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3年第10期｜斤小米：大霧彌漫
一
臘月二十九黃昏，楊梅山聯(lián)盟村被暮色圍攏。
沒有風(fēng)，空氣就像結(jié)了冰，又冷又干?；蚁铲o喜歡單獨行動，零零星星地矗立在干枯的樹枝上，頭時不時擺動一下。麻雀則總是一大群掠過，“呼”一聲從南飛到北，或從北飛到南，撲入一片竹林。
空氣里彌漫著硝煙的味道，夾雜著各家各戶散發(fā)出來的酒菜香味，與寒氣、肅殺氣，混雜成一種叫“年”的東西，滲透到每個人的毛孔里。
中午團(tuán)年飯之前的祭祀是一年中最隆重的時刻，父親領(lǐng)頭拜，說出他一生執(zhí)著的第一個信念——國泰民安，山河無恙。從前我只覺得這八個字太重，從像父親這樣的老農(nóng)民口里說出來，有種莫名的諷刺意味，似乎這樣的詞不配由他來說，但我知道，他是認(rèn)真的—山河安穩(wěn)，人民安泰，好不容易從貧苦中走出來的他才能安享晚年；他活了八十年，這個道理早就悟透，而我們，若不是兩年前那一場突如其來的疫情，哪曾抬頭看看這個世界？
暮色沉重，鞭炮聲暫時停了，村莊靜得能聽到水滴聲來。我們在改裝了的客廳里看電視，守歲，父親與他的后妻坐在被煙熏得烏漆墨黑的老廚房的火堆旁烤火。對于父親而言，祖祖輩輩，歲歲年年，除夕夜的火，也是迎接“年”的儀式之一。
接近零點，深黑的村莊上空飄起了柴火燃燒時特有的橘木香味，小河對岸的七彩焰火升到半空，一聲一聲的巨響震得大地晃動，不多久，西鄰李家也開始放煙花，他家在本地開了工廠，每年此時都會大放焰火，把對岸煮粥一樣的聲音壓下去。
時間還寬裕，父親不慌不忙地鋪開鞭炮，擺好煙花。沒有人陪他，他的身影分外孤獨。
在除舊迎新的一刻，父親從容地逐一點燃了所有藥捻子。但因為有李家那強(qiáng)悍聲勢的襯托，父親的炮聲與焰火猶如廣大背景幕布上的一二點星子。似乎邁過恒久的時間長河，炮聲與火光漸漸寂滅，寧靜、漆黑一片的田野被大霧籠罩，堆積起來的煙塵與霧融在一起，使四周的濃霧如一堵墻，隔開了我們與世界。相隔不到十米，父親咳嗽的聲音清晰在耳，可我睜大眼睛也看不見他。然后他的腿最先出現(xiàn)，再就是手，最后出現(xiàn)的是頭，他如同從水底漸漸浮出來的，那個瞬間使人深感不真實。
我心里一驚—我從未真實地看到過我的父親。這么多年，他對于我而言，一直在霧里，大霧濃處。如今，他日漸衰老，衰老得只要他說一句不合適的話，就可以被我懟得無話可說。
二
走到堂屋門口，面前是濃霧籠罩的大地。父親遙望對岸明明滅滅如同夢幻的焰火，像是在欣賞、贊嘆，也像是在思索、祭奠。從大霧中走出來十幾分鐘后，他身上那股子說不清的霧氣才漸漸褪去。
他仿佛從一場大夢中醒來，說出了新年的第一句話：“爬過年坎子，租給李家的那片土地，我就要漲價了，他如果不同意，我就要收回來，讓他的工廠開不下去，他們對這片土地的所作所為，已經(jīng)讓我看不下去了?！?/p>
那是父親精心培育了好幾年才長成的橘樹林。父親對自己的培植技術(shù)十分自信，他總是高昂著頭，瞇著眼，很驕傲地說，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知道，我種的西瓜和橘子是最甜的。作為一個在地里刨食的農(nóng)民，他所有的成就感都源于他的果實，不管這片土地怎樣變化，那種滲透進(jìn)骨子里的對果實的崇拜是不會變的。然而他終究會老去，老到無法挑動一擔(dān)糞，無力推壓噴霧器給果樹殺蟲，甚至要看清樹干上的蟲洞并用蘸藥的棉花堵上，都是一件極為困難的事，更別說爬到樹上一只一只把橘子剪下來，以確認(rèn)自己的收獲了。他對自己的老去無能為力，最后只能妥協(xié)，在電子廠的協(xié)議書上簽上“同意”二字，每年租金五百元，一次簽五年。
