椒做成了一道酸辣鯊魚,重口的味道蓋過了腥味,鯊魚少刺,大口吃起來倒也別有風味。只不過上海人不慣吃辣,全家人幾乎全程邊哭邊吃。那一年,鯊魚的漁獲仿佛是過剩了,便宜大塊,奶奶掌握了酸辣燒法之后也甚為得意,是以我們家哭著吃了至少有三個季度吧。

讓人更感有趣的,則是禽鳥攤。小時候我就不喜雞籠,一股子暖烘烘的臭雞屎味,且我還不小心被籠子里的雞啄過,從此就對尖尖的雞嘴產生了恐懼。但在延平路自由市場,雞們似乎也自由松快了不少,籠子的空間大了一點,雞的種類也多了些可觀賞的,除了常見的黃黑的土雞們,還能看見白羽毛的烏骨雞,帶著一片時髦假發(fā)一樣的冠羽;時而有野雉雞和綠頭鴨,攤販在紙板上書寫兩個大字,“野味”,買的人少看的人多;家養(yǎng)的麻鴨雖沒有艷麗的羽毛,但“關押”它們的地方倒是挺人性的,只用一個木柵欄圍起來,棕褐色的鴨子就在里面擠啊擠的,發(fā)出嘎嘎叫聲;有時候攤販也拿些小鴨子過來賣,才幾毛錢一個,毛茸茸的讓小孩子蹲在地上看著就不肯走。奶奶幫我買過一個,我給它取名“丑丑”。爺爺看了嫌臟,質問奶奶“這是要養(yǎng)大了吃嗎”,我搶先回答:“這怎么能吃呢?它是我的好朋友!”

幾天之后,“好朋友”就被我養(yǎng)死了,全家人看它歪嘴斜眼僵直在塑料桶里,誰都不敢去扔,還是科學家的爺爺用兩根滿是皺紋的粗手指將其夾起來,扔在了屋外的垃圾桶里,且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告訴你,這家禽身上是有病毒的!”

直到一九九七年,我才學會了“禽流感”這個名詞,而作為新中國第一代流行病學家的爺爺已經仙去。想到當年住在毗鄰菜市場的新公房里的經歷,我們普通小孩子只是將其當成了一個街巷中的動物園,而爺爺已經開始和他的鄰居兼同事們討論著,要如何整治這些賣著各種奇禽異獸的菜市場,不然必會出大毛病。

回到九十年代初,那時候我從菜市場得來的“好朋友”豈止小鴨子丑丑,還有被“搶救”下來的鵪鶉和它的小鵪鶉蛋、拔掉牙齒的一條小蛇、兩只黑橙相間的蠑螈和一簍子被奶奶做成了蔥油味道的田雞。至今我還記得自己在飯前大哭:“青蛙是益蟲!我不吃益蟲!”然后面對大菜臺上忽然端上的一盆熱氣騰騰、嫩肉上附著小蔥的田雞,忽然就食指大動。奶奶只挑田雞腿放在我碗里,我先勉強維持了一會兒寧死不屈的表情,之后趁大人不注意,把田雞腿放進嘴里,細滑的肉質立刻征服了我的舌頭和口腔,且這蔥油風味真是每個上海人都難以抗拒的香濃下飯口味,田埂間捕捉蚊蟲的青蛙瞬間不重要了,這一大盆子不也是在為人類的快樂做貢獻嗎?我對自己這樣說著,一會兒工夫又扒拉下去四五個蛙腿。