2500元，在五年前，對父親而言是一筆不錯的款子，他并不知道電子廠是做什么的，但其志在必建的勢頭，還有這筆錢對他的誘惑，使他放棄了對那片橘林的執(zhí)著。但父親低估了自己對土地的感情，他完全沒有預(yù)料到，在未來的五年里，他會因為這片土地上建起了鋼筋水泥的房子而心痛不已，會因為周圍土地受到污染而輾轉(zhuǎn)難眠。他才不管世界上正在發(fā)生什么大事，也無暇理會有更多的廠房建在耕地上，他只要自己的土地恢復(fù)原狀。為了退掉那點租金，讓電子廠不再開在能夠結(jié)出最甜果實的黃土地上，他多次上訪。可就算他把老命豁出去，也絲毫撼動不了一個村莊支持實業(yè)的決心。
建廠的辛筠與我弟弟同年，是李家的滿兒，讀書一般，卻從小透著一股子機(jī)靈勁兒。我弟弟當(dāng)年考上響當(dāng)當(dāng)?shù)闹攸c大學(xué)，后來又分配到國企工作，而辛筠只能到南方打工。父親昂首挺胸地從李家門前經(jīng)過，難掩對打工仔辛筠的輕鄙。那時候父親總會感嘆：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啊。
可在時代的巨浪里，有的人被打翻落海，有的人卻順勢踏浪，將自己送到頂峰。僅僅十年，他倆的命運就有河?xùn)|河西之別了，弟弟離開國企走向市場，被殘酷的現(xiàn)實抽打得千瘡百孔，而打工仔辛筠學(xué)到一身本領(lǐng)，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
回到家鄉(xiāng)的辛筠向村委會提出建廠設(shè)想，這不僅要投入大量財力，還需占用世代耕種的土地。他能提供給村莊的利好有兩個，一是成立股份制公司，村里人對他的廠有信心的，都可以投入一定資金作為原始股，年終分紅；另一個是可以解決幾十個留守婦女的工作問題，待遇比下地干活要強(qiáng)得多。誰能拒絕這樣的誘惑？
父親對此欲言又止。他憑著豐富的人生經(jīng)驗知道，胳膊擰不過大腿。但他愁眉不展，唉聲嘆氣，在電話里與我訴說他的不甘心。他說，這么搞下去，只怕老祖宗的墓碑都不會有容身之地了，以后你們再也看不到一片干凈的黃土，吃不上一口只有這黃土才種得出的甜橘子了。他的憂愁早已成為常態(tài)，而且顯得毫無必要，沒幾個人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建電子廠的設(shè)想贏得了全體村民的認(rèn)可，也順理成章地得到了政府的支持。廠址選在辛筠自家的橘林，但面積遠(yuǎn)遠(yuǎn)不夠，他必須租賃鄰近的土地，父親的那塊地正合適。在那塊地最高的橘樹上，我們曾無數(shù)次眺望遠(yuǎn)方的河流，那時，童年的微風(fēng)拂過樹梢，遙遠(yuǎn)的他鄉(xiāng)被送到眼前，心中熊熊燃燒起對遠(yuǎn)方的熱望。
沒有誰的故鄉(xiāng)是一成不變的。父親縱然懷著最深的愛戀猶豫再三，終究還是在租地合同上鄭重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三
大年初一，空氣凜冽，我們賴在被子里不肯起床，父親不斷地從房子這頭踱步到那頭。他的腳步沉重，后跟磨著地面，發(fā)出“沙沙”的聲音，并朗聲說，好大的霧！
我抬眼望了一眼窗戶，光線還很暗，玻璃上蒙了一層白霧。一看時間，才六點四十。
大年初一，從前總要早起去伯父家拜年，但這兩年因為疫情，彼此都免了那些虛禮，倒也清凈。本來無事可以睡懶覺，他卻以這種方式暗示我起床，我便知他被這與土地相關(guān)的心事，折磨得焦慮難安。
披衣起床，陪他一起坐在臺階上，看濃霧中的大地慢慢從沉睡中醒來，大片的橘林影影綽綽地浮現(xiàn)，四周又響起了鞭炮聲，村莊從寂靜的大海里升騰起來。居于這樣的霧氣里，新年的熱鬧，也只有聲音才能使?jié)M村莊的人互通有無。父親年老之后，耳朵越發(fā)不好使，但每一次炮響，他都能準(zhǔn)確判斷是誰家放的，又是哪家來了親戚。
辛筠的祖父是我堂哥的外公，往年，他們兩家總是在大年初一早晨約著一起去上墳。每次墳頭的鞭炮聲響起，父親的臉上就會浮起一縷失落，他裝作毫不在意，訕訕地說：我哥把岳家看得重。他的意思是，伯父一家人應(yīng)該先去給我祖父祖母上墳拜年，理應(yīng)與他更親，可他偏偏與小舅子親。他以為把自己的嫉妒掩飾得很好，可誰不知道他在這個村子里的尷尬處境呢？
直到八點，所有人都起床了，辛筠祖父的墳頭依然沒有鞭炮聲響起。父親似乎松了一口氣，幸災(zāi)樂禍地說，你伯父與他們鬧掰了，他這次總算看明白了誰才靠得住。你堂哥與他合股開廠，還提供技術(shù)支持，你堂哥你知道啦，大學(xué)教授，資源多，結(jié)果，等賺到大錢了，辛筠就想方設(shè)法把你堂哥的股份稀釋了，現(xiàn)在他把所有小股東的股全部買斷，這個廠就成了他一個人的廠了，你看他狡猾不狡猾？你堂哥與這個廠無關(guān)了，關(guān)于那片土地，我就再也沒有什么顧忌，頂好要價啦！建廠子時，他還租用了你伯父的土地，如今你伯父也想要回，看他怎么處理。
父親的語氣中有前所未有的愜意，他憋悶了許多年，此時有隙可乘，真可謂快慰平生。父親說，只要辛筠有半點不愿意，我就要求他把建在那塊地上的房子拆掉，讓他蒙受損失，讓他的廠子無處安身。他說得惡狠狠的，設(shè)想了最壞的結(jié)局。
但農(nóng)村的土地并不是你私人所有呢！如果他找來鄉(xiāng)里的領(lǐng)導(dǎo)，要用土地?fù)Q土地，你怎么辦？他修好了進(jìn)村的路，又解決了那么多的就業(yè)問題，還是納稅大戶，也沒有胡作非為魚肉鄉(xiāng)里，你為什么這么糾結(jié)？再說現(xiàn)在疫情對他的廠子沖擊應(yīng)該也挺大的，他那么多產(chǎn)品都要銷往沿海和國外，你別看他攤子鋪得大，還把其他人的股合并了，不見得是只顧著他自己的利益，說不定他有自己的難處。
聽我這么說，父親蹭地站起，又開始踱步，這次后跟拖得更響了。
沉默半晌，他說，不可能，我看他的樣子也不像廠子出了問題。再說，他出問題是他的事，我那塊土地是我所有土地中最肥沃的，這幾年任由他們在上面亂搞一通，完全不成樣子了，我做夢都心疼！我不管，我要收回來，自己耕種，重新栽橘子樹！哪有一個農(nóng)民不種地的道理？千百年來都沒有！你去看看，這村子都成什么樣了，到處砌房子，把鋼筋水泥往能種糧食的地上堆，而房子都空在那里，這可是能養(yǎng)活人的土地！這真是不顧子孫后代了！
說到激動處，父親臉色變成醬紫，他幾乎要爆炸了。自從十年前的春天從死神手里逃脫，他就似乎已看透一切，淡泊了許多，除了土地，還有什么能夠讓他日夜?fàn)磕?？他沒法更準(zhǔn)確地表達(dá)自己，只知道蠻橫地要回他的土地。
晌午時分，霧氣漸散，村莊恢復(fù)了清晰的面貌。辛筠祖父的墳頭響起了單調(diào)的鞭炮聲，父親臉上有一縷難以覺察的得意。他帶著我弟弟，高高興興地前往那個埋葬著祖先的山崗。在那里，他遇到了伯父和堂哥，他們再次談起了土地問題，回來時，父親滿面春風(fēng)。他說，他們幾十年鐵桶一樣的關(guān)系，現(xiàn)在有了裂縫，這次我就要看辛筠怎么栽跟頭，下午，我就要與他約談，每次我想找他，連個人影也見不到，打他電話總說忙，不肯見我，你們幫我看著，只要他的身影在地坪里出現(xiàn)，就給我叫住他，讓他過來敘舊，我打他個措手不及。
四
故鄉(xiāng)是一個親切的詞，也是一個有隔膜的詞，是對于離鄉(xiāng)的人才有意義的詞匯。從有條件離鄉(xiāng)開始，在這塊土地上泥里水里滾過的孩子，無不嫌棄它的貧瘠，無不希望盡快抖落貼在身上的“鄉(xiāng)土”標(biāo)簽，把自己打扮成一片雪花的模樣，悄無聲息地融入城市這片海洋中。