一方面是我和奶奶已不知不覺地適應了這下樓直達的自由市場,另一方面則是,到了一九九五年之后,上海的各種小菜場,都在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中。一九九五年,對于我的家庭也是個發(fā)生重大變故的年份。那一年爺爺因醫(yī)療事故去世,和他恩愛了幾十年的奶奶再也沒力氣出門,神采奕奕地從一個菜場逛到另一個菜場,中間還要加個探親訪友的下午茶。從那天開始,奶奶不僅失去了“腳勁”,且一雙曾經穿著高跟鞋也不知疲倦的三十七碼瘦長腳變成了肥白的浮腫腳,走不了幾步就需要坐下,用熱水泡或冰敷。不能親自去買菜,自然做菜的興趣也缺失了。爺爺去世后,一直位于房子中心位置的大菜臺也被推到靠墻,大菜臺旁邊放了一張小床,爺爺生前的寫字臺也被移到這間屋子,過多的家具頓時讓格局逼仄了許多。原因是我要考高中了,總不能像以前一樣,在大菜臺上邊看奶奶挑菜邊聊天邊做功課吧。之前在安徽插隊落戶的叔叔已經回城,在上海找到了滿意的新工作,但學區(qū)可能還是奶奶家這邊的好一點,所以那張小床是為我的堂弟準備的。從那年開始,家有了寄宿學校的感覺,我和弟弟為了節(jié)省時間,總在各自做功課的寫字臺上吃飯,大菜臺上慢慢堆滿了東西,只剩一小方空間,做好的飯菜會先在上面習慣性地放一放,快冷掉了才被我和弟弟拿走迅速吃掉。

時至今日,已在外地長居二十年的我回到上海,朋友約我晚上吃完飯去延平路或昌平路的酒吧喝一杯。這讓我驚詫,從小居住的地方,何時變得如此時髦了。當然,延平路菜場在奶奶搬家之前就已被整個拆除,那也是十幾年前的事了。之后奶奶賣掉了老房子搬到離我父母比較近的新家,徹底離開了她生活了幾乎一輩子的靜安區(qū)。新家在閔行區(qū),離住所最近的小菜場也有兩三公里路,但奶奶熟練掌握了電話叫車的服務之后,也會不時打車過去逛逛。但她也說,沒了孫女的陪伴,也不用再做菜給一大家子人吃,買菜便失去了目的性,也就是偶爾為之,過過干癮。聽到這樣的回答,我有點愧疚,自己成了家,也沒有保留下奶奶愛逛菜場愛做菜的習慣,一周頂多去北京的新源里菜市場買點水果而已。是以只要回了上海,還是會回到奶奶家吃頓飯,爸爸對此舉甚不滿意,覺得奶奶已近九十歲,做菜早已老眼昏花,放油放鹽都過重,吃了很不健康。但我極力維護奶奶,她做的菜實際味道一點都沒變,要說重油重鹽,那奶奶年輕的時候做鲞燉肉、紅燒肚襠、蒸臭豆腐之類,本來也就是濃油赤醬的重口。我還記得,在奶奶九十二歲去世之前的一年,我買了塊肉去奶奶家,她看了眼便說,這肉兩斤半,說得一點不差,于是我贊她目光如炬,她也很得意:“我的眼睛就像個秤?!?/p>

愛吃豬油黃油大肉,蔬菜則只挑好的吃一點點的奶奶,最終活到了九十多,去世的時候很安詳。除了她的房產,爸爸叔叔最后拿出了她賬戶里的錢,辦完追思會買完了骨灰盒之后,一分不剩。我媽媽說,不服不行,老太太真是人生贏家。

而我繼承了奶奶的大菜臺和留有三十八歲窈窕身材的她的油畫像,以及她的老照片和字畫,可能還繼承了她性格里舍得為食物花錢,為小日子“下本”的大手大腳。爸爸捧著奶奶的骨灰盒,她即將去到一個新的地方,在那里她會和爺爺重逢,或許也能碰著她故去的兄弟姐妹,曾經一起吃吃喝喝的老太太閨蜜們。我心里想著,奶奶最不用小輩擔心的,就是去到一個新的地方,因為她總能為自己找到生活的樂趣。還記得她搬離靜安之前,我爸爸問她留戀嗎,她回答:“我性格里最好的部分就是,不留戀,向前看?!?/p>

現(xiàn)在想來,這也是我奶奶遺傳給我的,最好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