而所有的背井離鄉(xiāng)者，又都揣著榮歸故里的夢。即使在遠(yuǎn)鄉(xiāng)不過是個流動攤位上的小販，過年回家時，也會衣著光鮮神情倨傲。一輩子沒有出過遠(yuǎn)門的老人們，一年一度，憑借衣著與車子、談吐舉止與神情面貌來判斷那些遠(yuǎn)離家鄉(xiāng)的游子們的成就。“遠(yuǎn)離”，成了“成功”的冠冕，也使離開的永遠(yuǎn)不想再回來。
辛筠是一個異數(shù)，他把別人眼中的射線走成了一個閉合的圓，當(dāng)他穿著極為平常的藍(lán)色粗布衣服，回到他曾經(jīng)的家，親人朋友來看他，聽他講準(zhǔn)備從此常伴寡母左右的打算，所有人都投來不可置信的目光。
下午三點多，鄉(xiāng)村的空氣分外潔凈，萬物如同洗過一般。一輛路虎威風(fēng)凜凜地出現(xiàn)在辛筠家地坪里，我走過去，對著車窗叫了聲，辛筠。他放下玻璃，笑著叫道，姐，新年好。酒窩深深，虎頭虎腦，笑意滿滿，還是年少時的樣子。
新年好，可以邀請你來我家坐坐不？
當(dāng)然可以，我還正要與叔叔談?wù)勀菈K土地續(xù)租的問題呢，正好你們都在，做個見證。
從他家到我家，不過百來步，此時父親正坐在臺階上嚴(yán)陣以待。辛筠笑著打招呼，王叔，新年好。
父親臉色陰沉，悶悶地“嗯”了一聲，佯裝熱情地說，新年好。又叫我道，快去拿掛鞭炮放了。辛筠說，不用不用，王叔，一直沒時間和您講土地續(xù)租的事，雖然還有兩個月到期，但我想著您肯定很著急，趁著春節(jié)談妥，我也好籌劃一下廠子未來五年的發(fā)展。
那我如果說我想把那塊土地拿回來，重新種橘子樹，你同意不？
辛筠又笑了，這次笑得有些尷尬。王叔，是租金低了嗎？五年了，也確實低了點，下面五年，我翻倍，您看行不？
不完全是，實在是我舍不得那塊地，那可是一塊非常肥的地呢，結(jié)的橘子都格外甜。
那我換一塊同樣肥的地給您，您看行不？您看廠子都建好了，您要回地的話，我廠子的損失太大了，并且拆了您也很難恢復(fù)原來的面貌了。
父親滿臉為難地說，你們年輕人不知道我們這一代靠土地生活的老人對土地的感情有多深，看到在上面砌房子，心有多疼；再說，電子廠的污水往哪里去呢？還不是又倒入這塊地？長久下去，以后的農(nóng)村只怕沒有立錐之地了！
聽父親這么一說，辛筠神情稍有放松。您多慮了，電子廠是不會污染環(huán)境破壞土地的，這一點您盡可以放心，至于在耕地上建房，我這也不是先例，沿海地區(qū)那么多新興城市，哪個不是在原來的村莊上建起來的？這是世界發(fā)展的大趨勢，以后都是以最少的土地養(yǎng)最多的人啦。即使我不來辦廠，也會有其他人來。
父親沉默了。這些道理他何嘗不知，但他只想倔強(qiáng)地守住那一片自己能主宰的土地罷了。
王叔，不瞞您說，我在廣東有廠，效益非常好，為什么選擇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拋開家庭原因，為的就是在城鎮(zhèn)化迅速推進(jìn)的家鄉(xiāng)，搶先一步安置用地，避免真正的污染，這一點我與您完全一致。辛筠說得十分懇切，父親神色逐漸平緩。
那好吧，我就只能再租給你五年，租金就按你說的，翻一倍。最后，父親做出了一個事關(guān)下一個五年的決定。但我并沒有從他的臉上看到真正的輕松，一種新的無法描述的憂傷籠罩著他。
五
夜幕低垂，村莊安靜，父親依舊與他沉默的現(xiàn)妻坐在被煙熏得一片漆黑的舊廚房烤火，木柴“噼噼啪啪”，不時發(fā)出輕微的炸響，薄薄的青煙從屋頂飄往田野。我陪他坐著，他一手拿著火鉗，一手垂在腿上，盯著火堆，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沒有半點要我們相陪的意思，或許是他習(xí)慣了長久的寂寞吧，如同習(xí)慣了長久沉默的村莊，年終炸響的煙花不過是華麗的點綴。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dāng)作如是觀。”父親練毛筆字時，最喜歡寫這句，大抵在他心里，兒女親朋，一切不過夢幻泡影，不如土地讓他感覺踏實。多年來他似乎更執(zhí)著于可觸可感的土地，而對于人間情義卻頗為淡漠。此時他也更樂于獨對火光，思考土地的去向而非享受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
隨著時間的流逝，他的兒女們投入城市生活的時間成倍增長，離原來的家越來越遠(yuǎn)，對村莊日漸陌生，與父親的共同話題也少得可憐。我們懷揣復(fù)雜的心情在年終聚攏，尋找兒時記憶，在親切與陌生交織的幾天之后迅速逃離。以父親的敏銳，他怎么會看不出來，一年一次的團(tuán)圓，更多是出于責(zé)任，難免有敷衍與無可奈何的成分。因此，他寧愿選擇沉默，保持住作為父親最后的尊嚴(yán)。
許多年來，如同隔著這大地上的霧，我看不清楚父親。他活在年輕時比拼力氣的回憶里？活在對生活無力把控的頹喪里？亦或是活在對大地深重的憂傷中？他也是看不清楚我的，從小到大，我是他眼里孝順的孩子，但我離他那么遠(yuǎn)，似乎從來沒有真正靠近過他。
唯有沉默，有生生不息的力量。
大年初二，霧氣再次彌漫于田野，不利于車行，但我們還是要離開，這片讓父親心心念念的土地終究不是我的歸宿。成家之后，我們不再只屬于這一個家，也不可能還是當(dāng)年那個依傍在父親身邊，哪兒也去不了的孩子，我們要維護(hù)獨立出來之后新建的無數(shù)個關(guān)系網(wǎng)，這讓我們看上去忙碌不已，尤其是在本應(yīng)該好好休息的春節(jié)。
佝僂著身子的父親站在車窗前，臉色并不開朗，他例行公事一般說道，要多多休息，注意身體啊，你也人到中年了，經(jīng)不得熬。這本來應(yīng)該由晚輩說出的話，終究不斷地由父親說出，讓我在漸行漸遠(yuǎn)的反光鏡里，看著他變小的身影，視線模糊。
六
三月，與辛筠簽完新的合同后，父親給我打了一個電話，嘆息聲使他如同頭頂籠罩著一層烏云。我多次要回家看他，均被他阻止。我知道，對于那片土地，他始終沒有放下，卻又無能為力。他無法預(yù)知土地的命運。在他與土地之間，一樣彌漫著一層大霧，使他看不清楚來路。在后來與我極少的幾次通話中，父親不再喋喋不休地訴說他的激憤心事，也不再談及家庭瑣碎，對于他的骨肉，他流露出漫不經(jīng)心的疏離之意—年邁的老父一直沉浸在失去土地的憂傷之中。
半年之后，夏風(fēng)燥熱的傍晚，一個視頻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視頻中，父親一反沉默憂愁之態(tài)，與來到家中的客人談笑風(fēng)生，客人的面孔都很陌生，桌上擺了很多水果，幾個小孩子在客廳里跑來跑去，鏡頭一轉(zhuǎn)，視頻拍攝者走向父親，挨著父親的臉，親密地叫了聲“爸爸”。父親對著鏡頭豎起大拇指，表情十分滿足。視頻配了一段文字：帶著表哥表姐來看爸爸媽媽，今年第四次啦，作為女兒，真正的孝順就是多陪伴老人。
這是繼母女兒發(fā)的一段視頻，她在盡情炫耀她的“孝順”，儼然是父親最得意的女兒。一時間我怔在原地，被遺棄感、羞辱感蜂擁而至。原來，父親并不是真正沉默，不需要我們只是因為一直有人陪他，半年來了四次，每次至少住一周，他不與我通音訊，只是怕我們回去撞上這個“女兒”！
他的繼女梅香，比我大兩歲，肥胖，黝黑，嘴巴特別大，嗓門很粗，喜歡大聲談笑，滿口葷段子，老少在場也毫無顧忌。這幾年不知是患了什么病，走路時需要扶著墻壁或椅子，走一步，停一步，因此只要一坐下，非必要絕不站起。因她嫁在我婆家的鄉(xiāng)鎮(zhèn)，關(guān)于她的傳聞從未斷過，很多人知道我與她的關(guān)系，總會故意告訴我婆婆“你兒媳的姐姐……”她依舊喜歡賣弄風(fēng)情，整日游手好閑，基本上都是丈夫在外面打工養(yǎng)家，她則每天帶著兒子出入牌場……
我曾多次嚴(yán)肅告知父親她的情況，提醒他要與之保持距離，否則棺材本都要被騙走，還可能毀掉名聲。為了警告生效，我不惜重提父親多年前被繼母的侄女騙走兩萬元的往事，以刺痛他的神經(jīng)。大抵父親終究扛不住軟磨硬泡，就默許了她的到來，又害怕我知道了責(zé)備他，于是找各種借口阻止我回家，但他眉開眼笑的樣子完全不像被迫，他竟是寂寞到了這等地步？為什么他在親生女兒面前一言不發(fā)，對他人卻笑靨如花？面對父親對梅香的態(tài)度，我的面前再次大霧彌漫。
各種激蕩的情緒在我的腦海中翻來覆去地折騰，終于，我還是沒忍住，給父親打了一個電話過去。
爸爸，梅香來了？
嗯……
她來多久了？
嗯……一兩天……
她來干什么？這么熱的天，為什么不待自己家里？什么時候回去？她待家里無非是讓你們兩個老人給她做飯洗衣。
嗯……她感冒了，還要打幾天吊針……
那您打算留到何時？
……
我還想說話，父親似有不便，語焉不詳，匆匆掛了電話。我完全能想象他害怕后妻生氣，小心翼翼回我話的樣子。那么，有人在家陪著他，熱鬧點，他自己也歡喜，也不是什么壞事吧？我只能這樣安慰自己了。
不多久，父親給我發(fā)了一條信息：梅香離婚了，帶著兒子已經(jīng)在家住了半月，她占了我們的房間，天熱要吹空調(diào)，還占了兩臺風(fēng)扇，我與你阿姨只能略微吹吹風(fēng)。這個夏天高溫天氣長，熱得半死，我心里煩惱，沒地方說，一說就會引發(fā)家庭矛盾。你不必回家，怕引發(fā)矛盾。
一時間，我心間五味雜陳。視頻里他真心的笑容與這條信息雜為一處，我不知道應(yīng)該相信一個怎樣的父親，直到第二天晌午的一個電話到來，我才看到一絲真相。
七
我打了你阿姨，三十年來，我第一次下重手打了她，現(xiàn)在她失蹤了。
父親的語氣里惶恐不安與沮喪后悔交雜，而我在“打”這個字眼里，仿佛再次看到年輕時與我母親爭吵暴怒摔東西打人的父親，那是一個不堪的父親，在母親去世后，他半生懺悔，性情大變，對續(xù)弦的妻子倍加愛護(hù)，哪怕她身患癲癇，讀書甚少，長相粗蠻，左手還行動不便，他也從未嫌棄。
作為兒女的我們常常私下探究，這樣一個女人能夠成為像父親這種男人的心頭好的原因，不外乎她對他的無底線認(rèn)同甚至崇拜，以及她那倔起來三頭牛也拉不動的性情，還有她們母女共有的一種令男人歡喜的眼神。這么說一個已經(jīng)年近七十的老嫗似乎有些不近人情，但事實確實如此。
父親竟會對平時最心疼的老婆大打出手！她并非健康的普通人，天氣炎熱，她能去哪兒？
父親著急了，說，找遍了所有的橘樹林，硬是影子都沒看到，發(fā)動村子里的人找，也都沒找到，可是她能去哪兒呢？她不會尋了死路吧？
你既然打了她，自然就應(yīng)該想到最壞的結(jié)果。你怎么可以打她呢？男人怎么可以打女人呢？她縱然再不好，你跟她爭吵幾句就可以，為什么要打她？我氣得語無倫次。
父親也知道自己錯了，囁嚅著說：“梅香一來就要吃飯、倒茶，我們老兩口客客氣氣招待，她總是坐著不動，飯菜都要端到手里，你阿姨手腳也不便，什么事都是我做，不像你們回家，飯菜都是自己做，還把家里衛(wèi)生全包了。我已經(jīng)老了，不想說太多話，也做不了那么多事。何況天又熱，家里只有一臺空調(diào)，中午我有午睡的習(xí)慣，她兒子坐在我們房間玩游戲，聲音很大，鬧得根本睡不著。對了，這個外孫好像患了病，成天不說話，食量又大，一餐能吃三碗飯兩斤肉！這都算了，梅香也在這個房間，穿著裙子，又不注意，四仰八叉的，非常不方便！
“吃完午飯你阿姨坐在廚房里吹電風(fēng)扇，我看她很累，而且熱得汗水直流，便說了句，梅香什么時候回去，你得去問問她。你這么熱，我可不想你熱出病來。你阿姨就極為不耐煩地把我往旁邊一揮，掛著臉說，哼，要你管！你隨他們！
“我這么多年，經(jīng)常面對的就是她這個嫌棄的表情，好像我必須巴結(jié)她才能活下去。各種讓我氣憤的事情闖進(jìn)腦子里，我沖過去就甩了她一個耳光！這一耳光打得很重，我就是要打她，忍得太久了！你不知道，這些年你們不在家，她吃準(zhǔn)了我又老又孤單，離不開她，對我頤指氣使，十分跋扈，動不動就威脅我要走，好吃懶做，我看她能橫到什么時候！”
云消霧散，幾乎沉默了整個晚年的父親，條理清楚、情緒穩(wěn)定地一口氣說了這么多，再一次刷新了我對他的認(rèn)識。我以為，人生七十古來稀，一個年近八十的老人，既沒有力氣愛，也沒有力氣恨，看淡生死，看透離合，是無比通透的，就像他佝僂著身子去點燃煙花的那一刻，什么都只能作為襯托他年齡的背景。事實并非如此，父親還是當(dāng)年的父親，他從未收起對這個世界的敏銳的觸角。那么，他的孤獨，他的寂寞，就是全部的真相了。
但他肯定是后悔打了她，而且不知道該怎么收場，不然絕不會給我打電話。我安慰道，夫妻之間，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她不會有事的，畢竟，嫁給你的這三十年，她從沒有一個人去過以家為圓點超過半徑五百米的地方，據(jù)此推斷，她無處可去，一定還在家附近。
父親去請辛筠打開電子廠監(jiān)控，很快就發(fā)現(xiàn)，她直挺挺躺在電子廠后一棵很茂盛的橘樹下面。太陽把大地烤得燙腳，她卻一直躺在那里，任由誰叫喊也不回復(fù)，直到警察來調(diào)停，幾個人把她抬進(jìn)家里。她臉色鐵青，眼神憤恨，一語不發(fā)。
她的嘴里只兩個字，離婚。這讓父親束手無策，他站在一旁，踱來踱去，如同面對那片他萬分珍愛卻最終只能租出去不能再種植果樹的土地，想賠禮道歉，又心有不甘，想任她發(fā)癡，又怕她癲癇發(fā)作，命將不保，只能再打電話求助。繼母的哥哥嫂嫂聞訊趕來，怎么勸說也無濟(jì)于事。父女倆商量的結(jié)果是，讓她跟哥哥嫂嫂出去散散心消消氣，等氣消了，就自己回來了。當(dāng)然，最好是她哪兒也不去，就待家里慢慢消氣，慢慢和好。
但她堅持離家出走，還要帶走存折，而且一直嘟囔著要離婚。
“存折和現(xiàn)金，全部給她。”我斬釘截鐵地說。父親“唔”了一聲。半生積蓄是他辛苦所得，憑什么全部給她呢？自然是心有不甘的。他又說道，如果過幾天她還堅持離婚，那就離。
我給出了最后的意見：這么老了，肯定是不離為好。你想給她立規(guī)矩，不歡迎她那個品性不太好的女兒來，就要當(dāng)面說，不要礙于面子，趁這個機(jī)會，有病好好治，否則將來被梅香鳩占鵲巢，你會后悔莫及。這房子是我們的老家，有我們的童年回憶，我們不想把自己的根丟了，想回去時找不到一個落腳的地方。
父親沉吟半晌，最終，信誓旦旦地說：好，信你們的，除非他們讓我去接，她不再追究那一個耳光，我才去接。
八
有一年，妹夫見父親出行多有不便，一聲不吭給他送了一輛小四輪。有了這個電動車，老年的父親像個精壯小伙，往返于城市、鄉(xiāng)鎮(zhèn)和家之間，開得飛快，像一陣風(fēng)。但隨著年齡增長，他的反應(yīng)遲鈍許多后，我們就禁止他開車了。
處理完他的事，我正好要外出學(xué)習(xí)。與世隔絕般重回文學(xué)陣營的那種快樂難以比擬，然而，第三天晚上，這種快樂就被父親驅(qū)散得無影無蹤。
電話一接通，他劈頭蓋臉就說，我要去接她，開電動車去接，她暈車，只喜歡坐我的車。
一想到他要頂著白晃晃的日光，飛馳在人車眾多的城里，我就萬分擔(dān)憂。不是前幾天還咬牙切齒地說要她改，就要讓她為難嗎？這才幾天就忍不住了？你不能這么著急去，要再磨她幾天，等我回來再說。說這話時我覺得自己扮演了一個惡婆婆的角色。
不行，你阿姨是個老實人，她去了那么久，太麻煩她哥哥嫂嫂了，人人家里都有自己的事，她又有病，誰會待見她，還是得接她回來。父親斬釘截鐵地說。
幾天都熬不住，當(dāng)時就不該讓我們知道。我賭氣地說，接回來你們再吵架生氣，就不要給我打電話了啊，都是你自找的。依我的態(tài)度，至少要讓她為難五六天，讓她想明白是你收留了她，她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樣高高在上了。
我沒錢了，錢都被她拿走了，我現(xiàn)在出門都困難。她是這樣的糊涂人，要是錢被別人騙走了就不劃算了。
你那點錢算什么呀？再說，錢在存折里，她又不知道密碼，怎么會被人騙走呢？她又不敢一個人出去，誰來騙她？您放心吧，不會有事的。
說到這里，我雖然語氣很好，但內(nèi)心已經(jīng)有些生氣了，如果當(dāng)年對我母親也能如此，我們也不至于留下“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遺憾，如果他能對我們?nèi)绱朔挪幌?，至少我們不會背著彷徨的包袱行走半生。他似乎從未在意過我們需要什么，卻無比憐愛又癡又傻的后妻?；蛟S，這三十年，她已經(jīng)活成了他領(lǐng)土的一部分，而我們從他身邊、從故土離開，于他，早已是割舍了的部分，如同那些建起了廠房的土地，天長日久，對于他，已不再有疼痛的意義，他要守住的，無非是依舊陪伴他而且沒有被污染的那一塊罷了。
我沒錢用了！你們是什么兒女？也沒見誰給我送百把塊錢回來！誰把我的事放在心上？只有她才是我的依靠！
父親突然提高的聲調(diào)，在空曠的房間里形成一股氣流向我猛沖過來，嗆得我一時間血壓升高，整個人都顫抖起來。他竟然這樣說，他對我們的怨恨是有多深？
這當(dāng)然只是借口，我只能保持沉默。
父親感受到空氣中的抗拒，語氣中有一種形同堅冰的寒氣。他說，我堅決要去接她回來，你們算什么？你們對我沒有意義！
我再次被那股看不見的氣流沖得暈頭轉(zhuǎn)向，我越發(fā)看不懂父親了，一時間再也說不出話來，只知道嘩嘩流眼淚。我原以為我已經(jīng)絕不可能被我的老父氣成這樣，誰知他只要輕輕一句，就可以推翻我努力筑造的厚厚城墻。
要接就接吧，要開小電動車就開，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知道，誰也無法阻止父親飛向那個因他一耳光而離家出走的妻子，她是他晚年的全部。
事實上，我從未看清楚過父親，無論是兒時仰望著他，還是長大后遠(yuǎn)離家，間或回來一次，我與父親之間隔著的不僅是他深愛著而我一直努力擺脫的土地，也不僅是時代的觀念，更是截然不同的世界。他對我何嘗不是如此？相比于與他血脈相通的兒女，那個并不懂他但陪伴了他三十年的妻子，從外部世界往他靠攏并長到了他骨血里，成為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她才是撫慰他晚年孤獨的唯一依靠。除了用相濡以沫來抵抗荒蕪到極致的孤獨，他無能為力。
擦著眼淚，在彌漫的霧氣里，父親的臉，從大地上浮起來，逐漸清晰，那是一張寫滿絕望卻又一直閃爍希望的臉，也是一張孤獨滄桑卻又永遠(yuǎn)堅毅的臉。這張臉，與他身處的大地漸漸融為一處，直到分不清哪里是他，哪里是我的故鄉(xiāng)。
斤小米，本名王芳，湖南益陽人。作品散見于《北京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作品》《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等刊物。出版散文集《此路遙迢》《失散的歡年》。曾獲葉圣陶教師文學(xué)獎。
